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药方子事件”凸现钗黛真性情

芒果42

「原创」“药方子事件”凸现钗黛真性情

孙静

       恋爱中的无数次试探与证明，无非都是对爱的不确定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里出现的《葬花吟》，看似悼花，实则是黛玉悼自己；说是悼黛玉，实则又是在悼人世之无常。这《葬花吟》不仅在这一回目里最为出彩，甚至可以说是整部《红楼梦》里的精粹，也被后世之人以各种形式加以演绎和传诵。

      沿着第二十七回来到第二十八回的上半回里，宝玉跟黛玉原本就心意相通，一样怜花惜花，无意中聆听了黛玉独自吟诵的诗句，体会到青春易逝、红颜易老，而面对这不可违逆的人世变幻，自己却没有一丝力量去掌控或改变，不由生发出虚空无力之感，也跟着伤感起来。黛玉发现了宝玉，却因误会，只想悄悄避开，结果宝玉还是追了上来的。在宝玉一番剖白之后，误会才得云消雾散。这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宝玉说了“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对于初涉情海的黛玉而言，有这一句就足够，一句能抵一万句。宝玉把黛玉心中颇为介意的宝钗归为“外四路”，是明显区别于宝玉口中“我和你的心一样”的黛玉的（网上解释：在北京土语里，把血缘关系疏远的人，称作“外四路”），一下子打开了黛玉心中千千结。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吃饭前，王夫人问了黛玉的身体状况和问她正在吃的药，接下来的一段就是我所说的“药方子事件”了，细究之下，很有些意思。之前，有红学专家专门就宝玉说的这个药方子进行研究，说有个版本因了断句方式的不同，看来更为合理。而对药方合理性进行研究，实质就牵涉到一个本质问题，就是要验证这个方子倒底是真还是假。方子的真假，牵涉到宝玉倒底有没有说谎，如果宝玉没有说谎，那极有可能宝钗就说了谎，而如果宝钗说谎被坐实，黛玉生气就显得更为合情合理了。

       以前读到这一回，觉得这方子看起来实在是荒诞不经，必定是宝玉瞎扯出来的，那突然插进来提供证词的凤姐儿，或是眼见宝兄弟尴尬，特为他来圆谎的。这原是我的立场，但听了蒋勋说红楼，提到这一回中的一个细节：“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照在屋子里呢’。”这句，原先读到时我是不太理解的，不知宝玉这么做所为是何。按照蒋勋所言的，宝玉的药方子是真的来推理，宝玉因了宝钗推托对薛蟠照方配药的事一无所知，而被包括黛玉在内的所有人认为是在说谎，却不曾想能因凤姐出面证实清白，一时庆幸无比，在这种情态下再看他的表现，真就贴切无比了。

      假设方子是真，而宝钗是撒了谎的，后面的一段文字读起来更值得玩味。话说宝钗饭后也去了黛玉住处，看到黛玉正事裁剪，笑说: “越发能干了，连裁铰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就不受用了。”黛玉这话是在讽刺谁？而宝钗当着宝玉的面，这么说是何用意？是不是想通过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来为自己撒谎开脱？

       继续回看前半回，“宝玉因向黛玉说道：‘你听见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向着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冰雪聪明，这一刻或许已经明了误会了宝玉，心里一定是有一丝愧疚的，但之后看到，明明宝钗撒了谎，宝玉当着一众人的面不予揭穿，独独揪着自己不放，还用言语替宝钗开脱，这才再度恼了起来。读者把自己代入黛玉的处境，这样的情绪产生，也是不难理解的。有人说，宝钗是儒家的代表，一言一行特别符合众人的期望，而黛玉则是道家的代表，喜乐随心，生气便是生气的样子，不装着端着，所以直接用话呛了宝玉，就独自去吃饭了。

       这一段里，宝玉不管是怕身为客人的宝钗被当面揭穿谎言尴尬也好，还是心里别扭也赌着一股子气也好，在宝钗劝他随黛玉同去吃饭时，随口回了句“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这话传到黛玉耳朵里，又怎不令她耿耿于怀。所以黛玉在宝玉饭后找到她时，不搭不理，还拿这句话堵了宝玉两回。有了那些前因，才生了这后果，黛玉并不是无缘无故乱使小性子的。

        作者通过对“药方子事件”细节的描写，充分体现了钗黛二人的性格差异。黛玉和宝玉在这一回生发的情感波折，完全是因宝钗而起的，可是人们用惯常的眼光来判断，相较于说生气就生气的黛玉来说，宝钗的表现可谓处处周到，大方得体，即使有些“小失误”好像也是情有可原的。但经历过初恋的人应当能够感受到，在黛玉负气离开之后，宝钗说的每一句话，看起来是为宝玉和黛玉的和解而努力，却又无一不在宝玉和黛玉的气头上各添了一把火，这很难说不是故意的。显然，宝钗对于自己和宝玉、黛玉之间的三角关系并不是无知无觉的，自然更明了那二位相互之间更为看重，自己居于劣势。但在一切都没有落定时，她选择了一条曲线救国的路子，在大家长和小姐妹们面前，展现出一副不争不抢、持重端庄的样子，实质里却以退为进、步步为营。对于她的表现，套用一个现代网络词汇——细思极恐，是极合适的。

       再看黛玉。我们都知道，真正陷入恋爱中的女人，是不能、也不会正正经经跟恋人坐下来讲道理的，恋爱中的女人智商基本为零，且闭目塞听，第六感还特别精准，这一来，少不得哭哭闹闹，每天搞出各种花样来。但凡不哭不闹谈恋爱的，必定爱得还不够深。黛玉就是这样，在面对自己深爱的人时，总是要反复地加以试探和证明，以确定自己在对方心里的重要性。我们说，一部真正好的作品，是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界限的。这第二十八回前半回中表现出的黛玉，拎到现时代来，与这个时代也毫不违背，就是活脱脱一个在初恋时作天作地的小女生。

        情窦初开时，少男少女们的一切情感表达都是最为本真、纯粹和不加掩饰的。因为从没尝试过毫无保留地对另一个人投注全部的情感，在付出之后才发现，这情感一旦冲出了理智编就的笼子，根本没有能力收回一星半点，由此就特别缺乏安全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证，以确定对方是和自己一样地用心和用情。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我们对最爱的人，同时也折磨最多、最为苛刻，因为要不断验证自己在对方的心中的确与众不同，更因为被宠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以上就是从“药方子事件”生发出的。我们通过预设药方子为真的立场，来看钗黛性情之差异，似乎更为触目惊心。曹公文笔之细腻，对不同人物的心理活动、语言和行为刻画之精准，由此也可见一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