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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品读] 中国人的时间哲学与《红楼梦》深层的叙事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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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6 08: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发表于 江苏省扬州市仪征市 电信
中国人的时间哲学与《红楼梦》深层的叙事结构
原创 2017-12-05 王富鹏 红楼梦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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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红楼梦》中的节日庆贺、四时意象、以及石头历劫和贾府的百年盛衰等,都表现出时间和生命的循环性。作者对小说叙事的安排也是依照这些循环进行的,因而,小说的深层结构也呈现出大小循环相互嵌套的状态。这种结构的形成与中国人独特的时间哲学有关。小说结尾处的“沐皇恩”、“延世泽”、“兰桂齐芳”,恰好说明了中国式悲剧的特质。这种结束于循环未止之处的处理方式,非常符合中国人对时间、生命和天道的认识。

关键词:叙事结构、时间循环、生命循环、天道循环、中国式悲剧    

一、三位一体的时间循环、生命循环与天道循环

1.时间的发现与天道循环

时间是什么?先民是如何发现时间的?在先民心中时间又是什么样态?是线状?是块状?还是模糊一片?假如是线型的,那么到底是直线,是曲线,是弧线,还是环线?孔子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的时候,他意想中的时间一定是条一去不返的直线。从早到晚在田里耕作的农夫看到的是太阳东升西落,周而复始。在他们心中时间的样态也许应该是环形的线,而且具有循环不息的性质。先民就是这样通过观察天地自然的变化,发现了时间的存在,并形成了时间循环的观念。《周易·系辞下》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2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农作现象又进一步强化了先民时间循环的观念。吴国盛先生认为“生命的循环观必定会导致时间的循环观。”3有学者认为“许多在不同程度上创造了伟大的古代文明的民族都持有循环的时间意识。”4亚里士多德说“时间本身也被认为是一种循环。”“人类的事情以及一切其他具有自然运动和生灭过程的事物的现象都是一个循环。”“把事物的产生说成是一个循环,就等于说时间有循环。”5“文化人类学家埃里阿德(Mircea Eliade)在他的名著《宇宙与历史——永恒复归的神话》(Cosmos and History,the myth of the eternal return,Harper & Brothers,1959.)中,仔细考察了包括埃及、巴比伦、印度、中国、玛雅在内的古代文明和原始文化,认为它们普遍存在循环观念。”6

太阳东升西落,草木春荣秋枯、气候寒来暑往。这也许就是人们最早发现的自然规律。这种自然规律就是天道,在先民心中毫无疑问它是永恒的,循环不息。人们从最易感知的东升西落、春荣秋枯等自然现象,不但发现了时间,发现了时间和生命的循环,还发现了天道的循环往复。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天道与时间、生命就是三位一体的。《论语·阳货》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7在孔老夫子看来,时间(四时)、生命(百物)与天道就是一体的。

中华民族积淀着特别浓厚的历史意识。历代王朝兴衰更代,一治一乱,不曾移易。这既是历史的规律,同时也是不可逆遏的自然规律、循环不息的天道。孟子早就总结出了这个规律。“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天下大悦。……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8他坚信“五百年必有王者兴”。9从孟子对历史一治一乱的描述中,可以发现这循环的天道最终还是表现为时间的循环。天道循环与时间循环也许在古代中国人的心里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

在中国古代的典籍当中,有关这种循环观念的文字随处可见。桓宽《盐铁论·水旱》云:“六岁一饥,十二岁一荒。天道然,殆非独有司之罪也。”10《史记·天官书》云:“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11《国语·周语上》云:“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夫天之所弃,不过其纪。”12 “独立不改,周行不殆”、13 “无往不复”14 的天道循环观念一旦形成,就会成为新的思想的生成点,也会被一些人用其他理论作出更加缜密周详的解释。在某种意义上,春秋战国时期逐渐成熟并融合在一起的阴阳五行学说就为天道循环的观念提供了动力学的支撑。

在时间、生命、历史、天道循环观念形成的过程当中,先民们自然也会思考支撑这种循环的基本动力到底是什么。阴阳二气的对立转化、盈虚消长就为此提供了较为合理的解释。这种对立者不停地相互转化的思维模式对世间万象的解释辨证而又圆通。天道循环的内在动力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阴阳二气转化不已,天道循环永不停息。“对立者可以共构,互殊者可以相通……内中和而外两极。”15 最初本为描述自然规律的天道循环,经过西汉一些人的阐释,不但强化了其历史和政治的内含,还使之具有了人伦、道德等多方面的意义。《礼记·乐记》云: “春作夏长, 仁也;秋敛冬藏, 义也。”16至此,天道循环具有了涵括一切、至高无上的地位。

虽说中国古人比较普遍地接受时间循环的观念,但对时间的直线延展也有明确的认识。孔子的川上之叹即是如此。中国古人滴漏和燃香计时的方法,就非常直观地告诉人们时间直线延展的特征,且具有不可逆转的趋势。具体的生活方式是促使人们产生与之相关的观念的直接原因。再者,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死亡,就每一个体生命来说,都不可避免地会从幼到壮、到老,直至死去。这不可逆转的生命流程很容易让人们感觉到时间矢向的线性特征。

时间矢向的直线性与循环性一样都是中国古人重要的时间观念。先民们是如何梳理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时间观念的呢?以年度为周期的节日的出现就很轻易地解决了这一难题。节日既是人们对社会生活的创造,也是对时间的创造。节日既是调节人们社会生活的一种有效的方法,也是解决两种看似矛盾的时间矢向的最简易的方式。用节日把时间切割成一个个线段,再以一年为周期不停地循环重复。这不但把时间变成了容易测量的一段段直线,而且也标示出了时间周而复始的循环性。年复一年的节日狂欢不但说明了时间的两种特性,而且还把两种时间观念成功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相互包容的关系。二者之间包容被包容的关系是多层次的。以年为单位时间的直线型积累,如果从更大的时空观念着眼,其上还有更高级的时间循环:三十年、一甲子、百年、五百年等等。每一个相对高级的时间单位,相对于其下的时间单位而言都是一个循环,也即是说低级时间单位的直线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是一个循环。就像人在地平线上向东看,其视线是一条直线,但视线向东无限延长,却成了一个环绕地球的循环。

古代中国人最突出的时间观念是循环性的。整体上的时间循环,制约着局部的时间直线。这样的观念一旦形成,与之相应的历法也就出现了。《吕氏春秋·贵因》云:“审天者,察列星而知四时……推历者,视月行而定晦朔。”17 “东汉元和二年(公元85年)颁布四分历,正式用干支纪年。这种循环标度体系与今日公历计年的线性数字体系的区别,不仅在于一个是循环的,一个是线性的,而且在于每一个干支本身都是有意味的。十个天干显示的是生命生、长、盛、衰,死而又生的变化过程。……十二地支被对应于一年十二个月的物候变化,也是描述生命的一般生长收藏序列。”18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历法,它不但把时间的直线性统合到了时间的循环性当中,而且,还把生命的循环与时间的循环非常巧妙而又形象地融合在了一起,同时又隐约地向人们提示着其背后所蕴藏的天道循环。如此时间循环、生命循环、天道循环的三位一体,时间的直线性和循环性统合,就实现了实物化的呈现。“六十年一甲子”,这一句表面上非常简单的陈述,所涵蕴的何止是时间的循环?总之,这一历法形象地说明了历史的变迁,朝代、家族的兴衰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时间问题,无论历史循环、生命循环,还是天道循环终归都表现为时间的循环。

2.岁时、宗教、人事与天道

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王朝各自都有其特定的生命运程。一个人的生命运程,一定意义上也是一个时间问题。出生的时间固然很关键,日后的某些时间节点对其命运也有重要的影响。中国人相信天人感应。理想的状态就是要顺天应时,天人合一。要做到顺天应时,首先就必需了解天时。

在古人心中,“时”是宇宙间神秘的秩序和趋势,有好有坏,就如河水有涨有落。不同的时段会有不同的价值,不同的时辰有其所宜所忌的事情。因此人们非常重视对“时”的选择,做事会刻意追求恰当的天时,以求趋利避害。“时,期也,物之生死各应节期而止也。”19 “时者,期也,阴阳消息之期也。”20 作为个人只能遵循其间的规律。对“时”的把握是事情成败的关键。古人在生产和生活中非常重视的几个岁时节令,其实就是一年当中特别关键的天时,是建立在自然节律之上的关键节点,也代表了宇宙间的一种神秘的力量。中国古人对天象、节气与人事之间的关系比较熟悉。顾炎武说“三代以上, 人人皆知天文。”21

上古时期人们由于对宇宙间自然力量的崇拜,岁时节令往往都带有原始宗教的意味。汪天文先生认为“时间观念直接是宗教信仰的柱石”。22 “就时间体制来说,原始的岁时观念在春秋战国阴阳五行思想的浸润下,其宗教的神秘解释更加圆满,其具体活动内容也愈益系统规范。在天文历法有了明显进步的情况下,时序得到整饬,传统的岁时祭祀被整齐地编排在四时月令之中。人事严格对应天时,四时八节的祭祀活动,依据日、星的位置、神灵的属性、物候情况、音律时数等安排相应的服色、居室、饮食及祭祀仪式。《吕氏春秋·十二纪》、《礼记·月令》都记录了这样的时令安排。”23 人们试图与神秘力量进行沟通的宗教祭祀活动,都在这些关键的时间节点上举行。岁时祭祀是古人每年生活的重要内容,也是中国大多数传统节日的真正起源。

一年之中的岁时节令,看似是一个时间的秩序、一种自然现象,其实也是一种社会秩序。中央政府甚至会设立专门的机构管理这种事情。《尚书·尧典》记载:“乃命羲、和, 钦若昊天, 历象日月星辰, 敬授人时”。24 《周礼·春官·占梦》云:“掌其岁时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25 岁时节令是古代历法制定的重要依据。传统的历法也一定会把一年之中的这些关键的时间节点都收纳进去,形成一个完整的时间体系。人们的生产和生活乃至国家的一些重大活动的安排也都要依据历法——这个完整的时间体系。帝王获时于天,然后颁布历法,授时于民,是人间时间的掌有者。历法是人与天沟通的结果,也使人与天的沟通变得更加方便。

通过一本皇历人们也就掌握了神秘的时间和天道,大大小小各种活动也就可以做到依循天时了。“战国时期出现的‘日书’是一般百姓日常生活的行动指南。从岁时、月讳到日禁,时间段落的由粗到细。反映出民众时间观念的变化,人们越来越关注日常时间的生活状态。”26 节日祭祀虽然首先是为了愉神,但也不乏人事的功能。节日聚会可以调节人际关系,甚至还可以实现沟通政府与百姓的目的。按照历书安排事务本身就是对天时、天道的敬顺。

顺天应时,效法天地自然之道,这种思想在古籍当中随处可见。《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7 《吕氏春秋·圜道》云:“天道圜,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28 《易传·文言》云:“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29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30“天行有常”之“常”,就是天地间永恒的道。顺之则生,逆之则亡。帝王顺应天道,“为法于天下”,则能致太平,“可传于后世”;31普通人顺应天道则幸福安康。

天地宇宙是永恒的,也是流变的。宇宙,大化也。大化流行,盈虚成毁,生生不息,是旺盛的生命之流。《周易·系辞下传》曰:“天地之大德曰生。”32 是什么导致了这永恒的变易和流行?是宇宙间的一种神秘的力量,是阴阳二气的相互摩荡。阴阳二气摇荡感发,此消彼长,化生万物。万物虽有生死,而宇宙却无死而有生。在道家看来,死只是生命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仍然处在天地宇宙这个生命之流当中。在洒脱的庄子看来,死如游子返乡,死亡是对本体的回归。《老子》云:“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33 反即是“返”,返回到生命本原当中。所以死不是绝对的,它只是宇宙生命过程中的一个环节。生和死只是充溢于宇宙间的阴阳二气的聚合和分散。天地宇宙是一个生命之流,无所不包,循环不已。这也是永恒的天道。 

二、时间循环、生命运程与小说的深层结构

1.节庆叙事的时间循环与贾府及众人的命运流程

岁时祭祀和依时生产是古人一年当中重要的生活内容。依时祭祀、敬天礼神和耕作也是人与天地鬼神的对话,和对天道循环的敬顺。《红楼梦》中贾府诸人于四时八节进行的隆重而严肃的祭祀和庆贺,其实也是对神秘的时间秩序的依顺、对天地神灵和远祖近宗的礼敬。《红楼梦》写到的岁时节日很多,几乎传统所有重要的节日都曾写到:元宵节、端午节、七夕节、中秋节、腊八节和年节等等。还有其他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节日小说也曾述及。尽管所有这些节日在小说当中并不是每年全部被描述一遍,但这些节日本身的年度循环性,已经给人们造成了年复一年的时间循环的暗示。贾府以及红楼诸人也就在这年复一年的时间循环中走向了他们命运的劫点,完成了各自生命的循环。小说作者也在循环往复的节庆活动和生活琐事的描写中建构了一个宏大的文本结构。

甲戌本脂批云:“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34  元宵和中秋是作者建筑小说结构的两个最重要的节日,各自都有起有结,在巧起妙结之中展示了贾府这个生命体的时间和生命的循环性。中秋的结构意义,脂批已说明白,勿庸赘叙。以元宵节为例,第一回写到甄士隐家的元宵节,这是小说“入话”中的内容。这虽然不在小说的主体故事当中,却对主体故事有着提掇说明及哲学统摄作用。第十七至二十二回写元宵节元妃归省,此时贾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盛极一时。第五十三和五十四回也写及元宵节,但这次元宵节只是作为年节的一部分或尾声来写的。远远没有元妃归省时热闹。不但如此,此时的贾府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财政问题。这在第五十三回乌进孝交租时贾珍、贾蓉父子与他的谈话中已经明确交待。此时的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最后一次写元宵节是在第九十六回,此时元妃已逝,只一句“灯节底下”,“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有可记之事”。(第1321页。)《红楼梦》主体故事中的三次元宵佳节非常清楚地展示了贾府由盛而衰的转变。这既是一个时间循环,同时也是贾府命运的盛衰循环。三次元宵节在小说叙事中的结构作用也就非常清楚了。在时间和生命的循环当中,小说叙事深层结构的循环特征也显示出来了。

在小说描写的所有节日当中,作者隆重推出的有四次。这四次详细描写的节日,在小说的整体布局当中有着起承转合的结构作用。第一个是第十七至第二十二回的元宵节元妃归省,此时贾家正处在极盛之时。第二次是第二十九回的端午节。应元妃之请,祈福禳灾。小说写到贾母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清虚观打醮。在传统习俗中五月被认为是恶月、毒月,是不吉利的月份。元春之所以要打平安醮,显然是她心中对贾府以及她个人的命运有一种深深的忧虑。第三次是第五十三至第五十四回对贾府年节的详细描写。这次年节粗看起来虽然仍显富贵煊赫,如前所述,实际上作者已经明确地写到了贾府入不敷出窘境。年节是除旧纳新、交替转折的关键的时间节点。就小说的描写来看,这次年节也是贾府由盛而败的重要转折点。第四次是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中秋赏月贾府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甚而至于贾母听笛落泪。众人没了兴致,都睡去了。只有黛玉和湘云二人冷冷清清地吟诗联句。脂批云“总写出凄凉无兴景况来。”35  隆重推出的这四次节日以春始、以秋结,明显有春秋代序之意。春生秋煞、起承转合,本身就意味着时间和生命的循环。可以看出作者以时间循环和生命循环来结构小说的用意。

2.小说中的季节循环与红楼故事的四时意象

《红楼梦》的季节叙事是在两个意义上使用四时转换的:其一是依照自然的一年四季的时间推移依次叙事,其二是把家族的盛衰变迁转化为四时意象进行叙事。

第一个意义上的季节叙事容易理解,一年四季循环往复,时间和小说的叙事顺序推进。从红楼元年石头历劫开始直至宝玉出家,石头回归山下,大约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每个人的活动都是这样在年复一年的四时循环中不间断地进行着。红楼人物的生命也都在这大约二十个连续不断的四时循环中,由幼年到壮年,或由壮盛到衰老。“小说在时间、地点、年龄等方面常显得不太经意,以至发生一定的错乱,但对四季的描写,却了然胸中,极少错乱。生活的流程不管怎样流淌, 都是在四季的背景下进行。”36 小说叙事沿着自然时间的流动,依次向前铺叙。小说的叙事结构也就相应地依照着每年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往复循环形成了。

第二个意义上的季节是意象式的、意念式的。其季节叙事所形成的文本结构是宏观的、整体的。二知道人《< 红楼梦> 说梦》云:“《红楼梦》有四时气象:前数卷铺叙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梦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奢华,如树之秀而繁阴葱笼可悦,梦之夏也。及通灵玉失,两府查抄,如一夜严霜,万木摧落,秋之为梦,岂不悲哉! 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光景,是《红楼》之残梦耳。”37 作者为了营造家族盛衰的四时气象,特别注意四时景象与盛衰事象的配合,以及季节性情节安排的相对集中。尽管四时气象的春夏之交、秋冬之交等在情节链上断于何处,不同人的理解会稍有不同,但大致不会相差太远。由盛而衰的变迁与春、夏、秋、冬四时的对应关系大体上也比较清楚。大约小说第一至第二十回前后为梦之春;其后至第五十三回为梦之夏;第五十四回之后为梦之秋冬。

在小说的梦之春、梦之夏的叙事过程中,也多次述及秋冬,甚至还有不少冬景的描写,而梦之秋、冬,也有发生于春、夏两季的故事叙述。在这些地方,作者通过人物活动、气氛的渲染来控制叙事,在严冬时节可以创造出热烈如夏的叙事基调。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和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作者就是在风紧雪飞的严冬让红楼众钗迎来她们生命中欢乐的盛夏和大观园最辉煌、顶盛的时刻。同样,作者也能通过叙事基调的掌控在春光明媚之时,写出凄凉衰飒之气。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作者即于春光烂漫之时营造了一片凄楚哀婉的萧瑟秋意。可以看出,作者并没有拘泥于实际的季节景物与家族盛衰、人情世态的完全对应,因为他还可以通过人物活动、氛围的渲染等来营造家族盛衰的四时气象,达成叙事基调与家族盛衰的协调。

另外,作者在为人物命名时也渗透了四时循环的意识。“贾家的四个小姐……深层意义是春夏秋冬的象征意义:元是起,是始,是发源;迎是应,是承,是继续;探是叹,是变化,是转折;惜即息,是合,是结尾。……春天是启,夏天是承,秋天是转,冬天是合。”38 作者给贾府四位小姐的命名和命运安排,也寓含了四时的循环和盛衰流转,同时也显示了小说起承转合的深层叙事结构。

小说把贾府由盛而衰的过程意象化为春、夏、秋、冬的四时循环,实际上也就把时间循环与生命循环一体化了。作者如此处理,正符合中国传统文化把时间循环、生命循环与天道循环一体化的哲学精神。这里的生命既指每个生命个体的生命,也指一个家族的命运。时间循环、生命循环与天道循环的一体化,自然也就衍生出中国哲学的天人感应感通的观念。余嘉锡先生指出:“春生而冬死,夏乐而秋刑,其取义何也?曰,此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也,其因四时之序而配以人事,则古者天人之学也。”39《红楼梦》当中的四时景象与世态人情之事象的对应配合所形成的四时意象,应该说与天人感应观念有着密切的关系。《黄帝内经·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云:“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气之常也。人亦应之。”40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中对此作出了详细的阐述:“夫喜怒哀乐之发,与清暖寒暑,其实一贯也。喜气为暖而当春,怒气为清而当秋,乐气为太阳而当夏,哀气为太阴而当冬。四气者,天与人所同有也,非人所能蓄也,故可节而不可止也。节之而顺,止之而乱。人生于天,而取化于天。喜气取诸春,乐气取诸夏,怒气取诸秋,哀气取诸冬,四气之心也。……春主生,夏主养,秋主收,冬主藏。”41 这一思想强调的是四时与人的生理和心理之间的对应关系,强调的是人应该“应天因时之化”。42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陆机语)理之常也。春夏秋冬四时物候的变化,自然会造成人们喜怒哀乐四气的波动。人的喜怒哀乐之情总与世态、事态相应,二者常常联类而及,曰“世态人情”或“人情事态”。作者把贾府由盛而衰的世态人情按照春、夏、秋、冬的四时运转组织成一个循环的叙事结构,是与时间、生命和天道循环一体化的中国哲学在深层结构上相通的。

《红楼梦》的主体故事从总体上形成了春夏秋冬的四时循环,再细分,这个大的四时循环当中还有很多个小的四时循环。梦之春、夏、秋、冬当中又各有数个小的四季循环,甚至作为“入话”的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这一故事就有一个完整的盛衰四时循环。故事开始便是“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第7页。)“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第12页。)“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第15页。)“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第16页。)从作者明确交待的具体日期可知这个故事至少有一个完整的四时循环。从小说叙述的时序和景物的变换也可以判断梦之春、夏、秋、冬每一个阶段都经历了数个完整的四时循环。

这些嵌套在一起的大大小小的四时循环也是形成《红楼梦》叙事循环结构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这种循环结构鲜明地体现了中国哲学有关时间、生命和天道的基本精神。

3.石头与百年贾府的时间和生命循环

总体来看,石头的故事共有三个阶段:女娲“锻炼之后”被弃置于虎啸猿啼的青埂峰下“日夜悲号”;“静极思动”,“凡心日炽”被带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受享几年”;“劫终之日,复还本质”,重又回到其出发地青埂峰下。三个阶段所呈现出的物质形态分别是:顽石—宝玉—顽石。物质形态的变换不但呈现出一个闭合的结构,而且三个阶段所构成的整个时间过程也呈现出一个明显完整的循环。石头故事中,所谓的“几世几劫”的概念源自于古印度。宇宙由成到毁一个循环为一劫。成毁往复,劫劫相续,循环不止,时间显然是循环式的。古印度的时间循环观念随着佛教的传入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当中,更加强了中国文化固有的时间循环意识。

与石头故事时间的循环性相对应,贾府百年的时间也呈现出循环的特征。小说第五回作者借宁、荣二公之灵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第79-80页。)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时说:

“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第169-170页。)

这两段话传达出了这样的意思:贾府“赫赫扬扬,已将百载”,“运终数尽”,“周而复始”。这是一个以“百年”为周期的不可更易的盛衰时间循环。

在中国人的文化和意识当中,“百年”既是个体生命难以跨越的寿限,也是家族兴衰成败的一个周期。《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43 一般来说,古代人口增殖情况大约二十年为一世,五世也恰是百年。总之,在中国文化当中,天道循环,人事变迁,“百年”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循环周期,是一个具有极限意味的时段。在《红楼梦》当中“百年”意指一个家族兴盛衰败的周期,也是这个大家族一个完整的时间和命运循环。

从小说的叙述来看,除了小说的开头和结尾石头故事与红楼故事两次明确的对接之处,石头故事还与百年贾府最后二十年的红楼故事多次发生交叉。如第八回宝玉与宝钗比通灵,第十七、十八回元妃省亲时石头现身,第二十五回癞僧和跛道“擎在掌上”一番持诵,第九十四回石头预知祸事,提前离开了贾府等等。两个故事的交叉,也可以说是石头与贾府的时间和生命循环发生了交叉。

百年贾府与石头的生命和时间循环以及两者的交叉扣合,深刻地影响了小说的深层叙事结构。两个故事的几个接榫之处很清楚地显示出作者结构文章的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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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红楼梦》的时间循环与中国式的悲剧

《红楼梦》中存在着不同的时间系统。不同的时间系统不但同时呈现出循环的状态,而且不同系统的时间循环还都呈现出与生命循环乃至天道循环的一体化。这些不同的时间循环之间存在着相互关联或包容被包容的关系。石头故事的时间循环最大,其次是百年贾府的时间循环,再次是《红楼梦》主体故事的四时意象,第四是岁时节令的循环。这四层大小不等的时间循环形成依次包容和被包容的关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小的或其他形式的时间循环,和别的时间形式。但总体来说,循环的时间形式是最主要的,也是最突出的。它从整体上奠定了小说基本的和深层的叙事结构。而《红楼梦》这样的循环性时间形式和这种基本的叙事结构也非常直观地说明了中国传统小说的悲剧形式。

小说的主体故事叙述了一个大家族由盛而衰的过程。这一过程写尽了青春少女“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惨命运;写尽了一个大家族“树倒猢狲散”子孙沦落的结局;也写出了一对少男少女生死离别的爱恨情仇。读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解读这些故事和众人的结局,都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悲剧。

我们一旦认定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是一个悲剧的话,马上就会面临一些人的质疑。因为小说最后两回在《红楼梦》这部大剧落幕之时,作者用极为简省的笔墨写到贾府“沐皇恩”、“延世泽”、“兰桂齐芳”。这一叙述显然触犯了受西方悲剧模式束缚百年的中国现当代学人的观念。不过,虽然违反了西方传统的悲剧模式,但它却应合了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的天道循环的精神。

虽然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缺少典型意义上西方式的悲剧,却无法否认中国古代悲剧性作品的存在,也不能否认中国人的悲剧意识。人的悲剧意识产生于人所见闻的悲剧性事件或场景。中华民族历史悠久,多灾多难,闻见的悲剧性事件和场景不会少于西方。好在中华文化自身发达的悲剧意识的消解能力,和对伤害的修复功能,才使中华民族能够长久地自存于天地之间。中国哲学的天道循环、生命循环、历史循环和时间循环观念,更容易造成中国人生活态度的乐观,和对盛衰、生死的达观,进而也增强了中国人的悲剧耐受力。这样的达观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部分地消解了中国人的悲剧意识。不过,消解是有限的,并不能真正完全去除中国人的悲剧意识。

中国人构思悲剧作品,不会在高潮时戛然而止,其后一定会有较长的收拾。在收拾的过程中,新的循环的因子也就有可能悄悄出现。金圣叹云:“《周易》六十四卦之不终于《既济》,而终于《未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不终于十有二年冬,而终于十三年春。《中庸》三十三章之不终于‘固聪明圣智达天德者’,而终于无数‘诗曰’、‘诗云’。《大悲阿罗尼》之不终于‘娑罗娑罗,悉唎悉唎,苏嚧苏嚧’,而终于十四娑婆诃也。”44 叙述不止于前一故事的结束,而止于另一故事的开始,这样的叙述才真正构成完整无缺的循环。循环没有终点,运势却有起伏。这一轮循环的结束,只是整个运势中的一次“伏”,下一轮的循环也就从这次“伏”中积蓄力量并悄然开始。终端也即是起点,二者没有截然的分界。生命和时间一样都生生不息,循环不止,宏观地看也都是无始无终的。一个个体生命的结束,只是暂时完成了这一轮的循环,它并没有离开自然大化的流变,没有真正结束其生命的循环过程。其生命在回归本体之后将会以宇宙生命的另外一种形式重新开始。贾府的败落也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红楼梦》讲述了宁、荣二公挣下偌大家业,五代而后终归消散的故事,讲述的也只是这一轮的盛衰循环。贾府这个大家族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完成了这一轮的循环,并没有丝毫的停顿,就又开始了下一轮的命运循环。甚至可以说这一轮循环还没有完全结束,而新一轮循环的因子就已经开始运作了。作者把叙述的终点放在了两轮循环的咬合之处,放在了旧循环的因子与新循环的因子交错咬合的地带。第一百一十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却尘缘”是终,“延世泽”是始。一回之中,作者把极衰和起复一并写出了。英莲是这一轮循环的象征性人物,直到最后一刻才度脱归册,留下一子,以作新一轮循环的种子。贾兰中举,皇上“悯恤”赏还家产,贾赦、贾珍免罪、贾政袭职。这只是新一轮循环的起点,并没有指明贾府的未来。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归结《红楼梦》云:“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第1600页。)所谓的“自然之理”,也即是生生不息的天道循环和生命循环。这里“家道复初”之“初”,是“初始”之意,而非“盛时”,也即是说这一轮的初始仍如上一轮的初始,并非指向钟鸣鼎食之盛。

小说这种结束于循环未止之处的处理方式,正好符合中国人对生命、对天人之道的认识。写败落中的起复,也符合作者一贯的辨证用笔的写法——冷中出热、盛中见衰。

很多人都不慊于后四十回对贾府悲剧结局的处理,强行把《飞鸟各投林》曲中“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厢情愿地当作小说的最后结局。且不说后四十回的处理是否合理,笔者作为俗人只从俗人的角度来揣度作者的心理。如果真的如不少现代学者所说,小说所写主要是曹府家事,那么曹雪芹从情感上是不应该乐于给自己的家族制造一片白地,不乘孑遗的结局的。一定要让自己的家族彻底绝灭,抛出生命循环的轨道,这种人是否存在,真的值得怀疑。“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带有禅意的诗化语言。当年鲜花着锦、钟鸣鼎食之盛,业已烟消云散。作者把大厦已倾的贾府,遍布衰草颓垣的大观园,诗化为一片“白茫茫大地”实在是一个非常恰当的比方。

尽管这种写法不符合西方标准的悲剧模式,但我们无法否认小说当中强烈的悲剧意识。“红楼梦”、“红楼一梦”、“红楼大梦”等说法,非常明确地概括了小说所蕴含的悲剧意识和悲剧情绪。鲁迅先生云“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整部小说讲述的毕竟是贾府一步步酿就悲剧的过程、众多女性“千红一哭”和宝、黛二人生死离别的悲剧命运。小说的悲剧性是没有问题的。我们不能因为小说在最后提到“延世泽”开始了下一轮的生命循环,即否定贾府这一轮命运循环的悲剧性质。曹雪芹应该没有读过西方标准的悲剧作品,所以他无法严格按照西方的悲剧模式进行创作,只能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创作符合中国文化和哲学精神的悲剧。《红楼梦》虽然不符合西方标准的悲剧模式,但它却很好地传达了中国人对悲剧的理解和中国人时间、生命与天道循环一体化的哲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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