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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浅酒人前共 软玉灯边拥” 2017-10-17 张桂琴 红楼梦学刊
“当时只道是寻常”,谁会珍惜拥有过的美丽,谁能忘却曾经的情意。尤其不忍看凤姐的那句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判词有两种解释,差别在“二令”上,有人说是贾琏对于凤姐,从最初的言听计从到命令有加最后终于休弃,也有的将“二令”组成一个“冷”字,从听从到休弃,中间的过渡是冷淡而非命令。我比较认同这一说,凤姐那么自尊骄傲的人,岂是轻易听人使唤的,贾琏若冷淡她,她倒也无计可施。 无论是哪一种,反正贾琏之于凤姐,是慢慢地冷了心,憎恶凤姐者或者以为理所当然,甚至以为凤姐也无所谓,他们这对夫妻很多时候都像政治联盟,忽聚忽散,全出于利益,不似宝黛之间的万千宛转情意。 然而王熙凤和贾琏当初也是好过的啊,也有过初见时的旖旎欢喜。刚登场的凤姐,虽不是新婚燕尔——她已经当了一阵子家并赢得相当声誉了,且据旺儿介绍,贾琏原有两个通房丫头,凤姐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打发出去了,她自己陪嫁过来的四个丫头,也是嫁人的嫁人,死了的死了,其间必有一个过程——但也还未到七年之痒,算是一个放大的蜜月期。缺少母爱、父亲为老不尊环境下长大的贾琏,是个喜新不厌旧的主,寻花问柳的同时,对家中的娇妻也还是过得去的。譬如第七回“送宫灯贾琏戏熙凤”,俩人都没露脸,只听隐隐一阵笑声,王蒙说是因为曹公偏爱凤姐,不肯写得露骨。 再如贾琏送黛玉回家探父,凤姐日夜牵念一节,有如怨诗里的场景。书中这样写道: 话说凤姐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
可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此刻的凤姐,与诗人李清照思念丈夫赵明诚也没多大区别。中间贾琏打发昭儿回来报信,凤姐当着人面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冬衣,又细细追想所需何物,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二爷生气,劝他少喝酒,当然了,更重要的是不要勾引他认识混账老婆。 贾琏从苏州回来之后,更是小别胜新婚,凤姐欢迎贾琏归来时那番伶俐口齿,看得出她心情极爽,她笑道: 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其娇俏动人,可称一个艳字,贾琏不得不接招,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虽然答得生涩呆板,也还算知情识趣,此刻,妻子的情意他是懂的,也是感于心的。 凤姐又说起兼管宁国府之事,明明是想在老公面前邀功,却要作出委屈的小可怜样儿,说她原不想管这事的,只是不懂得拒绝别人,不得已接了这个差使,结果弄得一塌糊涂,要老公代她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她呢”,威风八面的凤姐,撒娇的本事其实也是一流的。 在凤姐与贾琏不多的几场对手戏里,数这个冬夜的气氛最为温馨祥和。贾琏的奶妈赵嬷嬷也来凑趣,三个人坐在一起喝酒闲话,凤姐一口一个妈妈地叫着,又是添菜,又是敬酒,赵嬷嬷趁机为儿子求个差使,凤姐一口答应,说你只要把“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就行了。这可是典型的“爱屋及乌”了,虽然仍是少奶奶对待奶妈的客气,却也看得出她对贾琏的感情,以至于对一切与他有关的人,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 闲闲写来这一场小饮,赶得上贾母主持下的那些盛大宴席,因为一切都还在最饱满的时候,近似于回光返照的辉煌还在期待之中,凤姐与贾琏尚且有情有意,愉悦的气氛自然溢出,不似后来,即使笑语喧哗,大肆铺排,也总有盛极而衰强撑着的意味。 然而,这个美丽温馨的夜晚却为他们夫妻日后反目作了伏笔。一会儿贾琏要去宁国府,一会儿王夫人又喊凤姐去商量事,一会儿又是贾蔷来求采买戏子的差使。贾琏与凤姐,原不是普通的夫妇,在家族式管理的荣国府,他们还是同事。他们的闺房,也随时充当办公室、签押房,一丝天然的柔情被强硬的权力与利益冲击殆尽,只剩下勾心斗角,同床异梦,这一切已经在这个夜晚初露征兆。然而,仍令人感怀于犹存的温情,随着情节的深入,这样的辰光越来越少,扩张的欲望一点点地毁灭了正常的夫妇之情。待到不可收拾之时,我不知道,他们冰冷似铁的心,想到当初的情景,是否也有那么一点点哀伤惋惜。 贾琏和海上花张爱玲的父亲有点像,都是名门公子,幼时丧母,家中人来人往却又人情寡淡,看似花团锦簇,其实缺乏真正的关心。他们很容易看透世故,唯因这看透,与热血青年无缘,交际圈的影响,加上天性里的一点轻浮,足以构成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个略有底线的纨绔子弟。 当然,他们婚姻的失败也与SOHO式的工作环境有关,假如他们活在当下,各自在不同的公司打拼,明争暗斗也好,勾心斗角也好,都是冲着别人去的,彼此却是利益共同体,再加上距离产生美,贾琏说不定还会佩服自己的老婆有本事呢。就算他不是个省事的,还想再弄点花花事,不在一个生活圈子里,凤姐打听出来的可能性也要小一点,贾琏又是没有长性的人,还没等凤姐发现,就自生自灭了吧。 贾琏、王熙凤夫妻被岁月消磨尽所有的温情,无论阿凤最终是如判词所写被休了,还是如续书所写病死了,她的心底定是揣满了凄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她和琏二爷也是好过的啊,最初也曾“相看两不厌”。然而,花谢花飞,落尽了人世沧桑,曾经的美丽已成水中月镜中花,回眸再看,“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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