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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比受多了一颗心 周淑娟 作者简介:周淑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从《红楼梦》里,我读懂了窍门——世情人情爱情的沧桑变迁,看出了学问——官场情场职场的纷繁芜杂,学会了接纳——风流风雅风骨的纵横捭阖。 享受与忍受,爱与受,看上去如此相像,恍若兄弟姊妹。却又,貌合神离,如同冬冰与夏虫。如果,你用繁体字书写“爱”,你会发现爱比受多了一颗“心”。
一、没意思的意思 那年端阳节,宝玉过得并不好。挑逗金钏、痴及龄官,对黛玉、宝钗造次,与晴雯、袭人口角,爱博的他做了不少“没意思”的事,为的却是寻求一点“意思”。或吵或闹,或讥或讽,女子们给了他不少“没意思”,心劳的他却能在服软中找到了那点“意思”。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你看,宝玉刚对黛玉发过毒誓,转头又当着黛玉的面对袭人如此表白。第一次听这话,黛玉“登时把脸放下来”,质问宝玉有几个身子做和尚去;第二次听这话,黛玉“抿着嘴儿”,笑说从今后都记着宝玉做和尚的遭数儿。可见,誓言不能多说,多说就不要重复,重复也最好对着同一个人。 风闻张道士为宝玉说亲,黛玉恼了,百般排斥宝玉的“好姻缘”。听到宝玉拿自己比杨妃,宝钗冷笑,自嘲“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因为造次,颦儿也生气——骂他的“好姻缘”,宝儿也多心——骂他是“杨国忠”,宝玉由不得脸上“没意思”。 “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确是宝钗敏感了。她进京本就为了选秀女做嫔妃,后来却没了声息,她自己做不成元春那样的贤德妃,薛蟠也就没有了元妃那样的好姐妹。“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宝钗的心境变了,宝玉也就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主。 于是,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嘲弄宝玉黛玉二人“负荆请罪”。宝黛钗“辣辣的”情形,自然瞒不过凤辣子,凤姐故意问大热的天谁还吃生姜呢。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因为他俩名为“道歉”,实则“情探”,宝玉“越发不好意思”。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没意思的人专做没意思的事。这不,宝玉又去“惹是生非”了。他到午睡的王夫人跟前调戏金钏,引发金钏被王夫人赶了出去,毫无回旋余地。宝玉“没趣”,忙进大观园,却看到龄官在蔷薇花架下专注画“蔷”,大有黛玉之态,想一想自己造次之事,“越发没意思了”。冒雨回到怡红院,对着迟迟不开门的袭人就是一脚,弄得袭人半夜里吐起血来。 次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过节,却是一个最“没意思”的节日,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也有淡淡的、懒懒的时候: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金钏昨日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她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迎春姊妹见众人没意思,也都没意思了。 这么多“没意思”还不够,闷闷不乐回到怡红院的宝玉又得罪了失手摔坏扇子的晴雯。晴雯心直口快,一语中的:“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 心越虚,火越大。宝玉恼羞成怒,和晴雯争执起来。袭人过来劝阻,自恃和宝玉关系亲密,脱口来了句又亲又爱的“我们”,惹得晴雯当众揭穿宝玉和袭人“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激得宝玉当场要回王夫人打发晴雯出去,引得袭人当即笑说宝玉“好没意思”。 正跪着劝着闹着,女主角黛玉来了,却又忙中添乱,戏称自己不把袭人当丫头看,只拿袭人当嫂子待。 当袭人委屈地说“死了,倒也罢了”时,宝玉赶紧送上这么一句贴心的话:“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当黛玉伸出两根手指、抿嘴一笑时,袭人知道自己赢得了黛玉的待遇。 惹了一堆“没意思”的事,男主角宝玉的“意思”终于显现——向袭人表白她死了他要当和尚去,让晴雯撕扇子只为博取千金一笑。 即便“没意思”,这时的宝玉也仍爱“无事忙”。他忙得连思考的功夫都没有,如何能感知痛呢?就算再吵再闹,就算被打被骂,姊妹们还都在一处厮混。喜聚不喜散,这,便是宝玉的“意思”吧。 等到姊妹分离、家园失去,宝玉的痛感才慢慢泛上来。那时,曾经爱博的他只能用无情去抵御,去消解,他该多么怀念那些“没意思”啊。
二、不在位的在位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样的韶华胜极,这样的欢乐盛极,这样的红火热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老太太和刘姥姥身上,所有人的鉴赏力都在黛玉、探春、宝钗、宝玉的房间布置上,所有人的笑点都在凤姐的插科打诨和鸳鸯的凑趣取笑上,唯独忘了她——国立大学校长的千金,贾珠的媳妇、贾兰的寡母——李纨。 李纨没有参加游览和盛宴吗?参加了。李纨没有行为与言语吗?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果你人情练达,就会从字里行间看到她,看到她的仁厚——是那么不经意,她的才干——是那么经心。 那天,天气清朗,李纨清晨起来就看着婆子丫头们扫落叶,抹桌子,预备茶酒器皿。此时,凤姐的丫鬟丰儿来了,拿着几把大小钥匙,转告李纨:“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怕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 丰儿一个丫鬟,对“大奶奶”李纨如此传达“二奶奶”凤姐的指示,“在位”凤姐俨然成了“不在位”李纨的上司。李纨不是糊涂人,她绝不会纡尊降贵,便命自己的丫鬟素云接了钥匙。 凤姐的一次缺席或曰躲懒,给了李纨小试牛刀的机会。李纨站在大观楼下,一面叮嘱下人好生抬高几,一面招呼刘姥姥上去开眼界。从刘姥姥“巴不得一声儿”这句,你就知道李纨此举多么善解人意。 李纨不仅善解人意,她还有预见性。等大家一起动手抬下来二十多张高几后,李纨说:“恐怕老太太高兴,越发把船上划子、篙、浆、遮阳幔子,都搬下来预备着。” 李纨预备下了撑船的物事,又命小厮传姑苏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李纨这样自作主张,贾母是何反应?曹雪芹先生没明说,给了你自己琢磨的空间。 到了黛玉的潇湘馆,说起黛玉的绣房像书房,贾母想起了宝玉,却没见到宝玉的人影。得知宝玉在池子里的船上,贾母问:“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忙说:“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曹公卖了回关子,贾母的态度仍然不甚明了。 直到离开潇湘馆,贾母才说“他们既然预备下船,咱们就坐一回。”贾母一坐就不是一回,这不,从探春处出来,贾母又上船了。此次,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同乘一只船,“次后李纨也跟上去”。迎春姐妹等并宝玉同乘另一只船,随后跟来。 此时,凤姐在哪里?凤姐理所当然地上了前头贾母那只船,立在船头,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那不是玩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给我进来!”凤姐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去。 好一个“船小人多”、“方蹲下去”!且不说凤姐当众打了自己的嘴,单单那颗逞强好胜的心就让人受不了啊。干活的是李纨,躲懒的是凤姐;尽心的是李纨,不尽职的是凤姐。出尽风头的是凤姐,不发一言的是李纨;善解人意的是李纨,嘲弄取笑的是凤姐。世事难料,若干年后,仗义救下巧姐的却是被凤姐取笑过的刘姥姥。 老太太乘船一事,李纨主动上前;刘姥姥被戏弄一事,李纨曾委婉劝阻。鸳鸯与凤姐合计,要学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的,拿刘姥姥做个“女清客”,“取个等儿”。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儿好事不做”,鸳鸯却笑道“很不与大奶奶相干”。是啊,鸳鸯所言不虚,不但戏弄刘姥姥与李纨不相干,就是预备撑船一事也和李纨无关。 贾母听着,看着,对于自己倚重的女当家凤辣子到底做何感想?王夫人跟着,走着,对于自己信赖的内侄女王熙凤最终做何评价? 当贾府败落,贾母知道了凤姐的斑斑劣迹,只能打破牙齿往肚里咽,弱弱地对凤姐说: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 当高中的贾兰重振门楣,王夫人面对备受冷落的大儿媳妇李纨,也许终于明白,一个人的得失成败,要用一生、几世甚至更长时间去印证。 “不在位”的在位,“不较量”的较量。当结局是那么赤裸裸,胜出的唯有心的格局——如果世间有输赢。凤姐与李纨,是结局与格局的较量——如果人生需较量。
三、不合作的合作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硝烟。只不过,有些硝烟看不见,有些则是烟幕弹,很能迷惑人,让人真假难辨,是非不分。 鸳鸯拒婚骂人,是一个人的战斗,听众平儿、袭人和她的立场不一致。秋纹和晴雯比较幸运,两个人配合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句句含沙射影,字字飞沙走石,对着装神弄鬼、投机取巧的“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狗”袭人发起女人之间的“战争”。 秋纹和晴雯通篇没有一个脏字,袭人的“免战牌”却挂不下去了,不得不出面“拾骂”,笑中带恨地预言她的同事们“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一时真诚起来,要向袭人陪个不是,袭人却又小气起来,回说“少轻狂些罢”。是啊,气量小的人,怎有大格局? 我直替晴雯捏把汗,她把袭人和贾宝玉的身体交易、袭人和王夫人的金钱交易都说了出来,袭人怎能不置她于死地?我更替王夫人捏把汗,如果她知道诱惑儿子的是袭人而不是晴雯,难道就只能咽下那口恶气? 晴雯嘴里的“装神弄鬼”是指袭人投入贾宝玉的怀抱,和贾宝玉以“我们”自称,得黛玉“嫂子”的称呼,“投机取巧”是指袭人投王夫人所好,赚取王夫人的银子,骗取王夫人的信任。 从秋纹和晴雯“不合作”的合作,我的看法是:晴雯和秋纹才是死党,秋纹挖苦人的水平绝不逊于晴雯。秋纹更无奴性,也不平庸,她只是装得“很袭人”,假装站在袭人的角度和立场上,吐露的不是她自己的心声。 为了达到效果,秋纹故意一口一个太太,一口一个恩典,而晴雯依然本色出演,为秋纹开道、引路,引着秋纹“顺藤摸瓜”地明知故问。另外,怡红院的众人也不声援大贤人、大善人袭人,一屋子人都在指桑骂槐,或者,听别人指桑骂槐。 虽然有骂声,但却无恶意,没有一个想去主子那里告袭人的密。秋纹和晴雯也很敬业,挖苦过人后便继续自己的工作,出门去取东西。更有意味的是,两人一起出来了,她俩一定有些话要说,也许是分享成功的喜悦吧,对对眼神,或者,做做手势。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些读者要说秋纹恶俗、平庸,和袭人关系又多好多好。如果说秋纹奴性十足,那她的这顶帽子也是替袭人戴的。秋纹和晴雯友善,有些研究者却非说秋纹和袭人一伙。看来,穿透真相,看明真情真不容易。 秋纹的每次出场似乎都在骂人,她骂小红,骂袭人,骂坠儿娘,就连锋芒毕露、口齿伶俐的晴雯都要请她帮忙。以前,我也从众,听信秋纹就是平庸之辈。看来,有时要听而不信,有时却又不能悔而不改。
看看《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的对话,耐心欣赏几个女人的一台戏,看看是否似曾相识,看看谁和谁真正友好。 这出好戏,秋纹先以宝二爷的孝心起头,用讲笑话的方式大谈老太太、太太的恩德:我们宝二爷折了两枝园里桂花,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这是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地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 一件小事,秋纹啰嗦了这么多,脾气暴躁的晴雯竟然不去打断,直到秋纹说完了,她才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 接下来的舞台,成了秋纹和晴雯的“二人转”。你一言我一语,直等到秋纹说“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说到此处,“二人转”变成了“交响乐”,众人发话了:“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 袭人终于出场了:“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倒是息事宁人:“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却不依不饶:“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惹得晴雯冷笑:“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对袭人,“同事们”的评价竟然不堪到如此地步,和女主子王夫人的看法、男主子贾宝玉的说法真是云泥之别。 晴雯一面说一面往外跑,秋纹也同她一起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碟子。各人忙活各人的,一场好戏收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