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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希凡学术研究60周年访谈录
郑铁生 李希凡先生: 您好,今年是毛泽东主席亲自发动的1954年《红楼梦》研究批评60周年。作为当事人,那场运动给您留下深刻的记忆,在20世纪80年代写过《我和〈红楼梦〉》、《毛泽东与〈红楼梦〉》、1999年《答〈文艺理论与批评〉记者问》,对当时实际发生的经过以及现在的认识都做过明确的阐释。从您的《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记述中可以看出,在不同的历史时段:1954、文革后,以至近两年,总有人“纠结”您给《文艺报》的一封问询信,看来这件事并不是写几篇文章,就能让人们明白的。说到底,还是对那场运动的认识裹挟在一起。当然,随着时代发展,人们再回顾那非常具有历史内涵的年代,也会不断产生新的认识。因此,对于那场运动,无论其深远意义还是经验教训,都值得我们不断地再认识、再评述、再借鉴。 下面请您谈谈。
一关于1954年《红楼梦》研究问题批评60周年的回顾
郑:2011年9月21日《中华读书报》发表了山东大学王学典一文:《“红楼梦研究”大批判缘起揭秘——两个“小人物”致函<文艺报>的事是否存在?》掀起了一场小的辩论。缘起就是涉及您给《文艺报》的一封信的有无,而花费这么多笔墨在报纸上连篇累牍的大做文章,开始我很不理解,而后意识到问题还是出在对那场运动性质的再认识上。为了直逼主题,是不是可以这样概括,1954年《红楼梦》研究问题批评是毛泽东主席用马克思主义占领上层建筑及意识形态领域的战略部署必出的一招棋,是必然的战略举措。而毛泽东在发动这场运动中起用“两个小人物”的批评文章,只是一种策略,可以说是偶然的。您看是否可以从这个角度回顾一下当年的历史情景?
李:你说得很对。王学典的那篇“揭秘”,本就是弦外之音,拿有没有这封信来做文章,那是借题发挥,不要说《文艺报》,就是当时的《人民日报》,也包括今天的所有报刊,有哪家对读者来信每信必回。何况那是一封简单的问询信,当时《文艺报》也到处查找这封信,那是因为挨了批评,故作张致。他们不想批评俞平伯先生的红学观点,早有白盾的文章他们都退稿了。1953年第9期《文艺报》有一则向读者推荐俞先生《红楼梦研究》的评介文字。其中说这本书的前身是三十年前曾出版过的《红楼梦辨》,作者根据三十年来发现的材料重新订正补充,改成现在的书名重新出版。过去所有红学都戴了有色眼镜,做了许多索隐,全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红楼梦研究》一书做了细密的考证、校勘,扫除了过去“红学”的一切梦呓,这是很大的功绩,其他有价值的考证和研究,也还有不少。姑且不论这个评介是否准确,但这是《文艺报》编辑部的看法和态度。据此,人们是否也可以考虑一下,他们怎么会理睬一封问询信? 我不认为王学典的“揭秘”对54年那场运动是认识问题,这是近年来意识形态领域斗争的一部分。不过,真理是真实的存在,不是一帮人占有一两个报刊的位子就可以靠絮喋不休改变的。《文史哲》在全国知名,虽然与开创学术论争、百家争鸣的办刊宗旨有关,但1954年发表“两个小人物”文章受到毛主席的表扬,也大大提高了《文史哲》的声誉,以至几十年来《文史哲》都列为全国刊物之首。这原是山大引以为荣的事情,现在有一些人却自以为“耻辱”了,作个翻案文章,再出一次名,这才是现任《文史哲》主编王学典所要达到的目的。本来他要揭的秘,完全在山大就可以取证,可他偏偏要硬造,拿一封信做文章。 事情很清楚,所谓“缘起”,也就是引起毛主席关注的, 1954年9月号《文史哲》发表的李希凡、蓝翎的《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这篇文章,对胡适派新红学唯心主义观点的批评。毛主席在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中,开宗明义的第一句就是“驳俞平伯的两篇文章附上,请一阅。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的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正因如此,他才写信并把两篇文章推荐给党的政治局委员以及文化界有关领导阅读,这才是这场思想批判运动的“缘起”。 的确,在信中下面一段话,也讲到:“他们起初写信给《文艺报》,请问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被置之不理。他们不得已写信给他们的母校——山东大学的老师,获得了支持,并在该校刊物《文史哲》上登出了他们的文章驳《红楼梦简论》。”王学典们的所谓“揭秘”就在这几句话上。对他“揭秘”的理由,我已据理反驳,不再细说。他们既然自称是历史学家,就要全面研究历史,首先应当看看《毛泽东文集》在这一时期大量的批语和谈话,才能清晰地了解毛主席为什么要亲自发动和领导这场思想批判运动。他们总是抓住这封找不到的问询信,搞什么“缘起”揭秘,一口咬定我没写过信,仿佛《文艺报》看了我这封信,就会热烈欢迎我们的批评文章,并立即发表,也就没有了这场思想批判运动。这样虚拟中的“揭秘”,难道就符合历史实际么?即使现在重读毛主席这封信,我们也能感受到,他对当时思想文化界对胡适及其唯心主义的影响麻木不仁,十分不满。王学典们既然想搞清楚“缘起”,为什么不想想,一封信的有无怎能说明毛主席要领导和发动这场思想批判运动主旨呢?从胡适、俞平伯到周汝昌的红学论著,毛主席都是读过的,何况那几年反对历史唯心主义,要把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正在往思想文化领域扩展,而两个小人物文章的出现,适逢其时,正是开展批判运动的由头。可是,毛主席只是要求《人民日报》转载小人物的文章,还受到那样的鄙视和反对,遇到了那样强大的阻力,说实话,毛主席讲的那些“感受”,是我们当时并没有认识到的。我们从来没有说过《文艺报》没有回信就是压制我们,我们投稿《文史哲》也算不上“不得已”,因为我们是初学写作者,不回信,不退稿,那是经常受到的待遇,何足为奇。有谁会理睬我的那封问询信呢?我和蓝翎都并没有在意这回事,邓拓同志问起,也只是据实回答。就是看蓝翎对邓拓的回答,也可知并无告状之意,我的回答就更简单了。因为写信和写稿,报刊没有答复,我在大学写过十几篇稿子,没有回音是多数,所以,直到《质问〈文艺报〉编者》刊出以前。我们并不知道毛主席的看法,我们对《文艺报》那个编者按,也并不认识它有什么错。何况《质问〈文艺报〉编者》的批评的也是当时思想文化界的普遍现象,“小人物”哪有毛主席的战略眼光。即使读了《质问〈文艺报〉编者》,也从蓝翎那里知道了此文曾经毛主席阅改。我们也从未向《文艺报》发难,《红楼梦评论集》没有对《文艺报》的批评。 毛主席的信虽然对《文艺报》不理不睬我们的问询信,表示了不满意,但还是同意他们转载,并寄望于通过转载,“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难道会“缘起”于我那封“问询信”的有无?我们何许人也?即使有毛主席的推荐,仍然是“小人物的文章”,不得登大雅之堂。而《质问〈文艺报〉编者》的盛怒,却是由《文艺报》“编者按”引起的。关于“转载”,遇到那么多阻力,转载的“编者按”,只字不提这场论战是要开展反对胡适派唯心论的主旨,也并不力求客观,反而挑剔“小人物”文章的缺点。历史是一个活的整体,它不是鸡零狗碎的“揭秘”索隐写成的。毛主席要从批评俞平伯先生的红学观点开端,也不能简单地说只是什么“策略”,因为俞先生那些红学观点,就是唯心主义的,贬低了或歪曲了《红楼梦》的伟大现实意义,这一点用不着在这里细说,只要看一看《毛泽东论红楼梦》一书,比较一下俞先生对《红楼梦》的评价,就明白了。何况毛主席是看过《红楼梦辨》的,据《毛泽东传》记述:“毛泽东在他仔细阅读过俞平伯所著《红楼梦辨》一书中,差不多从头到尾,都有他画的杠杠和圈点的笔迹,还打了很多问号,共50多处。本书所引俞著的那些话,毛泽东都画了杠杠,打了问号”。“显然,这些观点毛泽东都是不赞成的。”[1]因此,说“批俞”完全是“一种策略,可以说是偶然的”并不准确。谁都知道,毛主席对《红楼梦》评价很高,而俞先生却把《红楼梦》看成闲书,还说它“不脱东方思想的窠臼”,这是毛主席所不能容忍的,何况俞先生的观点,又恰恰是新红学派的代表作。他的这些看法又和胡适的“自传说”一致的。对《红楼梦》这样深刻反映封建时代的现实主义杰作,做了各种唯心主义的“误读”,而建国之初,毛主席在政治战线与理论战线一直在致力于对历史唯心主义的批判,《毛选》四卷最后几篇文章,都是这个主题,他所不满于电影《清宫秘史》,《武训传》的,也正是因为它们从历史唯心主义立场出发,美化了封建阶级及其意识形态的统治和影响。 《红楼梦》本是一部深刻反映封建社会而对封建阶级及其上层建筑又多所批判的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在新红学研究中却认为,它只是作家感叹身世(即自传说)的闲书一本,不入世界文化之林,他们这样贬低《红楼梦》,什么“贾政即曹睿?直τ窦床苎┣邸保?裁础拔???巫鞅敬?保?础肮胗压肭椤薄案刑咀约荷硎赖摹保?裁础熬?孟讣簟钡匦词底源??庵滞耆?还俗髌飞羁谭从掣丛由缁嵘?罴捌渌枷胛幕?毯??徽??髡咦孕鸬钠?灾挥锘颉凹儆锎逖浴崩唇舛磷髌纺谌莺妥骷宜枷耄?庋?囊云?湃??霾豢赡芤?级琳哒?啡鲜叮?斫狻逗炻ッ巍贰?/p] 自然,在毛主席的心目中,影响学术界的,决不只是两个“小人物”笔下的唯心主义的新红学,而是思想文化界资产阶级唯心论的广泛存在,以及有代表性的人物胡适的广泛影响,特别是意识形态领域的党的领导干部的不闻不问,麻木不仁。两个“小人物”的文章,可以说是毛主席把一直在进行的反对唯心主义的斗争引向深入的一个线索,因为不管两个“小人物”多么浅薄,他们毕竟提出了俞平伯先生的红学观点是唯心主义的,而且进而点名批评了胡适的红学观。不过,确如你所说:“1954年的批判运动是毛泽东主席用马克思主义占领上层建筑意识形态领域部署的一招必出的棋子”。不过,他的这种战略部署,虽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议会上就已明确提出,并立即发现了《文史哲》(1954年9月号)出现了两个“小人物”向新红学派的唯心主义观点打出的“第一枪”,并要求《人民日报》转载,却遭到思想文化界某些领导人的婉拒,即使达成“妥协”,由《文艺报》转载,结果还出现了《文艺报》和《文学遗产》那样两个“编者按”,它们根本不提要批判红学研究中的唯心主义观点,反而挑剔“小人物”文章的缺点,可见毛主席下出了这步棋,并不偶然,因为他已表明了对这场批评的明确立场和态度,还有如此大的阻力,使他不得不发出那封信了。至于如何发展到今天如此又死灰复燃的,确如你所说,不是写一两篇文章就能解决问题的,特别要由我(小人物之一)来说明这一场运动的性质、作用和影响,也不那么容易。因为“小人物”写文章的意图,只是针对着“新红学派”对《红楼梦》的“误读”,他们绝对没有想到,两篇文章会引起那样一场批判运动,至于我个人的认识,我已讲过多次。其实,关于这场运动的得失,《毛泽东传》《中国共产党历史》都有过详尽地讲述和结论,这本来就是共产党领导的一次运动。毛主席在那封关于《红楼梦》研究的信中,已经清晰地阐明这场论争的性质和当时的思想文化界的形势。这场运动尽管也有缺失,过火的批判,伤害了俞平伯先生,伤害了冯雪峰同志,但却大大促进了全社会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热情,这是过来人都亲身感受过的。至于有些新红学派自传说的学者又在“文革”后复活了他们的旧观念,并发展了他们的过时了方法,而且为了自圆其说,总要为那些来自曹家之外的人物找出与曹家相关的来源,于是,秦可卿就成了废太子胤礽的公主,连戴发修行的妙玉,也是来自贵族之家的郡主,后来还被一位老王爷霸占。如此延伸下去,《红楼梦》真要变成一部“清宫秘史”了,关于周汝昌先生的《红楼梦新证》,在上世纪50年代,我们的确写过一篇评论文章,虽是奉命之作,却只是肯定了《新证》集中了有关曹雪芹家世的文献史料,而对自传说也是进行了批评。 至于周先生近几十年来的著作,我已经很少看,我想什么高鹗续书是政治阴谋,以至“林黛玉是第三者”,恐怕已经不是什么“红学研究”,而是和所谓“秦学”相呼应,确实又回归了唯心主义的“谜学”。我想,现实的红学“乱象”,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1954年之于红学研究仍有极强的现实意义”。自然,不是指的当时上纲上线的过火之处,而是中共党史和《毛泽东传》所讲的正能量。在毛主席的心目中,《红楼梦》是我国优秀文化遗产的代表,他在《论十大关系》的讲话中,就曾说过:“我国工农业不发达,科学技术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以外,许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这意思很明白,毛主席认为,《红楼梦》是中华文化的最高成就,只有它是可以拿出去和世界文化精品比一比,可在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辨》里虽然有浓厚的小趣味、小考证,却把它当作“闲书”消烦释闷,完全看不到它的博大精深,它在中华文化中的崇高地位。因此,不能说毛主席看到两个小人物批评俞平伯红学的唯心主义观点,只是一种“偶然的”借题发挥,因为俞的观点和胡适的红学观是一致的,但俞先生只是观点问题,又和胡适在政治上不是一路,这在毛主席那封信的最后,也有所交代。 至于王学典们,一直想完全否定这场批判运动,那倒真是把两个小人物的文章当作反毛非毛思潮的一个“棋子”,这是当前这股思潮的一种策略。胡绳同志的《中国共产党七十年》以及随后出版的《毛泽东传》,和几部党史评价这场运动,用现代语言来说,它们代表的是主流意识形态。自当实事求是,虽然谈缺点更多些,但却还公允。但作为亲历者,对有些问题,我也有些不同的看法,譬如说那场批判运动伤害了大批知识分子,这就不大符合当时的实际,因为“批判”分明只集中在俞平伯先生的“红学”观点,很快又转到对胡适的批判,并未涉及他人。反而是古典文学的研究名家们,都撰文批评了俞先生的红学观。又如说,被要求在《人民日报》转载李、蓝的《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遭到邓拓婉拒。作为亲历者,我们不知道当时邓拓同志怎样婉拒,只知道,我们被邓拓要求补充、修改《〈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并告知《人民日报》准备转载,这一改稿虽未转载,却保留在《红楼梦评论集》第一版里。我以为,对这场运动的评价,较为简洁和准确的,应为前几年出版的杨德山、刘建美编著的《中共党史简明读本》。他们认为,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了这场批判运动,从批判俞平伯的学术观点、研究方法进而批判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这场全国规模的批判运动,在干部和知识分子中产生了广泛影响,通过批判运动,知识界划清了与胡适思想的界限,树立了马克思主义观点。”[2]自然,如上所说,毛主席在意识形态领域同历史唯心主义作战,并不始于1954年,而是建国初期就开始了,到1951年的《武训传》,也包括这次信中提到《清宫秘史》,对近代史所持的观点,都是错误的。而且出现在土地改革时期,更使毛泽东感到愤怒。对于武训的事迹,鲁迅早在三十年代就曾用儿童的口吻嘲讽说,“大朋友,你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但武训行乞办学,那种奴才的丑态,不只在旧社会受到一些文人、知识者的吹捧,还成了新中国电影的树碑立传!我们有些文化界的领导视而不见,这样的污泥浊水,难道不需要新中国意识形态领域扫除么? 54年这场批判运动所以遭到质疑和否定,在当前思想文化界并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普遍存在,历史唯心主义是社会科学领域乱象之源。 自然,批俞只是开头,清算胡适思想才是正题。但是,把《红楼梦》从新红学派的琐细趣味中解救出来,深入研究、评价它的文化内涵、社会意义、艺术成就,也还是从这场批判运动中开始迈出新的步伐。不过,学术问题哪怕是与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应以论争形式进行,因为用运动方式,既伤人,也难以达到真理愈辩愈明的目的。
郑:对1954年《红楼梦》批评这段历史,文革后有两种对立的评价:一种是有的人全盘否定1954年《红楼梦》批评,把它作为极左思潮看待。显然这是欠缺客观、公允、求是的说法。另一种是在主流方面作了正面、肯定、客观的评价,在支流方面作了批评。如胡绳主编的《中国共产党七十年》指出:“1954年,毛泽东从支持两位年轻人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批评文章开始,又领导发动了一场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广泛批判。胡适是五四运动以后思想文化战线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中影响最大的一位。这次批判提出的问题不仅是如何评价和研究《红楼梦》这部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而且是要从哲学、文学、史学、社会政治思想各个方面,对五四运动以后最后一派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进行一番清理和批评。党发动这两次批判,提出的问题是重大的,进行这样的工作是必要的。” 它代表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评价,明确说明1954年《红楼梦》批评并不是重心,而真正的目的是清算胡适的思想和影响。您从亲身经历中谈谈自己的认识?
李:上面已经提到胡绳同志主编的《中国共产党七十年》的评价,是代表党史的评价,他本人又是这场批判运动当时的具体的领导人之一(中共中央宣传部的秘书长),自然很了解当时的背景,评价自然也比较公允。后来的《毛泽东传》和《中国共产党历史》都有更详尽的记述和评价。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当然要重视意识形态领域谁战胜谁的问题,所有的今天的史书,更不要说那些有“异见”的红学史,都忽略了毛泽东同志这一时期论著的一贯性,总是孤立地评论《武训传》《红楼梦》的批判运动,而忘记新中国建立初期意识形态领域的尖锐而复杂的矛盾斗争。《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的最后几篇文章,更多的是在政治和历史层面上讲的,《武训传》与《红楼梦》研究以至胡适唯心主义思想的批判,已是延伸到学术与文艺思想领域。我还以为,毛主席在当时感到不满的是思想文化界的共产党领导人思想的麻木不仁,而他对《红楼梦》的博大精深,又有独到的理解,崇高的评价,他岂能看得上俞平伯先生“红学”的零零碎碎,因此,虽然这次批判运动真正的目的是“清算胡适的思想影响”,但也不能说,批评俞先生的红学观只是一个由头,以毛泽东同志对《红楼梦》的崇高评价来看,他当然不会同意俞先生把《红楼梦》当作“闲书”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观赏趣味。老实说,就我当时对胡适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认识来讲,也很肤浅,只是觉得他思想很反动,读过他的《白话文学史》和一些新诗和剧本。在他的心目中,中国文学,多系抒发个人情怀的“闲书”,文学价值不高,他只对它们做考证工作,连《红楼梦》也看不上眼。直到晚年,在给高杨和苏雪林的信中,他也把曹雪芹和《红楼梦》都贬得很低。可在当时的思想文化界,胡适的文学见解特别是大专院校的文科教学中,还有着相当的影响。现在评论这场批判运动得失的时候,有些人往往忽略它的时代背景,也离开了毛泽东在这个时代所关注的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一味地斥责和否定批判运动,这不是公正不公正的问题,而是立场不同。的确,在意识形态领域,采取运动的方式,往往流于浮躁,运动一过,仍会遗留下回潮的可能。其实,对于这场批判运动的得失,毛泽东同志随后就有过评论,也包括对胡适的批判,他曾说过:“我们开始批判胡适的时候很好,但是后来就有点片面性了,把胡适的一切都抹煞了,以后要写一两篇文章补救一下。”这是在意识形态领域搞运动难以避免的失。尽管如此,这场批判运动,发生在1954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之后,毛泽东主席刚刚在大会上庄严宣布:“领导我们事业的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因而,它的出现,也自有历史必然性,有其现实的积极意义。 《毛泽东传》是这样做的结论:
应当说,在思想文化领域,以马克思主义清理和批判唯心主义等非马克思主义观点,特别是影响很大的代表人物胡适的思想观点,是必要的,有积极的意义。对党内出现压制小人物批判学术权威的现象进行批判,以推动学术问题的深入讨论,也是必要的。但在批判过程中,出现了偏差和过火现象,把一些复杂的思想认识问题简单化了,出现了上纲越高越好,调门越高越好的不正常现象,伤害了一批虽然不赞成或不完全赞成马克思主义,但拥护共产党,热爱新中国的知识分子,给党对思想文化工作的领导造成了相当程度的损害,同时,也不利于学术的繁荣和健康发展。[3]
这是《毛泽东传》作者的结论。偏差和过火现象的确存在,我想最受伤害的,是俞平伯先生和冯雪峰同志,至于知识分子的大多数,从此,却是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不管赞成不赞成,人们看到的,无论在高校讲坛还是学术研究中,都出现了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分析问题的新气象。 至于近年来“红学”研究中的乱象,倒恰恰反证了54 年批判的必要性。一部伟大的文学杰作,在新红学的学徒的心目中,已不只是写实自传,而且隐藏着一部康雍时期的清宫秘史。现在是什么样的“索隐”“揭秘”,都纷纷“出笼”了。真是把唯心主义新红学发展到极致了。但我相信,这种红学乱象,虽然可以一时吸引青年人的眼球,却决不会在真正“红学”研究者和大专院校讲坛上得到认同。
郑:1954年《红楼梦》批评之所以不被有些人看好,主要问题是学术问题用政治运动的方法来解决,并且其中掺杂一些个人的恩怨,无形中伤害了一部分学者。这些情感因素、非理性的东西遮挡了人们的视线,历史的教训带来的负面影响,使得有相当一部分人对1954年《红楼梦》批评所产生的正能量认识不清,这也是不可低估的因素。您曾说:“我知道,反右斗争在文艺界是错综复杂的,其间还交织着历史纠纷与宗派情绪,甚至涉及鲁迅先生,作为‘旁观者’,我有自己的感受,以后再谈。”[4]现在是否可以具体谈谈?
李:我不大同意你这种看法,《毛泽东传》的作者们似乎也有这种说法。我认为,这恐怕是把那连续发生的几场运动连在一起算账了。如前所说,毛主席后来确曾讲到“开始批判胡适的时候很好,但是后来就有点片面性了,把胡适的一切都抹煞了,以后要写一两篇文章补救一下。”[5]但却不能因此而说“文革后受到迫害,甚至蒙冤的人都得到昭雪”是这场批判运动造成的。当时,不只对胡适,而且对俞平伯先生、冯雪峰同志的批判,都有过火之处。但也只是批判,并没有“迫害”。不过,毛主席当时的不满,却是对文化界党的领导,至于广大的知识分子,倒是都被动员起来,参加了这场运动,和胡适思想划清了界限。至于后来又展开了反胡风的斗争,以至作协内部批判丁陈反党集团,也包括后来的反右斗争,应当说都和批胡适无关,不能把这些账算在1954年那场运动上。 所谓反胡风的斗争,后来已经上升到敌我矛盾,那的确伤害了一大批知识分子,更不用说反右斗争的扩大化了。我所说的错综复杂是反右斗争,并不包括批判胡适和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这场运动,也没听说有其他知识者因为这场运动受到伤害而平反,只有主持中国社会科院工作的胡绳同志在“文革”后为对俞先生的过火批评开过一次会,也无关平反昭雪,它不同于反胡风和反右,那都被划为“异类”,而且有政治上的处理。至于“文化大革命”表示歉意,那就更难说了,那连开国元勋都不能幸免,连“小人物”也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文艺黑线干将、修正主义黑苗子的帽子,如果把这些账都算在1954年批判运动上,可真是连党史都难写了。 我所说的“反右斗争是错综复杂的,其间还交织着历史纠纷和宗派情绪”,只是我在参加作协反右批判会上的亲历的感受。原文如下: “丁陈反党集团事件,应当说和《质问〈文艺报〉编者》事件无关,因为那次‘质问’,是指名道姓地批判了冯雪峰同志,虽然陈企霞同志当时也是《文艺报》副主编,但是作协内部最初揭露和批判的资料都是丁陈的‘翻案’,是我们从未听说的事情,后来又把雪峰同志拉进去,那是涉及30年代的历史旧案了。当时主持会议的,虽是郭小川同志,但是公布揭发材料的,却是作协党委的两位女同志,那可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有理有据。不知为什么,我越听越觉得,有些领导同志的发言,带有浓厚的宗派主义的‘积怨’,对鲁迅当年的批评表现了强烈不满的情绪。而作为领导人的周扬同志,批评雪峰,居然涉及丁、冯两人当时的私人生活,并进行嘲笑,那种批评的氛围,把许广平先生逼得哭了起来。我对夏衍同志改编电影《祝福》的才华,十分钦佩,又对他几次攻击鲁迅,十分反感……[6] 中国作协反右斗争十分激烈,错划右派不少,多数还是来自延安的革命文学工作者,甚至还是世界知名的大作家、大诗人如丁玲、艾青等,可说是对新中国的文学发展,做了很大的伤害,但无论在北京,或在全国文艺界,都没听说过,有谁是因为1954年批判问题而被划右派或受到政治迫害。 至于有的学者说那时我们的文章有点“虎气”,大概是因为我喜欢论战,而且有点得理不让人,说是“虎气”,还是高估了我,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比较恰当,但那时我们也是有点傲气,这在我的文化生活中,也带来不少负面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