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眼泪与贾宝玉的悟道 原创 2017-12-13 卜喜逢 红楼梦学刊
林黛玉的眼泪是为了报答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恩。但是许久以来,笔者并不明白为什么是以眼泪来报恩,眼泪与宝玉之间又有何种助益。细细想来,文学作品中的报恩大多是给予恩人以现世的报答,这种报答大多是在金钱财富上,用以改变恩人的生活状态,或者是以身相许,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缘。而绛珠仙子的报恩,则是以生命为代价来给予神瑛侍者以悟道的可能。 我们从思凡这个传统母题来看,下凡的神仙多是要回归于仙界的,而这个回归仙界的过程,大多是要以悟来作为主导。凡心偶炽的神瑛侍者,因思凡而下界,必然需要在凡间荡涤掉身上的凡心,才能重新归于仙界,而这个荡涤凡心的过程,就需要经历种种的情悟与世悟。在这个过程中,或有仙人的点播,或有生活的磨难。《红楼梦》毕竟不是一部神魔小说,而只是借用了这样的一种范式来构架小说。而在这个构架中,绛珠仙子的后世林黛玉,则需要给予贾宝玉以情悟。 在小说第五回中,延续了思凡母题的传统做法,由警幻仙姑来导引贾宝玉,小说中是这样写的: 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警幻仙姑对贾宝玉的警鉴与宁荣二公的目的不同。宁荣二公的警鉴目的,指向的是凡间的正途,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警幻仙姑的警鉴,则是指向于将贾宝玉导引回仙界,使宝玉明心见性。然而此时的贾宝玉只是懵懂顽童,自然没有什么效果。 而在其后贾宝玉的情悟过程中,林黛玉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略举两例以释之: 1、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一回中,贾宝玉写出了“你证我证,心证意证”一偈。此偈子上接因《南华经》的一悟,又以宝钗所点的《寄生草》作为引子。该偈子是宝玉渐悟之一,对此偈子学者们多有解读,但大多是以玄来解读。笔者认为此偈子的另一个层面的解读实可与宝黛爱情联系起来。宝玉写这个偈子的时候,正好处于宝黛之间的试探阶段,正指向了“你证我证,心证意证”,他们不停的去探求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与心意。而“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指向的是二人本为一心,又如何可以用行为来证明。而“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或许指向的是宝玉的渴望,期盼达到二人之间灵犀相通的境地。而林黛玉所续的内容,则更带有谶语的性质。但终归结底,这也是宝玉情悟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虽然在内容指向上又有着概括总结与黛玉关系的作用,但是我们仍不能抛开他悟的一个方面。徐远彬先生在《为了新愁强参禅》一文中,对此偈子加以解析: 宝玉此偈,……形式上来看,感觉该偈子有些禅机的味道,细看则不然,个中透露的思想还是庄子的东西更多一些。……如果细细品味宝玉的三行偈语,就很容易发现他要抒发的正是庄子对于世界的认识过程,即首先要去你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其次要去目的(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接着去智慧(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最后才能回归自然,不期然而然地得到自由和快乐。所以,我认为宝玉是用禅宗的瓶子装了庄子的酒水。[1]
笔者甚为佩服徐先生的这段解析,贾宝玉的这个偈子,上承因《南华经》的一悟,读来仍是庄子的感觉,而黛玉所续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则又源自于六祖惠能的偈子,具有了禅宗的意味,从而使整个偈子,进入到一个禅宗的世界。但是贾宝玉的悟,毕竟仍然局限在一个亲近自然的境界,并未进入“空”的世界。可以说,这只是贾宝玉悟世悟情的一个阶段而已。然而归根结底,本次悟还是因为林黛玉。贾宝玉因不被林黛玉所理解,进而产生自己无能的感慨。所以在偈子里出现了宝黛情感过程的影子。可以说,林黛玉即是这个偈子的缘起,也是这个偈子的指向。 2、林黛玉的《葬花吟》历来深受读者的喜爱,这种喜爱或是因为《葬花吟》的文辞,或是因为林黛玉这个人物,但更多的却是《葬花吟》中所及的凄清悲切之感,读来撼人灵魂,于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全诗首先由景而出,继而由景及人,由落花而至葬花人,又由葬花人至葬花人的心理的变化,这种心理变化又区分出层次来,由怜己至追问,既有述志,又有述情,比兴皆俱,步步行来,发人深思。即将林黛玉这个寄人篱下的诗化女儿的自我感觉刻画的淋漓尽致,又将这个诗化女儿的情性心理描摹的入木三分。林黛玉对情的渴望,对心的追问,对洁的执着均在诗中体现。可以说《葬花吟》是林黛玉的血泪之作。
作为一个聪敏的人,贾宝玉是非常有灵性的。当他听到林黛玉的《葬花吟》之后,是“不觉恸倒山坡之上”,在贾宝玉看来,《葬花吟》的内容,已经不仅仅是局限在林黛玉的身上,书中写到: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一个好的文学作品,最大的功效并不是灌输,而是引导思考。《葬花吟》正是这样。从内容上来看,《葬花吟》纯属林黛玉自身的感慨,而在贾宝玉的眼里,却成了引发他感悟的基点。正如一条脂批所说,贾宝玉并没有去品味《葬花吟》的锻字炼句,由真性情所发的文字,本就是最自然的,也是最打动人的。贾宝玉在被打动的同时,思考却早已超脱出了《葬花吟》的内容。他的思考由林黛玉,到了一众女儿,又到了各种事物,最终却落到了如何“逃大造”之上。贾宝玉对美好的事物是有着喜爱之心的,这种美好可以是人,也可是物,这正是贾宝玉的“情不情”的性情所决定的。美好终会逝去,而这种逝去的悲伤却又是贾宝玉所难以接受的。从这段文字来看,这次感悟仍然延续了上例中的偈子的因素,贾宝玉仍然处在一种庄子所论的境界之中,认为“绝圣弃智”,才可“解释这段悲伤”,这也正是宝玉在发誓时说的“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之意。 两例综合来看,虽然在悟的层次上来说,贾宝玉的悟并无大的区别,然而因《葬花吟》之悟却已经有了对人的存在,人的归处的思考,较之前悟虽无境界上的超越,却有了深度上的变化。而在其中,林黛玉却是起到了关键作用。这种悟对于贾宝玉来说是持续性的。鲁迅先生的“悲凉之雾”一说,实为振聋发聩,《红楼梦》是一部成长性的小说,而贾宝玉也在不断的成长与感悟着。与其说贾宝玉是一个世俗上的糊涂的人,不如说贾宝玉是一个人生路上的思考者。思考者总是会超脱出事物的表象,而归于本质的思考。感性的贾宝玉有着感性的直觉,这种直觉势必会引导着贾宝玉走向彻悟。而这个彻悟,也是由林黛玉所引发的。 在后四十回中,贾宝玉因林黛玉的逝去,而终于悟透了情出家。小说第一回中的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的说法,也可视为宝玉的结局。而“因空见色”等语,却正是宝玉悟道的一个过程的体现。 可以说,林黛玉的生命促成了贾宝玉的情悟,林黛玉的眼泪,洗涤了神瑛侍者的凡心。情悟是贾宝玉的悟的主要来源,虽有世悟,但在开悟的过程中,还是以情悟为主。“大旨谈情”并非是空言。而绛珠仙子以生命为代价的“还泪”,还是抵得上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的。
[1]徐远彬著,《为了新愁强参禅》,收于红楼梦学刊编辑部编的《微语红楼》,文化艺术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第243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