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目难忘的“无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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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目难忘的“无可不可”

原创： 鲁焕清 红楼梦学刊 前天

作者：鲁焕清，宁波市社科院（联）副院长、副主席

在《红楼梦》中，曹公以极其生动精准的描写，摹状出了人物的酸甜苦辣，让人物的形象、神态跃然纸上。关于《红楼梦》的用字，周汝昌先生在他的《红楼艺术》中曾作过这样的评价：“下字下得精、下得稳，而又时有新意新趣。”①这种用字的“精”、“稳”、“意”、“趣”，在我们阅读这部经典的时候，时常会春风般扑面而来。仅就其笔下的欢喜之状来说，就有“抓耳挠腮”、“心痒难挠”、“如得珍宝”、“酥倒”、“眉开眼笑”、“欢天喜地”、“狂兴不禁”等等，而其中让我觉得最有意思而且过目难忘的一个词语是：“无可不可”。

“无可不可”，在“百度”中解释为“无所不可，都能做到”。在“猜成语网”中解释为“形容极度兴奋而不知该怎么好”。这个典故，一般都认为出自唐代元稹的《唐杜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里面有言：“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其意思就是指“没有什么不能做的”。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这个词语一共出现了三次，分别用在三个不同人物的身上，都是形容人物的欣喜若狂之态。

第一个“无可不可”出现在第二十三回：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的无可不可。”

让宝玉“喜的无可不可”的是什么事？他姐姐元贵妃的“一道谕”。元春省亲后回到宫中，忽然想到了大观园，因担心它被“敬谨封锁”起来而日渐“寥落”，便命夏太监下了一道谕旨给荣国府，让宝玉和那“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一起“进去居住”。这对宝玉来说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当即表现出与“还自犹可”的其他人所完全不一样的高兴劲儿，“喜的无可不可。”对他姐姐回来省亲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大事，宝玉的反应并不强烈，为什么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如此激动兴奋呢？从中我们可以品读出宝玉那一颗不羁的灵魂。这个从一出生便被全家寄予了厚望的男孩，一直生活在祖母的宠溺和父亲的严管之中，他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鸟儿，每天的一举一动全暴露在那明晃晃的“探照灯”下，一点也由不得自己。现在，突然从天降下这样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喜讯，想到自己从此不用再住在祖母的院子里，马上就能搬进那美不胜收的大观园；想到偌大的大观园中，除了他一个男的外，其他全是如花如玉的可爱女孩；想到自己从此每天都可以那些和水一样的女孩们朝夕相处，无忧无虑地快乐戏耍，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怎么会不快乐“爆棚”呢！事实上，也正是元春这一道别出心裁的谕旨，使得大观园从此春色满园、生机勃勃，成为了宝玉和那些姑娘们青春激荡的乐园、快乐诗意的天堂和自由飞扬的王国。

但是，让读者没有想到的是，宝玉那喜不自禁的“无可不可”，转瞬之间却被一个丫鬟那一声“老爷叫宝玉”的传告而驱散无踪。一听到父亲在叫唤自己，宝玉整个人立即“好似打了个焦雷”，不但“扫去兴头”，而且连脸上都“转了颜色”。这其实又从另一个侧面对宝玉先前高兴得“无可不可”的原因作了巧妙的注解。

第二个“无可不可”出现在第四十七回：

“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乐得无可不可。”

对薛蟠这个有点傻不拉几的“呆霸王”来说，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事情不外乎吃喝玩乐，只要有酒喝、有女人玩、有男宠爱，他的人生就快乐无比。至于传承家业、扛起家庭重任，都不属于他的考虑范围。第四十七回，曹公也将“无可不可”这个词用在了他身上。当时，赖大家为了庆祝赖尚荣升职而置办了一个酒宴，宴会场面搞得很大，请了不少的客人，把薛蟠和贾珍、贾琏等“几个近族的”和“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都请了去。让薛蟠“竟觉无可不可”的，不是又有了酒可喝、有了戏可看，而是在这个酒席上遇到了一位“最喜串戏、且串的都生是生旦风月戏文”的“风月子弟”，谁？柳湘莲。他第一眼见到柳湘莲，便对这个“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的美男子“念念不忘”，并“误认”其为和自己一样的“风月子弟”，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与他“相交”。而现在，那个“远在天边”的“风月子弟”竟然近在了咫尺，一想到待会就可以与他深交、寻欢，薛蟠的那种高兴之情、美美之心、得意之态，自然“无可不可”。如果说第二十三回宝玉的“无可不可”流露出的是天降喜事的快乐之状，那么，这一回薛蟠的“无可不可”所表现出的则是极为不堪的丑陋之态。

第三个“无可不可”在出现第四十九回：

袭人笑道：“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这孙子了。”

出乎读者意料的是，这第三个有着“无可不可”之表现的，竟然是贾母。作为一个经过了大风大浪、吃过的盐比其他人吃过的米还多的老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事情不知道。别人眼里的惊天大事，在她眼里，常变成了“神马都是浮云”的小事。你看，当王熙凤对来不及躲避的小道士重重责打的时候，她不但不以为怪，反而对小道士百般安慰；你看，当她听闻她很欣赏的丫头晴雯竟然被逐的时候，她也没有大吃一惊，只是随便问了一下就过去了；你看，当她得知迎春被她父亲许配给孙绍祖时，她尽管心里不很同意，但也没有说什么。似乎，她就是一个看透了人生、参悟了大道之人。但是，这一次，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这位阅人无数、举重若轻的老人，竟然失去了平日的淡定，而变成“喜欢的无可不可”，虽然这种情状是通过探春说出来的。

那个突然出现的人是谁？薛宝琴。一见到这个宝钗的胞妹，贾母的高兴喜爱之情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她一连做了三件不可思议的事：一是让她睡在自己的房里；二是“逼着”王夫人让她做干女儿；三是将自己压箱底的那件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制成的“凫靥裘”赠给了她。那可是连黛玉和宝钗都没有得到的待遇呀！是什么让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如此反常？也许只有一个解释，她一“确认过眼神”，便认定宝琴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若不是后来得知宝琴已许配给了梅翰林的儿子，宝二奶奶的位置很有可能就非宝琴莫属了。

值得注意的是，与“无可不可”相对应的还有一个“无可无不可”。《现代汉语词典》对“无可无不可”的解释是：“怎么样都行，表示没有一定的选择。”《新汉语成语词典》的解释是：“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指对事没有主见，依违两可。”在《脂砚斋批评红楼梦》前八十回中，也有三处出现了这个词，其中一处为脂批，两处为原文。第二十七回脂砚斋对宝钗扑蝶的侧批（“宝钗也无心扑了，[庚辰侧批：原是无可无不可。]”），和第五十七回“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其意思都与《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一样；但第三十七回秋纹说的那句“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其表现出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无可不可”。

注释：

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