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五美吟一回，是个什么年份？

悄然1

《红楼梦》五美吟一回，是个什么年份？

甄道元

一

前面发了两贴，一是蝈蝈的，《由红楼梦里的蝈蝈想到的》，一是知了的《看到红楼梦中的蝉，想起了那些年》，今又一篇，均是暑期消遣之文，非关《红楼梦》研究。待避暑结束，再重操旧业。

第64回，宝玉来到潇湘馆找黛玉。雪雁道：

〚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儿、木瓜、佛手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为什么，二爷白瞧瞧去。”说毕，便连忙的去了。宝玉这里，不由的低头细想，心内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姐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却已过了。大约必是因今年节气早，如今立过秋，已交七月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

我们此处不分析作者笔笔有意，不放过一处机会，写《五美吟》主题之处也要见缝插针，来上一句“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实际上，外围的老婆子们并进不去黛玉的绣房，唯一进来陪黛玉住的，只有薛姨妈，作者之用心昭然。

我们这里只说说围绕“秋祭”的文字。人们看到“秋祭”，往往会认为这个“瓜果节”，应是七月十五日的中元节。

然瓜果节指的是立秋及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也笼统指阴历七月。至于今人必要确定一个具体的日子，乃是经济搭台，文化唱戏，另有用意。

这里有两句重要的文字：“今年节气早”和“如今立过秋”。其包含的意思是，眼下已经立了秋，并且今年节气早了。换言之，是在说立秋有早有晚。这年就属于早立秋的年份。

何为早立秋？

一般的说法是，阴历六月立秋，则为早立秋；而七月立秋，则为晚立秋。换言之，作者这里是指这年是阴历六月立秋。也即，与今年2023年一样，是早立秋。

今年立秋时间是，阳历的8月8日，阴历的六月二十二日，凌晨2:22分。也即，是阴历六月的立秋。

回到《红楼梦》中。《红楼梦》在诸多领域是混乱的。混乱的原因是，我们目前保存下来的本子，未必都是曹雪芹增删改写后期的文字，而是处于增删改写的基稿之理性被打乱之后，新的理性又未建立起来时期的状态。比较这种混乱状态，程乙本相对好一些，其因混乱而导致的矛盾冲突，相对少一些。但也不绝对，程乙本仍有一些矛盾存留。这是混抄杂合所致（即混乱状态的早期文字，被抄手窜抄了进来）？还是曹雪芹自己尚未来得及全部处理妥当就泪尽而逝了（即作者增删初期的稿子）？需要具体之处具体分析。

时序领域便是混乱的。宝玉的生日，有的本子隐指四月二十六日，有的本子则明文是四月十五。但无论哪一天，这天是个芒种节是可以确定的，而且贾敬死于宝玉生日的当天晚上。当然，这里面可能会有贾敬改为宝玉的“替罪羊”之艺术因素。也即，“皆荣玉”改写为“皆从敬”，这一死一生未必不是出于这种考虑（换言之，旧文中贾敬未必死于同日）。但文学艺术领域的东西关涉价值评价，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不适合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我们所能肯定的，只能是那些无法引起歧义的文字，如宝玉生日之日是贾敬忌日，而且从四月下或四月中至今（当是六月底），已时过两个多月，距离百日不远了，八月初六或七月二十五便是“百日”。然而，

其一，第58回明文贾母等去皇陵单程〚需一月之功……故得两个月光景，贾母等方可回家〛。第59回贾母等去皇陵，第60回赵姨娘还在言〚两个月之后〛。但到了第61回芳官则言〚横竖等十来日就来了〛。我们只能猜测，这“十来日”很可能是早期旧文，是作者未完成全部的处理，而留下了寄居古都金陵时的素材之遗痕；或者，是抄手窜抄进来了早期本子中的文字。因第58回尚是清明节，第59回清明节之后贾母等才出发去皇陵，而第63回才是宝玉的生日，此处说“十来日”的第61回，是在清明节之后到四月二十六或四月十五这段时间内。这段时间掐头去尾，言〚横竖等十来日就来了〛无论如何也不与两个月相符。作为文学艺术，人们可以不去计较，但作为科学研究，便无法依此为基础做出其他如宝玉生日等方面的推断。

其二，第64回末，贾琏〚择了初三黄道吉日，娶二姐过门〛。“如今立过秋”“今年节气早”，今已六月底。那么，这个“初三”，是七月初三？还是八月初三？但无论是七月还是八月，至第65回又言贾琏与尤二姐如胶似漆〚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这便只能理解为七月初三或八月初三之后的两个月了，也即九月甚至十月了。这便与后面的，如一进平安州的时间冲突。

其三，第65回兴儿又言，贾琏〚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作百日的事〛。从四月下或四月中到偷取尤二姐的七月初三或八月初三，已经两三个月。这又过了〚两个月光景〛的甜蜜日子，总计四五个月了，如何又言“百日”？

其四，第66回言贾琏〚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这是一进平安州。因贾琏偷娶尤二姐又甜甜蜜蜜〚两个月光景〛之后，今已是九月甚至十月了。而“出月”则是要么十月，要么十一月。这便又与第66回〚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相冲突。换言之，若依柳湘莲，贾琏最晚要八月初，一进平安州，并路遇柳湘莲，柳湘莲去他姑妈家后，才能在八月进京；而若依尤二姐，则已经十月或十一月了。

其五，平安州节度使嘱咐贾琏〚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这是二进平安州。不难发现，前文一方面，一进平安州也要十月甚至十一月了；另一方面，一进平安州又要八月，这里二进平安州要十月。这些犬牙交错的矛盾，并非调整一处便可万事大吉的，而是系统性的问题。

其六，到了第68回，凤姐还在大谈百日之事〚若等百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难等得〛。若推算起来，从四月到现在，贾敬已故已有半年时光，两个“百日”了。

其七，前面所铺垫的，均是为“百日”之后“扶柩回籍”。然到了第69回〚腊月十二日，贾珍起身〛，这距离除夕只有18天的时间内，灵柩何能在路上过年？“腊月十二”倒推“百日”，贾敬何时亡故？作者是向着什么方向改动的？

从贾母等去皇陵、宝玉生日、贾敬亡故、两月后瓜果节赋五美吟、初三偷娶尤二姐、两月后一进平安州、路遇柳湘莲、柳湘莲八月回京、三姐自刎、贾琏十月二去平安州、贾敬百日、贾珍腊月十二回南、二姐吞金以及秋桐属相、梨香园方位等，这些章回所包含的时序、空间、生死、奴籍、生日等，全是混乱的，人们所主要依据的版本，均无法自洽，不得不另图他径。对这些问题的解读和校对，需要系统的观点、过程的观点。新百年的红学，已经到了深水区，没有成书过程的参与，已无法展开。在没有成书过程参与的情况下，空间、时序、奴籍、生死、生日等领域的旧观念下之论著，有可能生不逢时。时序也必然捆绑着周边文字，时序的混乱，空间、奴籍、生死、生日等领域也会在所难免。

二

回到五美吟、瓜果节那一回的立秋。那是一个早立秋的年份。这年与今年2023年是同样的早立秋之年。人们对早立秋的年份，会关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份，是炎热还是凉爽？是风调雨顺还是如何？等。

今年中伏是从7月21日开始到8月9日结束，而大暑是从7月23日开始到8月7日。也即，中伏把整个大暑节气都包住了，这又有谚“中伏包大暑，酷热四十五”。也即，今年是高温酷热的一年。无论其是否有道理，但今年高温之事实，人们都体验过了。另有农谚：“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也即，秋后会凉爽一些。

西方国家没有阴历，也没有农历的立秋等24节气，他们是阳历即公历。而我们国家，既有引进来的阳历即以太阳来计的公历，也有以月亮来计的阴历，还有以农时来计的农历。以过年为例，一种是元旦为新一年的开始，一种是春节为一年的开始，还有以立春为一年的开始。书中第95回〚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便是以农历来计的。

以太阳、月亮来计，能直接实现科学化。民国之时， 24节气从旧历中剥离出来与阳历挂钩，地球绕太阳回归一周360度，每个节气15度，也找到了科学的根基。但因地球的公转与自转因素，公转一周360度却是365天多，一个节气15度并不对应15天，这就有了农谚“上半年是六二一，下半年是八二三，最多相差一两天”。立秋是第13个节气，也是下半年的第一个节气，即“八二三”。也即，是8月8日立秋，8月23日是立秋后的下一个节气处暑，会有一两天的误差。但这仍是在科学之下，是能够计算和把握的。

然农谚就不同了，它在公历引入之前就存在了，是多少年来大多数年份如此的经验积累之结果，更偏向于经验主义。

古人又将立秋交节之时，是在凌晨至正午，还是午后至午夜进行了划分。凌晨至正午的，预示着秋季凉意来的早，是早立秋；交节在中午之后，为晚立秋。好在今年是六月且在凌晨，均是早立秋，二者是吻合的，都预示着凉爽的秋天。但万一没有这么巧合又当如何？

依古人的观点，今年是阴历六月二十二日凌晨2:22分41秒交节，这又叫“闭眼母秋”。“闭眼”即熟睡之时；“母”对应“公”，也即“阴”对应“阳”。凌晨自然是阴，是母。另外，“母”又赋予偶数之意，六月二十二便是偶数的日子。故而，今年是“闭眼秋”，又是“母秋”。但农谚又有“公秋爽，母秋凶”。也就是说，秋老虎就会很猛。这便与早立秋是凉爽的秋天，相冲突了。古人还有一种说法，立秋和入末伏是同一天叫做“伏包秋”，入末伏在立秋之后叫“秋包伏”。今年2023年8月8日立秋，末伏的第一天是8月10日，属于“秋包伏”。农谚“伏包秋，凉悠悠；秋包伏，热得哭”。依此，今年也是秋老虎。这些与前者矛盾的说法，或许对例外多了一种解释，留足了退步空间。玄学博大精深，我等吃不透，不敢妄加解释。

对于农业生产，又有农谚“六月立秋两头丢，七月立秋样样收”，“晚立秋五谷收，早立秋一起丢”。农历与阳历是能牵扯在一起的，或言他们的关系是固定的，叫做“最多相差一两天”，但二者是怎么与阴历搅合在一起的？换言之，无论你阴历是六月还是七月，地球绕着太阳公转的客观状况，是不变的，也即其还给作物留下多长日照长度和温度，在道理上并不会因阴历而变化。但古人凭借着多年的经验，硬凭着经验与之挂上了勾。认为立秋后，草木终止生长，叶子开始变黄，所谓“一叶知秋”。故而古人又将早立秋便意味着庄家生长的时间缩短，还未怎么在世上生活，便到了收割的时节。

“立”字是开始，“秋”字不论其在文字演变中是怎样的解法，以现代科学的观点，是敛，是万物内敛。植物的营养开始向籽实充实。若是越冬植物，便还要向根部回流，储存营养以越冬。故而，农谚那样的说法，也有道理。但这只指大作物，而且是黄河领域。对于有些农产品，并不适合。比如白萝卜，是“地冻车响萝卜正长”。立了秋萝卜、大白菜还在播种，小雪之时才收获。

我们关注的不是这些，而且这一领域博大精深，也无力搞明白历法。我们更关心是，作者为什么要构思一个早立秋，有什么用意？甚是怀疑，作者也在借用历法以突出自己作品所要表达的意思。

每一回作者都设计两个话题。前半部分是第一个话题，落脚点是林黛玉作《五美吟》。后半部是第二个话题，落脚点是偷取尤二姐。

第63回宝玉生日，玩的是“占花名儿”。宝钗抽的签画着一支牡丹，题“艳冠群芳”，并注有“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共贺”是吃席的规矩，黛玉不能没有意识，“共贺”预示着二宝的婚姻。黛玉抽的签画着一枝芙蓉花，题“风霜清愁”，注的是“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这是个“愁签”，自饮苦酒，预示着二玉婚姻之结局。牡丹指宝钗，宝钗陪饮一杯，自当有陪的理由，是鸠占鹊巢。黛玉秋祭，显然是又想到了父母已故，自己寄人篱下，无人为自己的婚姻主张。进而，又想到了五美，而五美的结局，有可欣可羡，也有可悲可叹——黛玉是在忧虑自己的结局，自己终究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五美吟》在写五美不同的结局，未必是人们解读的这五美之故事，隐藏着黛玉的结果，甚或依据《五美吟》索隐黛玉的结局，或把五美不同的故事结局纂编在黛玉身上。笔者认为，《五美吟》只表明五美有着不同的结局，黛玉忧虑自己的结局，不知会是哪一种的结局。与旧文后面还有的《十独吟》相比，后者应是意识到已经是大局已定，是在孤独、低沉、凄凉中所作。而《五美吟》之时，反映的只是恐慌、抑郁、愁闷、无助。

早立秋的农谚，有秋后的舒、爽，有秋后的热、燥，烦乱，还有作物收成的不保。舒爽、热燥之气候，农谚是矛盾的，实则不可预测；作物生长与的收成，则是终止的、惨淡的。无论是黛玉还是尤二姐，其结局都是悲惨的，都是命不久矣。晴雯、尤二姐都不过是黛玉命运的预演。

村西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