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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章

  窑洞里的历史老师,咬牙切齿的学生钟跃民。秦岭,你没发现这破帽子底下是一颗装满智慧的头颅?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过程……
  白店村知青点也实行炊事员轮换制,每个知青都要轮上十天,不知这个制度是谁发明的,几乎所有的知青点都采用这个办法,这也是表达了一种要求平等的愿望,当伙头军总比下大田要轻松,这种好事当然要人人有份儿。
  这几天轮上秦岭做饭,她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差事。其实她宁可下大田劳动,也不愿当炊事员,因为她实在是怕去井台打水。白店村属于干旱区,自古以来就缺水,外人一看井台上的辘轳就明白了,那提水的井绳足有百十米长,井水的水位随着季节的变化有规律地升降,水位最低时距地面将近一百米,水位高时也有四五十米深。秦岭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儿,体型颀长,长颈,削肩,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这种美人儿应该生活在城市里,过着宝马香车的富贵日子,可秦岭却没这个命,也没赶上好时代。象她这种人来到陕北农村,就好比橘子被移植到淮南,成了废物。农村可不需要这种美人儿,这里需要的是粗手大脚的婆姨,能上锅台能下田,还要能一个接一个地生娃。秦岭第一次打水时,一桶水还没摇上一半儿就没劲儿了,她一松手,险些被辘轳把打进井里。从此秦岭一见井台上的辘轳心里就哆嗦,她实在是被吓怕了。
  今天她必须去井台打水,不然就没法做饭,就是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去。秦岭挑着桶来到井台上,她向井口里看了看,里面黑糊糊的深不见底,她扔进一块小石头,半天才听见石头进水的声响,秦岭知道这会儿发愁也没用,为今天的打水,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个办法,她拿出一卷行李绳系在腰上,又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井台旁的一棵老槐树上,这是为防止她万一被辘轳把打进井里的保险措施。
  秦岭做了一口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进井里。尽管她为这次打水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当一桶水被摇到一半儿时,她的力气已经用尽,她拚命抓住摇把不敢松手,因为这时松手更危险,沉重的摇把很有可能打断她的肋骨。她慌了起来,明知道此时不会有人来帮助她,但她还是本能地喊起来∶"谁来帮帮我,救命啊……"秦岭已经绝望地打算松手了,这时奇迹终于发生了,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抓住摇把,秦岭象虚脱了一样一下子坐在井台上……她看见钟跃民和郑桐站在面前。
  钟跃民接过了摇把,只几下就把水桶摇上来提到井沿上。
  秦岭认出了钟跃民,她感激地一笑:"哟,人参娃娃来啦?"
  钟跃民真的很愤怒:"你们知青点的男同学也太不象话了,怎么能让女同学干这种活儿呢?他们怎么好意思?刚才要不是我看见,非让桶把你摇进井里去。"
  秦岭喘着气,无力地解释着∶"今天轮到我做饭,这是我份内的活儿嘛。"
  "那也应该找个男同学先把水缸挑满嘛,"
  秦岭不好意思地承认∶"这怨我自己,我真是太没用了。"
  郑桐忽然看见秦岭绑在腰上的行李绳,不由大笑起来∶"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秦岭垂下眼皮∶"我怕掉进井里……"
  郑桐抻了抻行李绳道∶"这绳子留得太长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如果你掉进井口里,就会整个身子吊在半空中,这么细的绳子勒在腰上再加上你的自重,有一个小时就能要了你的命。"
  秦岭红了脸,她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能,怎么别的女同学就不象自己这么笨。
  钟跃民已经提满了两桶水喊道∶"郑桐,还不接过扁担?怎么没眼力价儿?"
  郑桐大为不满:"你他妈怎么支使上我啦?"
  "帮帮忙,哥们儿,我和秦岭要谈谈艺术。"
  郑桐不情愿地接过扁担:"还谈艺术?你还真拿自己当艺术家啦。"
  钟跃民和秦岭并肩往回走,郑桐挑水跟着。
  钟跃民说:"我和你们村的李奎勇是朋友,早就想来看看,没想到来早了点儿,他们还没收工呢,这样吧,我们先帮你做饭,你放心,我们自己带着干粮呢。"
  秦岭笑道:"你们还当真了?都是北京知青,到我们这儿来能不管饭?"
  "都不容易,你们的粮食肯定也不够,不瞒你说,我们还去县城要过饭呢。"
  秦岭恍然大悟:"噢,上次在县城闹事的就是你们?我们都听说了,老乡们都说从北京来了一群土匪。"
  他们走回知青点开始做饭,钟跃民和秦岭一起捏窝头,郑桐坐在灶旁往灶洞里塞柴禾。
  钟跃民问:"秦岭,你为什么叫秦岭?"
  秦岭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老家在关中地区,我爸又姓秦,我刚生下来时,我爸一时想不起该给我起什么名字,我妈说干脆就叫秦岭吧。"
  钟跃民说:"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够专业的,你在哪儿学的?"
  "和我妈妈学的,她是民族歌舞团的民歌演员,就是唱陕北民歌的,我从小听也听会了,可你怎么也会唱呢?唱得也很不错嘛。"
  "我爸在延安呆过,他喜欢陕北民歌,我小时候也经常听他唱,到这儿插队以后,我和我们村放羊的杜老汉学了不少。"
  秦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是干部子弟?肯定是家里受冲击了吧?"
  "你怎么知道?"
  "干部子弟来陕北插队的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类是理想主义者。还有一类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势,株连到子女,又没有别的门路,所以只好来了。"
  "那我也许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呢?"
  "你肯定不是,也许你曾经有过理想,但至少是现在没有了。我很熟悉你们这类人,我们学校也有一些,从气质上看,你们都差不多。"
  钟跃民严肃起来,他很想听听别人是怎样评价自己这类人的,他问道∶"秦岭,你说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秦岭笑笑说∶"真想听?我说了可别不高兴啊。简单地说,这类人首先是好勇斗狠,有暴力倾向,一句话不合便拔刀相向。第二,这类人反感一切正统的说教,在别人看来很神圣的东西到了他们的嘴里便成了笑料。第三,这类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也喜欢看书学习,其主要动力,是不愿把自己和芸芸众生混同起来,他们喜欢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因此也具备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
  钟跃民说∶"按你的意思,这种人大概属于有点儿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这种人吗?"
  秦岭淡淡地说∶"谈不上反感,这不过是人群中的一类人罢了,既算不上流氓也无所谓好人,毕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坏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状态。就象《在路上》里的狄恩,《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他们不过是厌恶平庸的生活,喜欢选择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本身没什么错。"
  郑桐有些吃惊地问∶"这些书你都看过?"
  "不但看过,我还挺喜欢呢,还有《向上爬》、《带星星的火车票》,都是我喜欢的书。"
  钟跃民也惊讶地看了秦岭一眼,他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看来刚才的几十里地山路没有白走秦岭提到的这些书都不是公开出版的书籍,只有供高级干部出入的内部书店才有,据说是供高干们"学习批判"用的,书的封面是灰色或黄色的,没有任何装璜,俗称"黄皮书"、"灰皮书",这些书在北京的干部子弟圈子里很时髦,钟跃民和郑桐都看过这些书。
  "你说得没错,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当乖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去教训别人,哪怕是长辈也不行。咱们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类,后来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纳闷,凭什么就老得有人教育咱们,还给你指好了一条路,让你别无选择,必须走别人希望你走的路,这实在太不讲理了,我羡慕狄恩,喜欢那种&#39;在路上&#39;的感觉,那无非是要体验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钟跃民说。
  秦岭表示赞同∶"人总要有些梦想,人生最重要的是体验,是过程。去年有个外国登山队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遇到雪崩,登山队员全部遇难了。有人认为他们的死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无论你是否登上顶峰,对于人类的实际生活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可我却为这些运动员哭了,我相信他们是因为心灵深处的呼唤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们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也已料到这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唤,因为那就是他们心中的终极精神世界。他们是为梦想而死的,他们一定拥有许许多多美好和纯粹的体验,他们不该有遗憾。泰戈尔说,过于功利的人生就像把无柄的刀子,也许很有用,可是太不可爱了。在我们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纯粹的本质的体验、最初的体验的。"
  钟跃民说∶"凯鲁亚克的那句话说得真好,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郑桐问道∶"秦岭,你属于哪类人呢?怎么也来陕北了?"
  秦岭笑笑说∶"我就应该来陕北,不来倒怪了。"
  钟跃民说:"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听你唱歌的,我喜欢陕北民歌,小时候听我爸唱信天游,听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其实我爸是个破锣嗓子,唱得不怎么样,甚至还跑调儿,当时我就想,就这么个破锣嗓子怎么能把我给唱哭了?后来我才明白,还是歌儿好,陕北民歌里有种很悲凉的东西,听起来让人心里酸酸的。"
  秦岭惊讶地注视着钟跃民:"你的感觉很好,抓住了陕北民歌的魂。"
  钟跃民想了想又说:"陕北这块地方很奇特,从表面上看,这是块很贫瘠的土地,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种表象后面隐藏着一种很深奥的东西。"
  秦岭表示赞同:"这是一种文化的厚重感,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现在的陕北方言里保存着很多古语,比如老乡们说喊一声,叫呐喊一声,听着文邹邹的,而实际上说话的人可能目不识丁。为什么大部分地区的方言中没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迹,惟独陕北方言里却保存下来了,这大概也是由于陕北地域上的特点所致,民歌好象也是这样。"
  钟跃民把捏好的窝头码在笼屉上说:"我想,陕北民歌中的悲凉感是一种人对苦难的无奈,是从心灵中自然流淌出来的,还有个问题,没来陕北之前我还不知道,陕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间所说的酸曲儿,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些酸曲儿的语言很直截了当,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民间似乎并不关注它的道德内容,也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中国上千年的封建礼教是否能影响到所有的汉族人居住的地区,在一些穷乡僻壤会不会有所遗漏,就象你刚才谈到的陕西方言中还保存着很多古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这些想法都是我下乡以后才有的。"
  秦岭注视着钟跃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
  钟跃民一愣∶"什么意思?"
  秦岭笑笑说∶"这是清朝光绪年翰林院大学士王培?的一句话,当时光绪皇帝派这位老夫子当特使,到陕西来考察,他考察完就写了一份折子送给皇帝,这篇文章叫《七笔勾》,从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把陕西说得一无是处,很多陕西人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这也可以理解,谁愿意别人骂自己的家乡呢。不过我倒觉得他说的有很多是事实,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认。"
  钟跃民很感兴趣地问∶"你手里有这篇文章吗?"
  秦岭点点头说∶"我爸爸有本线装书,上面有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来了,我现在就去拿。"
  秦岭回宿舍拿来一个笔记本递给钟跃民。钟跃民翻开笔记本仔细看起来,郑桐也觉得好奇,连忙凑过来一起看……
  七笔勾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锈,狂风骤起哪辩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露,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辩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钟跃民和郑桐看得笑了起来。
  郑桐说∶"这位大学士肯定是在陕北走了一圈儿,他笔下描写的景物都符合陕北的特征,不过他把这些特征扩大到陕西全省就有点儿以点带面了,难怪陕西人有意见。"
  钟跃民评价道∶"你看,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这位大学士山珍海味吃油了嘴,谈论起陕北饮食才不屑一顾,可我看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老实说,现在谁要是给我几个牛蹄和羊头,别说&#39;连毛吞入口&#39;,我他妈连骨头都给它嚼了,你看,又是奶茶,又是面饼锅盔的,咱要有这些东西吃还不乐死?"
  秦岭说∶"这位大学士生活的年代离现在不过七八十年,看来陕北人的生存状态在继续恶化"
  郑桐说:"我早看出来了,农民们并不欢迎插队知青,咱们抢了人家的口粮,土地又没有增产的可能,只能两个人的饭三个人吃,这不是给人家添乱么,一边是不欢迎插队知青,一边是根本不想来却硬逼着你来,这事怎么显得这么荒唐?算了,不说这些,唱首歌儿吧,秦岭,要不是想听你唱歌儿,我才不陪钟跃民来呢,你知道吗?我们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的路。"
  钟跃民也说:"在路上我还在想,等见到你要好好交流一下,可见到你以后,我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听听你的歌就足够了。"
  秦岭坐在灶前,边向灶洞里添柴边轻轻唱起来:
  我为你备好钱粮的搭兜,
  我为你牵来灵性的牲口,
  我为你打开吱呀的后门,
  我为你点燃了满天的星斗,
  满天的星斗,
  我让你亲亲把嘴儿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泪儿流,
  不嫌丢脸不害羞,
  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
  郑桐和钟跃民竟听得发痴……
  李奎勇收工回来听说有人找他,他一猜就是钟跃民,他很兴奋地跑来,刚进了院子,钟跃民就出现在窑洞门口,李奎勇扑过去,两人很亲热地握手。
  李奎勇扳着钟跃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跃民,我的印象里你总是一身将校呢,今天一见你,差点儿没认出来,怎么一身陕北老农打扮?"
  "干什么得象什么,咱不是当农民了吗?"
  李奎勇说:"哥们儿,我还欠着你一个大人情呢,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这条命早完了。"
  钟跃民捶了他一拳说:"上次在县城要不是你帮忙,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奎勇,咱们扯平了,以后不要再提了,想想那会儿打架,觉得咱们都傻乎乎的,好象中了邪,出门之前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带菜刀,这不是有病么?"
  "那会儿是闲的,不打架不拔份儿干什么去?这会儿就不一样了,一天不干活儿就少一天的工分儿,没工分儿你就得饿肚子。"
  钟跃民问:"你们知青点粮食够吃吗?"
  "够个屁,全靠偷鸡摸狗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
  李奎勇摇摇头说:"没有,想也没用,混一天是一天吧,我算想明白了,人不能跟命斗,我就是这命,和你们干部子弟没法比,李援朝他们惹出天大的事,结果怎么样?还是都出来当兵去了,我们这些平民子弟不服气也没有用,该插队还得插队,这才是我们的命。"
  "奎勇,我不是也来插队了吗?"
  "你是一时走了背运,早晚你得远走高飞。"
  "你这么肯定?"
  "不信走着瞧。"
  钟跃民很苦恼地说:"奎勇,我就不明白,咱们从小学到现在相处一直挺好的,怎么一说起家庭出身就总是谈不拢?你总是用一个旧社会穷人家孩子的眼光看我,好象我是地主家的少爷。"
  李奎勇说:"从小老师就告诉我,在咱们这个社会里人人是平等的,只有分工不同,地位都是相同的,我还真相信了,后来我才明白,人和人根本没法比,老师的话水份太大,信不得,咱们不提这些了……"他突然看见坐在灶前烧火的秦岭,诧异地问∶"你们认识?"
  钟跃民说∶"刚认识没几天。"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院子里笑道∶"我说你小子怎么想起来看我,闹了半天是另有所图,哥们儿,你怎么到了陕北还不闲着?"
  钟跃民马上承认道∶"我是对她感兴趣,你能介绍一下她的情况吗?"
  李奎勇搔搔头道∶"秦岭好象从来不和别人争什么,这小娘们儿很怪,和谁也不特别接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在我们这儿人缘一般,她带来很多书,没事就坐在后崖上看书,听说她出身不太好,爷爷是国民党的什么官儿,她妈是民族歌舞团的演员,唱民歌的,我就知道这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钟跃民说∶"你们村的后崖是不是和我们村的坡地隔着一条深沟?"
  "就是那儿,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多米,隔着沟聊天都行。"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奎勇,我得马上赶回去,还有三十多里路要赶呢,走晚了就要赶夜路了。"
  李奎勇动了感情,他抓住钟跃民的手说∶"跃民,过几天我们村要派壮劳力去公社的水库工地干活,我也报了名,听说工地上管饭,还发点儿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妈的病最近又重了,我挣点儿是点儿,这一去恐拍要干几个月,我怕你哪天突然走了,再见面就不知哪年了,谢谢你来看我,如果你哪天有了好事要离开这里,咱们今天就算告别了。"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说:"奎勇,无论怎么样,咱们是朋友,过去是,将来还是,就算这个社会还存在着不平等的现象,可你我之间永远是平等的,你记住我的话。"
  "哥们儿,你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奎勇,你也要保重。"
  蒋碧云从窑洞里走出来,一眼就发现郑桐正坐在一棵树下看书。她觉得这倒是件怪事,在她的印象里,这些家伙很少看书,他们成天骂骂咧咧,打打闹闹,没一会儿安生,尤其是郑桐,很擅长恶做剧。
  蒋碧云问:"郑桐,看什么书呢?"
  郑桐把书封面翻过来:"米涅的《法国革命史》。"
  蒋碧云很意外地拿过书看了一眼封面说:"你也看这类书?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人成天就是胡打胡闹呢。"
  "那是你的偏见,上学的时候,我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功课总是名列前茅,当流氓那是后来的事。"
  蒋碧云呵斥道:"别总自称是流氓,这称呼好听是怎么的?我还没见过流氓看《法国革命史》呢。"
  "我们恰恰就是一群有点儿文化的流氓,我认为读书是种享受,虽然知识现在有些贬值,可将来一定会用上,即使当流氓也要有文化。"
  "你这人说话怎么一点儿正形没有?明明是好话,到了你嘴里也变了味儿,我问你,你对法国大革命有什么看法?"
  郑桐说:"总的感觉是似曾相识,有点儿象咱们的文化大革命,旧贵族送上断头台,新贵族的处境也不怎么样,往往是屁股没坐稳又被别人送上断头台,乱哄哄的你唱罢我登场,我本以为拿破仑是最大的赢家,后来我又发现,他轰轰烈烈的把欧洲折腾个天翻地覆,到头来也是折戟沉沙,败得很惨。"
  蒋碧云惊奇地说:"你说得不错,我发现你很有头脑嘛,你和钟跃民都不是等闲之辈,干吗老故意装出一副流氓相儿?"
  "嗨,文革以前,我们当好孩子当烦了,在家听父母的,在学校听老师的,没意思透了,再说了,当好孩子也没当出好来,最后倒当上了&#39;狗崽子&#39;,我们哥几个一琢磨,不对呀,当好孩子太吃亏了,不如当流氓去,就这样,哥几个一怒之下终于投奔了流氓团伙。"
  蒋碧云笑了。
  郑桐合上书说:"不看了,咱们聊聊天,蒋碧云,现在你是不是对我们流氓有了新的认识?觉得流氓还是挺可爱的?"
  蒋碧云笑着说:"别臭美了,你们算什么流氓?不过是群一肚子坏水的混小子罢了。"
  "我看得出来,你在学校时肯定是个好学生,对不对?"
  "那当然,我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呢,功课门门都是全优。"
  "那你当大队长时,对班里落后的同学是怎么帮助的?"
  "我们班干部都做了分工,一人负责一个落后的同学,一包到底帮助他进步。"
  郑桐腆着脸道:"那太好了,我误入岐途当了流氓,现在痛定思痛,想浪子回头了,可实在是没有决心学好,你也帮助帮助我吧,也来个一包到底,怎么样?"
  蒋碧云警惕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现在不是讲究一帮一,一对红嘛,咱俩配一对,红他一辈子怎么样?"
  蒋碧云怒道:"郑桐,怎么说着说着你那流氓劲儿又上来了?不要脸。"
  "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往歪处想,就算我一时糊涂当了流氓,可党和人民并没有抛弃我呀,总应该给我改邪归正的机会吧,你这个少先队大队长不能见死不救,眼看着我身陷流氓团伙难以自拔,你为什么就不能伸出友爱的双手,拉我一把呢?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了,那也是为革命做出的牺牲嘛。"
  蒋碧云沉下脸,扭头就走。
  郑桐在她身后喊:"蒋碧云同志,你别走,救救我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钟跃民爬上村后的断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山坡,他的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谷,对面的山坡近在咫尺,这个地点还是李奎勇告诉他的,这个断崖和对面山坡只有三十多米,是这条沟的最窄处。
  钟跃民的脸上忽然露出兴奋的表情,他猛地站了起来向对面看,对面山坡上空无一人。
  一阵歌声隐隐传来,若有若无,余音袅袅,由远而及近,围着一条红围巾的秦岭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
  钟跃民高喊道:"秦岭,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秦岭笑道:"观众就得等演员,要不你来当演员?"
  钟跃民说:"喂,咱们开始吧,我在听你唱"
  秦岭的歌声飞过沟壑。
  三十里的名山呀,
  二十里的那个水,
  单想住这那个娘家,
  我不想回。
  住一回这娘家呀,
  我上一回天。
  回一回这婆家呀,
  我坐一回监。
  ……
  秦岭唱得忘情,钟跃民也听得发呆。
  秦岭的声音远远传来:"钟跃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秦岭,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消受你?"
  秦岭开玩笑:"能经天纬地,又富甲一方。"
  钟跃民拍拍头上的帽子说:"我什么也没有,只是……你看见这个帽子了吗?"
  "看见了,不过是一顶破帽子。"
  "可这破帽子底下是一颗装满智慧的头颅。"
  秦岭大笑∶"谁敢保证里面装的不是稻草。"
  "秦岭,你应该是个识货的人,我绝不会低估你的智力。"
  "你的意思是,谁要是对你的存在视而不见,谁就是个蠢货?"
  "当然,没有人能对突然发现的宝藏还保持一种平和心态,要发财了,谁不激动呢?"
  "呸!不害臊,真没看出来,你还挺无赖的。"
  "别不好意思,其实你心里挺愿意的,我知道。""
  何以见得?""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还有,请你回去查一查成语词典……"
  "查什么?""查一查&#39;失之交臂&#39;……"
  "我听不懂。"
  "秦岭,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我听着呢。"
  "我喜欢你,你呢?喜欢我吗?"
  秦岭回答:"跃民,我不讨厌你。"
  钟跃民说:"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那好,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喜欢我。"
  "这么自信?我要是喜欢上别人了呢?"
  钟跃民笑笑说:"那我就等等,等你烦他了,再来喜欢我,我向你保证,你早晚是我的。"
  "那就走着看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答应你。"
  钟跃民说:"秦岭,在你之前,我有个女朋友,她在部队当兵,我已经和她断了……"
  秦岭把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不要说你以前的事,我没有兴趣,因为这不关我的事"
  "你好象什么都不关心?比如前途,命运和爱情,你究竟关心什么?"
  "我妈妈对我说过,生活中过程永远比结果重要。"
  "可我却很看重结果。"
  秦岭嫣然一笑说:"你可能并不了解自己,也许你是个游戏人生的人,既然玩游戏,又何必在乎结果?游戏的乐趣不都在于过程中吗?"
  钟跃民说:"秦岭,你怎么象个哲学家?女孩子别把自己搞得太深奥,这样可嫁不出去。"
  秦岭反问道:"跃民,你是不是很寂寞?"
  "是的,在这穷乡僻壤,难道你不寂寞?"
  "这就对了,因为你寂寞,所以才喜欢我,喜欢难道不是一种过程?如果你看重结果,就该娶我,过日子,生孩子,这才是结果,你觉得有意思吗?"
  钟跃民想了想说:"我没想这么远,如果现在就让我娶妻生子,我恐怕不会觉得有意思。"
  "那么你承认过程比结果重要了?"
  "你说得有道理。"
  秦岭正色道:"跃民,你听好,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因为你寂寞,我也寂寞,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有了更精彩的内容,我会为你祝福,然后说声再见。希望你也能象我一样,让咱们都保持着&#39;在路上&#39;的感觉。"
  "这……我很难回答,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女孩子,很奇特,也很理智。但我要问你,如果若干年后,你我又重逢了呢?"
  秦岭笑了:"到那时,如果我的身边没有更精彩的男人,那么你仍然是个合适的人选,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
  钟跃民仰天大笑道:"秦岭,这场游戏肯定很有意思。"
秦岭幽幽地说:"也可能是个很伤感的故事。"
  钟跃民建议道:"那咱们就一起往下编,闹不好能编出一部名著来,好不好?"
  秦岭静静望着对面山梁上的钟跃民,沉默了……
  钟跃民坐在男宿舍的土炕上,拿着一条破裤子仔细数着上面的窟窿,他把手指探出屁股部位的两个洞,正抓耳搔腮地想办法。
  郑桐推门进来。
  钟跃民说:"哎,郑桐,把你的伤湿止疼膏拿出来,我要用。"
  郑桐马上明白他的企图:"你想补裤子?不行,挺好的东西不能让你糟蹋了,再说我也没几贴啦。"
  "我这裤子都露屁股啦,就剩这一条了,总不能让我露着屁股出门吧?"
  "你就露着吧,没人注意你的屁股。"
  "别废话,快拿出来。"
  郑桐无可奈何地说:"我拿出来也不够用,你那裤子上有多少窟窿?干脆把我那件上衣绞了做补丁。"
  "那不是还得缝么,不如粘上去省事。"
  郑桐说:"有了,蒋碧云那儿有胶水,咱把补丁粘上不就行了?"
  "好主意,你去蒋碧云那儿借胶水。"
  "你别什么事都支使我,要去你自己去。"
  钟跃民一瞪眼道:"你没看见我坐在炕上吗?我只穿着条裤衩,我要还有裤子用着这个急么?"
  郑桐无奈地去女宿舍找蒋碧云,蒋碧云正在看书,她听说钟跃民要用胶水粘补丁感到匪夷所思。郑桐解释说钟跃民唯一的一条裤子露了腚,坐在炕上不敢出门。
  蒋碧云奇怪地问:"他怎么搞的?怎么只有一条裤子?"
  郑桐说:"他原先有三条裤子,后来用两条裤子和村里的张宝财换了一条狗,我们把狗吃了"
  "真是胡闹,为了口吃的,连裤子都没的穿了,你的裤子呢?怎么不给钟跃民一条?"
  郑桐很不好意思:"我的裤子也就这一条了,上次和村里的二喜用三条裤子换了一只鸡,钟跃民还骂了我一顿,说我不会做买卖,他两条裤子就换了一条狗,狗比鸡经吃得多……"
  蒋碧云叹了口气说:"你把钟跃民的裤子拿来吧,我来补,你们谁想出的馊主意,拿胶水粘补丁?"
  郑桐跑回男宿舍来告诉钟跃民:"把裤子给我,蒋碧云要给你补。"
  钟跃民迟疑地说:"这不合适吧?蒋碧云是你的主攻目标,我插这么一杠子多不仗义。"
  郑桐无精打采地说:"算了吧,我试过几次,没戏,碰了一鼻子灰,这妞儿整个儿是油盐不进。"
  "那恐怕是你又跟人家耍贫嘴了吧?你这方法不行,得拿出点真诚来,光练嘴哪成?"
  郑桐说:"我他妈累啦,从此以后不动邪念了。"
  "别灰心,我帮你想想办法。"
  "你?你能想出什么招儿来?"
  "这你就别管了,现在,把裤子送过去,下面的事看我的。"
  这两天又轮到蒋碧云做饭,她把笼屉放在蒸锅上,然后坐在灶前往灶洞里塞柴禾。
  钟跃民穿着补好的裤子走进伙房∶"蒋碧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幸亏你帮忙,不然我就没法出门了。"
  蒋碧云说:"别客气,互相帮点儿忙算什么?你们以后少干点荒唐事就行了,别为了两口吃的弄得连裤子都没有。"
  钟跃民诚恳地说:"是啊,这些天我们深刻地反省了自己,都觉得这么混下去不是办法,那叫颓废,年轻人还是得有点儿抱负,要抓紧时间学点东西,将来干一番事业。"
  蒋碧云惊奇地看着钟跃民说:"哟,这话可不象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正经了?你们不想当流氓了?"
  钟跃民显得很羞涩:"改邪归正了,从此洗心革面,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向你透露一个秘密,你可要保密啊。"
  "你说吧,我保密。"
  "我们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大伙拜郑桐为师,每天给我们讲段历史。"
  蒋碧云不相相信地问:"郑桐?他能讲历史?不会吧?他除了瞎贫,还能干什么?"
  "这是你不了解他,他可是知识分子出身,从小学习就是尖子,学问大啦,他一给我们讲课,我们都听傻了。"
  蒋碧云笑了:"你就替他吹吧,我就不相信郑桐有什么学问。"
  "你要不信,可以去听听,不过这家伙有点深藏不露,不大喜欢卖弄,你要在一旁听,他可能就不讲了,这样吧,晚上等我们熄了灯,你可以在门外听听,我们的学习小组都是睡觉前开课,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把我给卖了。"
  蒋碧云半信半疑:"好,我就去听听,看看这家伙能讲出什么来。"
  郑桐挑着水桶从井台上回来。钟跃民把他堵在知青点的院门口:"过来,有事要和你说。"
  郑桐说:"你找我没好事,快说,今天轮到我挑水,还差两趟呢。"
  "赶快回去,把咱那本《中国通史》看一章,我那天和你定的计划,今晚开始实行。"
  "我操,你还真打算让我冒充老师?我还以为说说就算了,那本《中国通史》我根本没看,讲什么呀?"
  "咱们不是聊过&#39;文景之治&#39;吗?今天就讲西汉,你先回复习一下,到时候我配合你,总之,我们的问题提得越无知,越显出你有学问。""那我回去看看书,你帮我把水缸挑满。"
  钟跃民不情愿地接过水桶骂道:"你小子还真拿起老师架子来啦?我他妈管出主意,还得管挑水?"
  蒋碧云听了钟跃民的一番忏悔,实在是弄不清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到了晚上,她决定去听听郑桐讲课。
  蒋碧云悄悄走到男宿舍门外,仔细倾听着里面的谈话。
  郑桐的声音很大:"刚才我给你们讲的这段历史叫&#39;文景之治&#39;,按照史学家的观点,&#39;文景之治&#39;是中国封建社会出现的第一个太平盛世,由于皇帝采用了休生养息,减轻徭赋的国策,使国力迅速强盛……"
  钟跃民问:"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郑桐谦虚地说:"别叫我老师,咱们共同探讨问题嘛。"
  "老师,大伙不是早商量好了么?上课的时候必须称老师,咱们既然学文化,就得讲点师道尊严。"
  男知青们附和着:"郑老师,你就别谦虚了。"
  "谁有知识谁就是老师。"
  钟跃民说:"老师,我的问题是,到底是唐朝在先还是汉朝在先?"
  "哎呀,钟跃民,你简直太无知了,西汉刘邦建朝在公元前202年,唐朝建朝是公元618年,这中间差着800多年,你说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老师,那三国呢?三国总该是汉朝之前吧?刘备姓刘,刘邦也姓刘,他俩是什么关系?刘邦是刘备的儿子么?"
  郑桐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钟跃民呀,你除会打架拍婆子还会什么?怎么历史知识这样贫乏?提的问题简直可笑,三国时期是东汉以后,和刘邦建西汉差着将近四百年,你怎么整个一文盲的水平?"
  钟跃民惭愧地说:"是呀,自从六六年开始,我就再也没看过书,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就别说历史了,真他妈丢份儿。"
  郑桐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看清这路子了,文化知识到什么时候都有用,人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你们看看钟跃民,小伙子往那儿一站,也算是仪表堂堂吧?可相貌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脑袋浆糊?说句不好听的,照这么下去,将来连个老婆都找不着,谁要你这个文盲?"
  蒋碧云捂住嘴偷偷地笑了,她转身离去。
  曹刚是负责对外观察的,他马上报告:"跃民,她走了。"
  钟跃民如释重负:"走啦?下课、下课,郑桐,你小子还真端起老师的架子来啦?还真把我们当文盲啦?你他妈找抽呢是不是?"
  郑桐说:"哥几个,我还真讲上瘾了,肚子里的货还没倒空呢,我给你们讲完好不好?"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找个凉快地呆会儿去,哥几个要睡觉了,没功夫听你闲扯淡"
  陕北的农村基本没有时间概念,人们的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据天色,真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每天最热闹的时候是晚饭前后,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都端着碗走出自家窑洞,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边喝粥一边扯着家长里短。
  钟跃民也经常端着碗和村民们蹲在一起闲扯,他发现自己和农民们之间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农民们喜欢谈论村里的新闻,在钟跃民看来,这些新闻很乏味,无非是李家的汉子睡了张家的婆姨,王家的两兄弟和一个常家的寡妇明铺暗盖,而那寡妇的孩子长得又象村里一个姓赵的光棍儿。
  村民们大多数是文盲,村里学历最高的是现任会计张金锁,他是高小毕业,几年前是村里民办小学的校长兼教师,村里略识几个字的人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后来学校终于办不下去了,因为村里无力再供养民办教师,一个壮劳力的工分每天才合五分钱,哪养得起闲人,村民们坚持认为民办教师是闲人,娃们认识锄把子就行了,认字有什么用?村支书常贵认为,张金锁既然是"知识分子",就该给出路,学校不办了,就让他改行当了会计,这体现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在如此贫困恶劣的生存状态下,村民们却很少愁眉苦脸,他们始终很乐观,他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是饮食男女。在饮食方面,由于他们没见过更好的食品,所以坚持认为酸汤饺子和油泼辣子是天下最美味的食品,如果有人提出世上还有很多更好吃的东西,那大家会一致认为此人太没见过世面,这驴日的八成是没吃过酸汤饺子,才在这儿胡咧咧
  除了谈论吃,余下的话题自然是男女之事了,谈论这类话题时,大家往往很兴奋,气氛也很热烈,真正是畅所欲言,很有民主意味。有一次村里的常守财从县城走亲戚回来,带回一张宣传画,上面是毛主席身穿绿军装在招手,老人家站在一圈儿类似佛光的光环里,光环下面是一群穿着各种稀奇古怪服装,不同肤色的外国人,他们人手一本红宝书在欢呼着什么,光环上面是一行字∶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村民们第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黑人和白人,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大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题目是白人和黑人交配,生出的娃应该是什么色儿。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天,最后支书常贵一锤定音∶"是黑白花花的。"其理论根据是黑猪和白猪交配,生出的猪娃子就是花花的村民们都说,到底是支书,见多识广有学问。
  只有前民办教师张金锁嗤之以鼻,他说∶"你拿一桶白灰浆和一桶墨汁对在一起搅匀了,就是那种色儿。"
  村民们对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问郑桐,因为他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郑桐却极不负责任地信口蒙人∶"脑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脚是白的。"村民们认为这个结论很有道理,因为有一种马就是这样,浑身都是黑的,惟独四个蹄子是雪白的,这叫"四蹄踏雪"
  知青们来了以后,村民们都对知青有了一种固定的看法,他们认为知青们在北京都住在皇上的金銮殿里,每顿饭都吃饺子,钱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里的钞票都长了毛,还经常劝钟跃民趁农闲时回去看看,顺便把长了毛的票子摊开晒一晒。钟跃民解释说,自己连见也没见过这么多票子,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村民们根本不信,反而认为他不实在,是怕人向他借钱。村里唯一出过远门的人是张金锁,他在很多年以前去过省城西安,据他说,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汤饺子就是羊肉泡馍,省城尚且如此,更何况北京了。钟跃民有口难辩,只好默认了自己有一箱长了毛的票子。
  村民们的时间表很准,只要天一黑,马上上炕睡觉,村里没有通电,又没几户人买得起煤油点灯,再说点灯也毫无意义,庄稼人不读书看报,点灯干什么?这时的石川村变得静悄悄的,除了几声狗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精力旺盛的汉子们睡不着觉,便和婆姨们没完没了地折腾,不折腾个精疲力尽不算完。村里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这个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的无聊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知青们也同样点不起油灯,郑桐的手电筒只剩下两个电池了,平时轻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们只好躺在炕上聊天,时间长了,该聊的都聊完了,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大家只好睁着眼睛想心事,经常是两三个小时都没人吭一声,往往到了半夜,某个人起来解手,这时所有人都爬起来了,大家才发现谁也没有睡着。
  从白店村回来以后,钟跃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窑顶。秦岭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简直挥之不去,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和他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故事。秦岭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他,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为秦岭漂亮的容貌。总之,钟跃民喜欢这个女孩子。
  钟跃民对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亲就很漂亮,难怪他老爹在母亲去世后鳏居多年,钟跃民认为他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把老爹的品味给吊高了。当然,周晓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为她漂亮,钟跃民才懒得在冰场上向她献殷勤,平心而论,那不过是钟跃民的一种虚荣心,因为在冰场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是挺露脸的,要是正二八经地谈恋爱,就有点儿可笑了,钟跃民还没玩够呢,他可不想让哪个妞儿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说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周晓白一认真,钟跃民就有点儿怕了。他愤愤地想,如今的小妞儿们怎么都这样,要不就把你当成流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说哭着喊着非把这辈子交给你,太极端了,弄得男人们简直没有安全感。
  此时周晓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真有点儿雾里看花的感觉,她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钟跃民承认自己还是挺喜欢她的,问题是周晓白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根本够不着,既然命运把他抛在穷乡僻壤,他就该认命。
  钟跃民琢磨,要是他写信告诉周晓白,装做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两人的地位太悬殊,他不愿耽误对方的前途,这样恐怕显得太虚伪,肯定会招骂,人家都没嫌你,你自己装什么孙子?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爱上了别人,如此一来,性质便发生了变化,不是怕钟跃民耽误了周晓白的前途,而是怕周晓白耽误了钟跃民的前途。钟跃民深知恋爱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献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绝症,于是很高尚地向恋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愿意耽误了她。那你放心,她非哭着喊着和你终身相伴不可,你等于给她提供了一个表现高尚情操的机会。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钟跃民要明白地告诉周晓白,希望她不要耽误了钟跃民的美好前途,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至于周晓白会怎么想,钟跃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这好比中国古典小说里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一样,穷书生拒绝了富家小姐的爱情,形象会更高大,这叫富贵不能淫,人穷志不穷。
  钟跃民突然想起前几天收到周晓白寄来的二十元汇款,不禁有些恐慌起来,他决定还是早些向周晓白讲明了好,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这份人情,再有那么几次汇款,他就被套住了,不然就有骗子之嫌。其实那笔钱被郑桐买了猪肉,知青们改善了几天伙食,大伙吃了喝了,这人情债却要钟跃民一个人来还,凭什么?他就是再有献身精神也不干,没这么个献身法儿的。
  钟跃民翻身起来找出纸笔,准备给周晓白写信。郑桐也没睡着,见钟跃民又在使他的手电筒,便不满地嘲讽道∶"又准备给哪个妞儿写信呀?可别把信放错了信封。"
  钟跃民踹了他一脚说∶"都怨你这孙子……"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砸门。钟跃民没好气地喊∶"谁呀?轻点儿砸行不行?"
  门外传来羊倌杜老汉的声音∶"跃民,跃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钟跃民和郑桐一听就蹦了起来,两人穿上衣服冲出窑洞,见杜老汉站在院子里浑身哆嗦,说话也语无伦次∶"跃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滚,说是肚子疼,这可咋办那?你们知青有学问,帮我拿拿主意。"
  钟跃民让郑桐去通知常贵,自己跟杜老汉去看憨娃,他一进杜家窑洞就看见憨娃哀号着在土炕上打滚,孩子的脸色煞白,脸上全是汗。钟跃民慌得抱住憨娃连声喊∶"憨娃,你睁眼看看,我是你跃民哥。"
  憨娃睁开眼,声音很微弱∶"跃民哥,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钟跃民给他擦着汗说∶"憨娃,你再忍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郑桐带着常贵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常发勿匆赶来。常发是常贵的本家侄子,曾在县里办的医疗短训班学习过两个月,回村就成了赤脚医生。据说他的医疗箱里只有三种药品,碘酒,红汞药水和止痛片。他只会摆弄这三样东西,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一次村里的母猪生崽,常发也真事儿似的背着药箱赶去了,当时母猪已经生完了猪崽正在休息,常发愣说怕母猪感染,硬是用碘酒对付母猪的屁股,母猪没命地嚎叫起来,村民们都以为是在杀猪,常发用完了碘酒还意犹未尽,临走又用红汞药水把母猪的屁股染得红艳艳的。
  常发进了窑洞先给憨娃吃了两片止痛片,然后就搓着手不知该干点儿什么了。
  钟跃民怒道∶"常发,你倒是看看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啊。"
  常发蹲在地上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了凉吧。"
  钟跃民破口大骂∶"放屁,受凉会疼成这样?你是他妈什么狗屁医生?"
  常贵忙打圆场∶"跃民,村里的大车昨天到县里拉肥去了,要去看病只能找人抬了,公社卫生院离咱村有三十多里,现在黑灯瞎火的没法走,要不明早再去?让憨娃再忍一宿。"
  钟跃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人命关天的事,还等得到明天早上?现在就走,背也要把孩子背到卫生院,常支书,我和郑桐先走,你再找几个人去追我们。"
  钟跃民顾不上回去穿衣服,背起憨娃就走,郑桐打着手电追上去。
  钟跃民和郑桐算是领教了在漆黑一团的旷野里走夜路的滋味,郑桐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耗尽了,电筒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两人轮换着背憨娃,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郑桐一不留神,一头栽进了路旁的土沟,眼镜也摔掉了,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镜,骂骂咧咧地追上钟跃民
  憨娃的脑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随着他的身体无力地晃动着。钟跃民安慰着∶"憨娃,你觉得咋样?再忍会儿,咱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声音断断续续∶"跃民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又找着两个老鼠洞……在咱村的后沟里,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还给你烧肉吃……"
  钟跃民听得辛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烧的肉真好吃……"
  郑桐在一边听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骂起来∶"我操***,这是什么鬼地方?看个病还得连夜走几十里,这不是耽误事儿么?农民的命就这么贱?我操……"
  憨娃似乎在梦呓∶"跃民哥,你吃过酸汤饺子么?"
  "没吃过,北京好象没有。"
  憨娃说∶"我也没吃过,我爷爷吃过,他说可好吃了,比烧肉还好吃……"
  钟跃民努力忍住泪说∶"憨娃,哥向你保证,等你病好了,哥带你到县城去吃酸汤饺子,咱敞开肚子吃。"
  憨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尝一口就行,咱没钱呀……"
  钟跃民说∶"谁说咱没钱?咱有的是钱,你放心,哥保证让你吃够了。"
  憨娃说∶"跃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觉了……"
  钟跃民说∶"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这时杜老汉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追了上来,有人替换了钟跃民。
  钟跃民安慰杜老汉说∶"憨娃说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现在让他睡一会儿。"
  杜老汉说∶"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咱就回去吧,公社卫生院要花钱哩。"
  郑桐怒道∶"你这老头儿真够呛,这孩子是不是你孙子?是拣来的?你以为肚子不疼了就没事了,都走到这儿了,你又怕花钱,我真怀疑这孩子是你拐来的。"
  杜老汉小声说∶"咱不是没钱么。"
  钟跃民说∶"没钱他也得给咱看病,卫生院要敢不给咱治,我就带人砸了它。"
  三十多里的夜路,他们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等赶到公社卫生院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钟跃民疲惫不堪地把憨娃抱进急诊室,值班医生还在值班室里睡觉,大家上去敲门,医生披着衣服出来没好气地呵斥道∶"有这样砸门的吗?就象抄家似的。"
  钟跃民一瞪眼∶"哪儿这么多废话?赶快给孩子检查。"
  医生一听口音就知道碰见插队知青了,他知道这些人不好惹,马上闭了嘴开始做检查。他刚把听诊器放在憨娃的胸口上,突然象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手,他抬头问道∶"这孩子已经死了,你们怎么才送来?"
  钟跃民顿时如遭雷击,他没有心理准备,怎么也不能相信,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消失了,两个小时之前,憨娃还告诉他老鼠洞的秘密,这孩子生怕别人知道捷足先登,他只把秘密告诉他最信任的人,可就一转眼,这孩子就永远地走了,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和死亡只是咫尺之遥。
  杜老汉神色木然地蹲在地上,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也许他对生活中的苦难已经习惯了。
  可钟跃民却受不了了,他无法想象,生活竟然还有如此残酷的一面,他一把抱起憨娃的尸体禁不住嚎啕起来……
  憨娃死于急性阑尾炎,如果治疗及时,他本不该死。钟跃民忘不了这个孩子,也忘不了那被烧得黑乎乎的老鼠肉。
  周晓白很长时间没有收到钟跃民的信了,她心里不时地感到一种烦躁,什么都干不下去。前几天她看护一个重病号,吊瓶里的药液已经滴光了,病人出现了回血,她盯着吊瓶却视而不见,要不是别人发现了情况,那天非出事故不可。她很想找人倾诉一下,不然自己会发疯的在这个医院里,能和她交流内心秘密的只有罗芸一个,她打算去药剂室找罗芸聊聊天。可当她看到罗芸时,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罗芸这些日子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
  罗芸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见周晓白推门进来,她慌乱地把信纸藏到抽屉里。
  周晓白伸出手:"干吗鬼鬼祟祟的,你心里有鬼,老老实实给我拿出来,我要检查检查。"
  罗芸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写思想汇报呢。"
  "撒谎,写思想汇报你藏什么,我发现你最近一到星期天就请假,行踪诡密,你给我坦白交待,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罗芸向门外看看说:"嘘,小声点儿,你想要我命呀,让教导员知道了还了得,我坦白,我写情书呢,行了吧。"
  "这就得了,你不用说,我知道是谁了。"
  罗芸笑了:"我知道瞒不过你,你这个人鬼精鬼精的。"
  周晓白说:"上次有人把袁军诓来我就明白了,真没看出来,你还真是诡计多端,谁教你的?"
  罗芸马上倒打一耙:"你呀,要不是你先和钟跃民这些坏小子混到一起,我怎么会被拉下水,都是和你学的。"
  "你接着往下交待,你们都到什么程度了?"
  "一般接触呗。"
  "我不信,我问你,接吻了没有?谁先主动的?"
  罗芸的脸红了:"晓白,你胡说什么那。"
  周晓白不依不饶地追问:"哟,还知道害臊呢,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做什么了?你少诈我,你和钟跃民接过吻吗?"
  周晓白大大方方地说:"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认识他不到一个月就接吻了,为我爱的人,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才不象某些人似的,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哼,假正经。"
  罗芸跳起来向周晓白冲去:"你给我闭嘴,不知害臊的家伙……"
  袁军对自已的魅力从不抱任何幻想,他长这么大还没和哪个女孩子交过朋友,虽然也在街头追逐女孩子,但多半儿是出于起哄,也从来没成功过,上次甚至被抓进了派出所,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冤得慌。钟跃民曾经刻薄地评论过袁军∶如果哪天事情倒过来了,那肯定有热闹看,譬如袁军在大街上碰见一个妞儿嘻皮笑脸地凑上来调戏他,你们猜袁军会怎么样?这小子八成是当场被吓得尿了裤子,他哪受过这种刺激?此话虽刻薄,但基本上是事实,袁军的确不擅此道。那天罗芸委婉地向他表达了爱意,他一时没反映过来,等他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还真有点儿天上掉下馅儿饼的感觉。他弄不清罗芸为什么会看上自己,他把自己身上的全部优点都拿出来分析了一番,还是感到缺乏底气。
  袁军认为罗芸的相貌虽然比不上周晓白,但也属于中等偏上水平,既然是自己撞上门来,他便没有理由拒绝,军营生活如此枯燥,有个女朋友当然也不错,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他连想都不去想,未来的事太遥远了。
  袁军和罗芸相处的时候,总是很被动,他不知不觉地受到罗芸的控制。连队的训练任务很重,有时还要参加助民劳动,根本不能保证每个星期天都能放假。但罗芸在医院里的空余时间却很充足,她要求袁军最好每个星期天都来和她见上一面,当袁军感到为难时,她又不失时机地点拨他打着父亲老战友的旗号,以各种理由向连里请假,反正军部司政后机关里到处是袁北光的老战友。袁军每次去军部大院都要拜见一位首长,说是父亲来信要他登门问候一下叔叔阿姨,首长和夫人自然很高兴,拉住袁军问寒问暖地很亲热,这时袁军就开始提要求了,说连队里总是不太相信他的话,请假时指导员要再三盘问,为了使连里放心,还要麻烦叔叔给我们指导员打个电话证实一下。军里的首长哪里认识一个连队指导员,他们往往一个电话就打到坦克团的团长或政委那里,说你们团的袁军在我家里,我替他请个假。团长和政委哪敢说半个不字,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儿。袁军见目的已达到,便起身告辞,声称还要去看别的叔叔阿姨,等他出了门就一溜烟儿地窜到了公共汽车站,那是他和罗芸约好的地点,他们每次约会都选在城里的电影院,那里遇见熟人的机率不高。
  周晓白终于盼到了钟跃民的来信,她兴奋得难以自抑,揣起信就跑,一直跑到医院疗养区的花园里,才坐在长椅上拆开钟跃民的信。
  钟跃民的信不长,只有薄薄的一页信纸,周晓白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很不满了,这个人也太惜墨如金了,好不容易写封信,就这么一张纸。不过尽管信很短,周晓白也很知足了,这证明钟跃民还想着她。
  谁知她刚看了两行,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晓白∶
  实在对不起,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再等我了,其实,从你入伍的那天起,你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我知道,我们早晚会有分手的那一天,我想,长痛不如短痛,好在时间还不长,我不想瞒你,我爱上了别人,你知道,陕北的生活很苦,我们粮食很少,整天都在为吃饭而操心,严酷的现实使我变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希望有人能和我相依为命,在精神上互相支撑……
  周晓白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信纸上,她感到太突然了,简直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我不想说什么怕耽误你的话,因为那是很虚伪的,实际上,我是怕你耽误了我,在这贫瘠的黄土高原上,人们似乎看不到什么前途,对于未来我从不做什么设想,眼前能吃饱肚子,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你很难想象他会忠实于爱情,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请忘了我吧,对不起,再一次向你说对不起。
  周晓白猛地扬起脸,泪流满面地大叫一声:"钟跃民,你这个混蛋……"她用双手捂住脸,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起来。
  罗芸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周晓白正在女兵宿舍里收拾衣物,她把一些物品胡乱地塞进手提箱里,拚命地往下按箱子盖,明明是东西太多,箱子盖不上,她却视而不见,狠狠地和手提箱较劲。
  罗芸匆匆推门进来:"晓白,你要干什么?"
  周晓白狠命地压着箱子说:"我要去陕北,我要当面去问问他,他不能这样不负责任。"
  罗芸说:"你疯了?领导不会批你假。"
  周晓白任性地说:"不批假我也要走。"
  "你这是开小差,是逃兵,你考虑到后果了吗?"
  周晓白猛地把一身军装扔到墙角喊道:"我要求复员总可以吧?这兵我不当了还不行。"
  罗芸也急了,她不顾一切地抢过衣箱大喊:"晓白,你冷静点儿,为一个钟跃民不值得,你会毁了自己,千万别这样,我求你啦。"
  周晓白呆呆地望着罗芸,突然身子软下来,罗芸一把抱住她。
  周晓白凄厉地叫了一声:"罗芸,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就是这个结果,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她倾刻间泪飞如雨,失声痛哭。
  罗芸把钟跃民的恶劣行径告诉袁军时,袁军却一声不吭,罗芸大为恼火。
  那是在一条小河边,河两岸林木掩映,坡岸上绿草如茵,浓荫蔽日,这也是他们经常幽会的地方。
  袁军和罗芸身穿便衣斜躺在坡岸上,袁军头枕双手,眼睛望着天空。
  罗芸把头倚在袁军的肘弯里说∶"你该给钟跃民这混蛋写封信,好好骂他一顿,太坑人了。"
  "我凭什么骂他,我们是哥们儿。"
  罗芸坐了起来:"哼,你看看你的哥们儿都是些什么人?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是呀,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们女人应该联合起来,谁也别搭理男人,就没这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了。"
  罗芸怒气冲冲地看着袁军:"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好象无所谓似的?"
  袁军若无其事地说:"这算什么大事?天又没塌下来,钟跃民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让周晓白缓缓气儿,过些日子再找一个就是了。"
  罗芸一听这话便气得要命:"你说得轻巧,感情是能随便伤害的么?一个女人要是感情上受到伤害,恐怕一辈子都缓不过来。"
  "没那么严重吧,我听说初恋的成功率还不到百分之五,这很正常,人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袁军,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你的心里话吧?"
  "你看,你看,我说你哪儿来这么大的义愤呀,物伤其类,把自己也搁进去了,要是看电影,你看着看着动了感情,把自己也投入了,这就麻烦了,比如说,看见黄世仁侮辱喜儿,于是你就把自己当成了喜儿……"
  罗芸狠狠拧了袁军一把:"少跟我臭贫,以后你要是敢对不起我,看我不杀了你。"
  袁军看了罗芸一眼,大发感慨道:"你们女人一到这会儿,就露出了狰狞面目,让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就好。"
  袁军问:"周晓白最近怎么样?"
  罗芸说:"大病了一场,发烧到40度,要不是因为病倒了,她真敢开小差跑到陕北去,她心里还放不下钟跃民。"
  袁军由衷地叹道∶"谈恋爱真是件累活儿,我算明白了,女人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罗芸说:"你能有这种认识,说明你的头脑还算清醒,世上没有占了便宜就走的事。"
  袁军沉默了。
  石川村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一截旧铁轨,每天出工的时候支书常贵就敲打铁轨,算是出工哨
  随着敲打铁轨的声音,村民和知青们慢吞吞地陆续来到村口。
  郑桐边走边兴奋地告诉钟跃民∶"跃民,你那主意真是高招儿,蒋碧云这些天一见了我,眼神儿都不对了。"
  钟跃民问:"什么眼神儿?"
  "温柔啊,绝对温柔,哥们儿,实在对不起,为了巩固战果,我只好拿你当牺牲品,在蒋碧云那儿把你数落了一顿。"
  钟跃民警惕地问:"你他妈又说我坏话了吧?是不是把我形容成恶贯满盈的流氓?"
  "倒没那么严重,不过是说你这个人责任心差了点儿,见一个爱一个,就象狗熊掰棒子,掰一个扔一个,在你不长的掰棒子生涯中,已经扔了七八个了。"
  "我操,你诽谤得有点儿过头儿了,我有这本事么?"
  郑桐推心置腹地说:"为了哥们儿的终身大事,你就担点儿恶名吧,我总不能把你夸成一朵花儿似的,那还有我什么事呀?"
  钟跃民点点头说:"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流氓的恶名我担了,收工回来你把我的脏衣服洗洗,我明天还等着穿呢。"
  郑桐抗议道:"凭什么让我洗?我还要备课呢。"
  "狗屁,谁还听你的课?你倒讲上瘾了?我为你担了这么大恶名,你替我洗件衣服算什么?你要敢不洗,可要注意后果。"
  郑桐立刻软了:"真是赤裸裸的威胁,行,我洗。你还别说,这些天我看《中国通史》还真看上了瘾,我打算再找点儿其它历史书,好好攻读一下,我计划用两年时间通读《二十四史》。"
  "我的天,你哪来这么大动力?"
  郑桐严肃地说:"爱情呀。"
  钟跃民大笑:"哎哟,还跟真的似的,你可别吓着我。"
  常贵在村口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训斥着众人:"人都来齐了没有?怎么还缺人?一到给队里干活,就磨磨蹭蹭,过去给自家自留地干活,不用人催,屁股上象安了马达,停都停不住,跃民来了没有?"
  钟跃民答道:"支书,我来了。"
  常贵派起活儿来:"小钟,今天我派你个美差,县城里咱村包的那几个厕所该掏了,你带蒋碧云去把粪掏回来,千万别撒了,咱村的菜园子全靠它啦,这可是宝贝。"
  钟跃民泄气地说:"支书,我当是什么美差?闹了半天是掏粪,这算什么美差?"
  "你这娃真不知好歹,那点儿粪一会儿就掏完,你们还能逛逛县城,这活儿可是记满分,你要不想去我可换人了。"
  钟跃民立刻改变了主意:"那我去,不就是掏粪么?这脏活儿让别人去多不合适,蒋碧云,你要嫌脏就让郑桐去,别不好意思,谁让我们是男的呢。"
  蒋碧云说:"既然你们觉悟都这么高,也别显着我落后,我也去吧。"
  郑桐摇摇头说:"看看,这些人里没傻子,一听说能逛县城,比当年在北京逛王府井还高兴,别说掏粪,吃粪都干啦。"
  蒋碧云把一个土筐扣在郑桐头上:"郑桐,闭上你的臭嘴。"
  钟跃民似乎想起了什么:"支书,让郑桐也去吧,蒋碧云干活儿不行,到时候活儿都让我一人干,我不就亏了么。"
  蒋碧云瞪着他不满地说:"钟跃民,谁干活儿不行?你怎么净跟我们女的斤斤计较。"
  钟跃民显得很自私:"这年头儿,谁顾谁呀?支书,让郑桐去吧。"
  常贵无奈地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呀,干点儿活儿事就这么多事,郑桐,你也去。"
  郑桐就等这句呢,他马上大声道:"是,支书,保证完成任务。"
  蒋碧云哪里知道这两个家伙在算计她,她不依不饶地冲着钟跃民发火:"钟跃民,我算认识你了,你可真够自私的。"
  钟跃民不为所动:"那当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村里唯一的两头骡子拉着粪车在乡村土路上跑着,郑桐和蒋碧云分坐在两边的车辕上,钟跃民坐在侧面,车轮在土道上卷起漫天黄尘,粪车冲上山峁,四处望去,黄土高原的山川地貌尽收眼底。
  钟跃民扯着嗓子吼出《信天游》
  羊肚肚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容易,
  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话话,
  就招一招手
  ……
  郑桐没话找话地说:"蒋碧云,你听跃民唱得挺够味儿的吧?"
  蒋碧云一撇嘴道:"一般,一听就是城里人唱的,缺点儿黄土味儿,跃民,你是不是跟秦岭学的?"
  钟跃民说:"秦岭是谁呀?不认识,我这是跟羊倌杜老汉学的。"
  "哟,为了秦岭,把女朋友都甩了,这会儿又装不认识了?"
  "我说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太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好不好?今天大家难得出来逛逛,聊点高兴的事成吗?"
  蒋碧云说:"鬼才管你的私事,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郑桐,你的历史课还在讲吗?"
  "嗯,刚讲到两晋南北朝,给他们讲课太费劲,都嫌历史课太枯燥,我只好加一些历史典故活跃一下气氛,比方说到两晋,我就给他们讲讲石崇斗富,绿珠坠楼的故事,凭心而论,钟跃民学得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附和道:"是啊,我觉得多学点儿知识没坏处,还是郑桐有心眼儿,我们这些人胡打胡闹时,他在家偷偷看书学习,还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当时我真想揍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他对。"
  郑桐说:"人要有远见,这世道不能总这样,知识早晚能派上用场。"
  钟跃民恭敬地说:"是,你说得有理,我觉得你真能当我老师了。"
  郑桐显得很谦虚:"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我不过是比你们多看了几本书罢了,咱们还是共同探讨吧。"
  蒋碧云疑惑地看着他俩:"我总觉得钟跃民最近有点儿不对头,就凭他会老老实实认别人当老师?他服过谁呀?别是憋什么坏主意呢。"
  钟跃民做出真诚状:"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古人云:&#39;三人行,必有我师。&#39;郑桐当我老师我可没觉着丢份儿,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也算是家学渊源,我当当学生怎么啦?郑桐,我不怕别人讽刺挖苦,给你当学生我当定了。"
  蒋碧云盯着他说:"钟跃民,你这都是真的假的?我怎么老觉得你老谋深算地在攒坏水呢。"
  "那是你缺乏真诚,总把生活看得漆黑一团,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这是你的偏见。"
  郑桐说:"跃民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混是混了一些,但基本还是懂道理的,为人也比较真诚,至少在学习这方面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咬牙切齿地说:"郑桐啊,这么多日子了,你总算说了我点儿好话,真他妈感动死我啦。"
  蒋碧云批评道:"你看,说着说着嘴里又不干不净了。"
  郑桐从不放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他就这样,一高兴就爱骂人,都是他爸教的。"
  钟跃民欲发作又忍住:"得,是我爸教的,他就没教过我好。"
  郑桐说:"不说他了,咱们唱歌,蒋碧云,你看过电影《花儿朵朵》么?会唱那首插曲吗?"
  "当然会。"
  郑桐和蒋碧云大声唱起来: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你看那满山遍野处处春光,
  青山点头河水笑,
  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
  钟跃民掏出烟袋点燃一锅烟恶狠狠地望着郑桐,心里琢磨着到了晚上回宿舍该怎么收拾他。这狗东西,他在心里骂道。他深信,这会儿要是蒋碧云和他同时挂在悬崖边儿上,郑桐这小子肯定毫不犹豫地先把蒋碧云拽上来,万一这会儿钟跃民松了手掉下去,那也只好活该了,哥们儿义气一到了这会儿就不灵了。
  钟跃民等人在县城里掏完厕所,郑桐这小子连声招乎都没打,就带着蒋碧云逛市场去了。钟跃民想起该去县委知青办看看马贵平,自从上次马贵平去村里看他以后,钟跃民还没来过县城。
  他这样想着走进县委大院。
  马贵平正在办公室伏在桌上写东西,钟跃民亲热地叫了声马叔叔。
  马贵平抬头惊喜地说:"是跃民呀。"
  钟跃民说:"队里派我来县城干活儿,我顺便来看看您。"
  马贵平拍拍钟跃民的肩膀:"好小子,还记得你马叔叔,还算有良心,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派人找你去呢。"
  钟跃民问:"有事吗?"
  马贵平说:"好事,天大的好事……"
  马贵平把钟跃民按坐下,又忙着拿暖瓶倒开水:"没吃饭吧?等一会儿食堂才开门,你先坐一会儿。"
  "马叔叔,到底是什么事?"
  马贵平说:"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碰巧部队来接兵的副团长是我的老战友,他刚当兵时我是他的班长,多少年没见了,这家伙如今都是副团长了,我把你的事和他说了,他二话没说,一拍胸脯说这事我包了,老师长的儿子要当兵,咱还能不管?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可我爸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呢,部队政审怎么办?"
  马贵平说:"这你不用管,我们自有办法,这是你马叔叔第一次走后门儿,不过,为了我老首长的儿子,这个后门儿我还非走不可。"
  钟跃民感到很突然,他根本没有想到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他猛然想起秦岭,她怎么办?钟跃民感到很踌躇,他试探地问:"可是……马叔叔,我还有个女朋友呢,她能和我一起走吗?"
  马贵平说:"嗯,你小子才多大?就交女朋友了?告诉你,你就是碰上个仙女,这会儿也顾不上了,我只能管你一个。"
  "那我也得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啊。"
  "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就住在我家里,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好办?这是走后门,是违反原则的事,何况这次是C军招兵,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队,多少人想去都去不成,机会难得呀"
  钟跃民站了起来:"马叔叔,谢谢您为我的事操心,可我不想当兵了,我还是当农民算了。"
  马贵平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吼起来:"你敢!你爸爸英雄了一辈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熊儿子来?为个女人就放弃前程?你听着,你是个男子汉,不是个娘们儿,军队里是男人建功立业的地方,你应该去当兵,不管你将来要做什么,当几年兵绝对没有坏处,钟山岳的儿子就该是条汉子,就不能给他丢脸,要是为了儿女情长就自毁前程,你就不是钟山岳的儿子,我也没你这个侄子。"
  钟跃民浑身一震,慢慢地坐下。
  "你给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没有?"
  钟跃民低声说:"明白了,我去,可我一定要向她告个别,您一定要答应我。"
  马贵平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情种,好吧,快去快回,记住,对别人说你父亲得了重病,你要赶回北京看望父亲,记住啦。"
  钟跃民站起来:"记住啦,我走了,马叔叔。"
  钟跃民爬上石川村的后山梁,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山梁。
  秦岭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她向钟跃民招招手:"跃民,我今天可没有迟到啊。"
  钟跃民呆呆地望着秦岭,他不知该怎么样开口,嘴唇动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秦岭关切地问:"跃民,你怎么啦?"
  钟跃民还是没有说话。
  秦岭平静地看着他说:"你有心事?和我说说好吗?你不是拿我当朋友吗?"
  钟跃民艰难地说:"秦岭,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秦岭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早晚会走,我该向你祝贺呀。"
  "我会回来找你的。"
  "别这样,跃民,你有你的路要走。"
  钟跃民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呢?会给我回信吗?"
  秦岭沉默了。
  钟跃民固执地追问:"秦岭,我在等你回答,你会回信吗?"
  秦岭的歌声远远飘来,是那首陕北家喻户晓的《走西口》。钟跃民心中一震,竟有些发痴了……
  天下黄河,唯富一套。以银川为中心的河套、宁夏地区,自古富庶,因为盛产大米,是陕北人心中的淘金宝地,因其地处陕北西部,故称走西口。走西口是陕北影响深远的一个历史现象,反映到陕北民歌中,就诞生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凄婉悱恻的《走西口》,被称为陕北民歌的离情之王,在陕北人心中有着永恒的魅力。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走西口呀,
  小妹妹泪花流。
  ……
  秦岭的歌声真使钟跃民柔肠百转,歌声在苍凉的黄土沟壑间飘零……钟跃民觉得一阵恍惚,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要失去这个姑娘了。
  秦岭向钟跃民做了个手势∶"跃民,你坐下好吗?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钟跃民平静下来∶"好,要分别了,咱们聊点儿什么?"
  秦岭说∶"还是谈谈音乐吧,跃民,我和你谈过,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我姥姥是我们家乡有名的歌手,我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但我是听着信天游长大的,我以前并不是很喜欢陕北民歌,我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尤其是威尔第和瓦格纳的歌剧。当我来到陕北以后,有一天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黄土凝固成的波浪,寒风卷着漫天的黄尘迎面扑来,使人感到窒息,我突然有了一种苍凉感,我脚下是个破碎的黄土高原,千百年的雨水就象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这个黄土高原切割得肢离破碎,让人觉得它已经垂垂老矣,风烛残年。我想,这片破碎的山川大地一定盛载了太多的苦难,它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怎么表达呢?于是信天游就出现了。我突然发现,同样是一首信天游,在舞台上唱出来,我没有什么感觉。可要是站在陕北的山峁上,面对着毛乌素大沙漠吹来的凛冽寒风,这时你唱出的信天游仿佛有了灵魂,有了神韵,你的歌声和泪水仿佛从心灵深处自然地喷涌出来,这时我才明白,任何艺术都应该在它特定的情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永恒的魅力。"
  钟跃民沉默不语,他的情绪很低落。
  秦岭说∶"跃民,能在这穷乡僻壤和你相识,还能和你谈谈音乐,谈谈人生,我挺知足的,我得承认,我还是不够洒脱,尽管我们以前谈论过分别,我也表明过自己对分别的态度,可是我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真舍不得你了,这说明我还没有真正成熟起来,我们还是太年轻,还是有些儿女情长。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你我早晚会分手的。"
  钟跃民终于开口了∶"是啊,尽管你我都不看重结果,可是我们连过程都没开始呢,我总觉得咱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跃民,你是个男人,你要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用你的话说,你不是喜欢玩吗?那么我告诉你,你应该去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了,也许你会遇到很多好玩的事,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游戏所构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你不妨害社会和他人,游戏人生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平庸的生活。"
  钟跃民苦笑一声∶"秦岭,如果能让我选择的话,你猜我现在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秦岭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想把我们交往的过程再延长一些,是吗?"
  "是的,你我住在一个破窑洞里,过一段男耕女织的日子,没饭吃了,我们就唱着信天游去讨饭。"
  秦岭大笑∶"这主意听着挺不错,可惜来不及了,要是你真在乎这个过程,你今天就可以过来,不过我们连个破窑洞都没有。"
  钟跃民惊讶地睁大眼睛∶"秦岭,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跃民,你想要我吗?"
  "想……"
  "那你还等什么?"
  钟跃民冲动地站了起来:"秦岭,我现在就去找你,你在村口等我,你一定要等到我……"
  他转身狂奔而去……
  多年以后,钟跃民还忘不了那次他狂奔夜路的情景,那天夜里,他举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地跑着。他一次次地跌倒,又爬起来继续狂奔,黑暗中他脚下一绊,一头栽进一条深沟,整个身体翻滚着下落,一直滚到沟底,他又挣扎着爬上来。钟跃民的大脑处在一片空白中,他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赶快见到秦岭,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时间,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
  秦岭静静地站在村口打谷场的一棵大槐树下。
  钟跃民在大路上出现了,他脸上被划出道道血痕,衣服被扯得稀烂,他一瘸一拐地跑到秦岭面前,两人默默地对视。
  钟跃民张嘴想说点什么,秦岭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跃民,什么也别说……"
  两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恍惚中钟跃民觉得秦岭滚烫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他迅速地将嘴唇迎上去,两人的舌头缠绕在一起……在这一刹那,钟跃民和秦岭年轻的躯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强大的电流击中,躯体内被压抑的情欲犹如岩浆般地喷涌出来,两人在晕眩中拥抱着跌倒在谷草堆中……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的眼睛,秦岭发出深深的叹息,轻轻闭上眼睛。
  钟跃民的手解开秦岭的衣扣……
  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过程……"
  钟跃民顾不上说话,他急于将自己和秦岭融为一体,黑暗中秦岭雪白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钟跃民似乎感到自己的情欲在一瞬间怦然爆炸,他勇猛地进入了秦岭的身体……秦岭发出一声痛楚的尖叫,双臂猛地抱住钟跃民,手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钟跃民的后背……
  钟跃民没有想到,他的第一次性爱竟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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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一章

  侦察一连的活雷锋吴满囤,各怀鬼胎的把兄弟,充满了功利色彩的友谊。张海洋一个漂亮的左勾拳击中满囤的鼻子,一声闷响,满囤鼻腔中喷出的鲜血溅了钟跃民一脸。坑道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股浓烟和尘土涌出坑道口。
  周晓白坐在疗养区花园池塘边的长椅上,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在仔细端详,这是她和钟跃民在北京房山云水洞前的合影,照片上周晓白亲热地挽着钟跃民的胳膊,两人脸上都漾溢着青春的笑容。
  周晓白的视线又模糊起来,她掏出手绢擦着眼泪……她把照片仔细夹进一个笔记本里,抬起头来。
  袁军正站在她面前:"晓白,有人给我带信,说你找我。"
  周晓白露出笑容:"真不好意思,又让你走了五公里,请坐吧,我没什么大事,只想找你聊聊,你可别嫌我烦啊。"
  "哪儿的话?咱们不是朋友吗,别这么客气。"
  周晓白问:"你最近收到钟跃民的信了吗?"
  袁军戒备地说:"你问这些干吗?晓白,你听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了。"
  "袁军,请你回答我,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
  周晓白加重了语气:"你要还拿我当朋友,就告诉我实话,要不然,我就没你这个朋友,你看着办吧。"
  "你别急好不好?我又没说不告诉你,我也是刚刚收到钟跃民的信,他已经离开陕北到C军当兵了,我是怕你伤心,所以跟罗芸也没说。"
  周晓白自言自语地说:"他还真离开陕北了,看来我的感觉没错。"
  袁军小心翼翼地说:"是啊,你还真神了,我前天才收到的信,昨天我们连二排长就和我说,小袁,医院里有个姓周的女兵叫你呢,当时我就愣了,心说这个周晓白简直是个特务,怎么我刚收到信,她就知道了。"
  "这大概是一种心灵感应。"
  "晓白,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别再想他了,何必自寻烦恼呢?"
  周晓白得意地说:"算了?没那么容易,我要他亲口对我说,周晓白,我不爱你了,哼,我看他好意思不好意思,钟跃民,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
  袁军大惊:"怎么,你还打算找他?"
  周晓白哼了一声:"找他还不容易,他去的那支部队,从军长到师长都是我爸的老部下。"
  袁军顿时捶胸顿足:"哎哟,完啦,完啦,我怎么把部队番号告诉你了?这下可把跃民给坑啦,晓白,你可不能报复他,我是拿你当朋友才告诉你的,我求你了成不成?"
  周晓白露出胜利者的神情:"那你告诉他,他伤害了我,必须向我道歉,哼,我给他个机会,就看他乖不乖了。"
  "你这不是让我挨骂么?他肯定认为是我出卖了他,这不是跳到黄河里……"
  "这我可管不着,难道不是你告诉我的?"
  "晓白,你不能过河拆桥,这让我没法做人呀。"
  "活该,谁让你们是哥们儿呢?谁让你们在冰场上干坏事呢?当初是谁死皮赖脸追我?这会儿想不认帐?门儿也没有。"
  袁军低三下四地恳求道:"咱再商量商量……"
  周晓白一口回绝:"没商量,反正一个月之内,我要是收不到他的信,我就给他们军长写信,告他始乱终弃,把这个混蛋退回陕北去。"
  袁军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走了。
  周晓白望着袁军的背影,忽然用手捂住嘴笑了。
  钟跃民在新兵连度过了难熬的三个月训练期,他被分到军侦察营一连。
  到一连报到的那天,他正和两个新兵在整理内务,又有两个背着背包的新兵走进门。
  一个新兵问:"请问,这是五班吗?"
  钟跃民头也没抬:"是五班。"
  新兵愣住了,脱口道:"跃民?"
  钟跃民猛地抬起头来:"哎呀,是你,张海洋。"
  张海洋把背包一扔,张开双臂:"真的是你?太巧了,你他妈还活着?"
  两人热烈拥抱。
  钟跃民问:"你在哪儿入的伍?"
  "北京,我在云南插了一年队,一算计,快到征兵期了,我买了张车票就回北京了,我爸问我,你想去哪个部队?我说当然是C军了,王牌部队。"
  钟跃民说:"新兵集训时你在哪儿?我怎么没见到你?"
  "咱们军今年有三千多新兵,分好几个集训区,我在南营区,我到时,新兵连已经集训一个月了,你呢?从哪儿入的伍?"
  "我在陕北入的伍。"
  张海洋兴奋地说:"哥们儿,这回咱们可得一起混几年了。"
  和张海洋一起来的那个新兵打来一盆洗脸水,殷勤地说:"老张,洗把脸吧。"
  钟跃民仔细看了这新兵一眼,他是个矮个子,其貌不扬,似乎总哈着腰,一看就是农村入伍的。
  张海洋用毛巾擦了一把脸:"满囤,这还有个哥们儿呢。"
  新兵点头哈腰地说:"我马上去,你们等一会儿。"他拿起钟跃民的脸盆走出去。
  钟跃民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这人挺勤快呀。"
  "他叫吴满囤,沂蒙山来的,傻乎乎的,就喜欢干活儿。"
  "这名字挺怪,本来是满囤,一姓吴就完了,吴满囤就成了不满囤。"
  张海洋笑道:"这小子是深山里长大的,头一次出山,看什么都新鲜,新兵连上次吃包子,这小子长这么大愣没见过包子,舍不得吃,把包子藏起来,说是要给他爹娘捎去,最后给捂馊了。"
  钟跃民乐得一屁股坐床上。
  "可乐的事多着呢,刚到新兵连时,这小子提着裤子满营房乱窜,我问他找什么,他说找土坷垃,我说找土坷垃干吗?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擦屁股呀。"
  钟跃民和几个新兵大笑起来。
  张海洋来了精神:"我给你学学他在第一次班务会上的发言,托毛主席的福,俺也干上八路啦,临出门儿俺娘说啦,不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就别回来见俺。当时我都听傻了,心说这孙子有病吧?抗日战争都结束二十多年了,哪儿来的八路和日本鬼子?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钟跃民等人乐得直不起腰来。
  满囤端着脸盆进来放在钟跃民面前:"兄弟,水来了,洗洗吧。"
  张海洋开始拿满囤寻开心:"满囤,你们村打鬼子都使什么家伙?"
  满囤小声说:"听老辈人说使土地雷。"
  "那你怎么没带俩儿地雷来?你不知道当八路得自带家伙?你拿什么打鬼子?"
  满囤憨笑着:"你别逗俺啦,指导员说鬼子早给打跑啦。"
  新兵们哄笑起来。
  凌晨,全班战士都在熟睡,满囤坐起来,轻轻地穿衣服。
  钟跃民醒了,他看看手表,手表的指针指着五点。
  满囤已经出门了。
  钟跃民向窗外望去,见满囤正在朦胧的晨光中卖力地打扫院子,钟跃民疑惑地摇摇头,又倒头睡去。
  吃早餐时,钟跃民捅捅张海洋小声说:"满囤每天都早起扫院子?"
  张海洋说:"别说扫院子,掏厕所的事他也包了,休息日还到炊事班帮厨呢。"
  "这小子还真有病?"
  "你可别小看他,他心眼儿多着呢,打算争取个好表现,将来能提干,留在部队?"
  钟跃民一口稀饭喷出来:"靠这个提干?"
  "他还能靠什么?训练了三个月,这哥们儿连向左转向右转还反应不过来,上次打靶别说环数,子弹愣脱靶了,要说文化程度只上了一年小学,几乎是文盲。"
  钟跃民不解地问:"你成天满囤长满囤短的,好象挺亲热,你搭理这土老冒儿干什么?"
  张海洋眨眨眼说:"这你就不懂了,他不是爱干活儿吗?以后洗个衣服,拆个被子什么的,他是最佳人选。"
  钟跃民恍然大悟:"哟,我怎么没想起来,这还真是个培养对象。"
  "咱哥们儿是什么脑子?早想到这儿啦。"
  钟跃民说:"看来我也得找他好好谈谈了,想提干就不能光给张海洋洗衣服,钟跃民的衣服也得管,他不能把同志们分为三六九等呀,这样怎么能进步呢,对了,他知道雷锋么?我是不是该给他讲讲雷锋同志的故事?"
  "哥们儿,这种思想教育课我能放松吗?告诉你,我给他开的第一课就是雷锋的故事,我说,雷锋同志当战士时,全班人的衣服他都包了。"
  钟跃民笑道:"你丫真够孙子的。"
  钟跃民和张海洋决定对吴满囤开展交心活动,因为他们急需吴满囤的友谊。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在军营的操场上散步,张海洋亲热地把手搭在满囤的肩上说:"满囤,咱们三个人,就数你年龄大,我们打算认你当大哥,我们俩当兄弟,说实话,咱们这批新兵里,除了你们俩我看谁都不顺眼,你们二位要是看得起我,咱们今后就是兄弟了。"
  钟跃民也做出真诚状:"海洋,咱们算是想到一块啦,我看得出来,你这个人特别仗义,满囤这个人也很实在,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人,没说的,以后咱们就是兄弟。"
  满囤有些受宠若惊:"两位兄弟这么看得起俺,从今往后要是有啥要哥哥俺办的事,弟兄们尽管说话,俺要不干,就操俺十八辈祖宗。"
  钟跃民说:"以后我们当兄弟的有什么事,还得请大哥多照应。"
  满囤激动地浑身乱摸。
  钟跃民问:"大哥,你找什么?"
  满囤说:"俺这还有两块钱,两位兄弟等一会儿,哥哥去买瓶酒。"
  张海洋问:"买酒干什么?"
  "俺老家的规矩,拜把子得烧香割腕子喝血酒,不喝血酒不做数,血酒一喝,帖子一换,弟兄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钟跃民没想到满囤这么当真,他连忙劝道:"大哥、大哥,你听我说,咱们意思到了就行了,喝血酒就免了。咱这儿一烧香,再割腕子,非把指导员招来不可。"
  张海洋拚命忍住笑说:"大哥啊,部队可不许拜把子,我们认你当大哥的事可千万不能和别人说,一旦传出去,你那些努力就白费了,你不是还想提干吗?"
  满囤拚命点头:"俺懂、俺懂,这事俺烂在肚里也不说,两位兄弟,哥哥先走一步,连队的厕所还没扫呢。"满囤急急忙忙走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相视大笑。
  凌晨,尖利的哨音划破了营区的宁静。值星排长在院里吼道:"全连紧急集合。"
  战士们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穿衣服,打背包,披挂武器……这种紧急集合是全训连队的例常科目,每个战士要在五分钟之内从床上窜起来,打好背包,披挂好枪支弹药、水壶、挎包,然后冲进操场站好队列。
  早已起床的满囤帮助手忙脚乱的钟跃民、张海洋打背包,将武器递给他们,钟跃民没戴军帽就窜出屋子,满囤拿起帽子追出去。
  这是侦察营的例行训练科目,五公里武装越野。连队成四路纵队跑出营房到了公路上,连队跑步的速度在逐渐加快,新兵们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队型渐乱。
  连长吼道:"各班注意队型,跟上。"
  队列中的钟跃民大口地喘着气,挣扎着向前跑,张海洋上气不接下气地掉队了,从小在大山里长大的吴满囤体力比他们都强,他大口喘着气,拿过张海洋的冲锋枪背在自己背上,一个老兵抢过钟跃民的枪,两个老兵一左一右架住张海洋向前跑去。
  训练结束后,钟跃民听班长说,象这种五公里武装越野科目,他当了三年兵,每天如此,除了探亲和休息日,还没见过有例外的。钟跃民吃了一惊,天那,这几年怎么过呀。
  周晓白正在病房值班室里做值班记录。
  罗芸气乎乎地推门进来。
  周晓白招呼道:"罗芸,你坐,我马上就好。"
  罗芸没好气地问:"我的大小姐,你干的什么事?把事情完全搞糟了。"
  周晓白紧张起来:"他……他有消息了?"
  "嗯,他给袁军来信了,话说得很不好听。"
  周晓白连声问:"他说什么?罗芸,你快告诉我。"
  "钟跃民说,他从来不怕威胁,别说是个小小的军长,就是军区司令他也没放在眼里,有能耐就把他退回陕北去,道歉?门儿也没有。"
  周晓白无力地坐下:"罗芸,你知道,我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想让他回心转意,我还爱他,这下可弄假成真了,他肯定恨上我了,你说,我怎么会害他呢?"
  周晓白绝望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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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芸训道:"不是我说你,有你这么吓唬人的吗?你应该了解他,他的自尊心这么强,能让你吓唬住?你呀,这大小姐脾气得好好改改。"
  周晓白抽泣着说:"罗芸,怎么办?真没挽回的余地了?"
  罗芸叹了口气:"难呀,你这傻丫头,把袁军都得罪了,袁军甚至还迁怒于我,说和你们这些女的没法交。"
  周晓白小声说:"那我向他道歉还不行吗?明天我就去。"
  "还是我和袁军说吧,他倒好办,只是钟跃民……"
  周晓白忍不住哭出了声:"是我自作自受,我……我认了……"
  满囤正在连队的水房里洗衣服,钟跃民和张海洋端着脸盆进来,假惺惺地要洗衣服,张海洋还象真事儿似的请满囤帮他挽挽袖子,满囤二活没说就将他们脸盆中的脏衣服抢过来扔进自己的脸盆,钟跃民和张海洋假意推让着……
  满囤把他们推出水房。
  钟跃民和张海洋认为自己该客气也客气过了,似乎已经尽到了责任,于是心安理得地冲进篮球场,和一群战士打起了篮球。
  满囤洗完了衣服,又回到了五班宿舍,他把一床刚拆洗好的棉被平铺在床上,认真地缝起被子来,这是钟跃民的被子,张海洋的被子要放在下个休息日洗了。
  炊事班长方洪推门进来:"满囤,今天怎么不去炊事班帮厨了?我还等你呢。"
  满囤陪笑着说:"方班长,俺把被子缝好就去,一会儿就完。"
  方洪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又是钟跃民和张海洋的吧?他俩哪儿去啦?"
  "打篮球呢。"
  "我说满囤,你怎么象他俩的老妈子?他们打篮球,你给他们缝被子,你该他们的?这不是欺负人么?"
  满囤憨笑着:"方班长,你可不能这么说,俺三个是一起来的,都是好战友嘛,俺年纪最大,是当哥的,他们年纪小,是俺兄弟,哥给兄弟们干点活儿咋啦?"
  方洪说:"好好好,我他妈多嘴,有钱买不来乐意,你小子接着干,哼,今天是缝被子,明天你该喂这两个小子吃饭吧。"
  方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使满囤这个无偿劳动力已经使顺了手,一到休息日不见满囤来帮厨,就感到不太正常了,因为他已经把满囤这个编外劳动力算进了炊事班的编制,今天满囤居然去帮别人干活儿,方洪顿时觉得自己受到冒犯,他想了想,扭头就去连部找指导员告状了。
  到了晚上,全连战士列队例行晚点名,连长点名后又讲了几件训练方面的小事。这时指导员就接过话来:"该讲的事刚才连长都讲了,我想补充一点,最近,我听到一些反映,想在这里和大家讲一下,有个别新兵在连队里搞一些很庸俗的活动,彼此称兄道弟,又是大哥又是兄弟的,从来不称同志,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解放军的连队,不是旧社会的青红帮,也不是座山雕的土匪窝,还有,有个别人在生活方面也很成问题,是谁我就不点名了,反正是一个字,懒。懒到什么程度?懒得流油儿……"
  队列里发出笑声。钟跃民和张海洋相视一笑。
  指导员继续说道:"自己的衣服自己不洗,全推给别人,对于这种人,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出身?要不是地主资本家出身,怎么会有这种臭毛病?拿别的战友当佣人,这象话吗?有这种行为的人,我希望他能主动找我谈谈,我倒想听听他的解释,我就说到这里,解散。"
  队列解散后,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在操场上碰了头,他们打算商量一下对策。
  满囤说:"别管他们,爱说啥就说啥,咱还能堵住人家的嘴?咱弟兄们过得着,咋啦?俺当大哥的不照顾弟兄们谁照顾?咱以后该咋还咋"
  张海洋开始指点满囤:"大哥,指导员已经点了咱们了,也得给指导员留点儿面子不是?以后咱这么办,我们把脏衣服扔在床底下,你拿的时候得看看旁边有没有人,要是有人你就别动。"
  钟跃民补充道:"指导员要是再问你,你就说自己闲得难受,偷了我们的衣服洗,我们死活不同意,你还跟我们急了。"
  满囤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兄弟,哥哥不会卖你们。"
  钟跃民和张海洋搞定了满囤便来到连部,见指导员正等着他们,两人便按照事先统一好的口径进行解释。
  钟跃民显得很委屈:"指导员,满囤是给我们洗过衣服,我们三个人都是一起来的,平时相处的感情也不错,满囤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不能闲着,一闲着就难受,就非得找点儿活儿干不可,我们不愿意让他洗衣服,我和张海洋都是挺爱干净的人,满囤又洗不干净,闹不好我们还得再洗一遍,这不是劳民伤财么?我们把脏衣服藏起来,可别管怎么藏他都能翻出来,还跟我们急了。"
  张海洋补充道:"就是,上次他把我衣服拿走了,我当时直求他,我说满囤你的心意我领了,可这影响太不好,知道的人明白你闲得难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懒,成心让你洗衣服,我求求你啦,可您猜他怎么说?他和我瞪眼,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招人烦啊?不就几件破衣服吗?我闲得难受,我乐意洗,别人管不着,指导员,您说,我还能说什么?"
  指导员审视着两人说:"照你们这么说,满囤是有点儿贱骨头,是不是?不能闲着,闲就难受,你们看他难受不忍心,才很不情愿地让他洗衣服,是这样吧?"
  钟跃民面不改色地说:"这是真的,不瞒您说,我们的衣服藏都没地方藏,藏在哪儿他都能翻出来,有一次我的衣服刚穿了一天,还干干净净呢,我一不留神上了趟厕所,等我回来,得,人家都洗完了晾上了。"
  指导员冷笑一声:"看样子你们还挺委屈,象是受了满囤的欺负?嗯,到底是有文化的北京兵,嘴儿就是好使,我还真佩服你们的嘴儿,好嘴呀,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钟跃民话里有话地说;"指导员,您还别不信,满囤就是这么个人,他一到休息日就去炊事班帮厨,愣把炊事班那帮人给惯坏了,上次我亲眼所见,方班长一见满囤去了,人家立马儿不干活儿啦,搬把椅子往凉快地一坐,跷着二郎腿,叼着根儿烟,嘴里还哼上小曲儿了,我都看不下去了,有这么使唤人的么?您真该好好批评一下炊事班……"
  指导员严肃起来:"你们俩先歇一会儿,先说自己的事,别往炊事班扯,这是两码事,帮厨是为连队干活儿,是为公,给你们洗衣服是为私,是因为你们懒,你们俩在这胡扯了半天,还把炊事班方洪拉来垫背,我看你们快成精了,把我这个指导员当成吃干饭的啦?我郑重提醒你们,要注意,我要看你们以后的表现,听见没有?"
  "听见啦。"钟跃民和张海洋立正答道。
  钟跃民和张海洋在营房后的小山上发现一群鸡在找食,钟跃民紧盯着那些鸡,眼睛竟有些发直。最近连队里的伙食很糟糕,已经连吃了两个月的清水熬白菜了。
  张海洋见他眼睛发直便奇怪地问∶"看什么呢?"
  钟跃民指着鸡群说∶"这是什么?"
  "鸡呗,没见过是怎么?"
  "你说错了,这是烤鸡。"
  "你的意思是……"
  钟跃民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一只母鸡的脖子,母鸡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拧断了脖子。
  张海洋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有些瞠目结舌。
  钟跃民一边拔毛一边吩咐道∶"你去告诉满囤,让他弄些调料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在营房后的小山上点起一堆篝火,钟跃民用稀泥巴把鸡糊了起来,架在火堆上不停地翻动,做这种叫花鸡很简便易行,不一会儿诱人的香味儿就飘出来了。
  满囤拎着酱油瓶子从下面爬上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调料递给钟跃民嘱咐道:"兄弟,千万烤熟点儿,别吃坏了肚子,俺还得去炊事班帮厨,你们吃完早点儿回去。"
  张海洋虚情假意地让着:"大哥,你可不能走,一会儿就熟,吃完了再走。"
  满囤说:"一只鸡算啥?你们吃吧,俺在炊事班吃,哥哥要图个好表现不是?"
  钟跃民应和道:"这倒也是,大哥,你每天扫院子,帮厨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这可不能半途而废,咱得坚持下去。"
  "兄弟说得是,俺走啦。"
  满囤走后,钟跃民和张海洋大笑起来。
  钟跃民把烤鸡从火堆里拨出来说:"你丫真够孙子的,请人家吃鸡,透着一股假劲儿,人家要是实心眼儿真不走了,你丫准急了。"
  张海洋笑道:"这倒是真的,我怎么觉着你留在这儿都多余,你是不是也去炊事班帮帮厨?"
  "去你大爷的,你想什么呢?"
  两人迫不及待地剥掉泥巴,撕下鸡大腿,蘸着调料狼吞虎咽起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没想到一只鸡能惹出这么大的事,在他们看来,一群鸡里偶而少一只,根本不会引起主人的注意,谁家没事天天在鸡群里点数儿?再说了,就算少了一只,也是很正常的,主人也许会认为是黄鼠狼叼走的。无论如何,为一只鸡绝对犯不上大动干戈。
  他们可想错了,这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要是他俩养鸡,很有可能丢几只也不知道,可这鸡是政治部于副主任的老婆养的,人家可是天天过数儿,这是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于副主任的老婆是从农村来随军的,一只母鸡在她的眼里,其份量比磨盘还重,更重要的是,于副主任惧内是有了名的,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老婆做主,他的老婆发现丢了鸡便极快地做出反应,这点儿小事竟报到了保卫部门,军保卫处的干事在营房后面的小山上发现了鸡毛和鸡骨头,还有烧火的痕迹,保卫处初步断定,这件事是侦察营的人干的。侦察营的孙教导员召集了下面三个连队的指导员摸情况,这时一连指导员董明猛地想起昨天炊事班有人向他反映吴满囤曾去炊事班拿过调料,于是他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董明带兵也七八年了,他太了解吴满囤这类从农村入伍的战士了,他们的全部希望就是能在部队提干从而跳出贫困的环境,这类战士胆子很小,处事谨小慎微,在服役期间战战兢兢,生怕因得罪领导而耽误了前程。董明想,就凭吴满囤那点儿胆儿,打死他也不敢偷鸡,问题的关键是吴满囤身边那两个坏小子。平心而论,钟跃民和张海洋平时在军事训练方面表现还是不错的,就是浑身的少爷作派,在处理内务方面懒得流油儿,全连人谁都能看出来,他俩和吴满囤的友谊充满了功利色彩,据有人反映这三人还私下里拜了把兄弟,平时彼此还称兄道弟的,钟跃民和张海洋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在军营里找个仆人,虽然他们自以为做得很诡秘,尤其是钟跃民,一见了吴满囤嘴上就象是抹了蜜,夸起满囤来旁人听得都肉麻,这些事都瞒不过董明的眼睛,他本想找个机会好好解决一下这件事,没想到这次就出了事。董明百分之百地认定,这件事是钟跃民和张海洋干的。
  晚点名后,董明把这件事向全连挑明了,他讲话的时候态度是很平和的:"同志们,这几天训练很艰苦,大家都很疲劳,我也不想多占用大家的时间,现在我只说一件事,昨天,政治部于副主任家丢了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今天上午有人在咱们营房后面的小山上发现鸡毛和鸡骨头,还有烧火的痕迹,现在我们已经初步断定,这件事是咱们连的个别人干的,是谁我就不点名了,我给他留点儿面子,我希望,干这件事的人,能主动来找我或连长,把事情谈清楚,我和连长随时在连部恭候,我们要看看他承认错误的态度,态度好,可以从轻处理,如果他不主动来找我们,对不起,我就该找你了,到那时候,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好,我就说到这里,解散!"
  战士们议论纷纷地散去,钟跃民对张海洋使了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向操场边走去。
  在操场边的双杠旁张海洋小声说∶"是不是走漏风声了?指导员好象有所指。"
  钟跃民说:"要真是走漏了风声,也是满囤这小子,就怕这小子经不住指导员的诈。"
  张海洋有些担心:"要是让他把咱俩撂出来,还不如咱自己自首去,反正不就是一只鸡么?顶多挨顿批评,赔钱了事。"
  钟跃民不同意:"要是指导员根本就不知道是谁,不过是诈一下,咱们不是把自己给撂出来了么?要我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满囤不开口,咱俩打死也不承认。"
  "要是满囤承认了怎么办?"
  钟跃民冷冷地说:"那咱就饶不了他。"
  董明讲完话以后就回到一连连部翻开了报纸,连长刘永华闲得没事便把手枪拆卸开,仔细地擦拭着手枪,他们在等待着肇事者主动前来投案自首,董明甚至在考虑如何从轻发落他们。
  半个小时过去了,董明把报纸的几个版面统统浏览了一遍,连长刘永华的手枪也擦得锃亮放进了枪套儿,投案自首的人居然没来,这大大地出乎董明的预料。他看看表,突然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地骂道:"妈的,居然没人来承认?咱们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太不象话了。"
  刘永华吼道:"通讯员。"
  连部通讯员走进来。
  连长刘永华命令道:"你去五班看看,钟跃民和张海洋睡了没有。"
  通讯员去了不到三分钟就回来了∶"报告,钟跃民和张海洋已经睡着了,钟跃民还打呼噜呢"
  董明和刘永华顿时大怒,这两个混蛋太可气了,他们白白等了半个小时,谁知他俩早睡着了,人家只当你说话是放屁,根本不在意。
  刘永华命令通讯员道:"你去把五班吴满囤叫来。"
  董明说:"你先别这么大火气,等他来了,我先问问,这是个老实人,你别吓着他。"
  不一会儿满囤怯生生地走了进来:"指导员,连长,您找俺?"
  董明语气平和地说:"嗯,你坐吧。"
  满囤点头哈腰地不肯坐:"指导员,您坐,俺站着就行。"
  董明说:"满囤呀,自从你到一连以后,一直表现不错,我和连长大会小会可没少表扬你。"
  满囤忙不迭地回答:"这俺知道,您和连长是栽培俺,俺心里有数,俺知恩。"
  董明实在不忍吓唬他,便索性把话挑明了:"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就直说吧,于副主任丢的那只鸡,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满囤的脸立刻变得发白:"这……指导员,俺不知道。"
董明和颜悦色地开导道:"满囤,你是个老实人,我们既不想诈你,也不想吓唬你,只想让你实话实说,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说实话,我和连长决不会为难你。"
  满囤强撑着说:"指导员,俺真的不知道。"
  连长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桌上的水缸子都被震得跳起来,满囤吓得一哆嗦,他惊慌地望着指导员和连长。
  连长怒道:"好哇,你这个老实人也学会撒谎了是不是?学坏学得还真快,我问你,你到炊事班要调料干什么用?"
  "这……"
  连长刘永华亮出了杀手锏,对于满囤来说,这是最具杀伤力的,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话:"这些你可以不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给我听好,你还想不想在部队干了?"
  满囤一下子哭出了声:"连长、指导员,俺说,俺全说,求求你们,千万别让俺离开部队……"
  对于钟跃民和张海洋的处理决定很快就批下来了,每人一个警告处分。当指导员董明站在队列前宣读处理决定时,站在队列里的钟跃民脸上毫无表情。
  张海洋则恶狠狠地斜视着吴满囤。
  吴满囤偷偷地看了一眼钟跃民,满脸惊慌。
  队列解散以后,钟跃民和张海洋一前一后地来到操场边的双杠旁,张海洋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就因为满囤,咱俩每人闹个警告处分,这王八蛋,我非收拾他不可。"
  钟跃民若无其事地抽着烟:"不就是个警告处分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也太拿这当回事了。"
  张海洋还是怒气难消:"我他妈生气,这叫玩了一辈子鹰,叫鹰啄了眼睛,咱俩这么精,怎么栽到一个土包子手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吴满囤怯生生地找到这里,他很想向这两位兄弟解释一下。
  钟跃民和张海洋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满囤迟疑地停住脚步:"兄……兄弟,你们听俺说……"
  钟跃民和颜悦色地说:"满囤,你别说了,你揭发得对,我们真该好好感谢你呀,要不是你,我们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以后你得多帮助我们呀。"
  张海洋攥紧拳头,咬着牙跨上一步。
  满囤吓得后退一步,钟跃民按住张海洋的肩膀问:"你还有事么?"
  满囤哑口无言,默默地走开了。
  钟跃民盯着满囤的背影突然笑了:"海洋,下星期的训练科目是什么?"
  "散打呗,最累人的科目。"
  钟跃民冷冷一笑说:"散打对练时和满囤凑个对儿怎么样?"
  张海洋一拍后脑勺,惊喜地喊道:"好主意,这小子那熊样儿,一拳就能把他收拾了,跃民,你可够阴的。"
  钟跃民淡淡一笑:"哥们儿,怎么能这样说,这是训练嘛,上级不是常说,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要是平时也流点血呢?对训练不是更有好处吗?"
  徒手格斗训练是侦察部队的主要训练科目,一个新兵在经过捕俘拳,擒敌拳等套路训练后,就开始进入散打训练了。服役两年以上的老侦察兵们都认为捕俘拳和擒敌拳是些小儿科的玩艺,那一套动作打起来令人眼花缭乱,能把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其实实战效果却不怎么样而真正的功夫都在散打中,这好比武林人物打擂台,拳脚上见功夫,技不如人就得被打下擂台。
  训练场上吼声震天,尘土飞扬。侦察兵们都在一对一地进行散打对练,战士们腾挪闪展打做一团。
  张海洋和满囤面对面地站着准备对练,满囤不知所措地看着张海洋,他已经感到了一种恐惧
  张海洋很诚恳地说:"吴满囤同志,我的军事技术和你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你要好好帮助我呀。"
  这些言不由衷的话显然是说给旁人听的,满囤似乎感到有些不妙,他迟疑地四处看看。
  钟跃民在一旁和一个战士对练,他一个背挎动作将对练的战士摔出去,然后转过身来,双手插腰盯着满囤。
  他的目光和满囤求助的的目光相遇了,钟跃民的嘴角漾出一丝冷笑……
  张海洋半蹲下身子做出格斗架式,满囤端起双拳做出防护姿态,张海洋突然飞起一脚向满囤腹部踢去,满囤连忙躲闪,谁知张海洋用的是虚招,他猛地收腿,左臂出手如电,一个漂亮的左勾拳击中满囤的鼻子,一声闷响,满囤仰面跌倒……正在一边观看的钟跃民一愣,连忙扑过去扶起满囤的头,满囤鼻腔中喷出的鲜血溅了钟跃民一脸。
  钟跃民对张海洋吼了一声:"快,帮我一下,快送医院。"
  钟跃民背起满囤冲出训练场。
  在医院的急诊室里,钟跃民和张海洋站在一边,看着几个医务人员围着受伤的满囤忙碌着。
  连长刘永华和指导员董明匆匆赶来。
  刘永华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转过头问医生:"大夫,他的伤严重吗?"
  一个中年医生说:"鼻骨骨折,要是击打的力量再大一些就危险了,碎骨很容易伤及运动神经,不过,现在问题不大了。"
  董明审视着钟跃民和张海洋。
  张海洋低声说:"指导员,这件事怨我,是我失手了,我请求处分。"
  董明话里有话地说:"怎么又是你们俩儿?真巧啊。"
  刘永华也盯着张海洋说:"处分?处分谁啊?这么苦练军事技术,照理说我该表扬才是,不过嘛……这里面是不是有点儿别的原因啊。"钟跃民显得很委屈:"连长,您要这么说,我们可就冤了,练散打失手是常有的事,要是追究原因,我们以后可就没法练了。"
  满囤从病床上撑起身子做证道:"连长、指导员,张海洋的确是失手,他出拳时还喊过,要俺注意,俺的动作慢了些,没躲开。"
  董明挥挥手:"这件事以后再说,你们先回去,满囤最近不要参加训练了,先把伤养好了。"
  傍晚,钟跃民和张海洋神情沮丧地坐在操场的双杠旁,两人默默地吸着烟,谁也不说话
  张海洋长吁了一口气:"跃民,我是不是太过份了?我心里……很别扭。"
  钟跃民也叹了口气:"海洋,别自责了,这件事儿怨我,主意是我出的,唉,这事儿干得有点儿过了。"
  张海洋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仔细想想,满囤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我真不该下黑手。"
  两个人又沉默了。
  第二天的傍晚,一连的战士们浑身沾满泥土,筋疲力尽地从训练场回来,钟跃民和张海洋最后走进营区的院子。
  两人刚进院子突然僵住了,象是受到极大的震撼……
  他们看见脸上缠着纱布的吴满囤正在把一件件湿淋淋的军衣往绳子上晾……
  钟跃民和张海洋认出来了,这是他们昨天换下的的军装,两人的眼睛里在一霎间竟贮满了泪水……
  这天晚上,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又一起坐到了操场上,在熄灯号吹响之前,他们和好了
  满囤应约来到操场上,他一见到钟跃民和张海洋就哭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兄们,连长刚一拍桌子,他就把两位兄弟给卖了,实在是没脸见人。
  他这一哭,钟跃民和张海洋的鼻子也酸了。
  张海洋抓着满囤的手惭愧地说:"满囤,我对不起你,那天我下了黑手,你……你别记恨我,我他妈太不够意思了。"
  钟跃民也低声说:"满囤,是我出的主意,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兄弟么?"
  满囤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是俺对不起弟兄们,连长说俺要不说实话就让俺退伍回老家,兄弟,俺不能回去啊,你们没尝过穷的滋味,俺长这么大,连棒子面也没敢大口吃过,俺下面还有六个弟妹,为俺当兵,俺爹硬是给支书家白干了三年活儿,砍柴挑水煮猪食,三年呀,一天不敢耽误,支书还算有良心,到公社武装部替俺求了个名额,拿到入伍通知书那天,俺爹跪在支书院里把脑门都嗑出血了……"
  钟跃民沉痛地抱住满囤:"满囤,你别说了……这些事你怎么不早说啊……"
  "……到了部队,俺象是进了天堂呀,有衣穿,有饱饭吃,俺不怕你们笑话,俺吃野菜糊糊真吃怕了,就指望着在部队好好干,混个一官半职,爹娘和弟妹们日后也有个盼头,俺没门子,没文化,可俺有力气,能干活儿,雷锋不就这么干出来的吗……兄弟啊,俺忘不了离村的那天,全村的乡亲们都在村口给俺送行,俺走一程就回身嗑三个头,再走一程再嗑……"
  满囤哭得说不下去了。
  张海洋也忍不住哭了。
  钟跃民没有哭,但他平生第一次有做了亏心事的感觉,也是第一次学会了忏悔。
  1969年年初,中苏边境战争在东北边境的珍宝岛地区爆发,整个世界的目光都投向这个位于黑龙江虎林县境内,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面积仅为074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军队在这一地区进行了一场有限的边境战争,双方的军人在战斗中都表现出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和不畏牺牲的决死姿态。尽管双方军队的装备悬殊很大,但中国军人不要命的作战姿态着实使苏联军人吃了一惊,战后,一个参加过珍宝岛战斗的苏军少校惊魂未定地说,他亲眼看见一个中国的火箭筒手竟然在距离苏军坦克七八米的位置上开火,这完全是一种和对方同归于尽的作战方式,在总兵力超过五百万的中国军队里,这种不要命的军人哪怕有十分之一,也是个可怕的数字。
  这场有限的边境战争虽然暂时结束了,但在两国漫长的国境线上,苏军的五十五个摩托化步兵师,十二个战役火箭师,十个坦克师,四个空军军团,总兵力达一百万,正虎视眈眈地陈兵边境,战争的阴影笼罩着国境线。
  1969年的中国已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兵营,这一年的军费开支猛增了38%,中国无可奈何地转入了战时经济体制。总兵力五百万的中国军队,完全进入临战状态。现役军人一律取消了休假,各级部队的一、二号首长都进入了作战值班室,弹药按准备基数运送到位。战略导弹部队按命令与苏军进入对等准备,为控制导弹飞行方向的地面引导站也全部开通。
  这一年,全军几乎所有的军兵种都展开了战备施工,60%的部队成了"工程兵"原因很简单,专业的工程兵部队实在忙不过来了,因为各部队都需要有自己的防空掩体和集结工事,当年在朝鲜上甘岭战役中发挥巨大作用的坑道战术,令中国军人们记忆犹新,于是打坑道成了这一年中国军人的主要工作。
  一条正在施工的坑道通向山体深处,坑道中央铺着铁轨。一些头戴安全帽的战士从坑道深处推出装满碎石的翻斗车,一车车的碎石被倾倒在山谷里,这是某野战军的一个战备施工工地,袁军所在的坦克团就在这里施工。
  在坑道里的掘进面上,袁军头戴安全帽,浑身泥水,正抱着风镐从掘进面上往下辙,他身后是一排打好的炮眼,两个战士把一筒筒炸药塞进去,正在安装雷管和导线……安全员吹响哨子,战士们纷纷从坑道深处跑出来,撤往安全地带。
  袁军和几个刚撤出坑道的战士坐在坑道口附近休息,他掏出烟分给大家,边点烟边发牢骚:"妈的,咱不是坦克兵吗?怎么改工程兵啦?成天跟这破坑道叫劲,快三个月了吧?"
  和他同一个排的王大明说:"早着呢,再有三个月也完不了,听说这是咱们团的工事,一旦打起仗来,全团连人带装备都能撤进去。"
  一个叫王宝成的河南兵说:"你以为就咱们团打坑道?告诉你,全军都在打坑道,这叫&#39;深挖洞,广积粮&#39;,我哥在东北当兵,他来信说他们也在打坑道。"
  袁军说:"全军都改行了,也别叫解放军了,叫工程军得了。"
  班长段铁柱说:"袁军,你又来了?不说上几句怪话就浑身难受是不是?"
  "我说班长,你怎么老找我茬儿?你要老看我不顺眼,就让指导员给我调调班。"
  指导员吴运国刚好走过来:"袁军,你要往哪儿调呀?"
  "指导员,您还是给我换个地方吧,我们班长是横竖看我不顺眼。"
  段铁柱瞪起了眼:"袁军,你不要没事找事,我怎么看你不顺眼了?"
  吴运国问道:"袁军,你觉得调到哪儿更适合你?你说说嘛。"
  "干脆您让我养猪去得了,咱们连养的那几头猪怎么越养越瘦呀?上次跑了一头猪,好家伙,一米五高的圈墙,那猪一窜就过去了,身手绝对敏捷,可那叫猪么?叫黄鼠狼还差不多,您要让我去养猪,我保证两个月之内,把那几头猪养得跟大象似的。"
  吴运国笑了:"我问你,你这么坚决要求养猪,有什么目的呀?"
  "看您说的,我能有什么目的?我从小就喜欢动物,我觉得猪也是一种比较可爱的动物。"
  吴运国笑着说:"嗬,咱们连还有个动物爱好者,据说喜欢动物的人一般都挺善良的,你的意思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善良?"
  "指导员,还是您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你觉得养猪这活儿不错,用不着打坑道,连早上出操都不用参加,是不是?袁军呀,你那花花肠子我太清楚了,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打坑道吧。"
  正说着,坑道深处传来持续不断的爆炸声,军人们都在默数着爆炸的次数。
  爆炸声停了。袁军站起来:"坏了,有两个炮眼没响。"
  段铁柱戴上安全帽说:"你们都在这儿等着,我进去排除哑炮。"
  袁军拦住班长:"安装炸药时我也在场,我了解情况,应该我去。"
  段铁柱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你躲开。"
  袁军固执地挡住他说:"这不是谁官儿大官儿小的问题,谁了解情况谁去。"
  段铁柱又瞪起了眼:"袁军,你还反啦?敢不服从命令?你给我让开……"
  "我说班长,还是让我去吧,反正你也看我不顺眼,万一把我炸死了,你不是也省心了?再说,我要是当了烈士,咱们班闹不好就能混个&#39;袁军班&#39;的称号,你身为&#39;袁军班&#39;的班长,这回就有事干了,比如到全国各地做做报告,讲讲你是怎样培养出一个英雄的,到那时,肯定会有很多女青年向你献花,向你表白心中的爱慕,于是你就打着滚儿的挑吧……"
  段铁柱哭笑不得,袁军的刻薄话可是够损的,他把这么严肃,这么生死攸关的事也当成笑话讲,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拿班长开心。不过……袁军这小子到关键时刻还是很有勇气的,也许自己以前小瞧了他,段铁柱恨恨道∶"袁军,你小子等着,今晚的班务会上再找你算帐……"
  指导员吴运国站了起来:"二班长,我看可以让袁军去,装药时他在场,熟悉情况,还有一点,这一点很重要,刚才袁军的表现,使我改变了对他的一贯看法,他能在关健时刻表现出一种英勇无畏的精神,是条汉子,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尊重。"
  在场所有的军官和士兵都静下来,神情肃穆。
  段铁柱轻轻抱住袁军,他动了感情:"好兄弟,千万要小心,以前的嗑嗑绊绊,你可别往心里去。"
  战友们一拥而上,和袁军逐个拥抱,反复叮嘱着,袁军向战友们一一告别,一步一步走进坑道……
  指导员紧张地看着手表,战士们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坑道口。
  突然,坑道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股浓烟和尘土涌出坑道口。
  二班长段铁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袁军……"他带着战士们冒着浓烟冲进坑道。
  周晓白那天刚把一个住院的病号推到了住院区,她推着轮椅返回医院的主楼,就看见一辆解放牌卡车高速驶进医院,在主楼前刹住车,发出刺耳的响声,一群浑身泥水的战士抬着一个担架向急诊室冲去。
  周晓白看见担架上流下的滴滴鲜血洒落在走廊上……
  在医院里工作的人对这类重伤员已经司空见惯了,周晓白并未在意,她推着车返回了内科门诊。
  注射室里有几个病号在等着周晓白挂吊瓶,她顾不上喘口气,就忙着给病号消毒注射。
  这时罗芸冲进了注射室:"晓白,袁军出事了。"
  周晓白心里一震,手中的注射器掉在地上,她一把抓住罗芸:"出什么事了?你快说。"
  罗芸的脸色苍白:"听说是施工时排除哑炮,负了重伤,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外科的张大夫主刀,晓白,你说他会死吗?"
  周晓白安慰道:"你别急,张大夫是咱们院最好的外科医生。"
  "晓白,他会残废吗?"
  周晓白急了:"哎呀,你现在问这些干吗?先得把命保住,你怎么想这么远?快走,咱们去看看。"
  罗芸跟周晓白走到门口又停下。
  周晓白奇怪地问:"你又怎么啦?"
  罗芸犹豫起来:"不行,我不能去,我怕控制不住自己,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和袁军的关系,入党的事就完了。"
  周晓白气得一跺脚:"罗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你不去我去,我不怕别人说。"她摔门走了。
  周晓白心急火燎地来到手术室门外,她看见袁军连队里的战友们都静静地站在走廊里,默默地望着手术室的门。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战士们围上去询问。
  护士高喊道:"备用血浆用完了,伤员失血太多,急需输血,谁是O型血?请跟我来。"
  周晓白脱口喊道:"我是O型血。"
  二班长段铁柱也举起了手:"我也是O型血。"
  护士大声问:"就这两个?还有吗?"
  战士们面面相觑,都焦急地摇头。
  指导员吴运国急得直跺脚:"快,开车回团里,把所有O型血的人都带来。"
  一个战士飞快地跑了。
  护士无奈地说:"两个人太少了,先救救急吧。"
  周晓白躺在采血室的床上,眼看着粗大的针头刺入自己的血管,鲜红的血液被抽进针管……
  一个手术室护士满脸焦急地推门进来:"快一点儿,伤员的血压快测不到了,快、快……"
  周晓白问道:"小张,就这四百CC血够吗?"
  "差远了,还得想办法,院长已经派人去地方医院求援了,就怕来不及了。"
  周晓白又问段铁柱:"二班长,你还行吗?"
  段铁柱干脆地回答:"没问题,再抽我四百CC"
  周晓白又伸出胳膊:"快,再抽我四百。"
  小张睁大眼睛说:"晓白,你不要命啦?一下子抽六百CC血,会有危险的。"
  "没事,快抽吧,我死不了。"
  二班长段铁柱心有不忍,他犹豫地对周晓白说:"要不,全抽我一个人的,照八百抽,我能顶住。"
  "再抽八百?亏你想得出?加上刚才的二百,就是一千CC,非出人命不可。"
  护士小张不敢下手:"晓白,我不能这么干,我得去请示一下。"
  周晓白一跺脚大喊:"你快呀,伤员快不行了,你要耽误人命的,快抽……"
  小张下了决心,一咬牙又把针头刺入周晓白的血管……又是四百cc的鲜血被抽进了采血瓶,采血瓶渐渐满了。
  周晓白感到一阵晕眩,周围的景物渐渐旋转起来,模糊起来……
  窗外,一辆满载着战士的卡车停在主楼前,献血的战士们纷纷跳下卡车。
  周晓白的视野更加模糊了……
  此时远在陕北的石川村知青点里,郑桐正坐在树下看书,现在是农闲,他有了很多时间看书
  村子里的农活儿并不多,因为这里有靠天吃饭的习惯,只要把种子种下去,村民们就不管了,如果今年的雨水多,到了秋天就可以收获了,至于怎么才能提高农作物的产量,村民们才懒得考虑,想了也白想,他们既没钱买化肥,也无法把黄土坡改成水浇地,反正粮食不够吃还有外出讨饭这条路可走。
  蒋碧云从窑洞里出来,她发现郑桐在看书,便打招呼道:"郑桐,你还在看《中国通史》吗?"
  郑桐抬起头来说:"《中国通史》我早看完了,现在正看《明通鉴》呢,我发现明史很有意思,一点儿也不枯燥。"
  蒋碧云说:"我发现自从钟跃民走了以后,你象变了一个人,把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我就不明白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好的?"
  郑桐显出一种少有的严肃:"你不知道,钟跃民走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情绪很低沉,这是一种孤独感,时间越长孤独感越重,我没有办法排解,只有读书,后来,我发现,我真喜欢上读书了,读书成了一种生活需要。"
  "你没想过将来去上大学吗?"
  "想过,不过想也白想,目前这种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制度,实际上把所有没有门路的人都推出去了,而有门路被推荐上去的往往是草包,真不知是什么人想出的这个办法,这在全世界也是独一份儿。"
  蒋碧云鼓动道:"我看还是得想想办法,机会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咱们都需要试一试。"
  "你也想上大学?"
  "谁不想?这恐怕也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不然这辈子就要永远呆在这里,郑桐,从今天起,咱们一起学习,好不好?"
  郑桐却一口回绝:不行,我不和你搭伙学习。
  蒋碧云大感意外:"为什么?"
  郑桐坏笑一声:"我怕受诱惑,你老在我眼前晃悠,我难免心猿意马,到时候学习也耽误了,还招我犯了错误。"
  蒋碧云笑道:"你看,你这流氓本性又露出来了,刚学好才几天呀,老毛病又犯了。"
  "那我提个建议行不行?"
  "你先说说看。"
  郑桐来了精神,他合上书,挪了挪板凳凑近蒋碧云说:"光搭伙学习未免太单调,咱们不妨来个全方位搭伙,连日子都放在一起过,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一起学习,一起吃饭,还有吗?"
  "这太表面化了,咱们的合作还可以再深入,再广泛一些,生活好象不光是学习和吃饭吧?"
  蒋碧云不动声色地说:"你不用再启发我的智力,就明说吧,还有什么更具体的合作?"
  "村东头不是还有个废弃的破窑洞吗?咱们把它收拾一下,你我搬进去,体会一下男耕女织的生活怎么样?"
  蒋碧云和颜悦色地说:"你绕了半天,总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个设想挺不错,憧憬起来怪温馨的,郑桐,你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家伙,甚至还有点儿诗人的浪漫,你想听听我对这个建议的看法吗?你来,我告诉你。"
  郑桐把脑袋凑过去,蒋碧云一个耳光扇在郑桐脸上,转身走了。
  郑桐捂住脸发起楞来。
  昏迷中的袁军浑身缠满绷带躺在特护病房的床上。罗芸和周晓白坐在一边看着袁军,周晓白的脸色苍白,显得很虚弱。
  罗芸小声说:"张医生说,袁军的命是保住了,但会不会残废,还要取决于他恢复的情况。"
  周晓白声音很微弱:"罗芸,他要是残废了,你还和他好吗?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罗芸低声说:"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该考虑这个问题了,但不管你们将来如何,在他养伤期间你该好好照顾他。"
  罗芸望着周晓白迟疑地说:"晓白,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我的入党问题刚刚解决,可还有一年的预备期,在这期间绝对不能出一点儿问题,不然转正的时候会出麻烦的。"
  "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和袁军的关系,你能帮我吗?"
  周晓白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代替你照顾他,你要装得象普通朋友一样?"
  罗芸的脸红了:"我不能经常过来,别人会怀疑的。"
  "可我要是出面照顾他,别人同样也会怀疑我的,这点你考虑过吗?"
  "当然考虑过,但你和我比起来,有很多优势,凭你爸爸在军队的地位,你的前途是永远有保障的,无论你干得好坏,无论你努力表现还是无所谓混日子,结果反正一样,入党,提干,保送上大学,这些都用不着你操心,而我的情况不一样,一切都要凭自己去努力,就因为我爸爸只是个师级干部,这种级别的干部,在军队里多如牛毛。"
  "罗芸呀,你可真有心眼儿,和你认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这一点,让我怎么说你呀……好吧,我答应你,我会常来照顾他的。"
  "谢谢你,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可是,袁军醒了以后总见不到你,他会怎么想?他现在最需要你呀。"
  罗芸说:"你向他解释一下嘛。他会理解的。"
  周晓白站了起来:"我可以帮你,但我不喜欢你这种处世方式,弄得鬼鬼祟祟的,你呀,什么都要占着,什么都不肯放弃,哼,说你什么好。"
  "行了、行了,我的小姐,你已经答应了,何必还说这些?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好事已经做了还不落好。"
  周晓白突然惊喜地喊:"罗芸,他醒了。"
  袁军睁开了眼,正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思索着这是什么地方。
  罗芸摸着他的脸说:"袁军,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了。"
  周晓白给袁军掖掖被角轻声说:"袁军,罗芸的入党申请刚刚被通过,现在正是考验期,她不便常来照顾你,以后我来照顾你,好吗?"
  袁军不置可否,又疲惫地闭上眼睛。
  支书常贵盘腿坐在炕上,嘴里叼着烟袋正在盘算着什么。
  外面传来郑桐的声音:"常支书在家吗?"郑桐拎着一个提包进来。
  常贵显得很热情:"郑桐啊,来,炕上坐,你吃了么?"
  "吃啦,你歇着呢?"
  常贵问:"有事吗?你们这些知青娃,没事才不找我。"
  "常支书,看你说的,今天我就没事,不是也来看你了吗?"
  "你小子有事就说事,别和我扯淡,我还不知道你,知青娃里就属你花花肠子多。"
  郑桐打开提包,拿出两瓶"二锅头"酒和一条"大前门"香烟放在炕桌上顺嘴胡吹道:"这是我家里刚寄来的,这"二锅头"酒可是名酒,中国有八大名酒,陕西的"西凤"算一个,北京的"二锅头"算一个,这种酒在北京也买不到,得有关系才行,常支书,你尝尝。"
  常贵斜了郑桐一眼,心里便盘算开了,自从上次钟跃民和郑桐威胁过他以后,常贵发现这些知青娃里就属这两个小子坏,尤其是钟跃民,简直坏得流油儿,眼珠一转坏主意就跟着往上冒,钟跃民走后,常贵心里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只剩下一个郑桐,谅他也翻不起大浪来,他吸着旱烟,不冷不热地说:"嗯,你这娃又有事要我办哩,要不平白无故送我名酒干啥?你说,办啥事?"
  郑桐开门见山地说:"支书,你倒是直来直去,我本想绕会儿弯子再说,既然你这么痛快,那我也就明说吧,常支书,我想上大学,希望你能帮忙。"
  常贵一时没反映过来:"上大学干啥?"
  "学点儿知识呀。"
  常贵磕磕烟袋说:"我看你们知识够多的啦,还不是一样来陕北种地,地还种得不咋样,我看都是知识闹的,上啥学呀?"
  郑桐急了:"嗨,我和你说也说不清楚,反正我想上学,你得向公社推荐我。"
  "我和公社咋说?"
  "就说我下乡以后,努力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积极改造世界观,劳动积极肯干,吃苦耐劳,断粮时带领乡亲们开展生产自救,不向国家伸手,还在村里办了识字班,帮助广大贫下中农扫盲……"
  常贵哼了一声:"你表现这么好,我咋不知道?还带领乡亲们搞生产自救?好事都让你干了,我这支书干啥去啦?"
  郑桐开导道:"那你就在前面加上一条,在村党支部的领导下,我说支书,这又不是立功受奖大会,怕我抢了你的功,这是上学。"
  常贵嘟囔着:"反正是好事,要不你拎着酒找我干啥?"
  "哎哟,你怎么听不明白?这么和你说吧,我去上学,不会对你和村里造成任何损害,相反还有好处,你只要向公社把我推荐上去就行了。"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你小子花花肠子太多,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绕来绕去怕是要把我绕进去。"
  郑桐耐心地帮常贵分析:"这么简单的事你还想不明白?咱们来算笔帐,咱村不是人多地少吗?原先有四百一十七口人,加上我们十个知青,成了四百二十七口人,钟跃民走了,现在是四百二十六口人,对不对?可粮食的产量增加没有?没有,也就是说,原先四百一十七人的口粮,现在由四百二十六人吃,这么一算,问题就出来了,这等于我们知青抢了你们的口粮,你们吃不饱,我们的良心也不安,这怎么办?咱得想辙,想法把知青踢出去,踢出一个是一个,所以,你先把我和蒋碧云踢出去上大学,这样就能每年省出几百斤粮食,再有机会,比如招工什么的,你就再把曹刚他们踢出去,总之,你每弄走一个就能省几百斤粮食,这帐你总能算过来吧?"
  常贵低头想了一会儿表示同意:"这倒也是。"
  "支书啊,你总算想明白了,那这酒……"
  "你放那儿吧,下次我去社里开会给你提提。"
  "谢谢常支书。"
  袁军躺在特护病房的床上,他浑身缠满了绷带,护士小于正在用汤匙喂他吃饭。
  周晓白拎着一些水果和食品进来,她对小于说:"小于,你休息一会儿,我来喂他。"
  小于说:"晓白,还是我来吧,昨天政治处张主任还问我,周晓白和这个伤员是什么关系?"
  "他爱问不问,我不怕,你把勺子给我。"周晓白接过汤匙继续喂袁军。
  袁军抱歉地小声说:"晓白,你别来了,这就够麻烦你的了,再造成什么误会就更不好了。"
  周晓白没好气地说:"袁军,你给我闭嘴,我喂你饭你就吃,别招我烦啊。"
  袁军的脾气也上来了:"你还招我烦呢,谁让你来的?我请你了么?"
  周晓白大声说:"你还烦了?我自作多情是不是?上赶着来侍候你?要不是……算了,不说了,你给我张嘴。"
  袁军闭上眼,拒绝进食。
  周晓白气急败坏地说:"袁军,你还来劲了是不是?你吃不吃?你要敢说不吃,我就把碗扣在你脸上。"
  袁军对护士说:"小于,麻烦你出去一下,我和周晓白有话说,对不起。"
  小于点点头,走出门去。
  袁军叹了口气说:"晓白,你这脾气是不是得改改?难怪钟跃民……"
  周晓白立刻蹦了起来:"钟跃民怎么了?你少提他,别招我骂你啊。"
  袁军苦笑着:"你要是心里烦,想骂我几句就骂吧,只要你心里能好受点儿。"
  周晓白不吭声了。
  袁军说:"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冲我来的,你是对钟跃民有气,对不对?你这是何苦?你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承诺,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
  周晓白小声说:"对不起,袁军,我不该向你发火,我向你道歉,你不知道,我心里很……难过……"周晓白痛哭起来:"我试过,想把他彻底忘掉,可我做不到。"
  袁军同情地望着他:"这可不象你的为人,在我眼里你可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你得咬牙振作起来。"
  周晓白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说:"袁军,你是钟跃民的朋友,你了解他,你说,我们的关系真的完了吗?"
  袁军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医院政治处的陈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翻阅文件,罗芸走进来敬礼道:"陈主任,您找我?"
  陈主任摘下花镜说:"哦,小罗呀,你坐嘛。"
  罗芸规规矩矩坐下。
  陈主任说:"小罗呀,你干得不错,你们这批兵你是第一个入党的,你很有前途呀。"
  "陈主任,我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培养,还有您对我的帮助教育。"
  "主要还是你表现好,组织上对每一个人的表现从来都是清清楚楚的,决不会埋没你的成绩,对了,军里的邵副政委是你父亲的老战友吧?"罗芸低着头说:"对,邵副政委和我父亲在一个团里工作过,那还是打锦州的时候,我那时还没出生呢。"
  陈主任说:"邵副政委和我打过招呼,要我多在政治上关心你,培养你,邵副政委是我的老上级,他交待的事,我是无不照办的,问题是咱们医院干部子女太多,有些事情还是要谨慎些,免得别人说闲话。"
  "您放心,这我懂。"
  陈主任很为难地说:"今年咱们医院保送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只有一个,竞争很激烈,军里、军区,甚至北京总部都有打招呼的,这里没有外人,我和你明说吧,内科的周晓白是你的主要竞争对手。"
  "可是……周晓白连入党问题还没有解决,如果凭表现推荐,我应该比她有资格。"
  "可你知道她父亲在军内的地位吗?别说咱们军首长,就是现任的军区首长,也有好几个当过她父亲的部下。"
  罗芸紧张地站起来:"陈主任,这次上大学的机会对我非常重要,周晓白以后有的是机会,而我却只有这一次,我听说邵副政委快离休了,他一走我就没有任何机会了,请您帮帮我。"
  陈主任说:"最近有人反映周晓白和一个住院的伤员关系有些特殊,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道,那是坦克团的袁军,他们在入伍之前关系就比较好。"
  "他们是在谈恋爱吗?"
  "这我不清楚,反正我知道周晓白每天都去照顾袁军。"
  陈主任不满地说:"这就有问题了,重伤员都有特护,她有什么必要每天都去,这恐怕不是一般关系吧?"
  罗芸低声说:"陈主任,她的事我不知道。"
  陈主任说:"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准谈恋爱,这是部队明文规定的,周晓白作为领导干部的子女,更应该以身作则,而不能搞特殊化,她的问题我还要调查一下。"
  罗芸说:"陈主任,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好好干吧小罗,你很有希望,这段时间要谨慎,可千万别出什么问题。"
  "是,陈主任,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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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二章


  那新兵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左手闪电般挥出,酒瓶在空中划了个弧形,砰地一声砸在老兵的头上……C军未来的头号杀手宁伟浮出水面。周晓白突然泪流满面∶你用不着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命……
  军部大院附近有个小饭馆,饭馆的营业面积不大,只能摆放七八张桌子。每到星期天,这里就成了军人的天下,军部各直属单位的士兵就把这里挤得满满的,来得稍晚一些就没有座位了。当然,来这里改善生活的军人,几乎都是城市入伍的士兵,农村入伍的士兵从不上这儿来。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正在喝酒。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风纪扣系得很严,一副老兵风范。
  尽管已经是老兵了,可钟跃民和张海洋的生活习惯还没什么变化,只要谁兜儿里有了钱,照例是拿出来请客。吴满囤对他们这种恶习颇有微词,但拘于面子却不得不来。三个人在一个班里共同生活了两年多,彼此都太了解了。满囤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好朋友之间要互相宽容,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不能强加给别人。这两位兄弟虽说一身的少爷习气,可他们对朋友却很真诚。别的不说,这两年多来,钟跃民和张海洋就没穿过新军装,每到换装时,他俩总是把新发的军装扔给满囤,让他寄回家里给弟弟妹妹们穿,满囤要是不好意思要,他俩就瞪起了眼,大有要翻脸的意思,每次都是满囤含着眼泪默默地收下。他是个口拙的人,心里的感激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来。连队里有人开玩笑说,全连穿得最破烂的就是他们三个。满囤听到这种议论时总象做了亏心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平心而论,满囤实在不愿意和他俩出来吃饭,在他看来,连队的伙食已经很好了,这两位少爷简直是在糟蹋钱,何况他俩要是真有钱也行,其实他俩的津贴费还不够买烟抽的,唯一的本事就是向家里要,去年钟跃民的父亲被解放后,补发了一大笔钱,钟跃民觉得这笔钱是他和父亲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当年他每月只有十五元生活费,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父亲发了财,这笔钱他理所当然要支取一部分。满囤怎么也闹不明白钟跃民的理论,他认为那是钟跃民父亲的工资,无论如何,钟跃民不该这么理直气壮地花父亲的钱。钟跃民只好这样解释,他本来没打算要来世上走一遭,是他爹妈非要生他,他不来都不行,因此他是出于无奈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既然来了,那爹妈就得负责把他养到十八岁,少一天也不行,不然就是摧残了祖国的花朵。满囤说∶"可你现在早过十八岁了。"钟跃民振振有词∶"问题是我从十五六岁就已经受到摧残了,那时我成天吃不饱肚子,好好的一朵花儿还没来得及开呢,就已经谢了,成了残花败柳,我老爹总得给我追几次肥吧,不然他这个爹当得也太轻松了,一个月才十五块钱就把儿子养大了,那我要这个爹干吗?"
  张海洋一开始还没想起向家里要钱,后来觉得老吃钟跃民的不好意思,于是也给家里写信,以各种名目要钱,结果成了惯例,一到星期天,不出来吃顿饭就象少了点儿什么。
  钟跃民注意到一个瘦瘦的战士,穿着崭新的军装,没戴领章、帽徽,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自斟自饮。他注视着那个战士说:"那是个今年的新兵吧?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酒?新兵集训期间批假挺不容易的。"
  满囤回答:"他们一到星期天允许百分之十的人请假,前几天连长派我去新兵连辅导新兵投弹训练,我见过这个新兵。"
  张海洋望着门口说:"那几个小子又来了。"
  几个穿着半旧军装的士兵走进饭馆,正在东张西望地找座位。
  钟跃民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
  张海洋说:"通讯营的,你忘了?上次他们在这儿喝醉了闹事,把人家柜台都砸了,这几个小子都是省军区子弟,从小在这土生土长,拔扈惯了。"
  那几个通讯营的士兵走到屋子角落的那张桌前,用眼睛盯着那个独自喝酒的新兵,似乎希望新兵能识趣些主动站起来。
  那新兵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好象没看见面前这几个老兵。
  一个老兵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喂,新兵蛋子,那边有空位子,你到那边坐。"
  新兵象是没听见,他无动于衷地一口一口抿着酒,甚至连头也不抬。
  老兵火了:"嗨!说你那,耳朵里塞驴毛啦?"
  张海洋看不过想站起来,却被钟跃民一把按住。
  新兵仍然不吭声。
  那老兵说:"妈的,如今怎么聋子也来当兵了?"
  他抓起新兵放在桌上的挎包一把甩到墙角,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新兵。
  新兵面无表情地抓起酒瓶,给自己杯里斟满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再斟酒,又是一饮而尽,酒瓶终于空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注视着他。
  新兵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握酒瓶的左手闪电般挥出,酒瓶在空中划了个弧形,砰地一声砸在老兵的头上……酒瓶砸的粉碎,碎片飞溅出很远,老兵血流满面地栽倒了……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新兵手握露出锋利茬口的瓶颈朝老兵们晃了晃,几个老兵被吓得连连后退。
  钟跃民拍了几下巴掌叹道:"行,出手够利索的,心理素质也不错,天生的杀手。"他走过去,拍拍新兵肩膀:"哥们儿,你是哪儿来的?"新兵的眼睛一亮:"北京,我听出来了,你也是北京的?"
  "我叫钟跃民,北京人,侦察营的,你叫什么?"
  "宁伟。"
  张海洋走过来对几个老兵说:"快带这哥们儿去医院包扎一下,这事儿就算了吧?"
  一个老兵涨红了脸:"算了?人就白打了?还是新兵蛋子打的?不行,这件事没完。"
  钟跃民说:"不就是挨了一酒瓶子吗?来,你们给我脑袋来一下,我替他挨了。"
  一个老兵颇不服气:"你们不就是侦察营的吗?有什么了不起?想替这新兵蛋子出道儿是怎么的?"
  张海洋漫不经心地抓起一个空酒瓶,朝自已天灵盖砸去,瓶子被砸得粉碎,他的脑袋却毫发无损,他向几个老兵递过一个酒瓶:"来,你们也试试。"
  几个老兵没人敢接。
  钟跃民劝道:"行啦,你们赶快走吧,一会儿值勤哨来了就谁也别走了。"
  几个老兵把受伤的同伴扶走。
  宁伟感激地说:"大哥,谢谢你们。"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快走吧,这件事要是让你们新兵连知道了,你恐怕要背个记过处分,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宁伟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已经背了一个警告处分了,一个是抱着,两个是挑着。"
  钟跃民说:"我们是侦察营一连的,以后有空来找我们玩。"
  "谢谢大哥,我会去找你们的。"
  周晓白正在内科值班室做值班记录,内科的张教导员推门进来。
  周晓白站起来:"张教导员,您有事吗?"
  "小周呀,没什么大事,你坐嘛,随便聊聊。"
  "教导员,您平时好象没有聊天的习惯,给人做思想工作之前,都说随便聊聊,先扯上几句家长里短才转入正题,您这套工作方法,咱们科里的人都知道,我看您就把开场白免了吧,要说什么,直奔主题就行了。"
  张教导员有些尴尬:"小周啊,你的嘴可真够厉害的,脑子也很快,好吧,听你的,咱们就直来直去,我事先声明,今天要谈的问题,是政治处陈主任交待的,具体情况我也没做调查"
  "好,请进入主题吧,我洗耳恭听。"
  "据有人反映,你最近和一个叫袁军的伤员关系比较密切,有这事吗?"
  "有,我每天都去看他,我们入伍之前就是朋友,这有什么不对吗?"
  张教导员说:"小周啊,你入伍后表现还是不错的,你是领导干部的子女,要处处以身作则呀。"
  周晓白问:"这是什么意思?这和领导干部的子女有什么关系?"
  "你已经是老兵,应该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允许谈恋爱的规定吧?"
  "您认为我在和袁军谈恋爱?那我就向您解释一下,我们之间没有恋爱关系,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张教导员委婉地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有人反映你每天都去外科照顾袁军,而且取代了特护,这好象已经超越了一般同志的关系,小周,你可要注意影响啊。"
  周晓白刚要说话,又克制住自己,索性不做解释了,她坐下继续写值班记录,不再理睬张教导员了。
  张教导员严肃起来:"周晓白同志,我是代表组织上和你谈话,请你端正态度,配合组织上把事情谈清楚。"
  周晓白终于忍不住了:"张教导员,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想我用不着再继续解释了,如果组织上不相信,非要我承认才算是配合组织,才算是端正了态度,那好,我就来个假戏真做,真和袁军去谈恋爱,这你满意了吧?"
  张教导员发火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要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这样下去后果是严重的……"
  周晓白狠狠一摔门,扬长而去,张教导员被气得直哆嗦。
  去年年底入伍的新兵已经进行了三个月的集训,该进行分配了。侦察营大批老兵也在去年年底复员了,一连也走了几个班长,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都当上班长,钟跃民任五班班长,张海洋任四班班长,吴满囤为一班班长。
  当指导员董明宣布完任命时,钟跃民和张海洋马上嬉皮笑脸地表示感谢。
  钟跃民说:"多谢指导员栽培,给我个官儿干干,指导员,您和连长是不是也该转业了?"
  董明说:"什么意思?"
  "老兵们一复员我们就升任了班长,要是指导员和连长再一转业,我们就该升排长了,指导员,求求你了,给我们腾腾地方吧。"
  张海洋也说:"真该好好感谢指导员,这样吧,您批我们半个月探亲假,要带点儿什么尽管说话,您千万别客气,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想贿赂您。"
  董明说:"又耍贫嘴是不是?想探家好说,服役满三年再说,钟跃民,我给你带来个新兵,就放在你们五班,宁伟!"
  门外有人吼:"到!"
  宁伟背着包走进五班。
  钟跃民一见他就笑了,他向宁伟伸出手说:"是你呀,欢迎、欢迎。"
  宁伟敬礼:"请班长,副班长多帮助。"
  董明说:"这是个刺儿头,没出新兵连就背上两个处分,你们要严格管理。"
  钟跃民说:"放心吧,指导员,我们五班可是个红色染缸,别说一个宁伟,就是蒋介石来了,也能给他改造了。"
  指导员笑了:"钟跃民,你就吹吧,咱们言归正传,下星期就要演习了,你们班可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能出事故。"
  指导员刚一出门,钟跃民就忙不迭地召开了班务会,他的就职演说是这样开场的∶"大家都知道了吧?从今天起我就是五班班长了,班里的一切工作由我负责,有两件事咱们今天必须说清楚,第一,我当班长下面有没有不服气的?谁要是不服气就站出来,和我拳脚上过过招儿,我要是输了这个班长你当。要是你输了就老老实实当战士,别乍刺儿。怎么着,有不服的没有?"
  五班的战士们谁也没吭声。
  "嗯,都不吭声,那就是没有,这个问题就算过去了。第二,以后班里无论发生什么事,要尽量在班里解决,别动不动就越级报到连长指导员那里,这叫打小报告,我最***烦这个,所以丑话说在前面,要是让我发现了可别怨我翻脸。我就说这么多,有不同意见没有?嗯,没有,那就散会。"
  最近钟跃民有些烦躁,他当兵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父亲虽说还没安排工作,但毕竟算是被解放了,家里的事他没什么可惦记的。唯一使他牵肠挂肚的是秦岭,当兵以后他至少给秦岭写过十几封信,秦岭却从不回信,这个女孩子可真够绝的,钟跃民怎么也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清醒理智的姑娘,她简直是个谜。如果秦岭仅仅是不回信,钟跃民倒还能沉住气,反正知道她还在白店村,李奎勇每隔半年时间都会给他来封信,顺便也谈谈秦岭的情况,但是最近李奎勇在信中告诉他,秦岭自从回北京探亲以后,就再也没回过村,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秦岭竟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钟跃民听到这个消息后,居然头一次失眠了,有好几天的时间,他干什么都无精打采,连话都少了,他终于体会到了,这种精神状态叫忧郁。钟跃民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喜欢秦岭,这个女孩子很让他牵肠挂肚,三年了,他不但没忘了秦岭,反而越来越想念她。真是见了鬼,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女人的心态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一个游戏人生的人,应该把这一生的每个时间段都看成是一个单独的游戏,怎能一个游戏就收不了场呢?
  袁军坐在轮椅上,由护士小于推着,在花园里走动,罗芸迎面走来向袁军不冷不热地打招呼:"袁军,你的伤好得挺快呀,祝贺你。"
  袁军也不冷不热地说:"谢谢,你很忙吗?"
  罗芸对小于说:"小于,你休息一会儿,我来推轮椅,我们在北京就是老熟人了。"
  小于说:"好,你们聊吧,我一会儿再来。"
  罗芸推起轮椅,在花园里缓缓地走动。
  罗芸向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才压低声音对袁军说:"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袁军淡淡地回答:"我知道,去军医大上学。"
  罗芸奇怪地问:"你也听说了?"
  "医院里都传开了。"
  "你还听说什么了?"
  袁军说:"还听说周晓白为了我的事和内科张教导员吵了一架,被取消了推荐资格。"
  罗芸叹了口气说:"晓白的脾气太大了,其实这事她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地解释一下,可她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居然一摔门走了,这件事把政治处陈主任都惹火了。"
  袁军面无表情地问:"罗芸,在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
  "没有,推荐名单是院领导定的,我不可能参与,袁军,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议论了?"
  "议论我倒没听见,不过这件事是因为我引起的,我当然要想一想,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挺不够意思的。"
  罗芸不满地睁大了眼睛:"我怎么啦?我倒想听听我怎么不够意思了?"
  袁军冷冷地问:"你明明知道周晓白和我不是恋爱关系,而且,周晓白是出于友谊应你之托来照顾我,在她受冤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澄清一下事实?"
  "那除非我承认我和你的关系,可要是这样,不但上军医大的资格会被取消,就连我的预备党员的资格也会被取消,那我就完了。"
  "所以你就牺牲了周晓白?"
  "你怎么这样说话?怎么是我牺牲了周晓白?"
  袁军长叹一声:"罗芸,上个军医大就这么重要?连友谊和良心都不要了?"
  罗芸也急了:"袁军,你少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周晓白被取消了推荐资格,完全是因为她的态度,群众早就有反映,说周晓白倚仗自己父亲的地位飞扬拔扈,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和周围的战友关系搞得很僵,院里早就有这种议论,这又不是我造成的?"
  袁军疲惫地挥挥手:"你把小于叫来,我要回病房了。"
  罗芸的眼圈儿红了:"你怎么这样对待我: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
  "走吧,祝你好运。"
  "你混蛋!"
  袁军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郑桐今天从可靠的渠道得知,这次公社推荐的工农兵学员已经出发了,石川村的党支部竟没有推荐任何人。这可把郑桐气得七窍生烟,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常贵捣的鬼,这老东西太阴险了,收了礼还不办事,郑桐决定找常贵好好理论一番。
  郑桐一脸怒气地闯进常贵的窑洞,常贵正坐在炕上捧着个大海碗在喝粥。他强压着怒火说:"常支书,我有事要问你。"常贵眨着小眼睛看看郑桐:"我知道,是为上学的事吧?"
  "咱上次不是说好了吗?你为什么没推荐我?"
  常贵带着一脸的无辜说:"你这娃咋这么说话?你咋知道我没推荐你?名额有限么,也不能是个人就去。"
  "我有可靠的消息,这次公社的推荐会上,你叼着烟袋蹲在那儿一言不发,是不是?"
  "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有没有这回事吧?"
  "没有,你要不信,就把公社王书记叫来我当面锣对面鼓说说,我是和他说了么。"
  郑桐终于忍不住翻了脸:"你他妈少来这套,你明明知道王书记不可能来对质,常老贵,你这人够阴的,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就因为你克扣知青口粮的事,我和钟跃民得罪了你,这好几年了,你还怀恨在心,背后给我下绊子,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常贵软中带硬地说:"郑桐,你要这么说,咱就没话了,上学的事我也管不了啦,你咋上来就骂人呢?论岁数,你也是侄子辈,咋这么说话?"
  郑桐大怒:"骂你?我还想打你个老东西呢。"他怒火中烧地抄起炕桌上的大海碗要砸常贵,蒋碧云冲进来抱住郑桐,郑桐挣扎着想朝常贵扑过去,蒋碧云拚命把郑桐拉走。
  郑桐和蒋碧云并肩坐在村口打谷场一个石头碾子上,两人久久地沉默着,突然,郑桐开始抽泣起来。
  蒋碧云大惊,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郑桐流泪,她惊慌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郑桐,你怎么啦?"
  "这日子……真没盼头。"
  "大家不是都这么过吗?"
  "人……就怕没有希望,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郑桐,你从来都是乐观的人,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消沉?这可不象你。"
  "你不知道,我想上大学,连做梦都想,可今天我去公社一问,被选上的工农兵学员都出发了,当时我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蒋碧云说:"可你不能放弃希望,我就不信,咱们会永远呆在这小山村里,机会总会有的。"
  郑桐心灰意冷地说:"机会见了我,恐怕也会绕着走,我这个人运气不太好。"
  "要是有一天,机会到了你眼前,你却无法抓住它,因为你不具备抓住机会的本领,到那时候,你将无话可说。"
  郑桐沉默。
  "我知道,你的精神状态很糟糕,生活艰难,前途无望,还有……你很孤独。"
  郑桐低声道:"是的,是一种灵魂的孤独,漫漫长夜,我在独自行走,何处是归程……"
  蒋碧云轻声说:"如果心中有了爱情,也许情况会好得多,那时你会觉得温暖,觉得有了依靠,觉得灵魂不再孤独,觉得生活从此充满了色彩。"
  "可我眼前是个没有色彩的世界,只有缺少植被的黄土。"
  "郑桐,你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
  "我万念俱灰,实在提不起兴趣说话。"
  蒋碧云扳过郑桐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那我说,你听好,我想向你提个建议。"
  "你说。"
  "一个人走夜路实在太孤单,两个人结伴而行不是更好吗?"
  郑桐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和我一起走?"
  "是的,咱们一起走夜路,一起抵御孤独,一起寻找光明,你愿意吗?"
  郑桐背过身去,不吭声了,蒋碧云温柔地从后面轻轻抱住他。
  两行热泪从郑桐的眼中流出……
  操场上,侦察营一连全连列队站在操场上,今天晚上,营教导员要宣布被选入军教导队学习人员的名单。
  从1966年以后,全军几乎所有的军事院校都停办了,军官的选拔全部出自现役中的老兵。各军、师级,甚至团一级单位都成立了干部教导队,这相当于变相的军官学校,被选中的老兵在教导队里受到几个月或一年的速成军官培训,然后再作为军官回到本部队带兵。1966年以前的军官学校,它的录取条件是首先要通过统一的文化考试,仅此一条,就让很多只有小学文化的农家子弟望而却步。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兴起,使很多旧的规章制度被废除,这样就给吴满囤这类身处底层的农家子弟带来了希望,偌大一个中国,当所有进身的大门都向你关上,唯有在军队里还能看见一线曙光,对于身处底层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况且,用几个月或一年的时间速成一个军官,这在中国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当年闻名遐迩的黄埔军校,不也是个速成班吗?这并不妨碍它培养了大批名将,仅第一期六百名学员中就出了三百多名将军,他们从入学到毕业用了不到十个月。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等人早就知道了提干人员的名单,他们三人都是连队中的战斗骨干,提干早已势在必行,教导员也分别找他们三人谈过话。
  钟跃民得知自己将提干的消息时,还犹豫了几天,他根本没打算在部队长干,要按他的想法,什么事都是玩一把即可,既然已经当了几年兵,那么就该换一种玩法了,老玩一种游戏多没意思。要是提了干,你就身不由己了,不在部队干个十年八年就别想走。有种老掉牙的说法,叫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钟跃民认为这纯属扯淡,不过是种俗人的想法,就象人人都想发财一样,事实上发财的人永远是少数,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活法,关键在于自己的感觉,他从来也不认为当元帅这种活法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现在钟跃民已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如果选择再在军队干个十年八年,非要了他的老命,这是闹着玩的么?就冲这每天例行的五公里越野,他就有点儿烦了,这意味着他还要再跑十年八年,等你跑不动了再让你转业,到那时他还有心思再玩别的么?
  但钟跃民最后还是决定进教导队,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张海洋和吴满囤,他经不住这两个家伙的死缠硬磨,尤其是张海洋,他父亲来信告诉他∶这辈子不要想干别的,这身军装你就穿到死吧,张家的后代除了当兵,什么也不能干,什么时候你穿上了军官制服你随时可以回家,不然就别再踏进这个家门。张海洋被断了后路,只好死心塌地的准备在部队长期干下去,但用他的话说,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认准了钟跃民就是垫背的,死活也要把他拉下水,于是张海洋和吴满囤采取了死缠烂打的战术,每天纠缠着钟跃民,甚至使用了极为无赖的办法。
  前些天,张海洋和吴满囤约钟跃民去游泳,钟跃民一去就上了当,他们把钟跃民带到一处僻静的河岸上,说这里可以光着屁股游泳,两人先光着屁股下了水。当兵的都没有游泳裤,游泳时一律穿部队发的绿色大裤衩,这种裤衩在水里阻力很大,也很不舒服。钟跃民一见他俩下了水,于是也光着屁股跳进水里,等他游了一个来回后,发现这两个家伙早已穿好衣服坐在河岸上,正不怀好意地冲着他微笑,钟跃民这时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张海洋提出了两个条件供钟跃民选择,要么进教导队,要么光着屁股回部队。张海洋还特地警告说,现在没人和他开玩笑,让他不要抱有幻想,在选择之前一定要考虑好后果。钟跃民考虑了一会儿便妥协了,他知道张海洋绝对会说到做到。在穿裤衩的时候,钟跃民想,这条裤衩一穿,自己就算搁在部队了。
  公布完提干名单的那天晚上,在熄灯号吹响之前,钟跃民被张海洋叫到操场上的双杠前,从当新兵时起,这里就是他们三人聚会的地方。
  钟跃民问道:"你叫我到这儿干吗?"
  张海洋说:"这是满囤的意思,他要请客。"
  "这小子平时一分钱都想碾成末儿花,不想过啦?"
  "我也这么说,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不就是提干吗?你家穷成那样,充他妈什么大头?结果这小子跟我急了,居然敢和我瞪眼,说你要不去就滚蛋,以后少理我,我操,这要放在刚入伍那会儿,我非打丫一满地找牙不行。"
  满囤抱着一包东西匆匆赶来,他蹲下身,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罐头,香烟,还有两瓶白酒。
  钟跃民和张海洋默默地看着他开罐头。
  满囤打开罐头,又打开酒瓶斟满三个杯子,他望着钟跃民和张海洋钟说:"还站着干吗?坐下吧。"
  两个人默默地坐下。
  满囤举起杯子郑重地说:"都端起来,干了。"
  三人把酒一饮而尽。
  满囤又重新斟满:"再干。"
  三人连干三杯酒。
  满囤突然变得很激动:"两位兄弟不是外人,别笑话哥哥……"他突然朝一个方向跪下,连连嗑了三个头便声泪俱下:"爹、娘,儿子给您二老嗑头啦,儿子没给爹娘丢脸,儿子在部队提干啦,咱们家有盼头啦,俺能养家了呀……"
  满囤嚎啕大哭起来,多年的委屈和压抑在一霎间都释放出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被满囤哭愣了。
  钟跃民抱着满囤的肩膀劝道:"以后就好了,排级工资五十二块,你能养家了,这是好事呀,你该高兴,弟兄们也为你高兴呀。"
  满囤擦着眼泪哽咽道:"两位兄弟,照理说,和你们认兄弟,俺是高攀了,你们够意思,从没嫌弃俺,这几年你们连件新军装都没穿过,全寄给俺家了,俺一个穷小子,真拖累弟兄们了,俺代表全家给你们磕头啦……"
  满囤又要跪,钟跃民和张海洋慌忙扶住他:"哥们儿,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不是哥们儿吗?"
  满囤又抓起酒瓶子:"好吧,我什么也不说了,该怎么报答弟兄们,俺姓吴的心里有数,喝,这两瓶酒今天要喝完,谁也别装熊。"
  钟跃民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大声道:"喝,为告别咱们的士兵生活,一醉方休,只要明天早晨能爬起来就行。"
  张海洋牛皮哄哄地说:"起不来也没关系,叫人给教导队带个信儿,就说大爷喝多了,晚一天去,怎么啦?"
  钟跃民笑道:"看把你牛的?不就是个小排长吗?"
  钟山岳自从被解除隔离审查以后一直没有分配工作,已经在家赋闲好几年了,他在被审查期间,部里又提升了几个副部长,因此在职的副部长已经达到七八个了,实在没有位置可以安插。尽管钟山岳心急如焚,可是象他这类情况的干部实在太多了,组织部门也毫无办法。钟山岳和大多数在文革初期受到冲击的老干部一样,公开的说法都是自己还年轻,身体条件也不错,还想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理由过于冠冕堂皇。
  钟跃民这次探亲回家可没少听父亲发牢骚,老头子又添了个不良嗜好,每顿饭必喝酒,一喝酒话就多,话一多就骂人,每当酒至半酣时,钟山岳已把所有不满意的人和事挨个骂了个遍,钟跃民根本不能搭碴,一搭碴准把他也捎上。
  父子俩有五六年没见了,钟跃民刚回来时,父亲很兴奋,先是给各地的老战友打电话,说我老钟的儿子在部队当了排长,然后便一刻不停地追着钟跃民问这问那,钟跃民到客厅,老头子追到客厅,钟跃民进了自己的卧室,老头子又追到卧室,弄得钟跃民都快烦了。他记得父亲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父亲在他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连打起人来也颇具大丈夫气概,他决不象一般父母打孩子那样,不愠不火地往孩子屁股上拍几下,钟山岳可没这么温文尔雅,他总是出手如电,让钟跃民还来不及反映,一个清脆的耳光已经结结实实地扇在脸上,其力度足以让钟跃民原地转向360度,眼睛里一片金光灿烂。

钟跃民百思不解,眼前这个唠里唠叨的老头子是他父亲么?怎么人一老就变成了这样?辽沈战役时那个打仗和追女人都同样风风火火的年轻师长如今哪里去了?
  当然,这都是钟跃民刚回家时的情景,他和父亲相处没几天,就发现父亲其实没多大变化,只不过是没事干闲的,他心里装满了无名火,你千万别招他,一旦招他发了火,顿时就露出了狰狞面目。
  钟跃民想起了儿时的理想,为了不挨爸爸的揍就得自己当爸爸,这种想法太缺乏周密性,忽略了最根本的一条∶即使你当了爸爸也不能保证你自己的爸爸不揍你,这是一条铁的规律,任你有多大本事也甭想翻过来。
  钟山岳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钟跃民正在给父亲按摩肩膀,他讨好地问:"爸,您这算是官复原职了吧?"
  "恢复了原级别待遇,就是没事干,中组部可能是把我忘了。"
  钟跃民说:"您还是好好休养一阵吧,爸,我妈去世后,您为什么不再找个老伴儿?"
  "有合适的么?你小子给我介绍一个?"
  "真抱歉,没有。"
  "那你小子废什么话?过问起老子的私生活来了?"
  "我是觉得您需要有人照顾。"
  父亲说:"结婚不是为了要人照顾,要是那样,我不如请个保姆,儿子,明天咱们去八宝山看看你妈,咱家如今只剩下咱们两个啦,人丁不旺啊,我这辈子最大的贵憾,就是没多生几个儿子,你妈生你以后就动了手术。"
  "我知道,您还想着我妈。"
  父亲说:"我问你,你有女朋友吗?"
  "交过两个,时间都不太长。"
  "笨蛋,连个女朋友都看不住,人家看不上你?"
  钟跃民惭愧地承认:"就算是吧,我没本事,比您年轻时差远了。"
  钟山岳得意地吹嘘起来:"这倒是,老子年轻的时候可比你这会儿风光,全纵队最年轻的师长,那些女同志见了我就两眼放光,轰都轰不走。"
  "您最后还是看上我妈了?"
  "你妈当时是我们东野机关里最漂亮的,唔,当时不少师团级干部都打她的主意,可她谁也看不上,只有我心里明白,她是在等我呢,那是总攻锦州之前,我正准备打大仗,顾不上找她谈,等打完了仗我才找的你妈,你猜你妈的第一句话怎么说?她说,你怎么才来?"
  钟跃民大笑:"老爸,您真是情场高手。儿子可自愧不如。"
  一提起过去,钟山岳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他又不由自主地发起了牢骚∶"唉,以前的风光日子是不能提了,一想到现在心里就堵得慌,这叫***什么事?身体好好的,一顿饭能吃两大碗,倒没工作了,就这么混吃等死啊。"
  钟跃民劝道∶"爸,您的级别,工资和住房不是都有吗?不安排工作更好,您钓钓鱼,找老战友喝喝酒,不是挺好吗?我要有您那个级别待遇,巴不得躺倒不干了,当官儿有什么好,成天提心吊胆的。"
  "什么话?这是为人民服务,怎么叫当官儿?我还年轻,身体又好好的,现在没别的想头,就是想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
  钟跃民不禁笑出了声∶"爸,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理由太冠冕堂皇了,若真是想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可以去扫楼道,烧开水,实在不行到居委会和那些小脚儿侦缉队去站岗放哨,总之,方法有很多,并不一定非要当官儿。"
  钟山岳不爱听了∶"放屁,老子一个堂堂副部长去居委会站岗放哨?亏你想得出来。"
  钟跃民说∶"问题就出在这儿,别说是去居委会,就是让一个副部级干部去当个处长,他也非蹦起来不可。所以,这些&#39;想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39;的干部,他们对工作的要求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必须要保证自己的原级别,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39;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39;"
  "老子本来就是副部长,我又没向组织上要官,升上一级,我不过是要求组织上根据我的能力考虑一下,给我分配个能发挥作用的岗位,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那如果组织上就认为您去居委会工作才能发挥作用呢?"
  "你放屁……"钟山岳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钟跃民还不识趣地继续说∶"问题是,中国的官场历来不缺人,所有的官位都被占得满满的,您上趟厕所的功夫,回来一看,您那位子也许就被别人占了,谁不想&#39;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39;呀,也够难为中组部的,就连我也是刚当个小排长就惦记着连长赶快转业,好给我腾腾位子,我也想&#39;为党为人民多挑点儿重担&#39;,老实说,给我个师长军长的担子我都不嫌沉……"
  钟山岳听着钟跃民的话一声不吭,他起身去了厨房,钟跃民很警惕地注意着父亲的举动……
  钟山岳在厨房里边翻弄了一会儿就出来了,钟跃民一见便兔子般地窜出客厅,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父亲的手里竟拎着一根擀面杖……
  袁军、周晓白、郑桐、蒋碧云正坐在莫斯科餐厅里交谈,他们在等待钟跃民,袁军和周晓白已经穿上四个兜的军官服。
  周晓白心神不定地看看表说:"跃民会不会不来了?"
  袁军说:"不会,他昨天在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大家都好几年没见了,也该叙叙旧了。"郑桐恨恨道:"这孙子,真不仗义,我平均给他发三封信,他才回一封,老说忙,好象全世界就他忙。"
  蒋碧云注视着周晓白,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周晓白,对于钟跃民的前女友,她以前是久闻其名了,她正以女人特有的挑剔眼光审视着周晓白。
  周晓白发现蒋碧云在注视自己,便半开玩笑地说:"你把我看得有点儿毛了,我的脸上是不是布满沧桑?"
  蒋碧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好奇,刚到陕北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有几次你的来信还是我交给钟跃民的,你的字很漂亮,当时我还想,这个周晓白一定和她的字一样漂亮,今天见到你,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
  周晓白灰溜溜地说:"谢谢,不过漂亮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钟跃民甩了?"
  袁军安慰道:"你别这么说,那时大家还都是学生,都很幼稚嘛。"
  蒋碧云说:"袁军说得对,少年时的爱情恐怕是靠不住的,变数太大,我当时对钟跃民的印象也不错,他是个不错的大男孩,性格挺可爱,一肚子坏水,可即使是冒坏水的时候,也不招人讨厌,说实话,那时我也有些动心,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周晓白很注意地问:"为什么?"
  蒋碧云一笑:"这是个很容易使女人受伤的男人,就象狗熊掰棒子,随掰随扔,这对女人来说,太不公平。"
  郑桐说:"依你的意思,怎么才叫公平?"
  "要是你不想要这个棒子,最好别掰它,让它好好长着,等愿意要它的人来掰。"
  郑桐坏笑了一声:"真是典型的女人式思维,可还有这么种情况,狗熊本来不在意,因为对狗熊而言,掰棒子本是一种嗜好,并不一定要吃,就算是掰着玩吧,可有的棒子却当了真,主动把脑袋伸过去,狗熊当然来者不拒,于是棒子就提出进一步要求,要狗熊停止掰棒子的嗜好,一辈子只吃这一根棒子。狗熊当然做不到。"
  周晓白骂道:"郑桐,你在拐着弯儿的挖苦我吧?几年没见了,你还这么坏?"
  钟跃民骑着自行车来到莫斯科餐厅的大门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破旧士兵军装,军裤的膝盖上还补着很醒目的补丁,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解放鞋。
  他把自行车停在存车处,存车人马上让他先交存车费,钟跃民浑身乱摸,也没翻出一分钱,他只好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没带钱,请等一下,我让我的朋友来交钱。"
  存车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说:"那你快点儿。"
  钟跃民走进玻璃转门进入大厅,袁军和郑桐激动地迎上去,袁军夸张地张开双臂要拥抱钟跃民。
  钟跃民笑道:"袁军,先别忙着寒喧,赶快去门口替我交一下存车钱。"
  袁军诧异地说:"操,你他妈至于连二分钱都没有吗?又成心出洋相吧?"
  钟跃民和郑桐握手,两人亲热地寒喧着什么,周晓白和蒋碧云站在餐桌边默默地看着他们交谈。
  钟跃民快步走过去,向她们伸出手∶"晓白、蒋碧云,你们好吗?"
  蒋碧云微笑着:"我还可以。"
  周晓白幽幽地说:"我不好。"
  钟跃民装没听见,对走进大厅的袁军说:"今天是谁做东呀?"
  袁军说:"我做东,大家坐啊。"
  郑桐笑道:"你们猜袁军刚才去干什么了?是去替钟跃民交二分钱存车费。"
  袁军上下打量着钟跃民说:"跃民又在成心出洋相呢,看看他这身破军装,还补着两块崭新的国防绿补丁,这大概是专为探亲准备的礼服。"
  钟跃民解释道:"谁有闲心出洋相?我真的只有这一身军装,连替换的都没有,一洗衣服就盼着它快点干。"
  郑桐问:"你是不是拿军装和驻地老乡换酒喝了?"
  钟跃民解释道:"我有个战友,家里穷,他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每人都合不上一身衣服,我们几个战友就帮他凑军装寄回家,结果寄完了才发现忘了留换洗衣服了,每人只剩下穿在身上的军装,张海洋更倒霉,他把仅有的一身军装洗了晾在院子里,那会儿正赶上老兵复员,不知是谁把他的军装给顺走了,这小子也绝,愣是一声不吭,第二天早上我们例行五公里越野,他穿身破烂的绒衣绒裤,背着枪和子弹袋就没事儿人似的窜到队列里,把连长差点儿气疯了……"
  大家都大笑起来,只有周晓白没笑,她在低头看钟跃民的脚,她发现钟跃民竟是光着脚穿鞋,没有袜子。
  周晓白的眼圈红了:"你怎么连袜子也给人了?"
  "我那战友家人口实在太多了,这还不够呢,上次他家寄来一张全家福照片,我们一看全乐了,整个一步兵班,一片绿,他爹妈都穿着两个兜的士兵服,象正副班长,弟弟妹妹清一色新军装,象刚出新兵连的新兵。"
  大家大笑。
  "我对我那战友说,你别着急,等咱们都提干了,就给你们全家换装,换四个兜的干部服,让你们全家都提干,到那时再照张全家福,就不是步兵班合影了,是教导队合影。"
  众人又是一阵笑。
  蒋碧云说:"你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个钟跃民,走到哪儿都这么乐观。"
  钟跃民恭维道:"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气质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你知道吗?郑桐很早就对你心怀不轨,今天我一看见你就明白了,肯定是郑桐已经得手了。"
  郑桐得意地吹嘘道:"那当然,郑桐有干不成的事么?"
  钟跃民说:"你用的什么招儿?介绍介绍经验嘛。"
  "欲擒故纵。"
  蒋碧云捶了郑桐一拳说:"得啦,别吹了,郑桐有段时间特别灰,简直连寻死的心都有,我能见死不救吗?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钟跃民问:"罗芸怎么没来?"
  袁军说:"被保送上大学了,和我们也没联系,这个人……怎么说呢?反正心眼儿挺多的。"
  周晓白斜了袁军一眼:"袁军,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当初是谁和她谈恋爱的?不能人一走了,就这么没情义呀。"
  "当时我不是一时糊涂吗,就算中了糖衣炮弹吧。"
  钟跃民问:"你们说什么呢?"
  袁军说:"说来话长,找个时间再说吧。"
  周晓白心不在焉地扯着闲话,却时时注视着钟跃民,她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她的心境应该很平静了。她甚至想过,再见到钟跃民她应该做出一副极冷淡的神态,表示对钟跃民已经很无所谓了。可当她一见到钟跃民,以前的种种设想立即化为乌有,几年来积蓄的怨气又变成了一腔柔情,她明白自己算是彻底完了,无论钟跃民怎么对待她,她都恨不起来,真可能是前世欠了他的债,这个冤家。周晓白在盘算着时间,她只有两个星期的探亲假,现在已经用去了一个星期,能不能找个机会单独和钟跃民见个面,想到这里,她感到有些胆怯,这家伙坐在那里不是狼吞虎咽,就是谈笑风生,他大概以为和周晓白的恋情早已经过去了,他倒是轻松得很,如果约他见个面,说不定他会装得象个绅士似的婉言拒绝,满脸透着被无端骚扰的无奈,这个混蛋。
  周晓白忽然感到情绪很低落,她猛地站起来冒出一句话∶"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先走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厅。
  蒋碧云对周晓白的小姐脾气缺乏心理准备,她惊讶地问∶"她是怎么了?是谁说了什么话把她得罪了?"
  郑桐和袁军默默无语,只有钟跃民在专心致志地往面包片上抹黄油,对周晓白的举动似乎视而不见,他殷勤地把抹好黄油的面包递给蒋碧云∶我说蒋碧云,你这朵鲜花怎么插在郑桐这滩牛粪上啦?太可惜了,就算是拉他一把,也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呀?
  蒋碧云严肃地说∶你少和我贫嘴,我问你话呢,周晓白怎么啦?
  钟跃民用一种很宽容的口吻说∶"你们女人的思维是跳跃式的,联想力特别强,周晓白同志可能突然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比如一朵鲜花认准了一滩牛粪,刚要插上去,可是牛粪突然跑了……"
  钟跃民、袁军、郑桐坐在大院礼堂的台阶上,这里是他们当年经常碰头的地方,多少坏主意都是在这里产生的。袁军严肃地说:"跃民,有件事我必须要向你讲明"
  "说吧。"
  袁军迟疑了一下说:"……我想再问你一句,你和周晓白的关系还有可能恢复吗?"
  "没有,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袁军问:"要是我和周晓白好,你不会反对吧?"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当然不反对,晓白也有这意思吗?"
  "我还没有和她说过,我知道她还在想着你。"
  钟跃民说:"要我帮什么忙吗?要不我去给晓白做做工作?"
  袁军苦笑一声:"算了,谁去做工作都比你合适,你一出场准坏事,这事还是我自己办吧。"
  钟跃民又问:"郑桐呢?你也没闲着吧?你和蒋碧云的关系进展得不错呀,那天在老莫就眉来眼去的。"
  郑桐说:"不好意思,早明铺暗盖了,不过我想这用不着征得你的同意,你钟跃民又不是娘子军连的党代表?"
  钟跃民问:"郑桐,秦岭有消息吗?"
  "没有,她早离开白店村了,谁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她父母都是陕北人,陕北的关系很多,想躲开你还是很容易的。"
  钟跃民沉默了。
  郑桐幸灾乐祸地说:"你小子也有今天?"
  袁军有些伤感∶"跃民,我下星期就要回部队了,晓白和我一起走,咱们分别好几年了,好不容易见一面,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又要分手了,再见面又不知哪年了。"
  钟跃民张开双臂搂住袁军和郑桐说∶"多保重吧,弟兄们,咱们常联系……"
  电话铃响了,钟跃民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电话∶"喂,是那一位?"
  话筒里没有声音。
  "喂?是谁?请说话。"
  话筒还是没有声音。
  钟跃民愤怒了:"喂,是谁?不说话我可挂啦,有病是怎么着?这大半夜的。"
  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怯生生的声音:"别挂,跃民,是我,你听得出来吗?"
  "……周晓白?是你吗?"
  "是我,跃民,昨天在餐厅我心情不好,对不起,我失礼了。我想见你,可以吗?"
  "这……袁军知道吗?"
  周晓白发火了:"我要见谁用得着向他汇报吗?跃民,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你总不至于就这点儿胆子吧?"
  钟跃民口气强硬起来:"我能怕谁?不就是个袁军吗?再说你也没嫁给他,我有什么不敢见你的?"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印象中的钟跃民,请你明天晚上在新侨饭店门口等我,好吗?""好,不见不散。"
  北京的新侨饭店西餐厅这些年似乎变化不大,在钟跃民看来,桌布还是当年的桌布,连椅子的式样都没变,还是那种蒙着米黄色卡其布面的软椅,钟跃民还记得当年他趁着停电扛走人家一把椅子的事。
  钟跃民和周晓白相对而坐,两人都穿着军装,坐在餐厅里很引人注目,毕竟来这里用餐的军人不多。周晓白毫不掩饰地注视着钟跃民,目光里很复杂,钟跃民很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
  钟跃民没话找话地问:"晓白,这些年你还好吧?"
  "我不太好,心里总想着你,能好吗?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这是单相思,甚至有点儿贱,可我骗不了我自己。"
  "晓白,你是不是恨我?没关系,要是恨我你就直说。"
  "说不清,爱和恨的界限本来就很模糊,更何况我想恨你也恨不起来。"
  "你今天找我来,不是为说这些吧?"
  周晓白凝视着钟跃民:"跃民,你怎么这样冷漠?难道连和我叙叙旧的心情都没有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欢当年在冰场上那个嘻皮笑脸追女孩子的钟跃民,而不是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解放军营长。"
  钟跃民笑了:"对不起,当兵都当傻了,见了女孩子不知该说什么,你别介意,我会慢慢适应的,请给我点儿时间,我正努力找回当年那嘻皮笑脸的感觉。"
  周晓白也笑了:"这就好了,还是我熟悉的那个钟跃民。"
  钟跃民忙不迭地摆弄起刀叉狼吞虎咽起来,周晓白没动刀叉,只是静静地看着钟跃民吃。
  "跃民,你慢点儿吃,这儿不是野战军,没人和你抢,你就不能斯文点儿?"
  钟跃民嘴里塞满了食物,边使劲下咽边回答:"我刚当兵时,比你还斯文呢,后来我发现,部队不需要绅士,也容不得你细嚼慢咽,动作稍微慢点儿,菜就没了,我才斯文了一天就明白过来了,什么绅士,顾不了这么多啦,抢,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你没在基层连队呆过,没见过我们吃饭的阵势,比如有一天连队吃面条,你离着食堂二十米就能听见一片呼噜声,和猪吃泔水的声音差不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面是猪圈呢。"
  周晓白大笑起来:"你的嘴还这么损?"
  "晓白,你和袁军的关系进展得怎么样了?"
  周晓白马上收敛了笑容:"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和你谈谈袁军的事,他是你的好朋友,人也很好,可我一直没答应他,总想找个机会问问你,你知道,你我见个面并不容易。"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这好象不关我的事,你没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
  周晓白突然来了气,她把手中的刀叉摔在桌上:"钟跃民,你是个混蛋,你忘了咱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当初你就不该嘻皮笑脸的来招我,等我爱上了你,你又漫不经心地把我甩掉,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钟跃民自知理亏地小声说:"晓白,你小声点儿行不行?你看,还说给我接风洗尘呢,吃你一顿饭还得挨骂,别这样,女孩子应该温柔些,要不可嫁不出去了。"
  周晓白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给你温柔还少吗?你珍惜吗?嫁不出去也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是,是我不好,我该死,我有罪,我欺骗了你纯洁的感情,我向你道歉……"
  "你就接着忏悔吧,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钟跃民有点儿烦了:"晓白,你还没完没了了是不是?我钟跃民什么时候向人道过歉?你还不依不饶了?"
  "看吧,本性终于露出来了,什么道歉?都是假的,就最后那句话才是真的,算了,咱们别互相指责了,跃民,以前的事不提了,我希望今后咱们还是好朋友,行吗?"周晓白无可奈何地说。
  "那当然,咱们永远是朋友,不过,你得和袁军打个招呼,他可不能吃我的醋,要不是我高风亮节,能有他小子今天?他可不能吃水忘了挖井人。"
  周晓白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又耍贫嘴是不是?实话告诉你,我会一直看着你,我倒要看看你将来的妻子是什么人,她能比我强到哪儿?要是还不如我,就别怪我当第三者。"
  钟跃民又露出了玩世不恭的本色:"别吓唬我,我这个人还是挺有贞操观的,美人计对我不起作用……"
  "呸!服务员,结帐!"
  钟跃民和周晓白出了新侨饭店的大门,沿着崇文门大街并肩而行。
  周晓白突然问道∶"跃民,你和我说实话,当年你提出和我分手,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我不是在信上和你说了吗?"
  "不对,我不相信那是你的真实想法,我也不太相信那个叫秦岭的女人有这么大的魅力,能使你不顾一切,事实上你们也只是相处了很暂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她连影子都不见了。"
  钟跃民骂道∶"这都是郑桐和你说的?这个重色轻友的混蛋。"
  "你别冤枉郑桐,我问过他,他一个字不向我透露,是蒋碧云说的。"
  "嗯,这还差不多,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你这个人太"轴",知道什么叫"轴"吗?这是北京人形容爱钻牛角尖的人常用的一个词。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这种"轴"法儿我才和你分的手,你把我吓着了,我还没向你承诺过什么,你已经要死要活了,咱们要是接着走下去,我敢说,你早晚会因为我的原因把命搭上,晓白,你是个对爱情很执着的女人,也许在很多男人眼里,这是天大的优点,但我敢说,你对我并不合适,我不是个守着老婆孩子过小日子就能心满意足的男人,我也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一种生活方式过腻了,那我会马上再换一种生活方式,在我看来,当年插队时要饭和现在当兵只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无所谓哪种好哪种不好,这两种生活方式我都会高高兴兴地投入进去,我把它当成游戏。如果这两种游戏都玩烦了,我会再换一种游戏玩,总之,要玩得高兴。晓白,如果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你能理解我这种玩法吗?你能和我一起玩吗?"
  周晓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尽管我很爱你,我只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我知道,结婚,生孩子,教育孩子,将来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再帮助孩子找个好工作,孩子有了孩子你再帮着带孩子……你可真行,幸亏没和你结婚,不然我早烦你了。"
  "照你这么说,你把我甩了是为了拯救我?我还应该感谢你是不是?"
  "当然了,你以为呢?除非你也和我一样,自愿选择过一种&#39;在路上&#39;的生活,你行吗?我的周大夫,你是那种还没出生就已经被父母安排好一生的人,就象个案板上的小面团儿,父母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把你做成馒头还是烤成面包,要不再加点儿棒子面做成混合面饽饽都由父母说了算……"
  "去你的……"周晓白给他一拳,也笑了。
  "晓白,你知道将来和我过日子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吗?我告诉你,如果我去要饭,她会兴高彩烈地和我一起去,我们还会坐在草堆上边晒太阳边互相捉虱子,就象动物园猴儿山上的猴子一样。如果哪天我突然觉得安稳日子过烦了,忽发奇想,打算去神农架找野人,去尼斯湖抓怪兽,她都会高高兴兴和我一起玩……"
  "呸!你找去吧,这样的女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呢。"
  "那我就再等等,现在出世都来得及,我五十多岁时娶个二十多岁的小妞儿,老牛吃嫩草,这多露脸。"
  周晓白放声大笑,多年来压在她心头的忧郁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了,钟跃民还是当年的钟跃民,总能给她带来欢乐,他刚才的解释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并没有什么错误,不过,她还有些伤感,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她不愿意再想这些,难得和钟跃民在一起,这些年她从来没这么笑过。
  两人已经顺着崇文门大街走到了前门,周晓白在地铁站口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钟跃民,钟跃民发现她还是这么美,只不过她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忧郁。
  "跃民,求你一件事。"周晓白低声说。
  "哦,你说吧。"
  "再抱抱我好吗?"
  "这……合适吗?"
  "我还没答应袁军呢,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自由的,求你了。"
  钟跃民轻轻揽过周晓白的身子,她的身体象触了电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起头迎着钟跃民送上滚烫的嘴唇……
  "晓白,咱们都穿着军装呢……"
  "我不管,你吻我,最后一次……"
  钟跃民迎住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一下。
  "对不起,晓白,真的对不起。"
  周晓白突然泪流满面∶"你用不着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命……"她推开钟跃民头也不回地跑进地铁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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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三章
  出枪的速度一定要快,拔出枪的同时子弹出膛,要一枪毙命,子弹要打进敌人的眉心……张海洋如是说。我的声音追踪着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我的舌头一卷就接纳了大千世界……郑桐在低语。
  钟跃民和张海洋自从第一次看见宁伟起,就认定这个家伙是个不同凡响的兵。没有人比宁伟更适合当兵了,当时他用酒瓶袭击那个侮辱他的老兵,出手之快,气势之凶狠,给钟跃民和张海洋留下极深刻的印象,特别是他的心理素质,绝对是超一流的,在出手前毫无征兆,神态安详地喝着酒,浑身都处于松弛状态,突然动如闪电的一击,使之风云变色,简直是天生的杀手。要知道当时他只是个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的新兵,钟跃民和张海洋认为,具有这种素质的士兵,如果给予严格训练,掌握了各种军事技能,将来一旦上了战场,绝对是个令人胆寒的勇士。
  宁伟的外形毫不起眼,中等身材,身子瘦瘦的显得有些单薄。他的话不多,嘴也有些拙,开班务会的时候很少发言,他的学历是高中毕业,但那几年正是乱糟糟的时候,高中教育形同虚设,宁伟的实际文化程度连初中都不到。但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在刚开始进行训练的时候,竟让全连的干部大吃一惊。他第一次参加五公里越野训练,竟跑得很轻松,除了背着自己的装备还接过了同班新兵的两枝冲锋枪背在背上,五公里全程跑完后,别的新兵都累得瘫倒在地上,宁伟却脸不红气不喘,谁也闹不清他的体能潜力到底有多深。
  连里的第一号大力士是一个叫张大柱的山东籍战士,他身高185米,体重83公斤,肌肉发达,伸出手掌象个蒲扇。助民劳动时扛大米,老兵们互相叫板,要比一比全连谁的力气最大,张大柱力压群雄,二百斤的麻包竟扛起了四包,整整八百斤。就是这个张大柱有一天和宁伟掰腕子,两人竟足足对峙了五分钟不分胜负。当时钟跃民观看了这场比赛,他心里暗暗吃惊,这个貌不惊人的宁伟竟如此臂力过人,以前他还真看走了眼。
  宁伟天生是个当兵的料,他对各项军事技术有着异乎寻常的痴迷,训练的时候根本不用班长督促,他甚至主动给自己加码,侦察分队的训练科目中有一项徒手碎砖的训练,宁伟初练时急于求成,一掌下去砖没碎手倒骨折了,一时成了全连的笑柄,宁伟伤愈以后,不声不响地偷偷练习,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成的,三个月以后考核时,宁伟一拳竟击碎了整整八块砖,全连的干部战士这才发现,宁伟绝对是个不可轻视的家伙。
  最近宁伟缠上了钟跃民和张海洋,他要求这两位排长在训练方面给他开小灶。
  宁伟站在靶场的射击线上,两腿微微叉开,腰上系着快枪套。
  张海洋在做示范动作,他以极快的手法拔出手枪,左手顺势向后一抹,打开手枪机头上的保险,枪声几乎同时爆响起来,二十五米外的两个瓶子被打得粉碎……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宛如西部片里的牛仔。
  宁伟学着张海洋的手法在反复练习拔枪动作……
  张海洋说∶"拔枪的速度一定要快,而且绝对不能有无效动作,你握枪的右手向前伸,左手掠过手枪的准星和缺口,将机头从保险档位轻轻拨向后部的待击发档位,手法要轻,落点要准确,不然就要影响射击精度,当你的左手拨开保险时,右手食指应该果断击发,记住,左手拨开保险后,应该远离枪身后部,不然在手枪复进机的作用下,后座力将套管后撞会伤了你的手,这仅仅是&#39;五四&#39;式手枪的射击手法,因为它的保险设计在机头上,使用别的型号手枪手法和这不同。"
  宁伟喃喃自语道∶"速度第一,除了速度,还是速度……"
  "对,与敌突然遭遇,短兵相接,你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拔出枪的同时,子弹就要出膛,要一枪毙命,子弹要打进敌人的眉心,然后迅速捕捉第二个目标,间隔不能超过一秒钟,直到弹匣里的八发子弹全部打光,你的出枪速度越快,越能立于不败之地。"
  张海洋做出各种示范动作,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似乎在悠闲地散步,然后突然拔枪,转身射击……枪声不间歇地响着,靶位上摆放的一排瓶子一个个被击碎……
  钟跃民禁不住宁伟的纠缠,也只好认下这个徒弟,在散打训练开始之前,钟跃民和宁伟在训练场上有一番对话。
  钟跃民问道∶"宁伟,你的各项军事技术已经是全优了,为什么对徒手格斗和射击有这样浓厚的兴趣,我得先闹清楚你在想什么。"
  宁伟说∶"钟排长,我喜欢这两项技术,尤其是格斗,我小时候和别人打架时就发现,我和别人不一样,别的孩子一见了血就吓坏了,可我一见了血就兴奋,上中学时,我们那一带有个有名的玩主,有一天他站在我们学校门口,我正好放学从学校里出来,他硬说我和他&#39;犯照&#39;,伸手给了我两个嘴巴,我们俩就厮打起来,后来他掏出了刀子,我连想都没想,一把就攥住了他的刀刃,我的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象泉水一样,他一见血就软了,居然松了手,可我见了血倒是胆壮了,抢过刀子就给了他一下,从此这个玩主再也没敢在这一带露面"
  钟跃民眯起眼睛凝视着宁伟∶"看来你小子是个危险人物,性格中有种嗜血的东西,暴力倾向很重,说实话,我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认你这个徒弟。"
  宁伟央求道∶"钟排长,我又不是天生的强盗,哪次打架不是别人先招我?我从来不主动攻击别人,再说,咱们是个特殊的兵种,你总不希望自己手下的兵都是熊包吧?"
  钟跃民想了想∶"这倒也是,军人上了战场就是职业杀手,理论上是这样,不过宁伟呀,我发现你小子身上的杀气太重,出手太黑,这很危险。"
  "是!钟排长,我记住你的话。"
  "宁伟,我当然希望自己手下的兵个个是高手,将来上了战场都是超一流的杀手,可你得明白,战场是个特殊环境,一出手就要制敌于死命,那是个以命相搏的地方,而在战场以外的环境,你要明白,自卫和杀人是两个概念,当你自卫时,你可以使用擒拿技术制服对方,要是你一出手就扭断对方的颈椎,那你也该活到头了。"
  "是!"
  "还有,你的文化基础太差,要抽时间多看看书,一个人最怕的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就算你的功夫再强,也是个末流角色,咱们早晚都要离开军队,靠打打杀杀是养不活自己的,你要学些谋生的本事。"
  "是!我记住了。"
  钟跃民和宁伟身戴护具在对练散打,宁伟被一拳打倒,他满脸是血迹,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钟跃民凶恶地踢了他一脚,喝令他爬起来。
  宁伟挣扎着站起来,摆出格斗的架势,钟跃民转身一个侧踢,踹中宁伟的胸口,宁伟被踹出三米多远,仰面摔倒……宁伟抹了把鼻血,咬牙爬起来扑上去。
  钟跃民凶狠的眼睛盯着宁伟,他左挪右闪,频频出拳∶宁伟,你不是见了血就兴奋吗?我就让你见见血,有多大能耐你就使出来,把我打倒你才算出师……
  宁伟凶狠地扑上去,鼻子又中了一记重拳,他的视野渐渐模糊……
  周晓白终于被推荐去第四军医大上学,她临行的那天,袁军执意要去送她。
  在部队驻地附近的一个小火车站上,简陋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周晓白背着背包,一副要远行的样子,袁军替她提着旅行包。
  袁军叮嘱道:"晓白,到了军医大别忘了给我写信。"
  周晓白神色忧郁地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保重自己,毕竟是受过重伤的人,比不得从前了。"
  袁军恋恋不舍道:"晓白,咱们认识有好几年了吧?这其中发生了多少事,想起来象做梦一样。"
  "你又想起罗芸了吧?你们还通信吗?"
  "她来过几封信,我没有回信。"
  周晓白说:"你是不是有种失落感?"
  "没有,我和她相处时间很短,还没找到感觉就结束了,我好象一开始就丧失了主动权,无论是合是散,主动权都在罗芸手里,不过我还是应该感谢她。"
  "为什么?"
  "她无意中把你推到我身边,你知道吗?我早就喜欢你,那时碍于你和钟跃民的关系,我根本不能流露出来,现在我想咱们之间不该再有障碍了。"
  "袁军,你要我说真话吗?"
  "当然。"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信任的朋友,可是要叫我爱你,恐怕还得再等等,我不想瞒你,钟跃民即使把我伤成这样,我心里还是有他,忘不了他,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等他来可怜我,我有我的自尊,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要。"
  袁军说:"这我理解,我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不愿意做的事就别勉强。"
  周晓白叹了一口气:"这次休假回北京,我本想找钟跃民单独谈谈,可一见了他,我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又很忙,我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和他谈,袁军,再给我些时间,行吗?"
  "没问题,我可以等。"
  汽笛响起,一列客车进站了。
  周晓白伸出了手:"袁军,再见吧,我会想你的。"
  袁军握住她的手:"再见,多保重。"
  列车开动了,周晓白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向袁军招手告别。
  袁军站在月台上,望着远去的列车若有所思……
  熟悉袁军的人都说,自从那年他排除哑炮负伤后,他整个象换了一个人,仿佛突然就成熟起来。从连长季长河、指导员吴运国到班长段铁柱都觉得袁军不太正常,他们甚至怀疑袁军这次负伤留下了后遗症,怎么一个成天发牢骚,老实个三五天就要惹事的袁军突然变成了好兵,他的表现简直可以报到政治部树典型了,这是真的假的?别是这小子在憋什么坏吧?他们密切观察了袁军很长时间,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放了心。
  其实袁军还是袁军,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不过是恋爱了,他爱上了周晓白。他认为和罗芸那段暂短的相处不过是瞎起哄,反正他当时就没有太多的感觉,罗芸上学以后他也没有想念过她,罗芸给他来过几封信,袁军连看都没看就撕了,袁军不想再和她来往了,从这个女人的行为来看,和她连做个普通朋友都不可能,袁军交朋友的原则是要讲义气,这个罗芸显然还不知道义气为何物。
  至于周晓白,袁军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他在整个养伤期间都是周晓白在照顾他,袁军心里早就生出了很多想法,但碍于钟跃民的关系,他只好保持沉默。其实在钟跃民和周晓白刚开始交往时,他就料到他们迟早会分手,他和钟跃民从小一起长大,太了解他了,这是个始乱终弃的家伙,至于结婚成家他大概连想都没想过,要是哪天有人强迫他娶个老婆回家过小日子,那你还不如杀了他。袁军对钟跃民的生活方式持宽容态度,站在男人的立场上,他不觉得钟跃民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地方,所以当他得知钟跃民和周晓白分手的消息时,袁军颇感欣慰他庆兴的是钟跃民这家伙终于转移了兴趣,他大概又想起玩新的游戏了,这就对了,你钟跃民愿意游戏人生,那是你的事,但你别占着位子瞎起哄,让别人也惦记不成,不管从哪方面看,周晓白都是个不错的姑娘,你钟跃民若是不想要就早说话,袁军认为自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他愿意娶周晓白为妻,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
  袁军认为,一个人真正进入恋爱状态时,就应该是个成熟的人了,如果你再三天两头惹事,那么你爱的那个人就会缺少安全感,哪个女人不喜欢有安全感的男人呢?
  应该说是女人使袁军成熟起来的。他从班长干起,又提干当了排长,两年以后他又成了副连长,当年的指导员吴运国成了坦克团的副政委,连长季长河调到了军司令部主管作训工作,当年的班长段铁柱是现任的连长,仍和袁军搭挡。袁军对于自己这一辈子不再有别的想法了,除了在军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
  袁军身穿工作服,正和几个战士一起在坦克库里检修坦克履带。
  一个战士匆匆跑来:"副连长,有人找你。"
  袁军用棉丝擦着沾满油污的手问:"什么人找我?"
  战士说:"一个女的,在你宿舍等着呢。"
  "女的?"袁军怎么也想不起来会有哪个女的来找他。
  战士们一块儿起哄道:"副连长的女朋友来了吧?"
  "副连长,你该请客了。"
  袁军笑道:"去去,起什么哄?我女朋友多了,一天来一个,我天天请客?都给我闭嘴。"
  战士们哄笑起来。
  袁军推门走进宿舍大声问:"谁找我?"他突然愣了。
  罗芸站在屋子里,正向他微笑,几年没见,罗芸的身材比以前丰满了些,她穿着一身新换发的女式裙服,波浪般的长发从无檐军帽下披散到肩上,她微笑着说∶"袁军,没想到是我吧?"
  袁军愣了片刻说:"是没想到,你怎么来了?"
  "毕业了,当然得回来了。"
  "你找我有事吗?"
  "袁军,你这是什么话?你没忘了咱们的关系吧?"
  袁军冷淡地说:"对不起,我还真忘了咱们是什么关系了,你能提醒一下吗?"
  罗芸走过来抚摸着袁军的脸轻声说:"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我气了,可你知道吗?当时我确有难处,何况我也托周晓白把我的意思转告了你,我相信你会理解的,你看,我现在已经毕业了,这不是又来找你了吗?真的,袁军,我没有变心。"
  袁军沉默不语。
  "我给你写过信,可你从来不回信,袁军,你不该这样对待我,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袁军看着罗芸轻轻摇摇头:"罗芸,咱们恐怕不太合适,我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我只是觉得你太工于心计,我不是你的对手,和一个女人打交道时,总要防着一手,这感觉太糟糕了。"
  罗芸惊讶地说:"你竟这样看我?我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吗?"
  "以前的事何必再提,尽管都是些小事,但给了我一个感觉,一到关键时刻,你的友谊是靠不住的。"
  罗芸被激怒了:"这些看法大概是周晓白灌输给你的吧?袁军,我来找你,并不是想向你祈求什么,我罗芸也不是找不着男朋友,非要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
  袁军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别这么激动,要是为我可不值得,我是什么人你该知道,当年在什刹海冰场要是没碰见你们,我和钟跃民也得去拍别的小妞儿,关键是过程,至于拍上谁并不重要,反正上当的小妞儿有的是。"
  罗芸冷笑:"袁军,你还是当年那副流氓相。"
  "那你该庆幸才是,和我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没让我占了什么便宜,老实说,我一直有这个企图,不过是没找着机会罢了,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这倒是个机会。"
  袁军向罗芸步步逼进。
  罗芸惊慌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我要喊人了。"
  袁军笑笑:"全连人都知道我女朋友来了,这儿又是我的宿舍,我怕什么?顶多是笑话我急了点儿……"
  罗芸猛地推开门,跳出门外:"袁军,你耍什么流氓?我要找你们政委告你。"
  袁军做出要追赶的姿态:"咱们先把事儿办了,你爱到哪儿告到哪儿告……"
  罗芸吓得跑起来。
  袁军大声喊:"通讯员,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连部通讯员匆匆跑来:"副连长,有事吗?"
  袁军笑着摆摆手:"没事儿,你回去吧。"
  连长段铁柱推门进来:"袁副连长,我刚才看见你女朋友跑得挺急,就象后面有鬼追她似的,你小子八成是和人家动手动脚了吧?"
  袁军大笑∶"何止动手动脚?我邀请她陪我睡一会儿,她就吓跑了。"
  段铁柱说:"什么?陪你睡?这象话么?你给我说清楚,你小子是不是已经得手啦?你他妈领证了没有?就敢这么色胆包天的干……"
  此时在陕北石川村的知青点,知青们都喜气洋洋地聚在院子里,大家都围着刚从县里回来的曹刚,他们早就听到传说,国家要在知青中大规模招工,知青们都很兴奋,这些年来知青们几乎没有任何收入,每年无论怎样苦干,到年终时还要倒欠村里的口粮钱,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所以一听到国家要招工的消息,知青们兴奋得简直难于言表。
  曹刚大声喊道:"哥几个,好消息,我刚从县里回来,据可靠情报,这次招工的范围是下乡三年以上的知青,也就是说,咱们知青点的人应该是百分之百有戏。"
  蒋碧云问:"都有些什么单位?"
  曹刚说:"最好的单位是从内地迁到三线的军工企业,都是全民所有制企业,咱们的首选目标当然是国营企业,还有的就是县属企业和商业系统,对了,郑桐呢?"
  蒋碧云说:"他在窑洞里看书呢。"
  "快把他叫出来,这小子怎么对招工无动于衷?"
  蒋碧云喊:"郑桐,快出来,有好消息。"
  郑桐拿着一本书懒洋洋地走出窑洞,无所谓地说:"不就是招工吗?我早听说了。"
  曹刚奇怪地问:"哥们儿,你好象没什么兴趣?"
  "是兴趣不大,反正是干活儿,在哪儿干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在村里干一年,弄不好还要欠队里的口粮,一个壮劳力的工值合不到五分钱,要是成了国营企业职工,每月三四十元工资,那可富得流油儿啦。"
  郑桐无动于衷地说:"我无所谓,在村里当知青也没见饿死我,到工厂去挣几十元工资也富不到哪儿去,我随便,分到哪儿也无所谓。"
  郭洁说:"郑桐,你丫是看书看傻了吧?这可当不了饭吃,招工是咱们知青一辈子的大事,要是耽误了,你得后悔一辈子。"
  郑桐边翻书过回答:"我不和你们争,有好单位你们尽管去,我扫大街都成。"
  曹刚说:"蒋碧云,郑桐最近是怎么啦,象傻了一样?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了?你好象一点儿也不着急?"
  郑桐抬起头来:"你丫才有病呢,我只不过懒得当俗人罢了。"
  蒋碧云笑道:"别看你们平时睡在一个土炕上,其实你们谁也不了解他。"
  曹刚说:"我看你也未必了解他,你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
  "我当然了解他,要不然我能看上他么?郑桐,还有个好消息,也许你比较感兴趣,县教育局在招聘中小学教师,插队三年以上的知青都可以报名,不过要经过统一考试和面试才能录取。"
  郑桐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光来:"真的?这倒是个好消息。"
  蒋碧云得意地对知青们:"你们看,这是有病的人么?还是我了解他,他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和你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郭洁不以为然地说:"我操,我们是俗人,他是什么?是圣人?"
  蒋碧云大声说:"离圣人恐怕还有段距离,不过,他肯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黄昏时,郑桐和蒋碧云并肩坐在石川村后的山梁上,这是当年钟跃民和秦岭见面的地方,钟跃民走后,这里成了郑桐和蒋碧云幽会的地方。
  暮霭中的黄土高原显得凝重,苍凉,如血的残阳斜照在纵横起伏的山峁上,放眼望去,天地浑然一体。不远处的山坡上,放羊的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
  红艳艳。
  咱们那个哥哥回家走,
  哥哥回家走。
  ……
  郑桐和蒋碧云每次幽会话都不太多,两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无言地坐着。这些年郑桐在疯狂地读书,在外人看来,郑桐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书呆子,这类书呆子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身边发生的事不闻不问,似乎进入一种痴呆状态,很容易被人当成精神不正常。有一次过年,知青们包饺子,郑桐却坐在院子里看书,曹刚等人想捉弄一下这个书呆子,就把饺子全部吃掉,根本没给他留。郑桐看书一直看到天黑,忽然觉得饿了,于是走进伙房找饭吃,曹刚说∶"你不是刚吃完饺子吗?"郑桐一愣,马上说∶"哦,对不起,我忘了。"说完就上了炕睡觉去了。这件事在知青点成了经典笑话。当时蒋碧云去公社办事不在知青点,回来后听说了此事,她和曹刚大闹了一场。
  蒋碧云感觉到,这些年郑桐的书没有白看,他在思索着什么,他的思想正在发生着一种深刻的,近乎涅式的蜕变,他的脑海中时时闪现着思想的火花,对于人生和命运产生了一种深邃的感悟。面对郑桐的这种变化,蒋碧云既欣慰又惶恐,她不知道这对于郑桐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郑桐终于打破了沉默:"碧云,我想去县教育局试试,你同意吗?"
  蒋碧云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领说:"我和你一起去,我想我当个小学教师还是可以胜任的。"
  郑桐说:"我想教中学,语文、历史、地理,教这些课我都没问题。"
  "你自学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真为你高兴。"
  郑桐的眼睛望着远方,沉思道:"知识……真是个好东西,它能使人清醒,使人大彻大悟,就象在漫漫长夜中的火把,给你光明,给你温暖,当你进入一种境界以后,世俗的东西就不太重要了,你无暇去考虑物质生活的富足与贫困,你获取知识,是为了进行一种思考,一种自我完善。"
  "那么你在思考什么?完善什么?总之,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当年陈寅恪在悼念王国维先生的悼文中提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真是一种极高的境界,令人高山仰止啊。"
  "郑桐,难怪他们说你怪,连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思考的问题中,有什么具体的东西。"
  郑桐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以史为鉴,历史是一面镜子,现实中的一切都能在历史中找到参照,我在想,人类大概是最不长记性的一种动物。那天的傍晚,我就坐在这里看书,我看的是《第三帝国的兴亡》,我看着看着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发现太阳正在下山,西边的山峁上洒满了落日的余晖,天地都是金灿灿的,象是在燃烧,面对如此辉煌的落照,我竟然感到周身寒彻,就象掉进了冰水中,历史的画面何其相似,我想起了六六年的红八月,那个记忆中的八月,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一种鲜红的色调,这不是红旗、红袖章、红语录本,而是受难者的鲜血……那个娇阳似火的八月,映入眼帘的,到处是鲜血呵,为什么会这样?这发生的一切都有些什么理由呢?难道我们这个民族天生就以杀戮为乐事?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整个民族的理性都到哪里去了,一个人疯狂了可以原谅,但一个民族疯狂了,失去理性了,这个民族就是不可原谅的……"蒋碧云震惊地搂住郑桐:"天那,你想得太出圈儿了,不要再想了,你的胡思乱想太危险,你该不是想故意表达一种深奥吧?"
  郑桐仿佛沉浸在一种意境中,他目光迷离地凝视着远方,嘴里在喃喃自语:
  ……我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
  我占有天堂的愉快也占有地狱的苦痛,
  前者我把它嫁接在自己身上使它增殖,
  后者我把它翻译成一种新的语言……
  蒋碧云听出来了,这是惠特曼的诗,郑桐曾说过,他最烦的就是徐志摩、戴望舒这类的诗人,他们的诗句甜腻腻,哼哼叽叽的,很容易使男人阳痿。他喜欢惠特曼的《草叶集》,那才是饱含着理性的诗,是男子汉的诗。
  郑桐似乎是在梦呓:
  ……啊,我的灵魂,
  我们在破晓的宁静的清凉中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归宿。
  我的声音追踪着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我的舌头一卷就接纳了大千世界……
  郑桐凝视着暮色沉沉的黄土高原,宝蓝色的苍穹上,一勾残月已经升起,信天游的歌声飘零处,衰草凄迷……
  蒋碧云迷茫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耳边传来郑桐低沉的声音:
  ……我把自己交给秽土,
  让它在我心爱的草丛中成长,
  如果你又需要我,
  请在你的靴子底下寻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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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四章

  特遣队,出击!钟跃民的战前动员,喂!弟兄们,你们知道子弹或弹片击中人的动脉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吗?我来给大家描述一下……吴满囤的身体随着火光腾起……他的身体慢慢落进雷场,又触发了两颗雷,又是两声爆炸

  一九八一年是钟跃民当兵的第十二个年头,也是他升任连长的第三个年头。三年以前,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三人同时由副连级升为正连级,钟跃民任一连连长,吴满囤任一连指导员,张海洋调到军部侦察处任参谋。
  关于张海洋的调动,钟跃民和吴满囤都心知肚明,这肯定是由于他父亲的关系,听说军里有个首长是他父亲的老部下,张海洋调机关工作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善意安排。据说有个规定,凡是调入北京各总部机关工作的军官,必须要有在军一级指挥机关工作过的经历,如此看来,张海洋已经走出了曲线调动的第一步,下一步就该往北京总部机关挪了。由于大家都是哥们儿,有些话根本用不着点破,谁有路子谁走,这不算不仗义,再说,朋友有了更好的前途,大家应该高兴才对。
  那天张海洋和吴满囤都喝得酩酊大醉,张海洋那天喝了八两"五粮液",早已醉得满嘴跑舌头,他大包大揽地拍胸脯保证,他就是侦察一连派往军部卧底的探子,军部那儿有点儿风吹草动,他立马儿要和弟兄们通通气。还有,他到了军机关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和政治部干部处的人"套磁",干部处有朋友吃不了亏,将来弟兄们也得往上面挪挪。
  钟跃民那天没醉,对张海洋的许愿不感兴趣,因为他从来就没想在部队长干,他倒巴不得让自己转业,他打算再过两年就找个理由转业,因为刚刚提到正连职就提出转业要求上级绝不会同意,尤其是侦察分队的军官,培养一个很不容易,不会轻易批准你转业。看来只能再熬两年了,那时大批的军校毕业生会涌进部队接替他们这茬儿军官,到那时钟跃民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这年秋天,钟跃民回北京休探亲假,刚刚到家不到两个星期,却突然收到部队十万火急的电报,钟跃民看了电文一眼,叹了口气道∶"得,又来事了,我说老爸,我能在你们部机关订张卧铺票吗?我得回部队去。"
  钟山岳深感意外∶"刚回来就要走,能不能不走?"
  钟跃民朝天花板吹了声口哨说∶"当然能,您要有本事拿根擀面杖把军事法庭的人挡在门外,我就不走了。"
  "你又跟老子我耍贫嘴是不是?滚吧,赶紧滚。"
  钟跃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不然领导不会这么不通情理……
  钟跃民驾驶着一辆披着尼龙伪装网,车身涂成迷彩色的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开进军部大门,大门两侧持枪的哨兵立正敬礼,迎面一块限速标志牌闪过,吉普车丝毫没有减速,院内小路上的军官和士兵们纷纷闪开。
  吉普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军部大楼前,钟跃民敏捷地跳出吉普车,向大楼进口走去。
  吴满囤从大楼里迎出来和钟跃民握手说:"跃民,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怕你没收到电报呢。"
  钟跃民问道:"有紧急任务?"
  吴满囤点点头说:"恐怕是件大事,军区情报部直接下派的任务,军长点了你的将,具体任务现在还保密,军长在作战室等你。"
  曹云清军长正在作战室里背着手看墙上挂的防区地图,军侦察处参谋张海洋用金属棒指着地图向军长讲解着什么。
  钟跃民和曹云清军长是老熟人了,在这个军当了十几年兵,侦察营又是军部直属单位,象钟跃民这样的"另类"军官不可能不认识军长,这些年来,他受过军长无数次嘉奖,同时也受过军长无数次的训斥,记得有一次,钟跃民又惹了什么事,曹军长盛怒之下差点儿扇钟跃民的耳光。这支军队从建军那天起就有一项铁的原则,上级绝不许打骂下级,多年来这项原则被始终保持着,惟一例外的是私人关系极亲近的上下级之间,如果是这种关系,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双方谁也不会计较,曹军长和钟跃民就属于这种关系。这老头子喜欢钟跃民,他在不同的场合都说过,在这个军里,象钟跃民这样的捣蛋军官再多一些,那么这支部队的战斗力会增强若干倍,对于一个基层干部,不怕他捣蛋,就怕他是杯温吞水,温吞水型的干部最靠不住。
  此时钟跃民站在门口按条令喊道:"报告。"
  曹军长仍在盯着地图,头也不回地冷冷说了句:"进来。"
  钟跃民和吴满囤走进作战室,立正敬礼:"侦察一连连长钟跃民,指导员吴满囤奉命来到,请指示。"
  曹军长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钟跃民说:"钟跃民,咱们可是老熟人了,怎么样,当连长几年了?"
  "三年了,多谢军长还记得我这个小连长,你不觉得我这个连长当得时间长了些?"
  曹军长笑了:"才三年?不长,我还当过四年的连长呢,你才三年就着急了?想升职好办,你得拿出点儿本事让我看看,这个军里所有的捣蛋鬼我都记得,属你钟跃民的名气大嘛,连军区情报部都知道你。"
  钟跃民站得笔直,故做谦虚道:"报告军长,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不过是些虚名罢了。"
  "是呀,名气归名气,我还不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所以一概不信,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遛遛,坦率地说,这次行动,是我点的将,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曹军长盯着钟跃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是个具有创造性思维的军官,可以担当重任。
  "
  "军长,请交待任务,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具体任务等会由侦察处张参谋下达,这次军里为了加强你们这支特遣队的力量,特地派张参谋担任你的副手,任副队长,听说张参谋也是你们一连出来的,老战友了,应该合作得不错。"
  钟跃民和吴满囤立正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军长伸出手和钟跃民、吴满囤二人握手:"祝你们成功,我等你们好消息。"
  一听说张海洋也要和特遣队一起行动,钟跃民和吴满囤表示兴灾乐祸。因为自从这小子调进军机关后,自我感觉不错,一举一动总带点儿首长的派头,钟跃民和吴满囤认为他实在是有些欠揍了。张海洋带钟跃民和吴满囤走进侦察处办公室,他请钟、吴二人坐下,便忙着给他们倒水。
  钟跃民调侃道:"下面是不是请军机关派来的张参谋给我们下达作战任务?"
  张海洋当胸给了钟跃民一拳:"装什么孙子?你们一个是特遣队长,一个是指导员,我这个副队长也就是个听喝的。"
  吴满囤说:"海洋,你小子到了军机关以后就没回过连里,是不是把弟兄们忘啦?"
  钟跃民大模大样地坐在张海洋的办公桌上说:"海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首长了?懒得和我们基层连队打交道?这回好了,老天爷开眼,把你小子又派回来,你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少摆上级机关的架子。"
  张海洋笑道:"我说哥们儿,这是干吗?见我是外来户,欺负人是怎么着?"
  "没错,我们就是欺负外来户,凡是从上级机关派来的,到了一连这一亩三分地,都得当几天孙子,不听话我就发动全连修理他,是不是?满囤。"
  吴满囤附和道:"对,管他是哪儿来的,就算是军委机关来的,到了一连,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张海洋不屑地说:"扯淡,老子是虎是龙又怎么样?"
  钟跃民说:"那我们一连就是个蝎子洞,就算你是龙是虎,我们一群蝎子一起上,蜇死你这孙子。"
  吴满囤催促道:"行啦,别闲扯了,快说正事吧。"
  张海洋打开文件夹,亮出了书面命令说:"好,咱们言归正传,情况是这样,有一架我方的军用直升机在边境的某一地域坠毁,由于某些敏感原因,我们不能再派直升机去了,所以,我们的任务是组成一支特遣队进入这一地区,从坠毁的飞机残骸上找回一个文件包,这个文件包非同小可,是绝密级的。"张海洋打开地图指着地图上一个用红铅笔画出的座标点说∶"这是我们的目的地,你们仔细看看看。"
  钟跃民看看地图测算了一下∶"嗯,穿插的纵深有六十多公里,这还是直线距离,实际上一百公里也不止,你看这里,等高线密密麻麻的,山岳、丛林、峭壁、沼泽、河流都齐了,够咱们喝一壶的,海洋,特遣队的编制有多大?"
  "根据任务,这次临时组建的特遣队编制为二十人,由侦察一连技战水平较高的骨干组成,具体名单由咱们共同拟定。"
  吴满囤问道:"你说说这个地区的情况。"
  "典型的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区,地形很复杂,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一地带有大量的雷区,是七九年那场边境战争留下的,我们手里没有明确的布雷图,况且这些地雷也不光是我们布的,总之,这次任务危险性极大,恐怕是九死一生,咱们都要有心理准备。"
  钟跃民说∶"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取个文件吗?还至于派侦察兵去?我看派一个排的工兵就够了,一边扫雷一边就顺手把文件包找回来了。"
  张海洋笑道∶"跃民,你还是老毛病,上级一派任务你就发牢骚,最后是活儿也干了还不落好,告诉你,这次任务是军区情报部下达的,曹军长亲自点了你的将,就是因为你们受过野外生存和丛林战训练,亚热带丛林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有受过训练的人进去就别想出来,你们不去谁去?"
  钟跃民沉思道:"威胁最大的是地雷,尽管连队都受过排雷训练,但毕竟不专业。"
  张海洋赞同道:"是啊,即使是专业排雷人员,也难免会失手,上次作战,工兵部队伤亡也不小,地雷真是个讨厌的东西,不过,这次行动,还有两个工兵营的军官加入我们的特遣队,他们都是排雷专家。"
  钟跃民对吴满囤说:"哦,那太好了,有工兵撑着,剩下的事咱们自己能应付。"

  一九七七年,郑桐和蒋碧云一起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在填写报考志愿时,郑桐在三个志愿栏里都填写了北京大学历史系。他对蒋碧云说,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到北大历史系去读书;要么就哪儿也不去,就在陕北扎根了。
  蒋碧云对郑桐选择感到心惊肉跳,这家伙从钟跃民走以后变得沉默寡言,成了典型的书呆子这倒可以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郑桐已经逐渐成熟起来,知道上进了。可是,曾几何时,这家伙变成了"一根儿筋",他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与常人有异,平时和别人相处,他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就一句话把人顶到南墙上,使对方感到很难堪。为此,蒋碧云曾多次为郑桐的不近人情向别人道歉。
  对高考,郑桐的兴趣不是很大,他认为大学教育对培养理工科人才是有益的,也是必须的。而文科,尤其是文史哲类学科则不一定要进大学,听老师拿着教材照本宣科还不如在家自学,对于学文科的人来说,上大学不过是为了张文凭,这张文凭充其量相当于厨师的资格证书,以此来证明自己有资格从事厨师工作,不至于把砒霜当成白糖放进菜里。除此之外,用处就不大了。
  蒋碧云可不这么想,她对上大学的看法要现实得多,如果说要通过个人奋斗才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能够考上大学就是一个证明,自己是优秀的。她的要求不高,只要能上大学,无所谓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当务之急是要利用这个机会跳出陕北这块穷地方。
  蒋碧云经过仔细考虑得出结论,对于前途问题,不要指望郑桐这个书呆子,他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眼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她替郑桐做主,一定要上大学,而且一定考上北京的学校至于如何对付这个书呆子,蒋碧云自有办法。在一天夜里,蒋碧云走进郑桐的窑洞,她先是坐在炕沿上久久望着睡熟的郑桐,然后慢慢地脱下衣服钻进郑桐的被窝……
  在性的方面,蒋碧云是属于传统女性,她执着地认为性爱活动必须要在婚姻的前提下进行,除此之外,都是有违道德的。郑桐与蒋碧云交往了多年,曾多次向她提出过性要求,都被蒋碧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记得有好几次,郑桐恼羞成怒地挖苦她可以上《烈女传》了。
  郑桐说∶"蒋碧云同志,我要提请你注意,我曾经多次摸过阁下的手,按照&#39;烈女&#39;的标准,你该亲自用刀把那只被男性玷污的手剁下来……对了,我还摸过阁下的头,可它如今还好好地长在阁下的脖子上,我真为阁下这种忍辱偷生的行为感到羞愧。"
  每到此时,蒋碧云总是笑嘻嘻地提议∶"别这样,郑桐同志,你给学生讲课时,应该用你现在的状态做为例子,什么叫做气急败坏。"
  郑桐还多次故意当着蒋碧云的面向别的女人献殷勤,以此来要挟蒋碧云,再不考虑一个男人的正常生理要求,这个男人就不打算吊死在一棵树上了。蒋碧云一点儿也不着急,她就不信郑桐有这个本事,这个书呆子在别人打交道时,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也不管对方文化程度的高低,不谈则已,一旦聊起来就是一些莫测高深的理论问题,经常听得对方一头雾水。蒋碧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能容忍这个书呆子,在那些没有文化的小姑娘眼里,郑桐简直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傻子,先别说有没有魅力,是否把他当做男人都值得考虑。
  蒋碧云温柔地告诉郑桐∶"亲爱的,我可能是个女权主义者,对寻花问柳的男人深恶痛觉,可是……亲爱的,对你我却例外,我想告诉你,无论是我嫁给你之前还是以后,你都可以去采集野花,甚至可以纳妾,去吧,亲爱的,看上了哪个,就勇敢出击,我还象以前一样等着你。"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郑桐后来也习惯了这种精神恋爱。
  郑桐此时正在做梦,这些年来他读了不少史籍,思维经常在历史与现实中徘徊,一不留神,思维就象脱僵的野马,不是进入了南北朝就是窜到了五代,就连做梦都很专业,此时他正在梦中和李白饮酒狎妓,恍惚中,郑桐见李白搂着个小妞儿在浅吟低唱∶
  南国新丰酒,
  东山小妓歌,
  对君君不乐,
  花月奈愁何
  ……
  郑桐也随手搂住身边陪酒的歌妓肆意轻薄,欲行云雨之事……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似乎是有人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郑桐从梦中惊醒,他借透过窗口的月光发现,蒋碧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蒋碧云又羞又气∶"该死的郑桐,你根本没睡着,在等我自己上钩,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么轻车熟路……"
  郑桐呆是呆,但碰上这种事可一点儿不呆,他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身体内沉睡多年的欲望象颗重磅炸弹一样轰然爆发了,他顾不上解释,一把抱住了蒋碧云,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蒋碧云挣扎着喊道∶"等等,郑桐,你要答应我,我们一起去考大学,一起考回北京去,我不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郑桐,你答应我,为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求你答应我……"
  郑桐在手忙脚乱地忙乎着,他嘴里忙不迭地答应着∶"行,行,考大学,考就考,我同意了还不行?我说你别乱动好不好?我本来就是个生手……"

  侦察一连的营房内,特遣队员们在紧张地收拾行装,检查装备。一排的代理排长宁伟正在磨刀石上专心致志地磨一把丛林砍刀,他时不时用姆指试试刀刃的锋利程度。
  两个战士在往微型冲锋枪的弹夹里压子弹,二班长焦玉海在收拾背囊,把绳索,搭勾一类的器材装进背囊。
  钟跃民在逐个检查战士们的装备,他对焦玉海吩咐道∶"二班长,多领一些导爆索、炸药和雷管带上,每个单兵都要携带一部分。"
  吴满囤在一旁不解地问:"咱们的单兵装备够重的了,还带这么多导爆索,有必要吗?"
  钟跃民若有所思地说:"有备无患,丛林里什么事都碰上,多带些器材,有可能用得上。我仔细研究了地图,咱们的目的地离最近的公路直线距离也有六十多公里,这么大的纵深,地形又复杂,沼泽、断崖、河流,更要命的是雷区,那些地雷埋设了好几年了,这些年经暴雨冲刷,河流改道、涨水,恐怕很多地雷都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满囤摇摇头。
  "就是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雷场和非布雷区之分了,从理论上讲,只要踏入这片丛林,随时都有可能踩到地雷。"
  吴满囤打了个寒战,小声道∶"跃民,有这么严重?"
  "当然,我认为这是个摸阎王爷鼻子的游戏,谁能活着回来,要看运气了,满囤,你怕么?"
  吴满囤苦笑一声∶"怕,怕有什么用?军人嘛,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俺这个当指导员的总不能只给别人做思想工作。"
  钟跃民发现宁伟正在磨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拍拍宁伟的肩膀说:"一排长,你好象已经超期服役两年了吧?"
  宁伟说:"连长,你应该叫代理一排长,我已经超期服役三年了。"
  吴满囤说∶"宁伟呀,你运气不太好,前几年提干报上去就批,可现在越来越难了,连里已经给你报了三次,估计这次行动结束后就能把你这代理二字去掉,要是你能立个功就更好了"
  "放心吧指导员,我一定好好干。"
  张海洋走进门说∶"吴指导员,你打算什么时候做战前动员呀?这可是你份内的活儿。"
  "今天晚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钟跃民说∶"满囤,今天晚上给弟兄们放放假怎么样?咱们几个也该去喝顿壮行酒。"
  "那这战前动员……"
  钟跃民说∶"这还不好办,我现在就帮你把这活儿干了。"他大吼一声∶"特遣队,全体集合!"
  特遣队员们迅速站好队,听候队长的战前动员。
  钟跃民从左到右巡视了全体队员一遍说∶"弟兄们,我不用说你们也知道,咱们马上要去执行特殊任务了,在出发之前,我想问问大家,有怕死的没有?"
  队员们吼道∶"没有!"
  "哼,说是这么说,我还不大相信,没到关键时刻,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怕死?所以我得把话说在前面,谁要是怕死,现在说还不晚,我顶多是把你送进军事法庭,但你的命能保下来,要是你现在不说,到了关键时刻又后悔了,那我可就对不起了。所以,我今天越俎带庖替指导员做个战前动员,中心议题是∶对死亡的认识和心理准备。我的问题是,如果一颗地雷在你眼前爆炸,恰巧有一块破片击中你的身体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宁伟笑道∶"连长,这是小儿科的问题,我来回答,要是弹片大一些,又击中了我的肚子,很可能会给我来个开膛……"
  二班长焦玉海很不恰当地补充道∶"就好比宁伟要生孩子,怎么生也生不下来,大夫给他来个剖腹产。"
  一个战士说∶"要是弹片击中了老二,这辈子就当太监了,连娶媳妇的钱都省了。"
  战士们哄堂大笑。
  "嗯,说得对,不过太轻描淡写,有一门学科叫创伤弹道学,专门研究子弹或弹片击中人体时会出现什么情况,我来给大家描述一下,首先弹片会以每秒几百米的速度在正面射入点的皮肤上留下一个创口,而弹片穿过身体时形成的巨大震波会震伤脏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穿出人体,震波形成的出口会是进口的好几倍大,因为弹片会带走你一部分肌肉组织和碎骨,如果是击中头部,创口会更可怕,它将掀飞你三分之一的头骨……"
  战士们静静地听着,但没有人露出恐惧的神态,吴满囤倒有些慌了,这是什么战前动员呀,不但不能鼓舞士气,反而会给战士们造成恐惧感,他想制止钟跃民再讲下去,忙说道∶"连长,咱们是不是晚上再正式动员?"
  张海洋悄悄拉拉吴满囤的衣袖示意他听下去,吴满囤不吭声了。
  宁伟又补充道∶"要是弹片击中了颈动脉,那我的脖子就象打开了自来水笼头……"
  钟跃民继续说∶"如果子弹或弹片恰好击中了你的颈动脉,那么在心脏泵血每秒833毫升的强大压力下,血液可以喷射到十米以外的地方,在短短几秒钟里,出血量会达到1000毫升,一个几秒钟前还活蹦乱跳的人,立即就会濒临死亡,这时你的皮肤呈青黄色,浑身肌肉松弛,也包括括约肌&#45;&#45;你的大小便会失禁,体温迅速变凉,原本健康富有弹性的人体这时摸上去就象案板上的肉类食品……"
  五班长赵冬生听着有些烦,他觉得连长这是在吓唬孩子,可他搞错了,这里不是幼儿园,弟兄们也不是学龄前儿童,你吓唬谁?这个特遣队可是你钟跃民亲自挑出来的,要是信不过我们你就另找人。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连长,他是在和一群汉子打交道,而不是学龄前儿童或者是娘们儿。赵冬生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连长,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讲!"
  "你好象不是幼儿园的保育员,也不是娘子军连的党代表,而我们既不是学龄前儿童也不是娘们儿,你是不是搞错了对象?连长,我想提请你注意,你是在和一群爷们儿打交道,你应该用对爷们儿说话的口气给弟兄们讲话。"
  "噢,我是在和一群爷们儿打交道?谢谢你的提醒,我还真没想起来……"
  "什么话嘛……"五班长赵冬生不满地嘀咕着。
  钟跃民笑了∶"好啊,都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了,我就不再打预防针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都是军人,当我们穿上这身军装时,就应该做好将来有一天死在战场上的心理准备,我的战前动员不讲大道理,我只想从另外一个角度提醒大家,这就是契约精神,当我们穿上军装时,就等于和国家签订了契约。这就是说,如果天下太平,国家就养着你。如果国家有事,你就要理所当然地去流血牺牲,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也是你必须要履行的契约,逃避契约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即使不是骗子,也是个缺乏信誉的人。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方法谋生,但决不能把当兵当做谋生的手段,军人不是混饭吃的职业,大家明白吗?"
  "明白!"特遣队员们吼道。
  钟跃民笑了,他话锋一转道∶"这倒让我想起了另外的一个话题,人到底有没有灵魂,要是有,这灵魂会不会真象书上写的,去找阎王爷报到?好,咱们就把他当成是真的,弟兄们,要是我中了头彩,我还要成立个特遣队,有愿报名的一会儿跟我说,我带着弟兄们去阎罗殿逛逛,咱们用冲锋枪手榴弹端了他阎罗殿……"
  特遣队员们"嗷"地叫了起来,狂热地鼓掌∶"连长,没问题,咱们一连怕过谁?端了他……"
  五班长赵冬生说∶"连长,你的战前动员真***提气,我要是中了彩,我跟你去,我带尖兵组……"
  张海洋也鼓掌道∶"算我一个,再带上火箭筒、八二无,闹不好阎王爷还有坦克呢,这一定很好玩。"
  宁伟由衷地喊道∶"连长,我佩服你,你才是天下第一号亡命徒。"
  吴满囤连忙制止道∶"宁伟,这是什么话?什么亡命徒?咱们是革命军人……"
  本来战前动员是指导员吴满囤的事,吴满囤正在精心准备动员的内容,结果让钟跃民几句话就给打发了,这下晚上的时间就空出来了,钟跃民打算和这两位战友一起吃顿饭。
  在一连的连部,钟跃民在擦拭手枪,张海洋在调试他的指北针,吴满囤把一身换洗军装放进背囊。
  钟跃民说:"你还带衣服干什么?又不是去度假,我看,咱们三个的背囊里只放导爆索,能带多少是多少。"
  吴满囤又把军装拿出来。
  张海洋问:"满囤,你家里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弟弟妹妹都大了,能帮上家里忙了,俺每月都往家里寄钱,俺家最近刚盖的房,一砖到顶的六间大瓦房,这样的房子全村也没几家。"
  钟跃民说:"我还有两身军装,军大衣也暂时用不上,你给家里寄去。"
  "我的大衣也带来了,你一起寄回去。张海洋把军大衣扔在吴满囤的床上。"
  吴满囤拒绝道:"不行,弟兄们这些年帮俺够多的啦,俺家能有今天,全仗着弟兄们帮忙,俺全家都过意不去,俺心领了。"
  钟跃民不满地说:"你这个人怎么磨磨叽叽的,不拿我们当兄弟了?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这么多废话?"
  张海洋也说:"满囤,你怎么象个娘们儿?告诉你啊,我和跃民只跟汉子打交道,最看不上不男不女的人。"
  钟跃民笑道:"就是,你要真是个漂亮妞儿也行,我们哥俩儿这一路也不闷得慌,偏偏你又是个老爷们儿,那就得有点儿老爷们样子。"
  "操,哥几个拿俺开心是不是?"
  钟跃民擦完手枪便从兜里摸烟,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烟,他向张海洋要烟,张海洋也没烟了,两人决定去军人服务社买烟,他俩刚一走出连部就发现吴满囤在院子里正把一件件刚洗好的军装晾在绳子上。两人一见吴满囤又在替他们洗军装,脸就变颜色。
  钟跃民埋怨道:"满囤,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衣服各人洗各人的,你怎么又洗上了?"
  张海洋也责备说:"是呀,又不是当新兵那会儿?我们早不怕洗衣服了,你这不是打我们的脸么?"
  吴满囤的眼圈红了:"二位兄弟,,你们就让俺再洗一次吧,替你们洗洗衣服,俺心里还好受一点儿,俺想起咱当新兵的时候,兄弟们相处的日子,兄弟们对俺吴满囤的好处,俺这一辈子也还不完,这辈子俺知足了,有你们这些战友,咱是过命的交情啊,这次行动,还不知谁能回来,俺怕是以后想洗也洗不上了。"
  吴满囤哽住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默默地走上前去,三个一起动手洗起衣服。
  钟跃民满脸堆笑地对"香满楼"酒家的服务小姐恭维道∶"小姐,还认识我吗?不认识?您再仔细想想……想起来了吧?这就对了,上个月,一群当兵的来吃饭,那里面长得最帅的那个……对,那就是我。等等……怎么回事?才不到一个月时间,我怎么都不认识您了?真是越长越漂亮,我说&#39;香满楼&#39;酒家的买卖怎么越来越火,闹了半天顾客都是奔您来的,小姐,介绍介绍经验,都吃些什么才能长成您这样?"
  张海洋笑着对吴满囤说∶"这是跃民的老毛病了,见着漂亮姑娘就套磁,小时候是认大姐,等年纪稍大点儿就变招儿了,这时认妹妹,现在嘛,我看他该毛遂自荐当人家干爹了。"
  吴满囤说∶"跃民,你别吓着人家小姑娘。"
  钟跃民掏出一叠钞票拍在桌上,对服务员说:两条&#39;中华&#39;烟,两瓶茅台酒,剩下的钱你看着上吧。"
  吴满囤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喊:"跃民,你不过啦?这是你两个月的工资啊。
  张海洋笑道:"不把这点钱花了心里别扭是不是?"
  钟跃民说:"不知哪位名人说过,当你咽气的时候,花完兜里的最后一块钱,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是一个热爱金钱的人,钱这东西总让人牵肠挂肚,所以,我不想留下让我牵挂的东西。"
  张海洋赞叹道:典型的光棍精神,值得世上所有的光棍效法。
  吴满囤不安地说:"那是你们这些没负担的光棍,俺可学不了你们,俺那儿还一大家子呢。"
  张海洋可不管这些,他鼓励道:"看来我们得成全你,省得你牵肠挂肚,这太痛苦了,我们看着也不忍心,这个忙我们帮定了。"
  吴满囤提议说:"我看你们这一天净瞎忙乎了,连写点什么的功夫都没有,晚上回去也该抓紧时间写写。"
  钟跃民和张海洋都明白,吴满囤指的是写遗嘱,这是军人出征前的规矩。
  钟跃民不似为然地说:"费那个事干什么?没什么可写的,又没老婆孩子,这就是光棍的好处。"
  张海洋想了想也同意道:"中国军人自古就讲究马革裹尸,不写,我也坚决不写。"
  吴满囤神色黯然地说∶"可俺不能不写,俺下午已经写好了。"
  钟跃民默默地看着吴满囤,什么也没说,他心里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个漂亮的服务小姐也真不含糊,她才不管这三人是否吃得了,既然钟跃民狮子开大口要她紧着那些钱上菜,她当然不能拒绝这个要求,不一会儿功夫,两条&#39;中华&#39;烟和两瓶茅台酒就摆到了桌子上,紧接着清蒸鳜鱼、油闷大虾、红烩海参等昂贵的菜肴便堆了上来,等菜上齐了,三个人已经干掉一瓶茅台了。
  张海洋端起酒杯提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来干杯。"
  钟跃民不屑地说:"装腔做势,那个荆柯在易水边倒是一副大英雄的模样,显得挺悲壮,就是手艺潮了点儿,没干倒秦王倒让人家反手一剑砍断了腿,职业刺客么,就该有点真本事,要不就是卖狗皮膏药的。"
  张海洋说:"是啊,咱们可不能学荆柯,活儿得干得漂亮点儿。"
  吴满囤喝着喝着就高了,他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豪气,突然站起来口齿不清地宣布:"来,弟兄们,干……干了这杯,这顿饭俺做……做东,娘的,不……不过啦。"
  张海洋也有点儿喝高了,他一推吴满囤说:"这顿饭算我的,满囤,你起什么哄?把钱寄回家去,少在哥儿几个这儿充大头。"
  吴满囤发火了:"老子非他娘的做……东不可,看不起老子你就……就直……说,老子揍你个***。"
  张海洋大怒:"揍我?你这是***酒壮人胆儿,也不怕闪了舌头?敢揍我张海洋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只有钟跃民还算清醒,他顿顿酒杯说:"我说弟兄们,我有一事相求。"
  张海洋和吴满囤安静下来。
  "万一我受了重伤,没能力自我了断时,希望你们能帮帮忙。"
  张海洋沉默不语。
  吴满囤哭了:"兄弟,你咋说这话?就算你负了伤,俺背也要把你背回来,咋能扔下你?更不能干那种事,俺下不了手。"
  钟跃民不满地说:"你这个指导员是怎么当的?连咱们侦察兵的规矩都不懂?这次行动比敌后侦察还要凶险,丛林里空手走路都困难,要是再背上一两个人,大家都有可能走不出来,你要按规矩办。"
  吴满囤情绪激动地喊起来:"别和俺讲规矩,规矩谁不知道?可要真赶上,俺下不去手,咱们是战友,是弟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钟跃民冷冷地望着吴满囤说:"满囤,那你就想办法转业吧,去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你不是当兵的材料。"
  吴满囤流泪不语。
  张海洋也流下了眼泪,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毅然道:"跃民,我答应你,到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是上军事法庭也帮你,反过来说,如果我需要帮助,你也不能推。"
  钟跃民微笑着:"好,一言为定,是汉子的,把这杯酒干了。"
  吴满囤踌蹰片刻,也毅然端起酒杯。
  钟跃民举杯低吟:"……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弟兄们,干杯!"
  三个军官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45;&#45;&#45;&#45;&#45;&#45;&#45;&#45;
  一九七七年年底,郑桐以绝对的高分考入了北京大学历史系。蒋碧云的成绩也不错,她如愿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到了一九八一年,郑桐和蒋碧云经过四年的大学生活顺利地毕了业,郑桐被分配到社会科学院历史所,蒋碧云被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
  郑桐到单位报到后,人事部门按惯例告诉他,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报到后有一个星期的假期,可以处理一下个人的私事。郑桐打算利用这段假期和蒋碧云好好亲热一下,这几年两人离多聚少,又不在一个学校,很难有时间在一起,郑桐觉得实在难熬,他曾和钟跃民通过长途电话,郑桐在电话里发牢骚,说自己简直成了和尚,过着晨钟暮鼓、清心寡欲的生活。电话那边的钟跃民一听就火了∶"你还是和尚,那我他妈成什么啦?我***快变成中性人了,军营里连母猪都看不见,就别提女人了,孙子,你知足吧。"
  郑桐告诉妹妹∶"咱们都对对表,现在是上午九点,从现在起,直到晚上二十二点之前,家里就是出了人命也不许回来,听见没有?"
  妹妹郑岚挖苦道∶"哥,我看你眼睛里都发出绿光了,就象一只饿了很久的老狼一样。"
  郑桐坦然道∶"没错,你哥我饿了十几年了,眼睛当然就绿了。"
  郑桐为今天的幽会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可到底也没能如愿。蒋碧云打来电话∶"郑桐,有兴趣看看画展吗?"
  "那要看看是什么级别的画展,要是年画儿剪纸什么的我就算了。"
  "告诉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法国罗浮宫藏画展,再有两天就结束了,你去不去?"
  "去!"郑桐立刻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本来我打算今天和你好好的亲热一下,,没想到赶上了罗浮宫的藏画展,罢了,罢了,还是去看画展吧,哪种事以后还可以补,要是错过了罗浮宫的藏画展,可是没地方补去。"
  罗浮宫的藏画展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办在美术馆,而是办在北京展览馆,看画展的人在售票处窗口排成长队。郑桐和蒋碧云到的时候,长队排出足有一里地,两人排上队以后,郑桐就想起了1968年他们排队买芭蕾舞票的往事,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郑桐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展览厅里人很多,看来都是些比较懂行的人,他们知道罗浮宫藏画的艺术价值,也知道机会难得,也许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毕竟能去巴黎参观罗浮宫的人不多。郑桐和蒋碧云看得很仔细,郑桐看着看着又骂起人来,他认为罗浮宫的管理机构在糊弄中国老百姓,最有名的画都没拿来,只展出了一些二三类作品,比如最有名的《蒙娜丽莎》居然是复制品,还展出了一座米开郎基罗《大卫》的复制品雕塑,说是复制品都高抬它,原作是用花岗石雕成的,你哪怕是用花岗石照原样再雕一个,也让咱没话说,可这座复制品竟然是石膏浇铸的。郑桐大为恼火,这座雕塑的真迹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个广场上竖着呢,又不是你罗浮宫的藏品,你跑到这儿充什么大尾巴鹰?你哪怕是把路易十六的马桶拎来,只要是真迹,也好歹是个文物,有这么糊弄人的么?
  只有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大卫的名作《马拉之死》是这次画展最有名的油画,是不是真迹不好说,至少没有标明是复制品。画面上的马拉赤身躺在浴盆里,鲜血从创口中涌出,已经死去的马拉脸上带着一种绝望的表情。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年轻人站在油画前评头论足,听他的口气,好象是美术学院的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于是郑桐和蒋碧云也成了他的学生,两人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听这位老师讲解。
  "……我认为画面上马拉的形象是作者按照马拉真实的相貌创作的,因为大卫和马拉是同时代的人,大卫生于1748年,到1793年马拉遇剌时已经四十五岁了,注意,他只比马拉小五岁,而马拉当时是巴黎的名人,经常在群众集会上讲演,巴黎的市民几乎都见过他,那么画家大卫显然也熟悉马拉的相貌,也幸亏是大卫把他画下来了,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知道马拉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呢?那时还没有发明照像机嘛,大卫是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代表,皇家学院院士,早期作品还带有罗可可风格,后来转为古典主义,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同学们请看,这幅油画以极为简洁的古典手法成功地将肖像的描绘、历史的精确性和崇高的悲剧性结合在一起,有力地突现了这位&#39;人民之友&#39;的英雄主义特征,成为纪念碑式的现实主义历史画名作……"
  郑桐突然小声说了一句∶"误人子弟……"
  那位老师和几个学生都把目光投向郑桐,从他们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人出口不逊表示出一种无声的愤怒。
  郑桐若无其事地对蒋碧云说∶"走吧,这儿的空气令人窒息。"
  两人刚走出几步,后面那位老师说话了∶"那位先生,请留步。"
  郑桐和蒋碧云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这位先生,请您对刚才的语言做出解释,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冒犯了您,使您做出如此粗鲁的反应。"
  郑桐扶扶眼镜∶"您真想知道?"
  "当然。"
  "那好,首先我得向您道歉,请原谅我的出口不逊,对不起,不过您刚才对您的学生讲到对马拉的评价使我很不入耳,坦率地说,您在误人子弟。"
  "哦,愿闻其详。"
  "您凭什么认为马拉是个英雄?我看他不过是个嗜血者,除了被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暴民所爱戴,稍有理性的人都认为马拉是个刽子手。说到英雄,我认为恰恰应该是剌杀马拉的人,夏洛蒂。科黛,她才是英雄。"
  一个女大学生说∶"先生,我对法国大革命不太了解,教科书上说它是最彻底的一次资产阶级革命,而马拉是当时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是被称为&#39;人民之友&#39;的英雄,如果您有不同的看法,可以和我们探讨一下。"
  "可以,首先我要讲明的是,《人民之友》并不是马拉的称号,而是马拉在1789年创办的一份报纸,不错,《人民之友》是为底层民众说话,但是由于它的非理性,也将底层民众的破坏欲煽动起来,最后演变成暴民政治。1790年以后,马拉开始抛弃自己原先标榜的自由平等理念而倡导独裁,并且鼓吹革命恐怖,此时杀戳成了主要目的。1793年是法国大革命的一道分水岭,雅各宾派的领袖罗伯斯比尔、马拉、丹东等人开始着手清洗反对派,推翻吉伦特派,由马拉自任主席成立了公安委员会,开始了血腥的恐怖统治时期,在这一时期,大约有四十万人被处死,没有正常的审判程序,任何人的一句诬告就可以将一个无辜的公民送上断头台。诸位应该感到庆幸,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不然凭诸位先生小姐的气质、谈吐、衣着及所关注的问题和谈话方式,就可能会被当做贵族送上断头台,如果仅从底层民众对事物的好恶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就太可怕了。我们可以做一个荒唐的假设,假如马拉先生又复活了,而且嗜血的恶习未改,他现在正藏身于北京某个胡同里为《人民之友》撰写文章,马拉先生固执地认为,今天来参观画展的人们都是人民的敌人,因为他们的这种爱好和底层民众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并且出身可疑,即使不是贵族,也不会来自底层民众,如果杀掉这些倒霉蛋就可以使人类获得幸福,那何乐而不为呢?不知各位是否愿意为了人类的幸福做那献上祭坛的羔羊呢?"
  那个老师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对待历史,要看它产生的后果,您不觉得马拉和罗伯斯比尔给世界带来民主和自由的声音,促进了未来的整个欧洲民主化进程?"
  郑桐说∶"对不起,您混淆了概念,是法国大革命促进了欧洲民主化进程,而不是马拉等人,他们不过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段血腥暴政的代表人物而已,雅各宾派的暴政统治只维持一年多,马拉等人已经成为一个血腥的集体犯罪集团,他们号召人们起来屠杀,点燃人们的仇恨之火,煽动人们的极端无政府主义狂热,他们以自由的名义剥夺无辜公民的自由,以平等的名义屠杀贵族,以国家安全的名义践踏法律,践踏人类的尊严,践踏人类至高无上的生命权。至于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我同意一位历史学家的观点,他认为∶就当时的法国而言,它是反人权的暴政。我们评价一个历史事件不在于它是否给未来和旁观者带来福音,而在于它是否给当时处于其本地域和当时代的人们带来福祉,因为人权是指当时当地的人权,而不是未来的人权,也不是旁观者的人权。"
  那位老师说∶"可是……先生,从我接触到的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资料上看,它丝毫没有表现出您所说的血腥气,只是说到群众把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送上了断头台……"
  郑桐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所以我觉得您在误人子弟,您要明白,教科书只能代表一种观点,而未必是历史的真实,您为什么不多看一些资料?象米涅的《法国革命史》,霍布斯的《利维坦》,博洛尔的《政治的罪恶》这些书,国内都有译本呀?"
  "……等等,请允许我把书名记下来,我要读过以后再得出自己的观点,因此您刚才说的也只能是您的一孔之见。"
  "我欣赏您此时的治学态度,顺便问一句,看您的岁数,文革初期时您已经当教师了吧?"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两年。"
  "您是否被运动触及了灵魂?遭到过暴力攻击吗?"
  "当然,那时候当教师的大都在劫难逃,挨斗和挨打是免不了的。"
  "那我提请您注意,如果您还认为暴民政治的鼓吹者和嗜血者是英雄的话,并且继续把这种观点灌输给学生,那么您将来免不了还要挨揍,一个健全的社会应该是一个法治社会,一个重视人的尊严和生命的社会。对不起,我的话有点儿尖刻,请您不要介意。"
  郑桐和蒋碧云走开了。
  特遣队于黎明时分进入丛林,全队加上两个工兵营军官共二十人,按三三制原则,分为几个战斗小组,人数虽然不多,可都是选拔出的高手,每个人都能独挡一面,身为队长的钟跃民绝对相信自己手下的每一个队员。
  清晨终于来了,视野内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丛林中弥漫着淡淡的晨雾,队伍行走在一片蒿草和灌木丛中,绿草中点缀着红色、黄色的小花,它的花瓣展开如托盘,中间露出嫩黄的花蕊。钟跃民还发现这里到处生长着纤细的桫椤,他是从《野外生存教材》上认识这种蕨类植物的,"桫椤,木本,茎高而直,叶片大,羽状分裂,茎含淀粉,可供食用。"
  茂密的丛林中没有路,很难行走,宁伟带领尖兵组走在全队的前面,他们挥动砍刀砍倒挡路的植物,体力消耗很大。张海洋带领两个战士负责殿后,
  整个特遣队行动迅速,配合默契。走在全队中间的钟跃民时时用指北针修正着方向,使他感到庆幸的是,特遣队员们每人除了按规定携带枪支和必要的弹药基数外,还背了一个盛满各类特种器材的背囊。他们在如此复杂的山岳丛林地区,背负着沉重的装备连续行军几个小时还能保持良好的体力,这不能不归功于多年来连队每天雷打不动的五公里越野,此时发挥了效用,大家都练出了超常体能。
  带领尖兵组的宁伟发现周围的丛林渐渐变成了原始次生林,灌木丛越来越少,头顶上是高大的树木,脚下是葛藤荆榛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每走一步,都会被带钩刺的野藤绊住腿。林子又浓又密,明灿灿的阳光竟然穿不透繁枝茂叶组成的天幕,只是偶而从枝叶组成的网眼里透出几粒光斑。树下多年淤积的树叶软绵绵的,一脚踩上去便溅起一滩发出腐烂气息的淤黑臭水。眼前一棵大树上悬挂着网状的气根,在微微摇荡着,象一排排的绞索,前面似乎不是丛林,而是一条绿得发黑的,没有尽头的隧道。
  带领尖兵组的宁伟突然蹲下,他向后面做出手势,全体特遣队员都伏下身子,钟跃民和张海洋来到队前。
  钟跃民压低声音问:"有什么情况?"
  宁伟盯着前方小声回答:"前面的丛林好象有点儿问题。"
  "你有什么根据?"
  宁伟迷惑地摇摇头说:"一时说不清,我只是凭感觉。"
  张海洋拿出地图仔细核对道:"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目的地A号地区,还有约三十公里。"
  钟跃民嘲讽道:"你说的又是直线距离吧?你们这些当参谋的就认得地图,按我的经验看,图上的三十公里,在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区,至少要走六七十公里。"
  张海洋顾不上还嘴,正在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对面的丛林,他的视野停留在两棵并排生长的小树上:"跃民,你注意一下那两棵小树。"
  钟跃民也举起了望远镜进行观察:"嗯,有点儿名堂,这两棵小树之间发生过爆炸,面向爆炸一侧的树枝都受到爆炸力的冲击而残缺,从爆炸的破坏力看,这充其量是颗悬挂式的防步兵雷。"
  宁伟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的感觉没错,咱们马上要进入雷区了。"
  钟跃民看看手表,神色有些焦急:"必须在雷区中开出一条通道,谁知道这片雷区的纵深有多少,现在还有五个小时天就黑了,必须在天黑之前通过雷区。"
  吴满囤从后面过来说:"我带两个工兵在前面开路。"
  钟跃民说:"时间来不及了,靠探雷针人工排雷太慢,也太危险,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用导爆索炸树,利用倒伏的树干铺出一条路来。"
  工兵营随队行动的两个军官都是从工程兵学院毕业的,精通爆破和排雷专业,钟跃民等人以前都很少和工兵营的军官打交道,彼此之间根本不熟悉,只是在出发前,大家相互简单沟通了一下。此时钟跃民甚至都忘了这两个军官的姓名,由于情况紧急,他也顾不上礼貌了,便不客气地问∶"对不起,我又想不起来你们俩的姓名了,能再说一遍吗?"
  一个高个子的工兵军官略带讽刺地说∶"没关系,你是领导,要操心的事多,别在小事上费脑子,我们多说几遍就记住了,我叫朱星,河南南阳人,工兵营一连副连长。"
  另一个军官稍年轻些,显得有些拘谨,他站起来按条令向侦察营的几位军官敬礼∶"我叫赵志诚,湖南长沙人,工兵营二连一排排长,请同志们多帮助。"
  钟跃民问∶"我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毕竟是专业人员嘛,朱副连长,赵排长,你们觉得炸树铺路的办法是否可行?"
  朱星点点头,肯定地说:"这倒是个好办法,问题是咱们不知道这片雷区的纵深,万一走了一半,导爆索和炸药都用完了,天也黑了,到那时咱们可就进退两难了,闹不好得站在树干上过夜。"
  张海洋插嘴道:"听天由命吧,总要试一试。"
  吴满囤说:"跃民,真服了你,你怕是早就想到这儿了,才带了这么多导爆索。"
  钟跃民下了决心:"就这么干,现在由满囤带两位工兵同志开始行动。"
  导爆索是一种装填有猛性炸药的弹性软索,用于同时起爆数个装药点。这种软索的药心部分一般装有黑索金或奥克托金等炸药,每米长度装药量为十至十三克,爆速能达到9000米/秒。钟跃民早就发现导爆索的好处,它可以象绳索一样携带,甚至缠绕在身上,对爆破直径不太粗的圆柱物体犹为有效。此时用它来炸倒树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两个工兵军官果然很专业,朱星将导爆索缠在一棵小树的根部,接通雷管和电线。赵志诚按动起爆器上的按钮,"轰!"地一声爆炸,一棵小树齐根被炸断,慢慢倒向雷区,倒下的树干又砸响了几颗雷,引起一连串的爆炸……又是一声爆炸,一棵树被炸倒,又是砸响了几颗雷。爆炸声持续不断。
  吴满囤带着两个工兵军官成了整个队伍的尖兵,他们边爆破边向雷场的纵深推进。
  钟跃民带着战士们小心翼翼地在倒伏的树干上行走,前方传来一声声爆炸。
  钟跃民不断地向战士们提出警告:"都注意脚下,千万别滑下去,这里倒处是雷。"
  张海洋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头顶,一边观察一边在喊:"头上也要注意,树杈上有绊发雷和跳雷,这种雷杀伤力更大,几乎没有爆炸死角。"
  一个战士在骂:"妈的,进了王八阵了,到处是王八。"
  五班长赵冬生说:"这雷就象是用麻袋撒的,有的雷连伪装都不做,就明摆在那里,刚才我数了数,一平方米之内就有八颗雷,还不算埋在土里的。"
  钟跃民严厉地吼道:"都集中精力,不许说话。"
  吴满囤站在丛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等候着队伍,钟跃民带队从倒伏的树干上走过来。
  吴满囤迎上去说:"跃民,你们可以下来休息一会儿,这块地方的雷已经排干净了,周围也做了标记,你们千万别越过标记。"
  钟跃民问:"怎么不走了?"
  "导爆索用完了,不知前边还有多远,现在只好人工排雷了,那两个工兵正在前面排雷。"
  张海洋焦急地跺着脚说:"就靠探雷针一寸一寸地探?太慢了。"
  吴满囤摊开双手无奈地回答:"那有什么办法?就咱脚下这块地方,刚才就排出一百多颗雷"
  朱星和赵志诚正伏在草地上探雷,他们用探雷针刺进泥土,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着,用探雷针探雷全凭着排雷者的手感,这是个需要耐心的细活儿。
  赵志诚在短短的两个小时里已排除了一百多颗不同型号的防步兵雷。此时他凭手感又发现了地雷,他用手轻轻拂开泥土,露出了下面草绿色塑料壳的防步兵雷,赵志诚轻轻拆下地雷引信,慢慢拿起地雷……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赵志诚的目光停留在地雷的底部……这颗雷下面还连着一根细细的金属导线。
  赵志诚自信地笑了,他用剪刀轻轻剪断了导线,又开始挖第二颗雷,当第二颗渐渐露出泥土时,他熟练地拆掉引信,轻松地把这颗雷拿起来……赵志诚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声,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凭手感就能判断出,这是一颗绊发雷的引信被触动了,赵志诚绝望地大叫一声∶"连环诡雷……"
  "轰!"火光一闪,地雷爆炸了……
  赵志诚的头部被炸碎,他伏在草地上,鲜血象溪流一样流进泥土……
  蒋碧云走出很远后还回头看看,发现那位老师和几个学生还在望着他们。
  "郑桐,刚才我怕露怯,没好意思问,我也看过《法国革命史》,怎么对剌杀马拉的那个夏洛蒂。科黛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那是个二十四岁的姑娘,她受的是传统教育,熟读伏尔泰和卢梭的经典著作,她认为共和制是改造法国的唯一途径,而雅各宾派制造的血腥恐怖正在破坏革命,所以她决定干掉马拉当她来到马拉寓所时,马拉正坐在浴盆里洗药浴,这哥们儿也不象话,赤条条地就让人家一个大姑娘进了门,是不是还有点儿别的想法,史书上没说,科黛可是个美貌的女人。结果科黛一刀就干掉了马拉,最后自己也被送上断头台。"
  蒋碧云沉思道∶"关键是科黛的剌杀行动对于历史本身作用有多大。"
  郑桐说∶"确实作用不大,她认为刺杀了马拉就可以拯救共和国,其实于事无补,因为暴政不是系于一个人,而是系于一个党派和共和国的暴乱形势。但科黛的动机和行动无疑是一种舍生取义的英雄壮举。"
  "这姑娘很漂亮吗?"
  "据说很漂亮,当科黛站在将她载往刑场的马车上时,在沿途观看的人群中有个叫皮埃尔。诺特莱特的男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科黛的形象在他脑海中萦绕了很久没有消失。他后来回忆道&#39;科黛美丽的脸庞平静得象一尊雕像,我已经爱上她了。&#39;你看,是不是很浪漫?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浪漫爱情。"
  蒋碧云喃喃道∶"血色浪漫,很令人震撼啊。"
  "是啊,血色浪漫,我们好象都经历过那个时代。"郑桐耳语般地轻声回答,他的身体有些颤抖。
  "郑桐……"蒋碧云轻轻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郑桐回过头来问。
  "我们结婚吧。"蒋碧云的眼中泪光闪闪。
  郑桐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张开双臂搂住蒋碧云低声道∶"亲爱的,我早盼着这一天呢。"
  当丛林中爆炸声传来时,在林间空地上的战士们都站了起来,吴满囤一跺脚喊道:"不好,出事了。"
  战士们骚动起来。
  钟跃民大吼:"都坐下,不要乱动。"
  战士们都默默地坐下。
  满脸是泪水的朱星背着赵志诚走出丛林,战士们迎上去,帮他放下同伴,赵志诚头部血肉模糊,浑身溅满了血浆,此时已无声息,钟跃民查看了他的伤势,默默地站起来。
  吴满囤紧张地问:"怎么样?"
  钟跃民摇摇头:"已经不行了。"
  吴满囤一拳打在树上,流着眼泪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下子就这么完了,娘的,该死的地雷。"
  张海洋气急败坏地问:"怎么搞的?"
  朱星抹着眼泪回答:"连环雷,三颗连在一起垂直埋的,他起完第二颗雷就大意了,没想到下面还有一颗。"
  朱星忍不住哭出声来。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道:"行了,哪还有时间哭?咱们不能困在这里,要继续排雷,这样吧,我带工兵先上,要是听见爆炸声,就说明我们出事了,要马上派人接替。"
  张海洋瞪起了眼睛:"你开什么玩笑?你是队长,得随时在指挥位置上,我去。"
  吴满囤拦住张海洋:"你去?你懂排雷吗?俺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搞排雷训练时,你休探亲假回北京了,没受过排雷训练。"
  "扯淡,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就是拆除引信么?我现学就行。"
  吴满囤用商量的口吻说:"海洋,别争了,俺上吧。"
  张海洋以不容分辨的口气一口回绝:"不行,我说先上就先上,谁也别和我争,你们别忘了,我可是军机关派来的,是代表军里指导你们工作的。"
  吴满囤火了:"张海洋,你少拿军机关的牌子唬人,你就是在军委工作又怎么样?不就是个连级参谋吗?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你牛什么?军部机关象你这样的瞎参谋烂干事多了,你少到这儿充什么首长。"
  张海洋大怒:"嗬,满囤,你还真长脾气啦?话里话外都是刺儿?你敢再说一句,我他妈捏死你。"
  这时钟跃民说话了:"你们都怎么说话呢,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斗嘴?要是互相看着不顺眼,等任务完成回到营地,你们俩单练一把,我当裁判,现在都把嘴闭上行不行?"
  吴满囤小声嘀咕道:"俺不和他打,又不是孩子,动不动就动手打架?再说俺也不是海洋的对手。"
  张海洋得意地接上一句:"你明白就好,单练你绝对不是对手……"
  吴满囤已漫不经心地靠近张海洋,突然挥手一个勾拳狠狠打在张海洋的胃部。张海洋没提防,被打倒在地,疼得捂住胃部在地上乱滚。
  钟跃民动也没动,只是冷冷地盯着吴满囤问:"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出手,挺利索嘛,你要干什么?"
  吴满囤直视着钟跃民:"跃民,这是俺第一次动手打人,打的还是自家兄弟,可这没办法,俺家兄妹七个,海洋家只有他一个,你说这事该谁去?"
  钟跃民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他一把抱住吴满囤:"满囤,你要小心,千万要小心,我们等你……"他哽咽了。
  "放心吧,兄弟,你照看一下海洋,这一拳狠了点儿,让他别记恨俺。"吴满囤拿起探雷针和朱星走进丛林。
  吴满囤和朱星拉开五米的距离分别进行排雷作业,他用探雷针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刺向泥土,他心里暗暗骂着,不知是哪个混蛋设置的这片雷场,实在是财大气粗,把地雷当成了山药蛋随意挥撒,不算埋在土里的,光是摆在明面上的就随处可见。放眼望去,摆在树杈上的暗绿色触发雷,草丛中绊发雷的拉火钢丝在闪闪发光,腐烂的树叶中半露出扁圆形的压发雷。
  理在土里的地雷密度也很大,吴满囤的探雷针才刺了几下就探到了一颗雷,他轻轻拂开泥土,一颗绿色的防步兵雷露了出来,他熟练地拆除了引信,随手将已拆除引信的地雷扔进丛林深处,用树枝插在地上做出标记。
  在丛林中的空地上,钟跃民在倚着一棵树研究地图,战士们横七竖八躺在树下休息。
  张海洋背靠着树干,一只手在胃部反复揉着,刚才吴满囤的下勾拳把他打懵了,张海洋躺在地上足有五分钟才缓过来,再想报复吴满囤,他已经进了丛林,只有钟跃民和战士们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张海洋觉得自己窝囊死了,平时他对自己擒拿格斗的功夫颇为自信,从来就没把吴满囤放在眼里,谁知今天竟被他偷袭得手,简直是反了他啦,一想起这些张海洋就骂不绝口:"&#215;***,满囤这小子搞偷袭,老子非掐死他不可,敢跟我动手?"
  钟跃民笑道:"谁让你小子老口口声声是军机关下来指导工作的?连我都想揍你。"
  张海洋的火又朝钟跃民去了:"钟跃民,你他妈别装孙子,我知道你们俩穿一条裤子,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我张海洋这辈子净揍别人了,还没人敢揍我,你等着,我要不掐死满囤我就……"
  钟跃民火上浇油地说:"行啦,你有完没完?以后别他妈老提你是军机关的,我们打的就是你军机关的。"
  "好呀,你们这是犯上,尤其是你钟跃民,后脑勺长着反骨,敢这么对待上级机关的人。"
  吴满囤又拆除了一颗地雷的引信,他站起来将已失效的地雷扔出去,然后掏出毛巾擦汗。朱星站在一棵树下拆除放在树杈上的绊发雷,他们的身后已经开辟出一条用树枝做标记的安全通道。
  朱星用钳子将绊发雷的拉火钢丝剪断,然后慢慢地用手去拿雷,他觉得眼前的树杈突然动了起来,再仔细看,发现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在树枝上已经昂起了头,蛇信子在丝丝作响……
  朱星是工兵,没有象侦察兵们那样经历过野外生存训练,他对这种爬行动物有着天然的恐惧,此时他猛地缩回手失声喊道:"毒蛇……"便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但他马上又意识到危险,想停下已经来不及了,他身体摇晃着向雷场倒去。
  正在擦汗的吴满囤低吼一声:"小心……"他眼急手快地扶住朱星,但自己的身体已经倾斜,一步跨向雷场……"轰!"地一声爆炸,吴满囤的身体随着火光腾起……他的身体慢慢落进雷场,倒下的身体又触发了两颗雷,又是两声爆炸
  得救的朱星狂喊:"吴指导员……"他蹲下身用探雷针拚命向泥土中刺去,一边用手扒开泥土,冒险用手抓起地雷向远处扔去,爆炸的地雷又引爆了别的地雷,丛林中连续响起爆炸声……
  钟跃民、张海洋带领战士们沿着安全通道跑来,几个战士见此光景便要冒险冲进雷场抢救吴满囤,被钟跃民严厉地制止住。
  吴满囤躺在离安全通道三、四米远的雷场里,他浑身是血,声音微弱:"跃民,别让战士们过来,这里到处是雷。"
  张海洋声嘶力歇地喊:"满囤,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排雷救你。"
  钟跃民已经带领战士们伏倒,正动手排雷。
  吴满囤的脸被剧痛扭曲着,他忍着疼喊道:"跃民、海洋,算了吧,来不及了,别浪费时间啦,俺的脚已经炸断了,正在大量流血,再有几分钟……恐怕血就流光了……"
  张海洋嚎啕大哭:"满囤,你千万要挺住啊,我们快过来了。"
  "你们听俺说,俺不行了,……趁现在还能说话,你……你们听俺说一句。"
  钟跃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满囤,你说,我们听着呢。"
  "你们……到俺家去看看,拜托你们……照顾俺爹娘……俺兄弟……妹妹,咱也算没白兄弟一场……"
  张海洋和战士们痛哭起来。
  钟跃民哽咽着说:"你放心,你爹娘就是我们的爹娘,大哥,你放心走吧。"
  张海洋哭喊着:"大哥,你再坚持一下呀……大哥……"
  吴满囤静静地躺在丛林中,不再说话了,大家眼看着他的鲜血浸透了迷彩服渗入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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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五章


  钟跃民的特遣队经历了很多难以想象的艰难,终于从莽莽的亚热带丛林中找回了失事飞机上的文件包,这次行动,特遣队牺牲了五个人,这五个军人全部死于雷伤。防步兵雷是个很讨厌的东西,它的设计思想是故意不炸死人,而是炸碎触雷人的某部分肢体,使其敌方分出一部分兵力抬伤员,从而达到使对方战斗减员的目的。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抢救及时,触雷者只是会残废,而不会危及生命。但是在无后勤支援的情况下就又当别论了,尤其是在莽莽无际的亚热带丛林中,伤员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在这次行动中,除了工兵排长赵志诚因伏地排雷被炸中头部当场死亡外,其余四个干部战士全部是死于负伤后失血过多而死亡。
  钟跃民和张海洋在这次行动结束后很久还没有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吴满囤的死真使他俩肝胆俱裂,悲伤不已。
  宁伟准备休探亲假回北京,这天是休息日,他向连长钟跃民请了假,他要上街看看,顺便给老母亲买点儿土特产。钟跃民当即批了他的假,通过这次行动,钟跃民对宁伟赏识有加,怎么看怎么顺眼。宁伟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足以证明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他的反应速度,心理素质,都是一流的,若不是带领尖兵组的宁伟及时做出反应,整个特遣队会毫无察觉地进入雷区,后果不堪设想。事后想起来,钟跃民还真是感到后怕,那片雷场实在太可怕了,其布雷密度简直是世界之最。钟跃民认为,要是他手下的几个排长都是宁伟这种水平的军官,那这个连队就太好带了。这次行动后按惯例进行总结,宁伟被评为三等功,他特遣队里惟一一个没有争议的三等功,所有参加行动的干部战士都认为宁伟的三等功是货真价实的,钟跃民甚至认为评三等功都委屈了他。他为宁伟提干的事专门找了政治部,政治部的李主任已经向钟跃民透露,宁伟提干的任命马上就会下来。
  钟跃民觉得有必要先和宁伟透透风:"宁伟,我先给你透个信儿,你可别把我卖了,政治部的李主任说了,你的提干报告已经报上去了,估计没什么大问题,等你探家回来,差不多也该宣布了。"
  宁伟说:"谢谢连长,你放心,我会好好干的,我觉得这辈子只有当军人最适合我,要是离开部队我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钟跃民说∶"别谢我,我也是不图利不早起,提干命令下来后,你就给我带一排,我也好省点儿心,将来你接了我的位子,我也好放心转业了。"
  宁伟不爱听了:"连长,你说这话我可真不爱听,俗话说水大漫不过桥去,就算有一天我当了连长,那你没准儿都当了团长,我永远是你手下的兵。"
  宁伟的运气实在是很糟糕,当年钟跃民等人提干时根本没费什么事,那时的军官只能从老兵中选拔。谁知到了宁伟变成老兵的时候,提干的标准变了,原则上不再从士兵中选拔军官。要不是七九年以后对参战部队有了特殊政策,宁伟就只有卷铺盖回家了,他总算等上了末班车。
  宁伟自己也发现,命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往往一件小事,就能使你的命运走向发生逆转。他常常奇怪自己不知得罪了哪位真神,命运总在关键时刻和他开个残酷的玩笑。要是早知道他今天上街的结果,打死他也不会请假,要是今天在营房里和战友们玩扑克,他这辈子也许还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至少不会被撵出部队。
  那天宁伟背着挎包走在大街上边走边看,他发现了一个卖红枣的摊位,便想给母亲买些红枣,他正在和摊贩讨价还价时,就听见一阵女人凄厉地哭喊声,宁伟警觉地站起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跑着,有个身材魁梧,面相凶恶的男人拿着棍子追上来,满脸是血的女人被那男人一棍打倒,那男人凶狠地用棍子毒打女人,女人被打得在地上乱滚,连连发出惨叫……
  宁伟冲上去,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棍子低吼道:"住手!为什么打人?"
  那男人拽了几下棍子,棍子牢牢地被宁伟攥着,纹丝不动,男人气急败地挥起一拳,打中宁伟的鼻子。宁伟的鼻子流血了,他立刻大怒,飞起一脚踢在那男人的软肋上,男人惨叫一声飞出三米多远,狠狠地摔在地上。
  宁伟扶起挨打的女人,那女人却突然一头撞向宁伟,嘴里大骂着:"当兵的,你凭什么打我男人,我挨打我乐意,你管什么闲事?我和你拚了……"
  宁伟没提防,被女人一头撞在腹部跌倒……
  宁伟这次的祸惹大了,那个打老婆的丈夫被他一脚踢断了三根肋骨,内脏也受了伤这件事牵扯到军民关系的重大问题,地方政府和军政治部都很头疼,因为那个挨惯了丈夫毒打的女人不依不饶,一定要部队领导给个说法不可。钟跃民和营里的孙教导员这几天就象个孙子,每天提着水果去医院看望伤员,任凭那女人没完没了地数落,他和孙教导员陪着笑脸已经把好话说尽,却仍然得不到谅解。钟跃民没受过这种鸟气,他私下对孙教导员说∶"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挨揍了,这娘们儿是欠揍,连我都想揍她。"孙教导员说∶"行啦,钟连长,本来这事就够棘手的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从明天起你就别跟我去医院了,我早看出来了,你陪着笑脸和那女人说好话时,拳头都攥紧了,我真担心你控制不住,哼,宁伟可真是你带出来的好兵。"
  在经过一轮艰苦的谈判后,事情终于解决了,由地方政府斡旋,部队赔偿了一大笔钱,那女人还提出两个额外的条件,一是要把住房翻新一下;二是要部队给宁伟判刑。第一个条件倒好解决,让钟跃民带着一连的战士去盖房就是了。第二个条件就难办了,按理说,宁伟的行为是见义勇为,从法律角度看,即使是打老婆也是违法行为,宁伟作为一个军人,在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理应站出来制止,部队也应该提倡和鼓励这种行为。关键在于宁伟那一脚太厉害,竟把人踢成了重伤,这样就使问题变得复杂化了,要是仅凭这一点把宁伟判了刑,部队干部战士的工作就很难做了,今后谁还敢见义勇为?总不能要求军人们在制止不法侵害的时候,还要求对方出示结婚证。
  最后政治部的李主任亲自出马,双方都做了让步才把此事摆平,部队的承诺是将宁伟处理复员。受害人一方表示可以勉强接受,不再追究了。
  宁伟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处理决定下来的那天,钟跃民拒绝由他来宣布,否则他也要求转业。一连的指导员吴满囤牺牲后,新的指导员还没有派来,指导员的工作一直由钟跃民兼任,钟跃民的不合作态度使孙教导员百般无奈,只好自己来一连向宁伟宣布处理决定。
  对宁伟的处理决定还没宣布完,一连的战士们就炸了窝,他们轰地一下全站了起来,把孙教导员吓了一跳,刚刚执行完九死一生的任务,这些士兵脾气暴躁得很,威信稍差些的干部根本约束不了这些战士,孙教导员求救似地看着钟跃民,钟跃民只好吼了一嗓子,这才压住阵脚。
  在一连连部,宁伟双手抱头,沮丧地坐在桌子前一声不吭。
  钟跃民和连里的几个排长站在一旁。
  孙教导员恨铁不成钢地说:"宁伟,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是见义勇为,你也得问问清楚再管呀?这下可好,一脚把人家三根肋骨都踢断了,人家不依不饶的,政治部李主任亲自去做工作,嘴皮都磨破了,人家还是不干,你这个宁伟,怎么一点儿脑子没有,一出手就这么狠,你那一脚能踢断一棵小树,能随随便便踢人么?你这祸可闯大啦。"
  钟跃民话里有话地说:"那娘们儿就是挨揍挨惯了,不挨揍都不舒服,你非要去管闲事,这下管出麻烦了吧?"
  二排长说:"教导员,这事儿我也想不通,要是让我碰上了我也得管,那家伙拿棍子把人打得满地乱滚,简直就是行凶杀人,稍微有点儿正义感的人都会管的,谁知道人家是两口子呀?"
  孙教导员说:"行啦,二排长,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上级要是听咱的,不就没事了吗?问题是这件事咱们谁说了也不算,是政治部决定的。"
  宁伟突然伤心地哭了:"连长、教导员,我求求你们,替我向上级说说,别让我复员,我实在舍不得离开部队,哪怕不提干,继续当兵我也愿意。"
  钟跃民不忍地说:"教导员,咱们一起去政治部找李主任求求情行不?宁伟是我们连最好的代理排长,各项军事技术都过硬,这次执行任务又立了三等功,提干的命令也快下来了,不能就这么把前程给毁了呀。"
  孙教导员神色黯然:"宁伟,我何尝不想留你?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甚至拿党籍军籍担保,请政治部放一马,我保证宁伟会吸取教训,可这没用,政治部的决定是不可能更改的,李主任还把我批了一顿。"
  钟跃民情绪激动地嚷:"那就这么完啦,好好的一个兵,犯了这点儿事,就把人家轰出部队了?"
  二排长小声骂道:"这个李主任真***……"
  孙教导员喝道:"住嘴!二排长,我看你嘴上也缺个把门儿的。"
  钟跃民难过地说:"宁伟,这件事怨我,我要是不批你假,就不会有这事了,我对不住你呀……"
  宁伟擦干眼泪站了起来,神色平静地说:"连长,是我命不好,赶上这件倒霉事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复员就复员吧,我认命了,谢谢各位。"
  大家都不说话了,所有的人都表情复杂地望着宁伟。
  这年年底,宁伟等一大批老兵都复员了,随之又是一批新兵涌进军营。此时钟跃民也向上级递交了转业报告,谁知被上级驳回,还捎带着一顿批评,使他感到很恼火。
  有一次他去司令部大楼找张海洋,结果在楼道里碰见政治部的李主任,李主任和钟跃民很熟,他见到钟跃民很高兴,还热情地邀请钟跃民去他办公室坐坐。钟跃民一见李主任情绪不错,便以为有机可乘,于是旧调重弹:"李主任,我还想和您谈谈关于转业的问题"
  李主任一听就收敛了笑容:"谁想转业?"
  "我想转业。"
  李主任火了:"胡闹,这会儿和我谈转业的事,亏你想得出来,当兵不是逛公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转业不转业不是你说了算,是组织说了算,想在部队长期干的,组织上未必让你干,不想干的,组织上未必同意你走,钟跃民,我现在就可以代表组织向你明确表态,想走?没门儿,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部队干吧。"
  李主任转身走了,钟跃民站在那里发愣。
  张海洋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得,捅了马蜂窝吧?这身军装就这么好脱,李主任的意思你明白吗?想走的,部队偏不让你走,等你不想走了,部队该轰你走啦。"
  钟跃民在李主任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自然没好气∶"你幸灾乐祸什么?你不是也要调到北京总部机关去吗?"
  张海洋说∶"没戏了,自从去年我父亲去世以后,调北京总部的事就黄了,人一走茶就凉,以前答应帮忙的人现在连电话都不接了,算了吧,我也不想调了,凑合混吧。"
  钟跃民一听便兴奋起来∶"不调了?那好,明年跟我一起打报告,咱俩一起转业,这回你得听我的,当初要不是你和满囤藏起了老子的裤衩,我何至于现在求爷爷告奶奶……"
  一提起吴满囤,两个人都沉默了。满囤阵亡后,钟跃民和张海洋费了不少周折,把满囤的大弟弟满仓弄到部队当兵,不过满仓可没有哥哥幸运,他只能当几年兵就复员,永远没有提干的可能。本来钟跃民打算把他安排在自己连队,也好照顾一下,但满仓只上过一年学,基本上是个文盲,要不是沾了烈士亲属可以破格入伍政策的光,他连兵都当不成。侦察分队对士兵的要求比较高,满仓实在不适合留在一连,他被分到工兵营。钟跃民和张海洋还定期地给满囤的父母寄些钱和军装,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情绪归情绪,工作是不能不干的,而且还要干好,钟跃民不会因为闹情绪就把连队的工作扔在一边不管。结果是他干得还不错,侦察营的三个连队里,一连的各项工作总是第一。上级认为,钟跃民带兵还是有一套的,虽然这个连长毛病很多。
  在上级主官的眼里,这家伙是个典型的另类人物,他很少对士兵进行传统教育,有时还嘲笑指导员的工作方法。如果战士们对上级领导有什么不满的话,钟跃民不但不制止,居然还和战士们一起大发牢骚。特遣队的行动结束后,钟跃民被上级首长指定授予二等功。谁知过了些日子,政治部听到有人反映,钟跃民竟把军功章给一个来队家属的孩子玩,那孩子玩着玩着居然把军功章给玩丢了。指导员当时就急了,要发动全连战士去找,钟跃民却轻飘飘地说∶"丢就丢了,谁戴不是戴?文革那会儿的纪念章都是抢来抢去的,我就没少抢人家的纪念章。"
  指导员说∶"这是纪念章么?这是荣誉,而且是最高的荣誉。"
  钟跃民说∶"扯淡,就是纪念章,你要喜欢,找着了你就留下,我送你了。"
  政治部李主任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气得浑身哆嗦,把钟跃民叫到政治部大骂了一顿,钟跃民一脸的无辜∶"李主任,这好比我丢了钱包,结果警察没抓着小偷倒把我抓了,要我承担责任,这不是不讲理么?我招谁惹谁了?"
  钟跃民也觉得奇怪,命运总和他开玩笑,那个倒霉的宁伟如此热爱军人这种职业,可到头来军队却不能留他。自己数次要求转业,偏偏军队却不放,不但不放,职务还不断地变动,先是当了副营长,后来又扶了正,成了侦察营的营长,在这期间,钟跃民还带领侦察分队去边境地区参加数次特种行动。
  钟跃民的职务最后一次调整是因为军侦察营的建制撤销,他指挥的原军侦察营改为军区直属特种侦察大队,钟跃民被任命为大队长。虽然他的职务还是正营职,但他所指挥的部队性质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不是以前的普通侦察分队了,而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特种部队了。
  特种侦察大队成立后,特种兵们的装备及训练科目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侦察营连钟跃民都算上,谁也没受过伞降和机降训练,而现在这些训练是每一个成员必须掌握的,不止这些,部队还装备了火箭式单兵飞行器和动力翼伞,这些新式装备是老侦察兵们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身为大队长的钟跃民不光是要训练部队,连他自己也需要重新接受训练,转业的事只好先放下了。
  正当钟跃民忙着闹转业的时候,袁军却意外地发现,有时天上也会掉下馅饼。
  坦克三营营部的电话突然在夜里两点的时候响了,袁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么晚的电话肯定是有大事,他抓起电话:"喂,我是三营营长袁军。"
  电话传来周晓白低低的声音:"袁军,我是周晓白。"
  袁军惊讶地问:"你在哪儿?"
  "我在医院值班室,袁军,我想问你一句话。"
  "你说吧。"
  "以前你对我说过,想把咱们之间关系再向前发展一下,这句话现在还有效吗?"
  袁军严肃起来:"当然,永远有效。"
  "那好,现在我同意,袁军,咱们结婚吧。"
  袁军惊讶地张开嘴:"结婚,马上,是不是太急了些?"
  "你不愿意吗?不愿意就明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我一点儿心理准备没有,因为仅仅在几分钟之前你我的关系还是一般朋友,而你突然提出要做我的未婚妻,连让我适应一下的时间都不给,我怎么有点儿做梦的感觉?"
  周晓白轻声说:"咱们认识多少年了?还用再了解吗?以前你向我提出过,我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现在我考虑成熟了,你又觉得突然了,要不咱们就假装刚刚认识,再接触它几年?"
  袁军忙不迭地说:"我又没说不愿意,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总得让我请假吧?我是一营之长啊,能说走就走?我马上去找团长请假,应该没问题,我今年的探亲假还没休呢。"
  "那好,你马上请假,我等你。"
  袁军放下电话,一阵发愣。
  刚被吵醒的营教导员揉着眼睛问∶"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袁军若有所思地回答∶"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钟跃民的转业问题一直拖到1984年,这一年中国政府宣布裁军100万,使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春天,钟跃民接到了去军事学院进修的通知,他发现张海洋的名字也列在正营职进修人员的名单上,这已经表明了上级的意图,尽管要有大批的军官转业,但钟跃民和张海洋还是要留的人员,不然不会送他们进院校深造。钟跃民认为他的命运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上,如果自己去军事学院进修,那么回来后只能死心塌地在部队干一辈子了,再想转业,恐怕不会有机会了。钟跃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转业回北京。因为营职军官想走的并不多,政治部正头疼转业干部的工作不好做呢。这会儿要求转业还显得钟跃民的姿态很高,有点儿主动为国家分忧的意思。
  在军司令部大楼前,张海洋从大楼里走出来,两个哨兵向他敬礼,他匆匆还礼,沿着军部大院的水泥路向宿舍走去,时时向迎面而来的军官和士兵还礼。钟跃民开着一辆敞蓬吉普车从后面追上来,他猛拐方向盘,吉普车横在张海洋面前。
  张海洋惊喜地问:"跃民,你好久没来了,今天怎么想起找我了?"
  钟跃民说:"我到军务处办事,顺便来看看张参谋。"
  "骂我呢是不是?司令部参谋一大把,咱不过是个听喝儿的,比不了你钟大队长,特种侦察大队你说了算。"
  钟跃民单刀直入地说:"听说了吧?这次要裁军一百万。"
  "当然,这谁不知道?你小子肯定又有想法了?"
  "旧事重提,还是转业的事,这次裁军可是个机会。"
  张海洋沉吟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次去军事学院进修人员的名单里有咱们俩。"
  "我知道,正因为这一点,我才决定转业,对于你我来讲,现在是咱们人生的一座分水岭,一旦去进修,就意味着从此一辈子做个职业军人,再回头也不可能了,要是现在就转业,很多事还可以重新开始。"
  张海洋说:"跃民,这个问题我考虑考虑,行吗?"
  钟跃民嘲讽道:"你还真想当将军?以后没有仗打了,部队已经没的玩啦。"
  张海洋想了想说:"嗯,有道理,你这一说我的心也活动了,这次裁军倒是个机会,要不然部队也不会放人,你决定了吗?"
  "我的决心已定。"
  "跃民,你容我再想想。"
  "那你就想吧,我已经把转业报告交上去了……"钟跃民一踩油门,吉普车箭一样窜出去。
  张海洋愣了一下,突然大喊:"跃民。"
  钟跃民猛地刹住车,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
  张海洋说:"你走了,我也没意思,不如一起走,我马上写转业报告。"
  "你可想好了,没人逼你,别到时候后悔。"
  "我已经想好了,转业,回北京。"
  钟跃民和张海洋的转业报告很快就被批准了,干部处的人正为这么多不愿转业的军官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一些来自农村的军官,尽管转业后可以在县城安置工作,但他们仍然不愿意转业,这部分人的工作很难做。钟跃民和张海洋都是内定不予转业的军官,他们却在这时交上了转业报告,干部处的人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下又多出了两个能留下的名额,他们的工作也好做一些。干部处的的王处长分别找钟跃民和张海洋谈过话,也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钟跃民一口咬定他要求转业的举动是考虑到国家的困难,自己在部队也受了十几年教育,理应为国家分忧才是。王处长才不相信他的鬼话,钟跃民闹转业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政治部谁不知道?不过王处长还是挺感谢钟跃民和张海洋的,他们主动要求转业毕竟是减轻了干部处的压力。
  在北京的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钟跃民、张海洋穿着摘去领章的军装站在接待厅里,他们正和一些从各军兵种转业复员的军人交谈。
  钟跃民看看表,不耐烦地说:"等了四十分钟了吧,怎么还不叫咱们?"
  一个穿海军军装的转业军官说:"你才等四十分钟就不耐烦了?我都等一个多小时了,没辙,到了这儿咱归人家管,你还别有脾气。"
  张海洋说:"跃民,咱们这兵种几乎没什么专业能和咱对口,也就是公安局刑警队能搭上点儿边,要分咱们去公安局,你去不去?"
  "不去,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公民,不能刚脱了军装又换上警服,那我转业干吗?"
  张海洋说:"我倒想去,当警察也不错,哥们儿,以后你要犯了事,我来捞你。"
  "操,你他妈盼我点儿好成不成?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现在改革开放了,能干的事多了,复转办要是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就摆摊儿当个体户去。"
  "别扯淡,你一个正营级干部去当个体户?"
  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在喊:"钟跃民、张海洋来了没有?"
  两人答应着走进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和两人握手:"恭喜二位,公安局看了你们的材料,很感兴趣,说欢迎你们这些老侦察兵去刑警队工作,怎么样?二位对这个工作满意吗?"
  张海洋说:"我愿意去。"
  钟跃民问道:"还有别的工作吗?"
  "暂时没有,这个工作你要是都不满意,就只好再等了,当然,你自己也可以去联系单位,如果有单位愿意接收你,我马上给你办手续。"那个工作人员说。
  钟跃民说:"算了,你们别麻烦了,刚才我看见你们门口有个煎饼摊儿,生意还挺红火,这手艺我也会,不成我就摆个煎饼摊儿。"
  一个正在旁边填表的姑娘抬头看了钟跃民一眼,又低下头去。
  工作人员说:"钟大队长,你要摆煎饼摊儿也别到我门口来,到时候领导说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一个正营级军官去摆摊,我们可负不了这责任。"
  "行,不在你们门口摆,我去他们公安局门口摆。"
  张海洋说:"跃民,你不去都是孙子,以后我还有免费早点了呢。"
  工作人员递过一份表格:"张海洋同志,请你填一下表。"张海洋开始填表。
  钟跃民说:"海洋,我先回去了,咱们再联系吧。"
  "跃民,你小子别想起一出是一出,有事儿和哥们儿商量着点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钟跃民正在复转办的大门外取自行车,忽然发现刚才在办公室里填表的姑娘也在取车,钟跃民礼貌地向她点点头,姑娘嫣然一笑。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姑娘笑着说:"你真逗,一个正营职军官要去摆摊儿卖煎饼,你是说着玩的吧?"
  "我干吗说着玩?哪天我一高兴还真去摆摊儿,靠劳动吃饭,这不丢脸,谁规定的营级干部就不能当个体户?"
  姑娘说:"你真不是开玩笑吗?"
  "得,看来你也有兴趣?那我欢迎入伙,咱们成立个煎饼托拉斯怎么样?将来做大了,咱再增加出口业务,让煎饼走向全世界。"
  姑娘笑弯了腰:"你可真能侃……"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跃民,你叫什么?"
  "我叫高玥,南海舰队通讯总站的,刚复员。"
  钟跃民问:"怎么样?分到工作啦?"
  高玥回答:"哪儿呀?连你们转业军官都没什么合适的工作,就别提我们这些当兵的啦,对了,公安局不是挺好的吗?你干吗不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转业吗?理由很简单,让别人管够了,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就是说,除了要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别的就不受人管了。"
  高玥笑了:"你倒是很洒脱,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军官。"
  钟跃民故作严肃地说:"当了十几年兵,也该让我过过老百姓的日子了,既然国家安置工作有困难,咱就体谅一下,自谋职业。"
  "哟,觉悟还真高,不愧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
  "不好意思,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高玥捂着嘴笑:"还跟真的似的。"
  钟跃民说:"现在没有什么转业干部和复员战士之分了,咱们都算待业青年吧,你我同病相怜啊,我决定收你入伙啦。"
  高玥反问道:"我说过我要入伙了吗?"
  "反正你也没分到合适的工作,可以先入伙干着,等有了好工作再走呗。"
  高玥想了想说:"你这想法倒是挺好玩的,有点儿惊世骇俗的味道,我倒真想试试,可我有条件。"
  "瞧瞧,这还没入伙呢,就先提条件,你当兵时候也这么和领导讲价钱?好,你先说说看。"
  "我的条件是,不许欺负人。"
  "这没问题,还有吗?"
  高玥说:"既是合伙人,你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别总在我面前自称是领导。"
  "官兵平等,这是咱们军队的优良传统,这也没问题。"
  高玥一下子抓住他话的毛病:"不都是待业青年吗?哪来的官和兵?你不要总想着你的军官身份,现在你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别和我摆军官架子。"
  "行,咱就来个坟头儿改菜园子&#45;&#45;拉平啦,关于合伙的具体问题,咱们找个时间再谈,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
  钟跃民转业回北京的消息使袁军和郑桐很兴奋,大家十几年没在一起了,每年休探亲假也很难凑在一起,往往是这个刚走,那个又回来了。现在大家终于可以在一个城市里生活了。
  袁军已经和周晓白结了婚,周晓白从军医大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某部医院,袁军也于一年前被调入北京的总部机关工作,比起在野战军,他现在的工作轻闲多了。
  郑桐和蒋碧云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孩子都三岁了,夫妻俩的工作也很稳定,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相比之下,钟跃民的生活就显得有些落魄,三十多岁了,还独身一人,多年来他的工资一部分寄给了吴满囤的父母,剩下的就糊里糊涂地花掉了,当了十多年军官却没有一分钱积蓄,幸亏转业时发了几千元的转业费,不然可真是穷光蛋了。
  袁军和郑桐在一家餐馆为钟跃民接风,大家围坐在餐桌前都很兴奋。袁军和周晓白穿着新式军官制服,郑桐戴着白框眼镜,西服革履,一副儒雅学者的派头,蒋碧云穿着西服套裙是典型的职业妇女形象,只有钟跃民穿着一身洗白的老式军装,显得很寒酸。
  袁军举杯提议道∶"跃民刚转业回来,咱们为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干一杯。"
  大家干杯。
  钟跃民笑道:"行呀,哥几个都混出来了,袁军也调到总部了,在家门口当兵,这要放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周晓白是总院的主治医生,郑桐两口子都成了知识分子,混得都比我强,我现在连个工作还没有呢。"
  周晓白安慰他:"你别这么说,这不是刚转业吗?新生活还没开始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都会尽力的,我就不信,咱们中间最优秀的人会找不到工作。"
  郑桐开玩笑:"袁军,听听你老婆把跃民夸的?你心里这会儿是不是酸溜溜的?"
  蒋碧云制止道:"你瞎说什么?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袁军说:"没事儿,我们哥几个开玩笑惯了,再说了,要不是跃民当年发扬风格,哪还有我什么事儿?这个周晓白,我看只有跃民能治她,要是跃民当她丈夫,每天让她打洗脚水都干,哪象我,在家没地位,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连烟都不让抽。"
  周晓白用筷子打了袁军一下:"住嘴,又胡说八道?你再说我就真和跃民重温旧梦去,反正他还没结婚呢,喂!跃民,你说呢?"
  钟跃民说:"没问题,他要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家大门永远敞着,只要是年轻女性,我一律欢迎。"
  蒋碧云笑道:"钟跃民还这么流氓。"
  周晓白指着钟跃民说:"你以为他们是谁?当年在冰场上都是有名的流氓,尤其是钟跃民,见女孩子就追,嘴还特贫。"
  郑桐说:"跃民,我们单位新分来一批大学生,其中有几个妞儿长得还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蒋碧云说:"郑桐,你可别把好端端的女孩子往虎口里送,谁跟他谁倒霉。"
  钟跃民表示同意:"还是蒋碧云了解我。"
  郑桐说:"即使是老虎,不是也得喂食吗?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老虎饿死,是老虎就得吃肉,你总不能弄点儿窝头拌白菜帮子唬弄老虎。"
  钟跃民说∶"没关系,我这只老虎反正是素惯了,白菜帮子也将就了。"
  袁军喝了一口酒,仔细品味着:"跃民,你没觉得这酒的味道有点不对吗?"
  钟跃民也尝了一口:"这不是"五粮液"的味儿,是假酒。"
  袁军怒气冲冲地对服务员喊:"去,把你们老板找来。"
  郑桐也把筷子摔在桌上:"这假酒卖得比真酒价儿都高,真***黑了心了。"
  钟跃民冲服务员喊:"你们老板要是没功夫来,我们就不等了,这顿饭的帐就由他付了。"
  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从后面走出:"各位先生们,女士们,有事好商量……"
  老板的话突然停住,钟跃民抬头刚要说话,突然也愣住了:"宁伟……"
  宁伟喊了一声:"连长,钟大哥。"他一把抱住钟跃民。
  钟跃民扶住宁伟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嗯,还是当年在新兵连的模样,变化不大,你小子怎么当老板了?"
  宁伟向服务员喊了一声∶"把这桌菜撤了,重上一桌,大哥,我复员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工作了,这些年复转军人太多了,根本安排不过来,我和亲戚借了点儿钱,开了这么个饭馆,生意一直不怎么样,凑合混吧,大哥,你怎么也转业了?"
  钟跃民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军队不是养人的地方,大家早晚都要走,你比我早走几年,就当了老板,我是回来晚了。"
  钟跃民记得宁伟在当兵的时候,是个很寡欲的人,他不喜欢和战友们聊天闲扯,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别人玩扑克牌下象棋,说不上他有什么业余爱好。这次和宁伟意外地重逢,钟跃民倒是发现宁伟也有了一些变化,他居然也会玩了,有时去泡泡酒吧,有时还会去一些涉外饭店玩保龄球。钟跃民也问过宁伟有没有女朋友。宁伟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交过几个女朋友,每次交往都没有超过一个月。钟跃民估计是因为他的性格所致,女孩子可能不太喜欢这种性格的男人。
  在一个涉外饭店的保龄球馆里,宁伟手拿保龄球在教钟跃民掷球,钟跃民连掷三个球,都是满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保龄球有什么好玩的,洋人们总是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得很复杂,不就是把球扔出去砸几个木瓶吗?干吗还非得换鞋?
  宁伟称赞道:"不愧是老侦察兵了,手头真准。"
  钟跃民不屑地说:"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就玩这个,有什么意思?"
  "大哥,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上流社会运动,你可以不喜欢,可你不能不会玩,不然会被别人笑话。"
  "扯淡,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什么上等人?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宁伟说:"你好几年没回北京了,不知道北京的情况,现在发财的人不少,有了钱总得有地方消费,所以什么时髦玩什么,听说现在正在建高尔夫球场,等建好了,有钱人就该奔那儿了。"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来这儿的都是有钱人?还真看不出来。"
  宁伟指着旁边一条球道上一个正在挑选保龄球的人低声说:"看见那个人了吗?浑身上下都是名牌,手上那块表至少值几万,这是真正的有钱人。"
  钟跃民看着那人:"就他?真他妈邪了,如今的有钱人是这模样?咦?这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那人抬起头来,和钟跃民的目光相遇。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放下球匆匆走过来:"你是……钟跃民?"
  钟跃民也认出了他:"你是李援朝?"
  李援朝兴奋地说:"真的是你,钟跃民。"
  钟跃民也笑了:"我的天,你还活着?"两人热烈握手。
  李援朝搂着钟跃民的肩膀说:"咱们得好好聊聊,多少年没见了?"
  "从六八年分手到现在,十七年了。"
  李援朝把钟跃民和宁伟带进饭店的咖啡厅里,他轻车熟路地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指∶"三杯咖啡。"
  钟跃民没进过这样豪华的场所,转业之前他曾认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从小在北京长大,北京城里最高级的场所不过是位于养蜂夹道的高干俱乐部,钟跃民曾经随父亲去过几次,谁知离开北京这些年,北京的变化竟这样大。别的不说,就是眼前这座涉外饭店的豪华程度就让钟跃民感到自惭形秽。
  服务员端来咖啡和对咖啡用的鲜奶,钟跃民把咖啡杯放在一边,却端起盛鲜奶的容器喝了一口。
  李援朝宽容地笑了笑∶"跃民,看你这身衣服,是刚从部队转业吧?"
  钟跃民自嘲地说:"土包子一个,这些年当兵都当傻了,不说这些,援朝,当年我听说你们一伙人全进了局子?"
  李援朝说:"能不进去么?毕竟是人命关天,幸亏是小混蛋恶贯满盈,不然我们谁也别想出来,不过,平心而论,我当年虽说敢折腾,但毕竟没有杀人的胆子,只是人多手杂,一动起手来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后来怎么又把你们放了。"
  "有几点原因,第一、我们事先和公安局联系过,公安局同意我们协助捉拿小混蛋。第二、当时公检法系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第三、法不责众,几十号人都动了手,更何况当时的参与者都是干部子弟,都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这难免会形成一股对司法的干预力量,即便如此,我们几个主犯还是被办了一年的学习班,和拘留差不多,这件事七十年代末被公安局平反了,我从学习班出来后,就去当兵了,一干也是十来年。"
  钟跃民问:"你现在混得不错嘛,在哪儿高就呀?"
  李援朝递过一张名片∶"我是八零年转业的,先在机关工作,去年正荣集团公司成立,我有点儿关系,所以进了正荣集团,这是我的名片。"
  钟跃民看看名片∶"嗬,我说你怎么这样大的排场?你是总经理?"
  "我们是国有资产公司,总经理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你可别把我当成外国老板。"
  宁伟对钟跃民说:"大哥,我听说过正荣集团,这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
  李援朝看看表站起来:"跃民,我的时间很紧,一会儿还有应酬,我先失陪了,你收好我的名片,如果你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到我们公司来,咱们找个时间再谈,好,再见!"
  李援朝告辞走了。
  宁伟望着李援朝的背影说:"不愧是大老板,派头就是不一般,大哥,这种公司一般人托关系都进不去,你可别放过这个机会。"
  钟跃民淡淡地说:"我暂时还没这个兴趣,再说吧。"
  钟跃民没和父亲商量就办了转业手续,此举使钟山岳大为恼火,钟山岳希望儿子做一辈子职业军人,这也是为了圆自己的梦。建国以后,地方上需要大批的干部充实各级部门,由于钟山岳是军队干部中少有的文化人,所以被迫脱了军装转业到地方工作,当时他已经是副军级干部了。五五年授衔时,钟山岳在家关起门来骂大街,要不是被组织上强迫转业,他应该能授个少将军衔。本来钟山岳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这小子从小就胆大,鬼点子也多,是个当军官的好材料,参加、指挥过多次特种行动,还立了二等功,就凭这些资本,钟跃民将来在军队会前途无量。钟山岳万没想到这小兔崽子居然敢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办了转业手续,等他告诉钟山岳时,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钟山岳无奈地想,儿子大了,他真是管不了了,这混小子根本就没把他爹放在眼里,对自己的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点儿也没有要征求父亲意见的打算。不过儿子既然已经回来了,钟山岳也只好认可了这个既成事实,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儿子脑子里的怪念头,按钟山岳的想法,一个营职转业干部,去国家机关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觉得儿子似乎对这类工作没有多大兴趣。
  钟跃民回到家刚坐在客厅里,父亲就盯上了他,老头儿反正有的是时间,只要儿子在家,他就想和儿子聊天,他太孤独了。
  钟山岳问:"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
  "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
  "别急,再等等看,总要有个合适的工作,我的离休工资够咱们吃饭的,我看你还是进个国家机关吧。"
  钟跃民说:"爸,我不想进什么机关,我只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您看我当个体户怎么样?"
  钟山岳一听就火了:"放屁,你是个营级干部,怎么能去当个体户?"
  "得,您别发火,要不我什么都不干,就吃您那份工资,日子长了您可别嫌我吃闲饭。"
  "我宁可让你吃闲饭,也不许给我丢人现眼。"
  电话铃响了。钟山岳拿起话筒:"喂?哪一个?"
  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请找一下钟跃民。"
  "他在家,你稍等……"钟山岳捂住话筒:"你小子骗我?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怎么女孩子找上门啦,你给老子好好交待……"
  钟跃民接过话筒:"我是钟跃民,您是哪位?"
  "我是高玥。"
  "等等……"他捂住话筒:"老爸,您是不是回避一下?要不您出去遛个弯儿?"
  钟山岳不满地说:"女朋友来个电话就轰老子出去?你个混帐东西……"
  "老爸,您行行好,您儿子脸皮薄。"
  钟山岳嘟哝着出去了。
  钟跃民小声说:"高玥,对不起,刚才我爸在旁边呢,他要是知道我去摆煎饼摊儿,老爷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说吧。"
  "我去工商局问过了,人家不给咱们办执照,说必须要有营业用房才行。"
  钟跃民说:"这不是废话么,咱要有营业用房还摆摊儿干什么?早开饭馆了,不管这么多,没执照也干。"
  "这样……行吗?"
  "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咱们怕什么?满街都是摆摊儿的,未必都有执照,咱们先干起来"
  高玥说:"那就听你的。"
  钟跃民和高玥的合伙协议是在一家小饭馆里边喝啤酒边定下的。
  钟跃民认为凭自己的本事,别说开个煎饼摊儿,就是开个跨国公司也不在话下,和这种小丫头片子合伙,基本上可以算是扶贫,既然是扶贫,就当然不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他大大咧咧地说:"煎饼摊儿投资不大,有辆平板三轮车,再弄个炉子,炊具什么的就行了,关键是手艺,这样吧,资金咱们各出一半,你那点儿复员费还没花完吧?我负责摊煎饼,你负责收钱,利润嘛,四六分成,我**。"
  高玥却是眼里不揉沙子:"哎,凭什么你拿六成?"
  钟跃民耐心地解释道:"我干的是技术工种,你干的是熟练工种,这就好比我是灶上炒菜的厨师,你是负责剥葱剥蒜的小工,你能跟我比么?这里面还有个技术含量的问题,按劳取酬是咱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你也是受党教育多年了,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
  "钟跃民,你可真是一点儿营长的风度都没有,净算计我们当兵的,幸亏不是打仗,不然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最好别来这套,不就是摊煎饼吗?你能干我也能干,利润五五分帐,你要不干就拉倒。"
  钟跃民想了想说:"好好好,就这么定吧,我吃点儿亏没关系,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高玥愤愤地说:"合作的前提是公平,别以为你脑子好使,就给人家做套儿,挖空心思地定些不平等条约。"
  钟跃民笑了:"小高呀,你还真不简单,算帐时眼里不揉沙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合作者,好,你通过考验了,从今天起,你我就是合伙人啦。"
  高玥笑吟吟地说:"你这家伙脑子转得太快了,我可要防着你点儿,省得一不留神让你给算计了。"
  "不象话,真不象话,这还没干呢,就互相算计上啦?"
  煎饼摊儿第一天开张的时候,钟跃民特地穿了件白色工作服,头戴回民小白帽,他把煎饼车停在一条街道的路口上,车上安了个玻璃阁子,玻璃上还真事儿似的用红油漆写了几个阿拉伯文,以示这是正宗的清真食品,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几个阿拉伯文是什么意思。
  这是早晨上班时间,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钟跃民手持铁勺敲着饼铛,显得自我感觉良好,高玥正在数鸡蛋,钟跃民吼了一声:"有吃煎饼的没有?"
  街上的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驻足观看。
  高玥小声埋怨道:"你小声点儿,怎么跟强盗打劫似的?把人都吓跑了。"
  钟跃民问:"小高,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那我还没吃呢,现在我得练练手艺。"钟跃民仔细摊了一张煎饼,然后几口就吞进嘴,他又摊了第二张,狼吞虎咽地吃掉,他拍拍肚子,似乎意犹未尽,又拿起勺子准备摊第三张饼
  高玥不满地说:"你有完没完?还没开张呢,你倒吃了两张了。"
  "你还别心疼,等结帐时从我帐上扣。"
  来买煎饼的人越来越多,钟跃民有些手忙脚乱,摊出的煎饼总是破,他发现自己犯了估计上的错误,这种活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还是得有点儿技术。
  排队的人不耐烦了:"哥们儿,你会不会呀?"
  钟跃民争辩道:"我这是祖传的,我们家是正宗的回民,从西域过来的,只不过很多年没干了,手有点儿生。"
  高玥看不下去了,她把钟跃民推到一边,自己动手干起来。她的技术很熟练,摊得又快又好,一会儿就把排队的顾客都打发掉了。
  钟跃民讪讪地收着钱,不吭声了。
  高玥笑着用手指弹弹他的脑门∶"还是跟我学徒吧,就会神侃。"
  张海洋穿着警服骑车路过这里,他突然发现钟跃民这身打扮,不由大惊,立刻跳下车一把揪住钟跃民:"你他妈出什么洋相?我以为你说说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还真干起来了,你他妈有病是怎么着?"
  钟跃民把一份煎饼硬塞进张海洋手里,嘴里催着:"赶快掏钱……"
  张海洋说:"我吃过早饭了。"
  "那就再吃一份,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在家吃早饭,我这儿刚开张,你得来捧场。"
  张海洋无奈地掏钱道:"我们分局就在前面,你怎么跑到我们单位门口摆摊来了?"
  钟跃民得寸进尺地说:"你和同事们说说,就说有个老战友的买卖刚开张,都过来捧捧场。"
  "你小子就给我添乱吧,这是无照经营,还敢跑到公安局门口来?"
  "你们公安局管不着无照经营,你吓唬谁呀?"
  "那工商局总管得着你吧?不定哪天就把你这破摊儿给抄了。"
  "海洋,我头一天开张,你他妈可别方我。"
  钟山岳正在院子里练太极拳,这是他每天早晨的必修课,已经坚持很多年了。钟跃民手里托着两份煎饼进来向父亲晃了晃,钟山岳连忙把套路匆匆走完,最后收式。
  钟跃民说:"爸,我给您买早点去了,您趁热吃吧。"
  父亲接过煎饼:"还是儿子回来好,知道给老子买早点了。"
  "爸,您还是找个老伴儿吧,总得有人照顾您呀,光靠小保姆可不行,怎么样,我给您介绍一个?我有个战友他爸去世了,我看您把他妈娶了得啦。"
  "跃民,你又找揍了是不是?还给老子介绍上对象了,你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说,三十多岁了,连个老婆都娶不来?还好意思说老子?"
  钟跃民说:"我倒用不着您操心,找个老婆还不容易,关键是您,您可是真正的困难户,高不成低不就的,您这个岁数再挑人家长相就有点儿过份了,能踏踏实实和您过日子就行了。"
  钟山岳边吃边说:"你就拿老子开心吧,混帐话。"
  小保姆听见有人在敲院门便走过去打开门,来人是隔壁的李阿姨,李阿姨也是个老干部,资历比钟山岳还老。老太太一进门就亮开大嗓门:"钟老啊,我来通知你一下,下午两点去老干部活动站,说是要给咱们传达文件,你可别去晚了,要不成我临去之前再喊你一声?"
  钟山岳忙说:"不用、不用,我还没老湖涂呢,迟到不了。"
  钟跃民忙向她打招呼:"李阿姨来啦。"
  李阿姨一见钟跃民好象想起了什么:"跃民那,我正要找你。"
  "您说,什么事儿?"
  "刚才听我家纪红说,你在大街上卖煎饼,是吗?"
  钟跃民看了父亲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哪儿的事?她看错人啦。"
  钟山岳耳背:"什么煎饼?"
  钟跃民连忙打岔:"我刚才不是给您买煎饼去了吗?"
  李阿姨却不依不饶:"跃民那,你可别蒙你李阿姨,我们纪红看得清清楚楚,说你还戴着顶小白帽,一边摊饼一边吆喝,还自称是正宗西域回回,不是我说你呀,你这不是出洋相吗?一个堂堂的营职军官去干个体户,这象话吗?"
  钟山岳终于听明白了:"好哇,你还真干上啦?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这样勤快?早早就出去了,说是给我买煎饼,闹了半天是摆摊儿去啦?你还正宗西域回回?连***祖宗都给改了,我揍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头儿抄起扫帚向钟跃民冲过去。
  钟跃民见老头儿来势凶猛,连忙逃出了院子。
  钟跃民的煎饼摊儿已经开张两个月了,他的摊饼的技术已经很熟练,高玥在忙着收钱,买煎饼的人还排起了队,这使钟跃民很受鼓舞,他在三轮车上还摆了一个木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他的业务又扩大了,还兼卖香烟。
  周晓白匆匆骑着车过来停下:"跃民,给我来两份。"
  钟跃民赞许道:"晓白,还是你够意思,来给我捧场。"
  周晓白笑道:"那当然,煎饼摊儿我家门口就有,要不是给你捧场,我何必跑两站地到你这儿买?前些日子我参加了一个医疗队,到边远地区巡回医疗,袁军也出差刚回来。"
  "还得说是老朋友,就是够意思,袁军怎么没来?"
  "买个煎饼还用两个人都来?他在家等着吃呢。"
  钟跃民不满地说:"人家郑桐刚走,他家离我这儿三站地呢,人家才叫仗义,你看看你们家袁军?我这儿开张两个多月了,这小子一次也没来过,你告诉他,他要再不来,我可要打上门了。"
  周晓白说:"我来不就行了?以后我天天来,哟,这位小姐是谁?"
  钟跃民做出一副陶醉状:"明知故问,我女朋友呗。"
  高玥笑道:"别听他胡扯,我叫高玥,是他的合伙人。"
  周晓白仔细看看高玥道:"你可要小心,这家伙坏着呢,专骗小姑娘,他对你没什么不规矩吧?"
  "暂时还没有。"
  "小心点儿没坏处,你就当他是条呲着牙的老狼,随时有可能扑过来。"
  高玥笑了:"没关系,我爷爷是打猎的。"
  周晓白说:"那就好,我走了。"
  钟跃民问:"不再来两份么?"
  "你要撑死我呀,想打劫就明说,小心点儿,你没有执照,当心工商局的人查抄你。"
  钟跃民满不在乎:"没事儿,你快上班去吧。"
  周晓白骑车走了。
  高玥望着周晓白的背影说:"这位女军官和你关系不一般吧?"
  "我们是中学时的朋友,她早嫁人了。"
  "看得出,她对你挺有感情的。"
  "别瞎说,她丈夫和我是哥们儿。"
  "那也没用,爱情可不讲理智。"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第一次见到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直觉呗。"
  周晓白又匆匆赶回来:"跃民,快跑,工商局的人来了,正在查抄摊贩,马上就拐过来了。"
  钟跃民连忙收拾东西:"谢谢你,我马上走。"
  他和高玥蹬上三轮车就跑,两人刚刚拐过路口,工商局的人就从另一个路口赶到了
  周晓白望着他们跑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钟山岳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钟跃民和高玥把三轮车推进院子,高玥动手给钟山岳摊了一张饼,钟山岳收了式,接过高玥递过的煎饼,坐在藤椅上吃起来。
  钟跃民又开始拿老爷子开心:"小高,你看我爸,思想转变得多快,那天知道我卖煎饼,差点儿没揍我,经过我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他老人家终于有了可喜的转变。"
  高玥笑道:"跃民,别净跟你爸贫嘴。"
  老头儿边吃边瞪了钟跃民一眼。
  "老爸,煎饼香吗?那天您还要揍我,这哪象个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干部?您儿子体谅国家的困难,自谋职业,您非但不表扬我,还要打我,这是错误的。"
  钟山岳吃完煎饼,又到钟跃民的香烟架上拿了一盒"万宝路"牌香烟。他点燃一支,自顾自地躺在藤椅上喷云吐雾,不理钟跃民。
  钟跃民抗议道:"爸,自从我干了个体户,您就没买过烟,是不是逮住不要钱的烟了?还净拣进口的抽,老爸,不是我不舍得,我是怕您抽惯了&#39;万宝路&#39;,以后我转行了,您怎么办?这就好比您山珍海味吃油了嘴,忽然让您吃窝头,您到时候肯定很难受,说不定还不许我转行呢。"
  钟山岳哼了一声∶"我早想开了,也懒得管了,我就不信你能摊一辈子煎饼?不信你把我的话放在这儿,你小子干不了半年就该烦了。"
  高玥安慰道:"钟伯伯,我们不会永远卖煎饼的,现在不是在等复转办分配工作么?"
  钟跃民说:"爸,就算我卖一辈子煎饼又怎么啦?这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钟山岳瞪起了眼:"你少和我耍贫嘴,别看老子吃了你的煎饼,抽了你的烟,还照样揍你。"
  "那是,要不怎么说您是当爹的呢,只要您不干涉我的自由,我愿意天天贿赂您。"
  钟跃民正在摊煎饼,高玥把一份煎饼包好,递给一位老人。
  一个农民打扮的摊贩推着一辆手推车走来,车上放着一个用汽油桶改装的烤白薯炉子,他四处看了一下,便放下车走到钟跃民的面前,操着唐山口音说:"老哥,你把车往旁边挪挪,这是俺卖烤白薯的地方。"
  钟跃民也操着唐山口音回答:"老乡,这是俺卖煎饼的地方,俺每天都在这儿。"
  "俺前天还在这儿呢,昨天俺媳妇来了,俺没出摊,咋就成你的地方啦?"
  钟跃民说:"你卖烤白薯有执照吗?拿出来给俺瞧瞧?"
  "你卖煎饼有执照吗?给俺瞧瞧?"
  "咋没有?俺是国营的。"
  "你国营个鬼,都是进城做小买卖的,你冒充啥国营的?你给俺把地方让开。"
  "俺不让,你敢把俺咋的?"
  高玥在一边捂住嘴笑得弯下腰。
  摊贩终于火了:"敢咋的?俺一个电话叫几个老乡来,砸了你这煎饼摊你信不?"
  "俺兄弟是工商局长,俺一个电话就叫他抄了你这烤白薯的炉子,你信不?"
  摊贩急了:"你这人咋混不讲理?占了俺的地方,还跟俺犯混?拿工商局长吓唬谁?你兄弟要是局长,还用卖煎饼?你走不走?"
  "不走,看你敢咋的?"
  摊贩动手推煎饼车:"不走?不走俺请你走,俺就不信治不了你。"
  钟跃民一把抓住摊贩推车的手,把他的四根手指向下一撅。
  摊贩疼得大叫起来:"哎哟,你松手……"
  钟跃民笑道:"俺不松手,谁让你欺负俺?俺不会打架,就会撅人指头,看你能咋的?"
  高玥笑着说:"跃民,你松开人家,别把人家手指弄伤了。"
  "俺不,他得向俺赔礼道歉,要不赔俺两块烤白薯,俺就不松手。"
  摊贩开始求饶了:"哎哟,老哥,你轻点儿,俺指头快断啦,你松开俺……"
  "那你给俺烤白薯……"
  街对面停下一辆出租汽车,司机下车走到煎饼车前:"哥们儿,来份儿煎饼。"
  钟跃民松开摊贩的手,转过身来,他一楞:"你是……李奎勇?"
  李奎勇惊喜地喊:"钟跃民?"
  两人兴奋地握手。
  "跃民,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可不是吗?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陕北的石川村。"
  李奎勇看看摊贩问:"这是怎么回事?"
  钟跃民笑着:"我和他闹着玩呢,他说我占了他的地方,还要带几个老乡来砸我的摊儿,这象话么?好好的农民兄弟,怎么一进城就学坏了?净学黑社会欺行霸市?"
  李奎勇上下打量着摊贩说:"就你,还黑社会呐?你先把北找着再说,去去去,该干吗干吗去,还轮得到你欺行霸市?装什么孙子?滚……"
  摊贩揉着手指推起车低声嘀咕道:"俺还以为他也是俺河北地界的……"
  钟跃民、李奎勇、高玥都笑了。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一个小饭馆里喝酒,他要了一瓶二锅头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肉皮冻儿,他边斟酒边狐疑地问:"跃民,你是不是在部队犯事啦?"
  钟跃民一口把酒干了:"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不明摆着吗?我记得你是六九年底当的兵,在部队干了十几年,怎么着也得混个连长,营长的吧?怎么退伍回来摆摊儿卖上煎饼啦,要不是犯事了怎么会混成这样?"
  "没犯事,是因为复转办分配的工作不理想,我又不想在家吃闲饭,就先摆了煎饼摊儿挣点儿钱,我就不明白,怎么很多人一看见我们摆摊儿的,就认定我们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李奎勇说:"我记得你爸是副部长,你又是转业军官,我可没见过你这种身份儿人当摊贩,"
  "这没什么奇怪的,靠劳动吃饭又不丢人。"
  "你可真是独一份,我还是挺佩服你的,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老去我们院和我一起练摔跤,和我们胡同里的孩子也玩得挺好。"
  "记得,我还吃过你妈做的烙饼呢,你妈还好吗?"
  李奎勇神色黯然:"身体越来越不行了,隔三差五的就得跑医院,她又没公费医疗,全靠我们兄弟姐妹凑钱了。"
  钟跃民问:"你成家了吧?"
  "孩子都四岁了,我是七九年从陕西办回城的,为找工作跑了一年,托了不少人,最后才找了份开出租车的差事,如今是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的挺紧。"
  钟跃民安慰道:"别着急,这都是暂时的,我现在不是还不如你吗?咱们不能总是这样"
  李奎勇感叹道:"哥们儿,我这辈子是没戏了,你看我们胡同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当爹的干什么,当儿子的就接什么班,再怎么蹦达也蹦不出这个圈儿去。"
  "奎勇,咱们老三届的人也有不少有出息的,你还记得郑桐吗?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刚上到初一就赶上文革了,他可是靠自己的力量考上的大学,咱们这些人只能怨自已把时间荒废了,到现在怨谁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从头干起。"
  李奎勇问:"你打算从卖煎饼干起?"
  "我也没打算永远卖煎饼,可机会总得慢慢寻找。"
  李奎勇真诚地说:"哥们儿,现在我能帮你的,就是每天多带几个哥们儿来买你的煎饼,别的忙我也实在帮忙不上。"
  "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谢谢。"
  高玥独自坐在一个咖啡厅里,手里拿着一杯红酒仔细端详着,钟跃民匆匆走进咖啡厅,他看见高玥便不满地说:"我说高小姐,我忙着呢,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叫来,也不说是什么事,你是不是拿我当闲人了?"
  高玥笑道:"你不就是个卖煎饼的吗?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你忙什么?"
  钟跃民坐下:"你说吧,什么事?"
  高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到桌上:"这是你的分红,明细帐都在里面,你点一点。"
  钟跃民眉开眼笑:"噢,分钱了?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你该不会在帐上做手脚吧?"
  高玥柳眉倒竖:"你说什么?"
  "哎哟,你别生气,我开玩笑呢。"
  高玥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居然还当过营长?我真没见过你这种没正形的军官。"
  钟跃民问:"复转办有消息吗?"
  "上次分我到一家郊区的工厂,我没去,后来就再也没和我联系过。"
  钟跃民显得很有经验地说:"找个合适的工作总要有点儿关系,不托托人恐怕不好办。"
  "我不是没关系吗?找不到工作也理所当然,可你是怎么回事?有关系也不用,好象特别热爱卖煎饼这一行。"
  "那是因为我和你想得不一样,首先你得搞明白一点,人为什么要工作?这个问题不必唱高调,你要非说是为人民服务,那我只能认为你缺乏真诚,我只知道人要吃饭,可饭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得去挣,工作的最基本目的是为了养家糊口,这样想就简单了。"
  "太直白了,我还不大习惯这么直接了当。"
  "你会习惯的,既然当高官和卖煎饼都是一种谋生手段,那我索性就选择卖煎饼,因为卖煎饼比较省脑子,如果有人认为我卖煎饼丢人,那只能说明他是个俗人。"
  高玥说:"听着倒是个道理,可我不能学你,真要卖一辈子煎饼,我恐怕连嫁人都成问题。"
  "这更是俗人的想法了,其实你真正的想法是嫁给什么人的问题,如果仅仅是解决出嫁问题那倒好办,愿意娶你的人很多,譬如郊区的菜农娶了你,没准还觉得高攀了呢,所以你得更正一句,要是卖一辈子煎饼,那么嫁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很难。"
  高玥不好意思地说:"我就那么俗?"
  "别不好意思,当个俗人也不错。"
  "讨厌!跃民,问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除了工作的问题,别的最好不要问。"
  高玥固执地说:"我就要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前半辈子戎马倥偬,没机会。"
  "别这么谦虚,我觉得你还不招女人讨厌,有些罗曼史是很正常的,那位漂亮的女军官看你的眼神都是一往情深的,你们之间一定有故事,讲给我听听好吗?"钟跃民皱起眉头道:"小高,今天咱们谈的是分红,不是来谈钟某的罗曼史,你跑题了。"
  高玥不依不饶地说:"我就是想听。"
  钟跃民绷起了脸:"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爱上我啦?"
  高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瞎说什么呀?咱们认识才多长时间?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你的。"
  "噢,那是一码事。"
  "不是一码事,爱和喜欢程度不同。"
  钟跃民冷冷地盯着她:"好,就算不是一码事,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咱们之间互相喜欢,这里面就有名堂啦,很多故事都是这么产生的,那咱们下一步该干点儿什么了?总不能老是喜欢来喜欢去,不干点儿正事?"
  高玥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严肃起来:"哦,你往下说,该干点什么?"
  "很简单,你不是想听我的罗曼史吗?那是我和别人的,你听多没意思?不如咱俩现在就制造一段罗曼史,精心编个爱情故事,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去开个房间。"
  高玥脸色平静地慢慢站起来:"这主意不坏,可是……你行吗?"
  钟跃民轻佻地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高玥冷不防将杯中的酒猛泼到钟跃民的脸上:"混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跃民默默用纸巾擦擦脸,然后喊道:"买单。"
  钟跃民喜欢临睡前躺在床上边听音乐边看书,这些日子他正在看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这是郑桐借给他的。屋角的音箱中传来轻柔的古曲音乐声,钟跃民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是挺令人满意的,每天早晨卖三个小时的煎饼,然后一天的时间都可以供自己支配,他的前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钟跃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谁这么不懂事,深更半夜的还打电话?他抓起电话:"哪位?请讲话。"
  话筒里传来高玥的声音:"是我。"
  钟跃民明知故问:"你是谁?"
  "废话,你听不出来?"
  "抱歉,实在想不起来,我认识的女士太多,经常闹混了,请报出姓名。"
  高玥大喊道:"钟跃民,你欺负人。"
  钟?跃民笑了:"听出来了,是小高,有事吗?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
  "钟跃民,你必须向我道歉。"
  "噢,还为那件事生气?"
  "气得我睡不着觉,越想越生气,特别是你当时那副嘴脸,一脸轻佻相,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钟跃民说:"得,我道歉,可话又说回来了,谁让你打听我的隐私,你才多大?正是天天向上的年龄,怎么就对大人的隐私感兴趣,不批评你几句行吗?以后注意啊。"
  高玥带着哭腔喊:"你这叫道歉吗?又教训我,还冒充长辈,你不就比我大十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行啦,黄毛丫头,和我斗嘴没好处,说说就急了吧?快睡觉吧,做个好梦,明天还要早起呢。"
  "不许挂电话,我的气还没消呢,跃民,你这人挺好的,就是嘴太损,当然,我也不该问你的私事,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嗳,这就对了,多好的小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强,要是把这毛病改了,嫁个好人家没问题"
  高玥笑了:"讨厌……"
  "不生气啦?"
  "气消了。"
  "那就睡觉。"
  "嗯。"
  钟跃民一边摊煎饼一边和高玥神侃,两个买煎饼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很耐心地等候着
  高玥忧心忡忡地说:"跃民,今天早点收摊儿吧,我听说这两天整顿市容,工商局查抄得很紧。"
  钟跃民满不在乎地说:"工商局那帮人是野狼不吃死孩子&#45;&#45;活人惯的,我这儿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高玥一撇嘴:"别吹了,哪次查抄你不是象兔子一样窜了?追都追不上你。"
  "看来我有必要给你讲讲军事常识,这么说吧,以前的大炮是没有动力装置的,要靠骡马或汽车牵引,后来人们想个办法,为什么不把大炮装在车辆上呢?于是就出现了自行火炮,这种炮机动能力很强,打完就跑,等敌人要还击时,它早跑远了。"
  "你是说,你的煎饼车就相当于自行火炮?"
  钟跃民夸奖道:"真聪明,以前卖馄饨的有个挑子就行,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工商局,现在形势不同了,咱们做小买卖的也要相应做出调整,配备一定的机动能力,工商局怎么样?他来我走就是,哥们儿还没功夫搭理他们。"
  正说着街上突然乱了起来,商贩们惊慌地收拾东西纷纷逃走,有人在喊:"工商局查抄来啦"
  钟跃民不慌不忙地骑上三轮车说:"别急,工商局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咱们?"
  高玥催促着:"别贫了,快跑吧。"
  两个扮成顾客的中年男人突然按住钟跃民的车把:"往哪儿跑?我们是工商局的。"
  钟跃民叹了口气:"得,中了埋伏,我说同志,您堂堂的国家干部,为个摊贩这么下功夫,值当吗?"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说:"我们早接到过举报,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都让你跑了,今天咱们该算算总帐了。"
  另一个干部也说:"每天我们上班你下班,净跟我们提迷藏了,见你一次挺难的,今天我们只好提前上班来请你啦,跟我们走吧,推上你那辆&#39;自行火炮&#39;"钟跃民和高玥被带到工商局的办公室,他们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两个穿工商制服的干部边询问边记录,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两个工商干部站起来:"李科长,您来了?"
  李科长看看钟跃民和高玥说:"就是他们?"
  一个工商干部说:"对,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每次查抄都让他们跑了。"
  高玥站起来哀求道:"李科长,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干了。"
  李科长冷冷地说:"现在我宣布一下对你们的处罚决定,由于你们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造成了极坏的影响,经我们研究决定,没收你们的三轮车,香烟及全部炊具,并处以五百元罚款。如果对我们的处罚决定不服,可在十日内向我们上级主管机关提出申诉,也可以到法院起诉。"
  钟跃民望着天花板说:"没钱,你们看着办吧。"
  窗外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钟跃民向窗外望去,见几个工商局干部正用锤子砸碎煎饼车上的玻璃阁子,钟跃民一看就急了,他扭头向门外冲去,两个工商干部抓住他,钟跃民下意识一甩肩膀,两个干部被甩倒,屋里的茶几被撞翻,高玥冲上去猛地抱住钟跃民的腰。
  钟跃民暴怒地吼:"滚开……"
  高玥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跃民,算了吧,我认罚,我求你了。"
  两个被摔倒的干部爬起来又抓住钟跃民:"你别想走了,这是妨碍执行公务,殴打执法人员"
  李科长指着钟跃民,他被气得直哆嗦:"马上给我报警,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嚣张的无照摊贩,我劝你态度放老实点儿,等警察来了,可就没我们这么客气了。"
  高玥求道:"李科长,我们认罚,我马上回去取钱还不行吗?"
  李科长冷冷地说:"认罚也晚了,现在已经不是罚款的问题了,你们有话到公安局去说吧。"
  钟跃民镇静下来,他坐下不吭声了。
  工商局和公安分局离得不远,这两个机关的人也比较熟,工商局这边要是有什么事,一般都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刑警队,按理说这类小事请派出所的人来处理一下就行了,但由于两个机关之间关系很好,刑警队的警员们不好意思拒绝,所以遇到工商局的人报警,一般还是给点儿面子,派过两个人来处理一下。张海洋刚上班,就听见一个同事说工商局那里有个卖煎饼的摊贩在闹事,队里正准备派两个人去处理一下。张海洋马上就想到了钟跃民,除了钟跃民哪个无照摊贩有这么大胆儿,没有执照还这么嚣张,张海洋立刻找到队长把这件事承揽下来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张海洋哭笑不得地想,钟跃民身上哪来的这股霸气?连无照经商都这么理直气壮。
  张海洋仗着刑警的身份总算把钟跃民的事给摆平了,工商局的李科长虽然生气,但不能不给刑警队的人点儿面子。钟跃民还偏偏不识相,竟理直气壮地要求工商局把三轮车还给他,张海洋心说,没拘留你就是万幸了,还要什么车呀?
  事情处理完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张海洋把钟跃民和高玥带回分局,请他们在分局的食堂里吃了午饭。吃饭时,高玥一个劲儿向张海洋道谢,而钟跃民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刑警队的同事们都听说了这件事,大家都很好奇地涌向食堂,想看看这位当过营长的无照摊贩是什么样子。钟跃民在众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吃了三个馒头和一碗红烧肉。午饭后,张海洋把钟跃民、高玥送出公安分局的大门。
  张海洋边走边解释:"我刚来,认识的人还不多,帮不上你什么忙,东西没收了就算了,我和工商局的人讲了你们的情况,他们表示谅解,可以不追究了。"
  高玥则是千恩万谢:"张大哥,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帮忙,非把他拘留了不可。"
  "谢什么,老战友了,跃民,以后你可得注意点儿,别这么大火气,你还当你是侦察营长?从部队到地方,环境变了,我知道你一时适应不了,可你不适应也得适应,社会要强迫你适应,不然你就要受到惩罚,我告诉你,我可不想将来在审讯室和你打交道。"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行啦,以后就是有人往我嘴里撒尿,我也伸嘴接着,保证不发火,嘴里还得夸着,跟***五星啤酒似的,味道好极了。"
  张海洋劝道:"你就别发牢骚了,还是找复转办等分配吧,千万别再卖煎饼了,缺钱了跟我说,我反正也没负担,就是别惹事,好吧,今天我值班,就不送你们了。"
  高玥握住张海洋的手:"再见!张大哥。"
  钟跃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海洋的背影,高玥轻轻挽起钟跃民的胳膊:"回去吧,明天咱们都不用早起了。"
  钟跃民叹了口气:"看来我还得找个合适的工作。"
  高玥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有办法,就是不愿意求人,是吗?"
  "那就求人吧,顾不得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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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六章


  钟跃民按约定时间准时走进李援朝的总经理办公室时,见李援朝穿着一身铁灰色西服,发型一丝不乱,很气派地坐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前,身子埋在高玥背真皮转椅里正在接电话。
  他见了钟跃民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嘴里在继续说着:"你听着,这批货一定要从文锦渡报关,那儿有我的朋友,运输问题可以向部队求援,你到省军区后勤部找何部长,就说是我说的,对,你跟着押车回来,行啦,你就辛苦点儿吧,对了,那五十万吨化肥的批文你抓紧点儿,误了农时咱们连汤都喝不上,好、好,就这样,再见!"
  李援朝放下电话,站起来和钟跃民握手:"跃民,我料定你早晚会来找我的。"
  钟跃民问:"为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进这个公司吗?刚才还有个副部长来电话,想把女儿调来,我还没答应呢。"
  钟跃民说:"你这儿还真是块唐僧肉呀,援朝,咱们是老朋友了,有话放明面上,你是商人,不是开救济站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感兴趣,我对你真那么有用吗?"
  李援朝笑了:"跃民,你一点儿没变,头脑清醒,这是你的优点,我喜欢和你这类人打交道,好吧,咱们明说,据我所知,你父亲是当年四野的师级干部,对不对?"
  "没错,但是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有人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有道理,当年四野在渡江战役后,进军方向直取两广,一直打到海南岛才收兵,你只要看看渡江后四野的进军路线就会发现,四野就象一台大播种机,随走随撒种,建国后的广东广西两省党政军干部大部分是四野的南下干部,也就是说,这两个省有你父亲不少老战友,老部下,而我们公司的业务几乎都集中在两广地区,在编织当地关系网的过程中,你有天然的优势。"
  钟跃民惊讶地说:"我的天,你可真象个特务,连我的家底儿都知道,就因为我父亲是四野的,我才能进正荣集团,你是说,要是没有我父亲的资历,我根本没有来这里工作的可能,我提个问题,假如我父亲是当年二野的人,正荣集团是不是对我就没兴趣了?"
  李援朝笑笑:"恐怕是这样,因为本公司对西南方面还没有什么业务,我们的重点都集中在沿海省份,你知道,当年的渡江战役是由二、三、四这三个野战军共同发起的,渡江后二野进军西南,三野直插江西、福建,四野直取两广,当年的战略格局造成了建国后地方干部的势力范围,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你可以不承认它,但它是确实存在的。换句话说,如果你父亲是三野的人,你也可以进入正荣集团,负责福建方面的业务。如果你父亲是一野或二野的人,那我就没办法了,谁让他们当年非往西北和西南打?"
  钟跃民对他的话感到匪夷所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做生意还有这么多门道,以前他连想也没想到一部中国革命史能和做生意发财有如此重大的关系,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李援朝说得的确有道理。
  李援朝笑道∶"想明白了吗?这道理很简单嘛,你应该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明白了,你是说,没有特权做不成生意,这是中国的现状。"
  "没错,中国有这么多人口,谁都想发财,可财富是有限的,从理论上讲,在财富总量不变的情况下,一部分人聚敛了财富,另一部分人就要与财富无缘,因此财富通常只能由少数人掌握。不错,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希望平等,但那不过是种希望,人类从诞生那天起就从来没有平等过,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你想想,咱们小时候受的教育都是这样,&#39;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39;,其实这是瞪着眼说瞎话,当年张春桥和江青这类的激进分子不是还大喊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批走门吗?老百姓当然拥护,反正他们什么也享受不到,谁不希望平等?可是结果怎么样?特权不但没有消灭,反而越演越烈,七八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发现北京无论干什么都需要些特权,想看看小说,对不起,新华书店里只有《艳阳天》、《金光大道》什么的,可是高干凭购书证进入内部书店却能买到很多外国翻译小说,你看,连读小说的权利都被垄断了。更可笑的是看电影也要有特权,你要有路子可以看到内部放映的外国影片,什么《罗马之战》、《宫庭爱神》……没路子就只好看老掉牙的《地雷战》、《地道战》。有个哥们儿和我有十年没见了,一碰见我挺激动,一拍胸脯说我带你逛公园去,我心说这小子有病是怎么着,逛公园我用你带着?闹了半天他要带我去逛北海公园和景山公园,这两个公园是六九年关闭的,成了江青的私人花园,因为她要在里面骑马,这一关闭就是十年,江青倒台三年后才向社会开放,在此之前,你要有关系也可以进去游览,我那个朋友要招待我逛北海,这显然是件很时髦的事,而且也说明他很神通广大。当时我就想,咱中国算是没治了,到处是黑色幽默,世界上搞特权的国家不少,苏联不是还有小白桦树商店吗?可没听说连看小说、看电影、逛公园都成了特权,这太过份了……"
  钟跃民打断李援朝的话∶"听你说了半天,你好象并不赞成特权,可你现在又在运用特权,这不矛盾吗?"
  "你听我说完,我的观点是承认特权的存在,但不能过份,我说过,如果一个社会连看小说和逛公园都要体现特权的话,那么这个社会就太糟糕了,我主张有限度的竞争,什么叫有限度的竞争?譬如经商,你应该允许所有有志于此的人去经商,但不是每一个经商的人都能成功,因为每一个人所掌握的社会资源不同,教养、才能、气质、机遇,包括社会关系,这都是你的资源,在这点上绝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你必须要承认这里的差别,末代皇帝溥仪从战犯管理所被释放,该是个普通公民了吧?这位老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社会的贡献未必比蹬板儿车的板儿爷多多少,国家干吗还要给个高薪养着?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曾经当过皇帝,他就不能和板儿爷一个待遇,这就是溥仪的社会资源,从他一出生时就注定了身份,亡国之君也是君,别人有气也没有用。我认为,一个社会总要有些特权阶层,我们要承认这个事实,就象英国人承认女王的特权一样,大家都心平气和地认可这个事实,把它视做一件很正常的事就行了,英国女王整天什么事儿不干,对国家没有半点儿好处,还享受着极高的俸禄,这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就这样也没见哪个老百姓非要和女王讲平等。一个社会如果没有贵族阶层是不正常的,这是个常识,关键是你要把道理讲明白,千万不能用大话去胡弄人,老百姓其实是通情达理的,你既然享受着特权就老老实实承认,并且要证明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如果你一面享受着特权一面又自称&#39;公仆&#39;,高喊什么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的社会人人平等,这就是糊弄人,而糊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老百姓相信了你的话,真以为人人平等了,那么你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质疑,老百姓就会认为这个社会不公平,就会有怨气,这是说谎的必然代价。比如江青这个女人,她能把两个著名的公园变成自己的私人花园,其蛮横程度不亚于慈禧,就这么个贪婪自私的女人,居然也是满嘴的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大批特权思想,这就有点儿装孙子了,更可气的是连装孙子都装得特别蛮横,我胡弄你,你就必须听着,我知道你不信,但你不能流露出来,如果你表示不信我就弄死你这种人别看已经当了国家领导人,其实是弱智者,你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自己就把自己置于一种很危险的境地,就好比当年的秦始皇,天下英雄人人想得而诛之,谁干掉你谁就成了千古英雄,这等于用你的卑劣去成全别人的功名,这不是傻B是什么?"
  钟跃民大笑起来∶"援朝,你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颖,简单的说,就是要理直气壮地承认特权,别装孙子,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正荣集团对我拥有的社会资源很感兴趣,我可以待价而沽了。"
  "跃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慈善家,没兴趣搞救济,我认识的人多了,不可能谁的事都管,我只能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去看问题,明说吧,我请你加盟正荣集团是看中了你拥有的社会资源,反过来说,我使用了你的资源也会给你丰厚的回报,你我谁也不吃亏。"
  "明白了,一旦我决定到正荣集团工作,好象用不着领谁的情,我是出卖自己的资源来的,可是……援朝,你难道不怕我黑你?"
  "据我当年对你的印象,你还是个讲义气的人,对此,我比较放心。"
  钟跃民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给我个什么职位?"
  "贸易部经理怎么样?这活儿挺适合你,要是你干得好,我以后可以向董事会推荐你做公司的副总经理,关键是你要有业绩我才好说话。"
  "我可以试试。"
  李援朝也很干脆:"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要向你要利润,如果指标完不成,对不起,我得炒你的鱿鱼,咱们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
  钟跃民说:"可以,说定了,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带个人来。"
  "不行,我这里不是皮包公司,人事方面控制很严,想进公司人太多了,我不能都照办。"李援朝一口拒绝。
  钟跃民站了起来:"那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谈,多谢了。"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想问问,是什么人让你如此上心?女人吗?"
  "是,女朋友。"
  李援朝叹了口气:"跃民啊,你他妈早晚会栽在女人手里,好,让她来吧,我想办法就是。"
  自从钟跃民到正荣集团公司任职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活就象个瞬息万变的万花筒,命运之手轻轻将它一转,就能变幻出各种五彩缤纷充满诱惑的画面。进入正荣集团已经几个月了,他在整个集团公司的部门经理中竟然成了佼佼者,他所领导的贸易部超额完成了董事会规定的利润指标,使董事们大为惊讶,连推荐他进入公司的李援朝都脸上有光,并到处吹嘘自己是慧眼识英才,在引进人才方面为公司立了一大功。
  钟跃民自己还算冷静,通过几个月的商业运作,他终于明白了这类大公司商业成功的秘诀,其实说起来很简单,钟跃民把它归纳为两点,一是占了双轨制的便宜,各种紧俏物资平价进,议价出,人为设置的差价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获取巨大的利润,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第二点,进行这种掠夺式商业运作的前提是对资源分配的高度垄断。有了这两点优势,即使是个弱智者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就连钟跃民这种对商业运作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这种经营方式绝非长久之事。钟跃民发现,当权力介入到商业运作中的时候,往往产生出令人目瞪口呆的结果,做生意不一定需要本钱,譬如你从某主管部门拿到一张两万吨平价化工原料的批文,你根本用不着费那个事,将原料购入再加价卖出,你只需在每吨原料的价格上加上你希望得到的利润,直接把批文卖掉就是了,举手之间几十万元利润便从天而降,这种生意和明抢差不多。
  一辆"皇冠"牌轿车停在玻璃旋转门前,门卫拉开车门,西服笔挺的钟跃民钻出汽车。他走进大厦,矜特地向迎面碰见的熟人点头示意。
  他的办公室在这座大厦的八层,从电梯里出来,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迎面而来的白领小姐微笑着向他打招呼,钟跃民做出绅士状频频向小姐们点头示意。
  钟跃民走进办公室,穿着西服套裙的女秘书何眉迎过来,她接过钟跃民脱下的西服上衣挂好,又送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钟跃民啜着咖啡站在落地式玻璃窗前向窗外眺望,整个城市尽收眼底,高低错落的高楼大厦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城市轮廓线,楼下的大街上,火柴盒大小的汽车川流不息。
  电话铃声响了。
  钟跃民随手打开免提装置,电话机里传来高玥的声音:"钟经理,我是高玥,我正在拱北海关报关,咱们公司的货物已经通过检查,报关顺利,我是不是可以回北京了?"
  "小高,你暂时还不能回京,明后天还有几批货,报关手续还得你来做。"
  "可我在广东已经呆了好几个月了,从这个口岸赶到那个口岸,象救火队员似的,我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北京了?"
  钟跃民耐心地说:"小高,不要发牢骚,大家都没闲着,要是完不成利润指标,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好吧,听你的,我不发牢骚了,跃民,好几个月没见你了,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别的还好,就是有点儿孤独感。"
  钟跃民笑了:"这我可没法帮助你,我还孤独呢。"
  "得了吧,我听说你现在快成蜜蜂了,四处采蜜,我没冤枉你吧?"
  钟跃民严肃起来:"工作时间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这是公司的纪律,你呀,要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听见没有?"
  "哟,干吗这么严肃?真没劲,我不理你了,再见……"高玥挂断电话。
  钟跃民点燃一支香烟,把身子埋进高背皮椅里,高玥的电话使他想起了这个姑娘的存在,这几个月来,他几乎把高玥忘在脑后了。
  由于钟跃民的坚持,李援朝只好答应他的条件,高玥和钟跃民一起进了正荣集团,钟跃民把她打发到广州办事处做常驻代表,他没想高玥居然是个很能干的女孩儿,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在广州工作得很有起色,很多事情根本不用钟跃民提醒,她总是主动就把事情处理好,钟跃民对这个女孩子很满意,总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予高玥最高的工资和奖金。高玥是个懂事的姑娘,她在当着别人时便很恭敬地称他为"钟经理",只有和他单独说话时才叫他的名字,高玥的理由是,当初他们做为合伙人时已经讲好了,两人的身份地位是平等的。而钟跃民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丫头人小鬼大,总想在辈份上和他拉平,不知憋着什么主意。钟跃民现在忙得很,他近来身边美女如云,根本应付不过来,对高玥这类的小姑娘不感兴趣。
  秘书何眉拿着文件夹进来:"钟经理,请您签字。"
  钟跃民连看也不看就在文件上签了字:"还有事吗?"
  "今天收到十几张宴会请柬,我想了一下,其中有两家恐怕是不能推辞的。"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你安排吧,去哪儿都成。"
  何眉合上文件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听说李总昨天向董事会上提出要给您奖励,说贸易部自从您来以后,工作大有起色,总是超额完成利润指标,董事会也认为您的确是个人才,决定给予物质奖励,祝贺您,钟经理。"
  钟跃民喷出一口烟,自言自语道:"这就叫人才?正荣集团不过是占了双轨制的便宜,平价进,议价出,利润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这种活儿傻子也能干。"
  何眉嫣然一笑回答:"理论上是这样,但在实际运作中,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操作好的,在国有公司和民营公司之间,需要有一个平衡点,从经济学角度看,商业行为要符合利益的最大化原则,一个行为,要使双方得益,这种行为才是有效的,钟经理,您现在已经做成了双嬴的局面,我们公司赚到了利润,和我们打交道的客户也发了财,对您的为人也有口皆碑,这不是双嬴吗?要叫我看,您的才能体现在操作手段上。"
  钟跃民笑笑:"何眉,假如我这个职位让给你坐,你是不是会比我做得更好?"
  "这种假设目前还不能成立,因为社会资源的运用是有条件的,社会阶层,家族,血统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网络,这个网络之所以接纳你,是因为你本身就是这个社会阶层中的一员,而我却不是。"
  钟跃民诧异地看了何眉一眼:"问句不太礼貌的话,你今年多大?"
  "没关系,不问女人的年龄,这是西方社会的规矩,咱们是东方人,不必按他们的规矩行事,我今年二十五岁。"
  钟跃民毫不掩饰地注视着何眉,其目光极具侵略性,何眉则很大方地迎住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怯意,她漂亮的脸庞上带着柔和的微笑,一对酒涡在面颊上时隐时现。办公室里突然出现了冷场,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是在静静地对视,何眉索性坐在钟跃民的对面,把手似乎很无意地放在写字台上。
  钟跃民心领神会地向前挪挪身子,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何眉的手上,何眉的另一只手立刻做出反应,也轻轻地握住钟跃民的手。何眉感到钟跃民的手很不老实,他在抚摸之际还忙里偷闲地轻轻挠几下她的手心。
  钟跃民手上忙着,嘴里还没话找话地说:"才二十五岁?你的谋略和年龄很不相称。"
  何眉笑道:"钟经理,我实在弄不清您是在夸我还是在挖苦我。"
  "我不过是对你产生了点儿好奇心罢了。"
  "你有研究女人的习惯?"
  "这有什么不好吗?"
  何眉抽回了手说:"看来我得给您这个机会,我对学术研究向来持支持态度,可以提个建议吗?"
  "当然。"
  "把今晚的宴会推掉,我请我的上司吃晚饭如何?"
  "这主意听起来不坏啊。"
  钟跃民近来净为女人的事忙乎了,在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意场上,除了盛宴就是美女了,他每天有数不清的应酬,处在他这种位置上是很容易结识女人的。自从他到了正荣集团后,他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闹剧,每日每时都充满了戏剧性,你永远闹不清明天会发生什么,平时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美女,此时就仿佛是被上帝用魔法从某个角落里呼唤出来,成群地出现在他身边。钟跃民一开始还算清醒,他心里明白这些美人儿都是些现实主义者,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不过,时间长了钟跃民就有些迷糊了,他无法拒绝美人儿的盛情,哪怕是假的,他也愿意把它当成真的。钟跃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生活好比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可以是演员,舞台上的爱情故事不过是在作戏,大家应该都知道演戏的规则,大幕一落,演员们各自回家。他觉得自己十五年的军旅生涯,犹如在庙里当了十五年的和尚,现在总算还了俗,他该过一种正常男人的生活了。
  钟跃民在办公室里与何眉进行了十几分钟的对话,双方就明白了各自想要的东西。钟跃民认为何眉是一只主动撞在他网上的鸟儿,他不能拒绝这只鸟儿。再换一种思路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何眉的鸟儿呢?也许何眉的网张得比他还早呢。
  那天晚上,钟跃民推掉了所有的宴请,把何眉带到他常去的一个西餐厅,这家西餐厅的老板很会营造气氛,深谙灯下看美人儿的效果,这里的灯光柔和幽暗,不经意间制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浪漫氛围,乐台上有一支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小乐队,正在专心致志地演奏巴赫的弦乐四重奏。典雅的音乐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轻轻飘来,雪白的桌布上摆着斟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灯光在水晶杯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起到一种催情的效果,一对青年男女在这种氛围之下,要是不发生一点儿故事,就显得太不正常了。
  钟跃民和何眉在幽暗的灯光下象一对真正的情人一样相对而坐,钟跃民在不停地说笑话,何眉专心地听着,眼中闪着水波。
  钟跃民说有一个总经理,对漂亮的女秘书有些非份之想,有一天女秘书提醒总经理,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女秘书想请总经理去自己家吃饭,总经理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女秘书是个独身女人,今晚很可能有戏。于是欣然前往。第二天总经理的朋友问他昨晚是不是度过了一个销魂的夜晚,总经理懊丧地说,他和女秘书共进晚餐,蜡烛,红酒,音乐一样不少,的确很浪漫,吃完晚餐女秘书说,请他五分钟以后进卧室,她要给总经理一个惊喜,说完就进了卧室,欲火中烧的总经理好不容易等到了五分钟,就急不可耐地冲进卧室……朋友笑道,女秘书肯定在床上等你呢。总经理说,我刚一冲进去,卧室里的灯光大亮,我公司里的几个主管经理捧着一个插满红蜡烛的大蛋糕,大家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朋友说,那也不错呀,你的员工对你真好。总经理低声嘟囔着∶问题是……我是光着身子冲进去的……
  何眉"噗"地一口酒喷出,大笑起来,她觉得有些失态,又连忙用餐巾捂住嘴。
  钟跃民在连说了几个笑话以后,便恰到好处地沉默了,这是他的杀手锏,在以往的实践中非常灵验,在典雅的音乐声中,两人互相凝视着举起斟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他发现何眉的眼睛里充满着柔情……
  钟跃民把汽车停在何眉住的公寓楼前,何眉下了车,含情脉脉地说:"钟经理,谢谢你,今晚我过得非常愉快,再见!"
  钟跃民望着何眉身子却坐在车里没有动,他心里明白,今晚的铺垫已经完成,鱼饵也抛出去了,下面该做的,就是等鱼咬钩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再见,祝你做个好梦。"
  何眉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哦,我忘了一个必要的程序,按惯例,我是不是该说一句话?"
  "什么话?"
  何眉嫣然一笑:"明知故问,那句话是,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
  钟跃民笑了:"电影里的俗套,不过我还是想说,非常高兴。"
  何眉不是北京人,她是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的,因此只能自己解决住房。她租住的公寓是个一室一厅的套间,布置得还算雅致,不过钟跃民已经顾不上参观房间的陈设,此时他浑身象是着了火,熊熊烈焰直冲脑门。
  何眉看出了钟跃民的异态,但她却很沉得住气,坚持要把程序走完,既然是邀请钟跃民喝咖啡,她总要意思一下:"钟经理,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咖啡。"
  钟跃民笑道:"算了,俗套就免了吧。"
  "什么意思?"
  钟跃民轻轻搂过何眉:"我说小姐,深更半夜的喝哪门子咖啡,咱们有病是怎么着?你心里明白,一男一女深夜出现在一个特定场合,还能做什么?"
  何眉依偎在钟跃民身上小声说:"真是个当兵的,一点儿铺垫也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讨厌……"她仰头将嘴唇凑过来,两人的嘴唇渐渐接近,终于粘在一起,欲火中烧的钟跃民对这种颇为浪漫的前奏曲已经感到不耐烦了,他为现在这一刻已经耐着性子铺垫了整整一个晚上,实在没兴趣继续玩小资情调了。他粗鲁地把何眉抱进卧室,一把扔上了床……
  黑暗中何眉光滑的身体象蛇一样缠绕着他,钟跃民的猛烈动作很快就点燃了何眉的激情,她一反平时的淑女形象,瞬间变成了勇猛的斗士,做爱仿佛成了搏斗,两个人一阵雷鸣电闪,激情四射,如果把钟跃民比喻成一条船的话,那何眉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她一会儿把钟跃民颠上浪尖,一会儿又把他扔进峰谷之下,根本不管这条船是否经得住,恍惚间,钟跃民的思维一时错了位,他闹不清自己是在做爱还是在作战,怎么和徒手格斗似的?何眉骤然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呻吟声差点儿把钟跃民吓着……
  钟跃民在音乐厅的售票窗口买了一张音乐会的票,然后仔细看了看贴在一边的宣传海报,这场音乐会的名称叫"黄土之情"
  钟跃民走进音乐厅时节目已经开始了,舞台上一个穿着陕北传统民族服装,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的男民歌手正在唱《这么好个妹妹见不上个面》。
  钟跃民坐在观众席里,入神地倾听着歌声,脸上显露出沉思的神态。
  这是郑桐提供的情报,消失多年的秦岭终于有消息了,此时钟跃民的心中有一种异样冲动。
  男歌手唱罢一曲,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男歌手连连鞠躬向观众致谢。
  女报幕员充满激情地报出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陕北民歌《走西口》,演唱者,秦岭。
  钟跃民浑身一震,目不转晴地盯着舞台,秦岭身穿红色民族服装走上舞台,台下掌声四起,秦岭向观众鞠躬致意。十几年没见了,秦岭仍然光彩照人,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观众席里,钟跃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秦岭。
  《走西口》的歌声响起,钟跃民的脑海里叠化出一幕幕陕北的山川地貌和当年的画面……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黄水滚滚的无定河两岸地貌泾渭分明,远沟近壑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人肌骨……他背着濒死的憨娃在漆黑的深夜狂奔在荒野中的情景……他和秦岭隔着一条深深的沟谷在喊话……他和秦岭充满青春激情的拥抱接吻,那欲望和绝望交织的惊心动魄的野合……歌声中,钟跃民目光炯炯,动情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秦岭。
  秦岭一曲歌罢,全场响起雷呜般的掌声,钟跃民起身退席。
  在后台的演员化妆室里,秦岭在对着镜子卸妆。门外一个女演员喊:"秦岭,有人找你。"
  秦岭没有回头边卸妆边喊:"请进……"突然,她的身子僵住了,镜子里出现了钟跃民,正向她一步步走来,秦岭猛地转过身来。
  钟跃民默默地站在那里,秦岭的眼中闪出泪花∶"钟跃民,你这冤家呀,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
  钟跃民低声说∶"没办法,这是命啊。"
  在一家咖啡厅里,钟跃民和秦岭相对而坐,桌上的烛光照亮了两人的脸。
  钟跃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秦岭,我找了你十几年,今天才遂愿。"
  秦岭微笑着问:"跃民,你还是老样子,不过,成熟多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当了十几年兵,现在转业回来了,这些年你怎么样?"
  "当年我父母托关系把我从白店村调到一个地区的歌舞团,一直当独唱演员,结过一次婚,我丈夫是歌舞团里的编导,两年以后我们又离了婚,好在我们没有孩子,我的情况基本如此,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哦,这次是到北京来演出?"
  "前几年我从歌舞团辞职,到北京来发展,演过电影和电视剧,也出过唱片,象刚才这样的演唱会也偶而参与一下,都是圈子里的人,不好推辞的,有时还做点儿生意。"
  钟跃民说:"自由职业者?你生活得很洒脱嘛,秦岭,问句不大礼貌的话,你离婚以后又结婚了吗?对不起,你要是觉得不好回答,可以不回答。"
  秦岭笑笑:"没什么,我想这句话你早晚要问,我也应该告诉你,离婚的责任完全在我,他对我很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我自己对婚姻有些厌倦,其实我这个人不太适合给别人做妻子,大多数女人都喜欢把丈夫当做依靠,把家庭当做归宿,而我却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所以……"
  钟跃民接口道:"明白了,你大概属于梅里美笔下的卡门那类女人,崇尚自由,要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很理解,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谢谢你的理解,跃民,你的确与众不同。"
  "可是……秦岭,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是你的过去。"
  "哦,对不起,我现在回答你,我还没有再结婚。"
  "太好了,我也没有结婚。"
  "接下来,你是不是该说,咱们能重温旧梦吗?"
  "当然,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你独身,我光棍,再加上当年一段儿旧情,咱们实在没有理由不在一起。"
  秦岭目光幽幽地望着他:"跃民,你想过没有,这十几年里能发生多少事,你不觉得这样很草率吗?"
  "这我有心理准备,我甚至无数次想过,等我再见到你时,你早已为人妻了,你丈夫很可能是个弱智者,他头扎白羊肚手巾,披件光板羊皮袄,冲我呲着黄板牙一个劲地傻笑,你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身边还有五六个脏乎乎的孩子,个子由高到低,象台阶一样……"
  秦岭笑得用纸巾捂住嘴:"天那,我还有这种本事?你真的没变,还是当年的钟跃民,还是那张贫嘴。"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不说话了,秦岭也凝视着钟跃民。乐池中传来充满柔情的钢琴曲。
  钟跃民轻声道:"秦岭,我现在坐在你的对面,请你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一下,看看能否找到当年那种感觉。"
  "好,让我感觉一下。"她轻轻闭上眼睛静思片刻,又睁开眼睛轻声道:"跃民,我得承认,当年的情景……犹如昨天。"
  "这就对了,和我的感觉一样,秦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岭低声说:"没有了,跃民,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钟跃民探过身子耳语:"那我告诉你我想做什么,你听好,我想现在就得到你。"
  秦岭顺从地站起来:"咱们走吧。"
  钟跃民没有想到秦岭竟然住在一个很豪华的别墅区里,这里的保安措施非常严密,钟跃民的汽车行驶在小区内,每转过一个路口都能着见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在指示方向,秦岭的房子是一座红顶的二层小楼,墙壁是奶黄色的,楼下还是双车库,一道铸铁矮栏围着不小的花园
  秦岭挽着钟跃民走进小楼,钟跃民惊奇地望着装饰得很豪华的客厅:"我的天,想不到你过着如此奢侈的生活,做什么买卖能这样有钱?你该不会是贩卖毒品吧?"
  秦岭脱去外衣说:"跃民,你又来了?你那张嘴不说点儿刻薄话就不舒服是不是?"
  "那我就保持沉默吧。"
  秦岭双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温柔地注视着他:"跃民,答应我,什么都别问,你不是想要我吗?好,我现在就给你。"
  秦岭轻轻替钟跃民脱下西服,两人依偎着走上楼去……
  钟跃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从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他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感觉所包围,他无法用语言说清楚这种感觉,此时此刻,他从灵魂到肉体都被一种异样、温馨的氛围所笼罩……他感觉到秦岭已经来到他身边,正在用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身体,犹如春风吹过湖面荡漾起层层的涟漪,他的皮肤在秦岭的手下竟然敏感得颤栗起来,钟跃民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晕眩状态……秦岭的嘴唇在他胸膛上留下一个个温柔的热吻,在幽暗朦胧的灯光下,她美丽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钟跃民觉得他和秦岭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薄雾,两人虽然近在咫尺,秦岭如娇似嗔,柔情似水的爱抚却如黎明前起伏的山峦,既朦胧,又遥远……秦岭温软细腻的肌肤充满生命的张力和质感,钟跃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做爱竟能达到如此之境界,同为女人,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一个极具魅力的女人不但能抚慰你肉体的饥渴,更重要的,是能抚慰你的心灵,他闭上眼睛,仿佛沉入温暖的海洋之中……
  钟跃民坐在办公室里,他在不停地接电话,几乎所有的客户都不先谈生意,只是说请他找个地方一起"坐坐"钟跃民很纳闷,什么时候生意场上的人都不提吃饭了,一句"坐坐"就包含了所有的应酬内容。
  有个广州大公司姓王的老板想搞一批钢材,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钟跃民,几次邀请他"坐坐",钟跃民实在分身乏术,也就推辞了。那个朋友很不满意,刚才来电话对他发了几句牢骚,说他一富起来脾气就见长,问他是不是有些找不着北了,钟跃民连忙向朋友道歉,答应无论如何今晚和那王总一起"坐坐"
  他刚挂上电话,电话铃又响起来,这次是秦岭的声音:"跃民,是我。"
  钟跃民说:"我知道是你,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快把我忘了吧?"
  "哪能呢,我无时不刻不在想念你。"
  "算了吧,你有两个星期没到我这里来了。"
  钟跃民笑了:"寂寞啦?"
  "就算是吧。"
  "那好,今晚等我。"
  秦岭叮嘱道:"早点儿来好吗?咱们一起吃晚饭。"
  钟跃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一定去,晚上见。"他放下电话。
  何眉走进来:"钟经理,有个叫宁伟的人,没有经过预约,非要马上见你。"
  "噢,他人呢?"
  "在会客室里,你要见他吗?"
  "请他进来。"
  钟跃民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见到宁伟了,最近他净顾着和女人厮混了,把这位小兄弟都忘了
  宁伟被何眉带进来,不知为什么,他每次见到钟跃民总是有一种拘束感,说话小心翼翼的,在部队时就是这样,这倒不是因为钟跃民当过他的连长,宁伟是个崇尚强者的人,当年钟跃民的战前动员给宁伟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记得钟跃民谈到死亡时的那种松弛感,他给特遣队员们一种感觉,那血肉横飞的雷场不过是个大游戏场,大家是上去玩一把,要玩就得玩得漂亮些。短短的几句话,就把弟兄们的血性挑起来了,这是个敢于亡命天涯的人,他觉得钟跃民身上似乎有股霸气,一种精神上的强悍,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只是觉得无论到什么时候钟跃民永远是大哥,他的话不能不听。
  钟跃民和宁伟握手:"宁伟,最近好吗?"
  宁伟说:"大哥,我把饭馆卖了。"
  "为什么?"
  "买卖不好,尽赔钱。"
  钟跃民说:"看样子你有事找我,说吧,什么事?"
  "我想注册一个公司,现在缺注册资金,想请大哥帮忙。"
  "需要多少钱?"
  "五十万吧,借用时间一个月。"
  钟跃民想了想:"钱倒不多,我可以想办法,不过……你一定要守信誉,按时还回来,不然就麻烦了。"
  "放心吧,你还信不过我吗?"
  钟跃民写了张条子交给宁伟:"你到财务部拿支票,记住,一个月后一定要还回来,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再见。"
  宁伟规规矩矩给钟跃民鞠了一躬:"谢谢大哥。"
  何眉把宁伟送出门,钟跃民从抽屉里拿出一些合同文件,准备仔细研究一下。何眉又回到办公室,走过来轻轻给他按摩肩部。
  钟跃民无动于衷地继续翻阅文件。
  何眉轻声说:"跃民,休息一会儿好吗?"
  钟跃民冷淡地回答:"有事你就说。"
  "你最近对我很冷淡,我想问问你,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是忙吗,人总不能一天到晚谈情说爱吧?"
  何眉鼓起勇气望着他说:"可你已经一个月没和我约会了,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钟跃民看了她一眼,口气温和起来:"你是知道的,我最近哪有空闲时间?"
  "我知道你忙,可我想,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就是再忙也能抽出时间来,对不对?"
  钟跃民叹了口气:"今晚我有个应酬,等应酬完了我去你那里。"
  何眉吻了钟跃民的脸:"我等你,你尽量早点儿,别让我着急。"
  钟跃民早忘了,他今晚除了要和王总一起"坐坐",还答应了去秦岭家吃晚饭,现在又答应了何眉,其实在他与秦岭重逢之前,他并没有闲着。除了何眉,他还有几个女朋友,一个是流行歌手,歌儿唱得一般,人倒是很漂亮,钟跃民是在一次酒会上认识她的,酒会结束以后,两人就直接去饭店开了一间房,顺理成章地上了床。还有一个女人,好象是个模特……总之,女人多了也能成灾,钟跃民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扛不住了。
  钟跃民去赴宴的路上遇到一件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他的汽车在一个十字路口被一辆"雪铁龙"轿车蹭了一下,他的司机小赵立刻刹住车窜了下去,经过检查,发现钟跃民的"皇冠"汽车被划了一道长长的擦痕,正荣集团的司机都牛皮哄哄的,更何况是对方车辆违章超车造成的,小赵自然不肯善罢干休,于是和肇事司机理论起来,钟跃民觉得有些疲惫,他懒得管这些小事,便没有下车,坐在后座上合着眼打盹。谁知双方越吵越凶,对方仗着人多竟动起手来,小赵挨了几个耳光,鼻子被打出了血,这下钟跃民就不能不管了,这是哪来的一群混蛋,撞了别人的车还打人,还没王法了?钟跃民钻出汽车吼了一声:"住手!"
  一个男人正揪着小赵衣领骂骂咧咧,钟跃民和那男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双方都是一愣。
  那男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钟跃民?"
  钟跃民也认出眼前这个人是当年C军的坦克团一连长柳建国,也是北京入伍的干部子弟,在部队时和钟跃民经常有来往,柳建国是八一年转业的,临走时他给钟跃民留了地址,不过钟跃民早把记地址的笔记本搞丢了,以致和很多转业的战友失去联系。
  钟跃民大笑起来,:"柳建国,是你这狗东西,你他妈还活着?"
  柳建国松开小赵向钟跃民走来:"跃民,真的是你?"
  钟跃民笑着和柳建国握手:"建国,我说这大嗓门怎么耳熟呀,原来是坦克手来啦。"
  "跃民,一起坐坐吧,这么多年没见了。"
  钟跃民对小赵说:"你没事吧,这是我的战友,很多年没见了,我替他向你道歉,这样吧,你给王总打个电话,就说我今晚有急事不能赴约了,请他原谅,他需要的钢材批文后天就可以拿到。"
  小赵阴沉着脸把汽车开走了,钟跃民坐进柳建国"雪铁龙"车里埋怨道∶"建国,你这狗脾气还没改?好歹也是当过连长的人,怎么一转业又成了当年冰场上的玩主,这么多年的军官白干了?"
  柳建国见了钟跃民很激动,刚才的火早已经消了∶"跃民,真对不起,我哪知道是你的人?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这些年我到处找你,谁也不知道你的地址。"
  钟跃民笑道∶"咱们找个饭店去,我做东,好好聊聊吧。"
  柳建国说∶"哪能让你请客,今天本来就是我做东,已经在长城饭店定好包房了,你就跟我走吧,今天咱们哥俩儿要一醉方休。"
  长城饭店的包房里,柳建国把钟跃民一一介绍给在座的男女朋友们∶"这是钟跃民,我们军的侦察营长,当年我们在新兵连是一个班的。"
  一个穿红毛衣的姑娘很大方地伸出手:"钟跃民?我听说过你,当年什刹海冰场上你挺有名的,我哥哥还和你们打过架呢。"
  钟跃民摆摆手∶"不好意思,我那点儿劣迹怎么还有人记着,还让不让我重新做人了?"
  柳建国笑道:"跃民,这是楚晶,你看这妞儿长得还行吧,发给你了,怎么样?"
  钟跃民开玩笑道:"这可不敢当,我有老婆怎么办?"
  "那就再纳个妾,这种事儿还嫌多么?"
  楚晶是个容貌很艳丽的女人,她凑近钟跃民表情夸张,半真半假地说:"求求你,娶了我吧,我不要彩礼,闹不好还倒贴呢。"
  众人大笑。钟跃民没见过这么富有攻击性的女人,便有些发窘,一时语塞。
  众人笑得更欢了。
  楚晶更放肆了,她一把搂住钟跃民的脖子娇声道:"这位大哥肯定是位童男子,没接触过女人,你们看,他脸都红了。"
  柳建国笑着:"楚晶,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调戏上我们哥们儿啦?"
  钟跃民觉得有些栽面子,便很快镇定下来,他腆着脸一把搂过楚晶:"小妞儿,你知道招惹我会有什么后果吗?我可是个床上杀手,你要是不怕死,咱们就过过招儿。"
  楚晶斜视着钟跃民:"那你还等什么?出招儿啊……"
  钟跃民低头吻住楚晶的嘴唇,楚晶张开双臂搂住了钟跃民的脖子,柳建国等人大笑起来,包间里顿时闹翻了天。
  柳建国开了一瓶茅台酒,把整瓶酒分倒在两个大玻璃杯里,他端起一杯递给钟跃民∶"来,老战友重逢,按规矩得喝一个。"
  钟跃民接过杯子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好!"大家鼓起掌来。
  "建国,你转业以后分配到哪儿工作了?"钟跃民问。
  柳建国又开了一瓶酒,继续往杯子里斟∶"我是八一年转业的,那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工作了,把我分到一个研究所搞人事,我干了两年觉得实在没意思,干脆辞了职,和几个哥们儿开了个公司,现在干得还可以。都说钱不好挣,要我说,得看谁去挣,咱们这些人要是再挣不到钱,那就没人能挣钱了。跃民,你好象也不错嘛,都配了专车了。"
  "我在正荣公司,这是个国有公司,比不了你们,挣了钱都是自己的。"
  "我操,正荣集团?这可是个响当当的大公司,改日咱们得好好聊聊,找机会合作一把。"
  "没问题,以后再商量吧,来,喝酒!"
  此时的钟跃民早把和女人们的幽会忘在了脑后……
  钟跃民和柳建国醉熏熏地碰杯,把酒一饮而尽,他俩谁也记不清已经喝了多少杯了。
  同样醉熏熏的楚晶又把酒杯斟满,和钟跃民碰杯:"老公啊,咱们干杯。"
  钟跃民口齿不清地说:"老婆啊,你……你老公不行啦,浑身软绵绵的,一会儿……入了……洞房,我可什么也干……干不了啦。"
  "浑身软绵绵的也……也没关系,只要……只要一个地方硬就行,我说你行……你就行……老公啊,一会儿咱们到哪儿睡觉?"
  "当然是……***总……总统套房,我要好好的……收……收拾你。"
  "你他妈别吹了,谁……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楚晶的手已经摸到钟跃民的裤子扣上。
  钟跃民迷迷糊糊地拨开楚晶的手嘟囔道∶"别……别他妈瞎摸,那地方能……能随便摸么?那是手……手榴弹的拉火绳,拽出来就……就他妈麻烦啦。"
  包间里的人都醉了。
  一个男人把头伏在桌子上已经不省人事。
  另一个男人醉眼惺松地用手摸摸醉酒者的后背嘟囔着:"这小便池怎么软乎乎的?憋……憋死我啦……"
  他的手哆嗦着在解裤子扣。
  柳建国亲热地把胳膊搭在钟跃民肩上:"哥们儿,这……这才是生活,想当年……咱当兵的时候,真……真***是傻B,我算想……想开了,今朝有酒……咦,你他妈要干什么?"
  柳建国冲过去把那个误把同伙后背当小便池的家伙推开:"你他妈喝高啦?这是……是厕所么?"
  那家伙嘟哝着:"不是厕所?我……我说这……小便池怎……怎么和平时不一样……"
  在深夜空旷的大街上,钟跃民把胳膊搭在楚晶的脖子上,两人跌跌撞撞地走着,柳建国和同伴们互相搀扶着,黑暗中传来他们口齿不清的歌声:"日落西山……红霞飞……"到底都是当过兵的人,醉成这样还知道唱部队歌曲。
  柳建国的家是一个四合院,他走到院门前抬脚一踹,一声巨响,院门被撞开,钟跃民等人跌跌撞撞走进院子,柳建国说:"跃民今……今晚别走了,我家老头子去丛化温泉了,家里……没人,随便……折腾。"
  他们进了客厅,东倒西歪地躺在沙发上,柳建国在摸索着翻抽屉:"放……放盘录像看看,妈的,我……我那盘带子……怎么找不着啦?"
  钟跃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楚晶也一头栽倒在他身旁睡过去。
  电视屏幕上出现裸体男女在床上翻滚的画面,伴随着阵阵呻吟声……
  钟跃民睡了一会儿突然醒了,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楚晶在睡梦中紧紧地搂着自己,他吃惊地推开楚晶,探起身来,他听到一阵阵喘息声和呻吟声,黑暗中的客厅里每个角落都有一对对男女在蠕动着……
  楚晶也醒了,她伸出双臂,又一次搂住钟跃民……钟跃民想了想,便坚决推开楚晶,从沙发上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出客厅……
  他身后传来楚晶的骂声∶"装他妈什么孙子,银样蜡枪头……"
  一双手在使劲摇晃钟跃民,他睁开眼,阳光亮得刺眼,一切物体仍在旋转,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女人模糊的面容……女人的面孔渐渐清晰了,竟是高玥,钟跃民糊里糊涂地看看四周,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个街心花园里,天色已大亮,街上行人已经很多了。
  高玥惊慌地扶着他:"跃民,你怎么了,病了?"
  钟跃民摇摇头。
  "我早晨跑步路过这里,发现你躺在地上,你怎么在这里?"
  钟跃民苦笑着:"昨天喝酒喝高了。"
  "荒唐,看看你的脸上,净是口红印子,你现在越来越不象话。"
  钟跃民摇摇晃晃站起来要走。
  高玥连忙扶住他:"你去哪儿?"
  "你别管。"
  高玥坚决地说:"我就要管,到我家去,离这儿不远。"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不去,你躲开。"
  "不行,看你这副样子,别招人笑话了,你非跟我走不可。"
  钟跃民无奈地垂下头,任高玥搀扶着向前走去。
  高玥住在一座普通的旧居民楼上,她扶着钟跃民走上楼梯,钟跃民一屁股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不肯再走了,高玥使劲把他拽起来,连拉带推地走上楼。
  这是一套一居室的单元房,室内陈设很简朴,高玥扶钟跃民躺在床上,她忙着打开热水给钟跃民擦脸。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问:"小高,你家怎么没有别人?"
  "我父母在我当兵的时候都去世了,我哥哥抢占了父母的房子,把这间房子给了我。"
  钟跃民叹道:"咱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从没问过你家的情况,你也真不容易。"
  高玥望着他幽幽地说:"我命好,遇见了你,要不是你帮我,我也进不了正荣集团,可能还在复转办等工作呢。"
  钟跃民无力地说:"别这么说,你是个能干的女孩子,没有我你照样也能干得不错。"
  高玥端来一杯热奶,扶起钟跃民:"慢点儿喝,别烫着,你好些了吗?"
  "头晕,胃里很难受。"
  "谁让你喝这么多酒?跃民,你比我大十岁,我一直拿你当哥哥,我可以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吗?"
  "当然可以。"
  "你最近变得很厉害,我在公司听到不少关于你的议论,都说你生活很放荡,男女关系方面也很混乱,当然,我无权批评你,可我……为你担心。"
  钟跃民听着不大入耳:"你别听别人瞎说,我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不就是和女人接触多一点吗,这又怎么了?这是我的私生活,谁管得着?"
  "你的私生活就是同时跟几个女人好,你难道就不能稍微严肃一点儿吗?"
  "小孩儿别老管大人的事,听见没有?"
  高玥小声嘟囔着:"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人,有这么当长辈儿的吗?成天花天酒地的,就给我们年轻人树立这种榜样?"
  钟跃民不耐烦地喝道:"黄毛丫头,一边儿呆着去,还教训起我了?该干吗就干吗去。"
  高玥知趣地住了嘴,拿起杯子走进厨房。
  当她洗完杯子走进房间时,钟跃民已经睡着了,高玥拿过他的外衣,从衣兜里找到了一本通讯录,她翻到写着周晓白名字的一页,连忙用笔把电话号码记下来,她看看熟睡中的钟跃民,轻轻打开门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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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七章


  周晓白刚刚出差回来,她这一去竟去了两个月,刚回到北京,袁军又马上要出差去西藏,这一走恐怕又要去一个月,他是作为随行人员陪总部首长到一些边防哨所视察。
  周晓白和袁军结婚好几年了,就因为两人的工作性质,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多,袁军一直想要个孩子,周晓白却对生孩子毫无兴趣,她是医生,平时在医院里见到了太多的大肚子产妇,对这类事已经很麻木了,她认为,一个女人要是打算生育,首先应该是出于一种感情需要,别的都是次要问题,中国的人口够多的了,自己就别再跟着添乱了,除非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她才愿意有个爱情的结晶。
  周晓白知道袁军对自己的感情,也承认象袁军这样的男人已经很难得了,但是要让周晓白投入全部的感情去爱他,恐怕一时还做不到。不为别的,只因为钟跃民那个混蛋,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和钟跃民走到一起,可她骗不了自己的感情,即使是在和袁军做爱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的也是钟跃民。
  袁军真是个好男人,对周晓白的想法他心里很清楚,但他仍然很宽容,从来不表现出任何醋意,周晓白相信,要是有一天她又爱上了别人,袁军仍然会很痛快地和她离婚,并祝她幸福对这样的男人,周晓白倒不忍心伤害他了。
  周晓白和几个医生一起给病人会诊时接到高玥的电话。
  放下电话后,她默默地想很久,觉得该找钟跃民谈谈,她有些踌躇,钟跃民这个人可不是能听人劝的,闹不好再引起他的反感就得不偿失了。这家伙可真是够呛,他大概是想把当兵这十几年清心寡欲的日子给找补回来,作为医生,她很理解钟跃民对女人的渴望,可是这家伙有点儿过份了,他以为自己是谁?是西门庆?周晓白笑着摇摇头,这号男人,要是当年真嫁给了他,也够自己操心的……
  钟跃民接到周晓白的电话时,他正在参加一个酒会,周晓白冷冷地通知他晚上到自己家来一下,有重要事情相商。钟跃民正在兴头上,对周晓白的冷淡浑然不觉,他答应酒会结束后去周晓白家。
  今天的酒会是日本三浦株式会社举办的,这家日本公司是经营通讯器材的,总部设在名古屋,是较早进入中国的日资企业。据钟跃民猜测,三浦株式会社里肯定有了解中国现状的高级管理人员,因为这家公司进入中国后,先不忙着做生意,而是四处拉关系,大把地花钱,给人一个印象,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举办没完没了的宴会、酒会和舞会。在此之前,钟跃民已经两次收到这家公司的请柬,因为应酬实在太多,他一直没有去。这次酒会他本来也不想来,但李援朝却认为他应该来探探虚实,因为通过查询,李援朝发现这家公司的实力并不雄厚,而且成立时间也不长,从资料上看,三浦株式会社创办于1979年,和中国宣布改革开放的政策几乎是同步,这家公司的总裁叫武原正树,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商学院,博士学位这家公司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都建立了办事处,如今这些办事处已经开办一年多了,除了花钱,还没有从中国赚走过一分钱。李援朝需要搞清楚,这个三浦株式会社进入中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日本人绝不会是来搞慈善事业的。
  李援朝、钟跃民和大部分干部子弟一样,对日本人有着天生的反感,因为他们的父辈曾在战场上和日本人结下死仇,这种仇恨不是时间能够冲淡的。在李援朝和钟跃民的印象里,日本人都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这是个不按规则出牌的民族,跟他们打交道用不着客气,反正是商场如战场,看谁能把对方算计了。
  酒会的气氛很轻松,男士们都身穿深色西服,端着高脚杯在温文尔雅地交谈,女士们身穿袒肩露背的黑色晚礼服穿插在人群中,乐台上的小乐队演奏着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南国的玫瑰》,身穿白制服的待者用托盘把斟满香槟的酒杯送到每个人的面前。
  钟跃民端着酒杯和几位日本女人交谈,这几个女人虽然打扮得珠光宝气,但相貌平平。钟跃民通过日语翻译拼命恭维女人们长得漂亮,他认为女人越是长得差越需要鼓励,要让她们有自信心,不然就很容易产生破罐破摔的想法。女人们在钟跃民的吹捧下都显得容光焕发,喜形于色。
  一个身穿藏青色西服的中年日本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对翻译说了几句日语。翻译对钟跃民说∶"这位是三浦株式会社的总裁武原正树先生,武原先生想和您认识一下。"
  武原正树向钟跃民深深地鞠了一躬,钟跃民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总裁先生,我失礼了,还没来得及向您这位东道主致谢呢……总裁先生,我们好象在哪儿见过,您以前来过中国吗?"
  武原正树又鞠了一躬,他转身向翻译说了几句日语。
  翻译说∶"武原正树先生希望和您单独谈谈。"
  钟跃民表示乐意奉陪。他和武原正树来到大厅的一角,两人坐下。
  武原正树凝视着钟跃民,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突然说出一串纯正的北京话∶"钟跃民,你仔细瞧瞧,我是谁?"
  钟跃民先是一愣,随即便放声大笑∶"杜卫东,你他妈还活着?"
  此时的武原正树已经变成了当年的杜卫东,他笑道∶"跃民,我刚才盯你半天了,看你在恭维女人,够肉麻的,你就不怕人家看出来,你在拿那些傻女人寻开心?这可容易引起外交纠纷。"
  钟跃民哼一声∶"我刚才没唱&#39;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39;就够客气的了。"
  "这么多年没见,你倒成了个民族主义者。"
  "你难道不是吗?"
  "你忘啦,我可是个国际主义者,我的偶像是白求恩同志。"
  "别扯淡了,你那会儿是中了邪,正抽疯呢,你回国后我们还谈论过你,大家一致认为,杜卫东这小子回国以后很可能会加入黑社会组织,你们日本的黑帮团伙不是都叫这个&#39;组&#39;那个&#39;组&#39;吗,你是什么&#39;组&#39;的?"
  "我回国后读了两年预科,后来又去美国读书,毕业后一直在别人的公司里当管理人员,后来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总的来说,这些年我过得很平淡,上学、拿学位、工作、娶妻生子,就是这样,有时候我还真挺羡慕你们,你们中国前些年虽说乱糟糟的,你们也失去了上大学受教育的机会,可你们活得不平庸,前半生都有些精彩的故事,作为中年男人,没有什么东西比丰富的阅历更重要了,你和李援朝都是从军队出来直接进入商界的,能经营这么大的公司是很不简单的……"武原正树突然停住了,他发现钟跃民正用嘲弄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说呀,你继续说下去,杜卫东先生,关于我和李援朝你还知道些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们有军队的背景?关于正荣集团你还知道些什么?据我所知,搜集情报是你们日本人的长项,我父亲对我说过,当年战争爆发之前,日军的测绘部门早已经绘制出各种比例的中国地图,连某个村子的水井都标得清清楚楚,我倒是很佩服这种办事认真的态度,杜卫东,噢,武原正树先生,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和你的三浦株式会社到底想要什么?"
  "跃民,你们中国人就是这点不好,太敏感了,好吧,咱们索性直来直去,首先我要声明,我的公司进入中国完全是为了开拓市场而来,说得俗一点是为了利润而来,除此之外,绝无其它目的,我是商人,不是间谍……"
  "我倒也没拿你当间谍,你干不了这个活儿,尽管你已经拿到博士学位。譬如刚才,我还没来得及套你,你自己就说漏了嘴,看来你对正荣集团的背景,对李援朝和我都做了比较深入的研究,在决定和我见面时,你的计划已经形成,还装出一副偶然相遇的样子,武原正树先生,你不该低估别人的智力。"
  "跃民,你不愧是情报军官出身,对人的戒备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而且反应很迅速,坦率地说,你这家伙挺难斗的,我早就发现,当年北京那些成名的玩主尽管无法无天,可是他们身上具有一种能成就大事的潜质,具体表现就是胆大包天,敢作敢为,善用逆向思维,很少按游戏规则行事。这是因为干部子弟比起其它阶层的子弟来拥有一定的特权所致。所以,当我决定进入中国发展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你们这些人,这几乎不用调查,凭想象就能猜到,当一个国家经济发生转轨的时刻,必然会出现重大商机,你们这些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况且你们干部子弟还拥有广泛的社会资源,在中国无论有什么好事,你们总能得风气之先。既然是&#39;摸着石头过河&#39;,那么无论是从立法还是到执法都会出现很多漏洞,谁能抓住机会谁就会成功。你知道,在一个成熟的、一切按规则行事的商业社会里,一个人想迅速积累财富几乎是不可能的,法律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漏洞全部堵死了,就算偶而出现个漏洞,立法机构也会迅速做出反应,随时制定出新的法律填补法律的空白点,我们日本和一切发达国家都是这样。对于我个人来讲,只有到中国来发展才有希望,这是我来的主要原因。还有一点我必须要向你说明,我的确对正荣集团、对你和李援朝的背景做过调查,同时我也认为这没什么不妥,在现代商业运作中,搜集商业对手或合作者的背景资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没什么恶意,只是一种必要的谨慎。我想你应该理解。"
  钟跃民微笑着注视着武原正树∶"那么你对调查结果得出什么结论呢?"
  "正荣集团是个国有大公司,实力雄厚,这是明摆着的事,我看中的是正荣集团背后的东西,我太了解中国了,在中国无论做什么,人事关系是第一位的,很多外商不了解这一点,因此他们很难做成什么事。跃民,明说吧,我想和贵公司进行广泛的合作,具体方式我们可以慢慢谈,关键是双方都要有利可图,造成双嬴的局面。"
  钟跃民站了起来向武原正树伸出了手∶"你的建议我会仔细考虑,咱们以后找个时间详谈,我还有些事需要去处理,先告辞了,哦,以后我还是叫你卫东吧,你那个名字实在太绕口。"
  武原正树鞠了一躬∶"悉听尊便,我会等候你的约见。
  在周晓白的眼里,象钟跃民这么优秀的男人,本不该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他完全可以找到很出色的女人,根本犯不上去找那些不正派的女人。她把郑桐夫妇请到家里,想和他们商量一下,大家能聚在一起好好劝劝钟跃民,毕竟大家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能就这样眼看着钟跃民堕落下去,当然,这都是周晓白的想法,或者说是一个女人的想法。
  周晓白没想到袁军和郑桐听完她的话,都不以为然,反而嫌她小题大做,郑桐甚至轻飘飘地说∶"跃民不就是泡了几个妞儿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素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条件了,不泡妞儿倒不正常了,你们以为这种事劝劝就能改?唯一的办法……算了,不说了。"
  周晓白问∶"说呀,有什么办法?"
  郑桐坏笑了一声说∶"把钟跃民这小子阉了,我保证他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周晓白不满地说∶"郑桐,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还这么流氓?"
  袁军也说∶"晓白,你管人家的闲事干吗?跃民是个单身汉,要找个女人结婚不是也得挑挑么,总不能谈一个就结婚,多谈几个又不犯法。"
  周晓白听得大怒∶"什么话?你们男人都是一路货色,看样子你们还挺羡慕钟跃民是不是,巴不得自己也去乱搞是不是?"她突然发现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有时简直是南辕北辙,尤其是涉及到男女关系上,都是站在各自的性别角度上去考虑问题。
  蒋碧云也是坚决站在周晓白一边∶"我觉得有必要找钟跃民谈谈,他也太不象话了,简直是玩弄女性,晓白,我觉得袁军和郑桐也有问题,他们在心里的确很认同钟跃民的行为,我想,如果有机会,他们也不会闲着。"
  郑桐说∶"袁军,你听见没有,跃民泡妞儿,咱们招谁惹谁了?周晓白和蒋碧云不问青红皂白,大搞封建株连,要是有一天这个世界被女权主义者所主宰,那就没咱们男爷们儿的活路了。"
  周晓白说:"你们的事以后再说,今天先解决钟跃民的问题,袁军,你通知张海洋了吗?"
  "通知了,他和跃民在部队一起混了十几年,老战友了,他的话跃民还能听进去。"
  郑桐叹了口气说:"既然女同胞们认为钟跃民的问题很严重,那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大家还要注意一下谈话方式,跃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大家的口气不要太激烈,甚至也不要太严肃,用调侃的方式把意思说到就行了。"
  门铃响了,周晓白去开门。
  钟跃民和张海洋走进来,袁军、郑桐和张海洋握手寒喧。
  钟跃民进来以后,一见大家的表情,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他笑着指着一张单人沙发说:"这是给我留的专座吧?"
  周晓白冷冷地说:"对,这是你的专座,你先坐吧。"
  钟跃民坐下以后看了看表,大大咧咧地说:"我看出来了,今天这儿有点儿鸿门宴的意思,哥几个一定事先商量过,连张海洋都请来了,咱们言归正传吧,我给你们两个小时时间。"
  袁军首先发言:"跃民,你看看你坐的位置,有点儿什么感想?"
  "好象有点儿法庭的意思,这是被告席,我有个问题,谁是原告呢?"
  郑桐说:"这是公诉案件,不一定要有具体的原告。"
  "那么公诉人准备以什么罪名起诉我呢?"
  袁军说:"你的罪名多了,拣主要的说吧,据群众检举,自从被告钟跃民窃取了正荣集团贸易部经理职位后,生活上腐化堕落,糜烂不堪,酒池肉林,骄奢淫逸,特别是利用职务的便利欺骗良家妇女的感情,致使多名良家妇女受到诱惑,从而走上放荡堕落的不归之路。"
  周晓白说:"被告钟跃民,你的犯罪思想是有历史渊源的,广大妇女同志早就认清了你的丑恶嘴脸,于是你另辟蹊径,变换手法,欺骗一些不知道你历史的良家妇女,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钟跃民表示抗议:"哎,周晓白,我怎么听你有点官报私仇的味道?按法律规定,象你这种与被告人有私人恩怨的公诉人应该回避才是。"
  郑桐说:"被告钟跃民,你坐好了,不要满不在乎,更不许你搞人身攻击,党的政策你清楚,就你这种恶劣态度,本来该判你三年的罪,这下也得判你十年,因为你的恶劣态度激起我们全体办案人员的义愤,是不是,弟兄们?"
  袁军附和道:"没错,一定要打击他的嚣张气焰。"
  蒋碧云也严肃地说:"只许被告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钟跃民笑了:"这哪是法庭呀,和文革那会儿的批斗会差不多,就冲你们这些带着整人情绪的办案人员,也不可能做到司法公正,我看你们这帮人就是&#39;四人帮&#39;的残渣余孽,我郑重声明,这种狗屁法庭我拒绝合作,也不承认其合法性。"
  周晓白见钟跃民不买账,连忙向张海洋求助:"海洋,你怎么不说话?钟跃民公然对抗法庭,气焰极为嚣张,你身为司法人员,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张海洋笑道:"这小子一贯耍青皮,我太了解他了,当营长时老实了几年,那时得在战士们面前保持点儿形象,这一转业,又没人管他了,马上原形毕露,我说,大家都别逗了,我说几句,跃民,咱们可是老战友了,我的话要是不中听,你就多原谅吧,我也觉得你最近有点儿出圈儿,说句不好听的,你是在堕落,看看你那腰围,有二尺八了吧?成天胡吃海喝,不干正事,你象话吗?"
  郑桐添油加醋道:"就是,光花天酒地也罢了,还成天泡在女人堆儿里,说你是贾宝玉那是抬举你,说你是西门庆,你又没人家那专业技能。"
  蒋碧云制止道:"郑桐,你又说脏话?"
  钟跃民做出很诚恳的表情:"其实我觉得自己还算正派,我又没欺男霸女,不过是交了几个女朋友,虽说用情滥了些,可主要还是谈感情,总得容我挑挑是不是,你们都结了婚,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知道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有多痛苦吗?"
  袁军说:"那也不能利用光棍儿的身份当金字招牌,见一个就收拾一个,这也太潇洒了吧?要这么当光棍儿,我们还想当呢。"
  周晓白指着袁军说:"你们听听,他总算是说出心里话了,这哪儿是给钟跃民做思想工作?分明是嫉妒钟跃民的生活方式。"
  钟跃民立刻抓住时机大举反攻:"晓白,这回你明白了吧?他们这是嫉妒我,只恨自己结婚太早,尤其是郑桐,有一次喝酒喝高了,和我说了心里话,说只恨当年一时糊涂,着了蒋碧云的道儿,招回一个河东狮吼,平时多看女同志一眼回去都得受罚,这是什么日子……"
  蒋碧云扭头看着郑桐∶"喂!是这么说的么?"
  郑桐气急败坏地说:"血口喷人,绝对是血口喷人,跃民,你就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吧,你他妈多行不义必自毙。"
  钟跃民说:"你们看,他情绪激动就是心虚的表现,郑桐,你不要激动,回家和蒋碧云好好解释一下,态度要诚恳,她会谅解你的。至于袁军,他的婚后表现比郑桐稍微好一些,但也不是白璧无暇,他属于那种有贼心没贼胆儿的人,一见到漂亮女士就心猿意马收不住缰绳……"
  周晓白说:"哼,你们男人没好东西,都是一路货色。"
  周晓白的打击面过大,把在座的男人们都捎上了,张海洋听着不入耳:"怎么把我也捎上啦?我可是见了女士从来目不邪视。"
  钟跃民恶毒地说:"那是因为你生理上有毛病,并不能因此证明你品格高尚。"
  张海洋大怒:"我操,钟跃民,你他妈今天怎么逮谁咬谁,我看你小子是乌龟进了铁匠铺&#45;&#45;找捶了是不是?"
  周晓白大笑起来:"行了、行了,都别闹了,咱们这些人动嘴都不是钟跃民的对手,还开庭呢,他倒来个舌战群儒,到底是钟跃民。"
  郑桐说:"得,周晓白首先叛变投敌,还是旧情不断,你还有立场没有?哼,凡事就怕出内奸。"
  周晓白笑道:"我就是护着钟跃民,你们管得着么?跃民,咱们说也说了,笑也笑了,你就听朋友们一句劝吧,我们是怕你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
  张海洋说:"跃民,最近我审了几个案子,弄得我挺尴尬,你猜我在审讯室碰见谁了?咱们军坦克团的岳晓明。"
  钟跃民一惊:"他怎么了?"
  张海洋叹气道:"岳晓明的父母都去世了,给他留下个院子,这下可好,没人管了,他就由着性子折腾了,经常招一群男男女女在家放黄色录像,最后发展到群奸群宿,结果是一个人出了事,进去一咬,一帮人全进去了,你咬我,我咬他,越抖事情越多,我算了一下,根据他们交待的事,最轻的也得十年以上徒刑,岳晓明是主犯,很可能是死刑。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就在昨天夜里,柳建国也被捕了,是岳晓明把他咬出来的,他们本来不属于一个团伙,只不过时有来往而已,他知道柳建国很多违法的事,象什么倒卖黄金,传播黄色录像带,群奸群宿等,岳晓明知道自己的事轻不了,就想做些立功表现,减轻对自己的处罚,凡是他知道的事都来个竹筒倒豆子,这下进去的人可就多了,光是咱们C军的人就有七八个,咱们军可是露了脸了,我们队长还和我开玩笑说,怎么这些乱搞的都是一个野战军的?我无言以对,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钟跃民听说柳建国也进去了,他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起岳晓明当兵时是和柳建国一个连的,记得七九年战争时他也是连长,还立了二等功,想不到岳晓明和柳建国这两个当过坦克连长的人一下子全进了看守所,这太可怕了,钟跃民庆幸自己没和他们走得太近。
  张海洋低声说:"你知道吗?当我把案件移交给检察院时,我一宿没睡着觉,我知道这一送就把岳晓明送进鬼门关了,跃民,你知道我这心里的滋味吗?他是咱们的战友,是战场上的英雄啊,竟落得如此下场,早知这样,不如当初就战死在战场上。"
  钟跃民心情沉重地拍拍张海洋的肩:"海洋,我理解你的心情,听到这消息,我心里也很沉重,都别说了,朋友们对我的关心,我钟跃民领情,请大家放心。"
  周晓白关切地望着钟跃民∶"你能接受大家的劝告,我们很高兴,跃民,你应该是个优秀的男人,可千万别糟蹋了自己。"
  "我谢谢大家了。"
  袁军嘲讽道∶"糟蹋了自己倒没什么,你要是净糟蹋良家妇女就该进局子了。"
  郑桐还不依不饶:"那你刚才对我们的诽谤怎么算?这已经给我的名誉造成重大损失,总不能就黑不提白不提啦?"
  钟跃民笑道:"我做东,今天请大家吃饭,就冲你们这苦口婆心,往后我就当太监了,视女性为洪水猛兽。"
  周晓白说:"别诅咒发誓了,你悠着点儿就是了,谁让你当太监啦?"
  钟跃民站起来:"走啊,吃饭去,我可声明,我的保证只在一种情况下无效,要是有一群小妞儿把我绑架了,严刑拷打,逼我委身就范,我可能扛不住,闹不好就得当叛徒。"
  郑桐笑道:"听听,他的毛病恐怕难改,这叫病床上摘牡丹&#45;&#45;临死还贪花儿,钟跃民同志,我们对你没有太高的期望,既不要求你经天纬地,也不求你造福于人类,我们不过是希望你管理好自己的生殖器,这个要求不算高嘛。"
  周晓白啐了一口:"真难听,郑桐,怎么什么话一到了你嘴里就这样下流?当年的流氓习气一点儿也没改,讨厌……"
  钟跃民接到武原正树的电话时正在一个军队靶场上打靶,他的一个朋友是这个师的师长,于是钟跃民就把这个靶场当成了自己家开的,空闲的时候就来过过枪瘾。
  武原正树在电话里说∶"跃民,你怎么没动静了?"
  钟跃民左手拿着手机右手举着"五四"式手枪向二十五米外的胸环靶连连射击,在震耳的枪声中他疑惑地问∶"什么事?"
  "什么事,你他妈装什么傻呀?上次咱们谈的合作的事呗,哟,这是什么声音这么响,你在干什么?"
  "我在射击场,你要是没事就过来,我告诉你地址。"
  "好吧,我一会儿就到……"
  武原正树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了靶场,看来他对合作的事已经迫不及待了。钟跃民递过一支"八一"式自动步枪∶"玩过枪吗?打两枪试试。"
  武原正树接过枪仔细看看说∶"我在自卫队受过军训,还是预备役军官呢,不过我使用的是美制M16,这种枪没玩过,这种弧形弹匣是你们共产党国家的制式装备。"他端起枪立姿向一百米外的胸环靶连连单发速射,灼热的弹壳一颗颗迸落在脚下。
  钟跃民用一百倍的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胸环靶上的着弹点∶"嗯,还不错,都在七八环上下,做为业余射手就很不错了,我还以为你们日本人就会玩三八大盖呢。"
  武原正树放下枪说∶"这种枪还是没有M16好使,后座力太大,不过精度还可以。"
  钟跃民把自动步枪拨到连发位上,举枪向靶子扣动了扳机,枪口吐出了火舌,三十发子弹狂风暴雨般地把胸环靶中心的白点打成了蜂窝状。
  武原正树不动声色地说∶"不愧是玩枪的高手,要是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尚武,那么民族的整体素质也会高一些。"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不过是随便一说。"
  "杜卫东,咱们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彼此已经很不了解了,合作的事以后再说,咱们还是先互相了解一下,在我的印象里,你当年虽然是个日本少年,但由于你在中国长大,所以你的思维方式还是很中国化的,那时我们根本没拿你当外国人。可是等相隔这么多年后我再见到你,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是个典型的日本人,做事有板有眼,在做一件事之前要经过周密的策划,还要隐蔽自己的意图,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这是你们的民族性格吗?坦率地说,我对你们日本人有些戒备,在我的印象中,日本人都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而且还很有些莫名其妙的种族优越感。"
  "跃民,你是不是还在翻历史的老账?就因为中日之间发生过战争,你对日本人恶感就永远消除不了?这太狭隘了吧?"
  "问题是你们的政府至今不认帐,连侵略中国的事实都不认,这就有点儿装孙子了,做人不能这样,刚刚干完坏事,提上裤子就不认帐。就凭这一点,很让人怀疑你们日本人的诚信度"
  "跃民,你还记得**瓯本┳钍摈值囊伦攀鞘裁绰穑考偃缥壹堑貌淮淼幕埃?墙?D鼐??,那时我也有一件将校呢大衣,当然,我们家可没有这类衣服,那是我扒别人的,当时穿着觉得神气极了。可是如果现在谁再穿一身将校呢军装参加某个酒会,别人会认为你有神经病,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时髦规则,从世界近代史的角度看,十九世纪到二次大战前,世界各强国之间最时髦的游戏就是争夺海外殖民地,那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被称为丛林法则,甚至达尔文的进化论也为这种游戏奠定了理论基础,换句话说,&#39;物竞天泽,优胜劣汰&#39;是那个时代的主题。咱们当年打架,谁敢用刀子捅人,谁就会得到大家的尊重,觉得他份儿很大。可是现在看来,这恐怕是一种劣迹,为什么?这是因为规则变了,未必是因为咱们变好了。规则的变化体现在国际关系和地缘政治方面也是同理。二战结束后,随着大批的殖民地独立,世界建立了新秩序,游戏的规则变了,国家独立和民族尊严成了主旋律,以前的游戏已经不时髦了,该玩新的了,我认为,中日两国发生的战争也是那个时代的必然产物,没有必要耿耿于怀。"
  "问题是做了坏事要认帐,德国人就比你们强,人家认帐,还表现出真诚的忏悔,让受害者觉得再不原谅他们就显得不宽容了。哪象你们日本人,挖空心思在字面上做文章,以为把&#39;侵略&#39;改成了&#39;进入&#39;就可以消灭历史,这也太小儿科了,日本的青年就这么好糊弄?"
  "你们中国青年难道就不好糊弄?当年&#39;八一八&#39;我可是经历过,犯病的可不止我一个,大串联时我还把毛泽东像章别在肉上,以为自己最革命,后来伤口还发了炎。当时我最恨的就是我父亲,他为什么是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他为什么不去爬雪山过草地?我为什么不是一个老红军的儿子?那时要是毛泽东说句话,咱把日本灭了得啦,我估计我***第一个报名"
  钟跃民大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当年还喊过要打到美国白宫去。"
  "我声明啊,这可不是我发明的,当时不知是哪位哥们儿写了首长诗,叫《致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长诗里提到红卫兵战友们横扫了世界,最后占领了白宫,一个战友在黎明前牺牲在白宫的台阶上,这个情节可能是对苏联电影《攻克柏林》的模仿。我承认,这首长诗当时使我热血沸腾,我是跟着叫嚷过一阵子。我在美国读书时,还去白宫参观过,走上台阶时我想起了这首长诗,心想这儿可是我们当年梦寐以求的地方,不是打算来参观,而是来作战所以说,无论是哪个种族,人类是有共性的,一个虚幻的东西可以使你热血沸腾,使你失去理性,甚至可以使你成为暴徒。"
  钟跃民说∶"你能有这种认识看来哈佛还没有白读,说实话,我对你们日本人很有看法,既然做生意就是对手,不了解对手就容易吃亏,何况你们日本人在历史上劣迹斑斑,干了不少挺孙子的事。远的不说,就是近些年,中国有不少企业在引进日本设备时吃了大亏,不是以次充好,就是高价卖一些过时设备,要不就是先设圈套,低价卖设备,高价卖零配件,这些把戏我听得太多了,所以不得不从历史上找原因,从民族性角度上看问题。"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结论是,如果我必须和日本人做生意,我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首先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至于原则和道义则是服从于利益的,举例来说,二战结束后日本被占领期间,你们的政府为了减少美军士兵强奸日本妇女的机会,专门建立了供美军士兵消遣的妓院,以牺牲少数妇女的贞操换取大多数日本妇女的贞操,这使我很有看法。大和民族的血性都到哪里去了?在战争中你们的神风队员可以驾着飞机撞击敌方的军舰,这是何等的勇气?可是一旦战败,大和民族的血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亿多国民,五尺高的汉子伟岸得象森林一样,却要由少数妇女去承担战败的耻辱,而男人们都成了缩头乌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战败了,就该听凭占领军摆布?大和民族崇尚强者,甘心情愿地在强者面前俯首贴耳,相反,对于弱者却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还很有些莫名其妙的种族优越感,这就是典型的实用主义,我说的没错吧?"
  武原正树先是面带微笑地听着,但越听脸色越发阴沉,显然,钟跃民的刻薄话伤了他的民族自尊心,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钟跃民,你可有点儿过份了,你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个日本人。"
  钟跃民冷笑一声∶"我知道,和别人我还说不着呢。"他转身端起自动步枪对远处的胸环靶又是一阵速射,枪声震耳欲聋地爆响起来……当他射空了弹匣转回身子时,见武原正树正眯起眼睛注视着自己,钟跃民也微笑着和他对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武原正树突然笑了∶"跃民,你还是老样子,我想起当年在什刹海冰场上你就是这副好斗的样子。"
  钟跃民微笑着说∶"卫东,你倒是变多了,当年你打起架来出手果断凶狠,不计后果,却很少动脑子,而现在你倒是有些谋略了,表面上和颜悦色,其实心里很想揍我一顿,是不是这样?"
  武原正树淡淡一笑∶"跃民,你是军人出身,我是学生出身,我今天是秀才遇见兵了。也难怪,你我毕竟二十多年没见,彼此还不是很了解,你的戒心我可以理解,你看这样好不好,关于合作的事你再考虑一下,咱们找个时间再谈。"
  "好吧,我会考虑的。"
  "那我先走了,再见!"武原正树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身道∶"哦,我忘了告诉你,我有个朋友开了个武馆,教什么空手道,我有时也去玩玩,你有兴趣吗?"
  钟跃民笑道∶"我说你心眼儿多吧,想过过招儿就明说,干吗这么客气?行呀,哪天咱们去玩玩。"
  宁伟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他把饭馆低价转让给别人,又在一个写字楼里租了两间办公室,还购置了电脑和传真机等办公用品,只等着拿到公司的营业执照就可以开张营业了。对于办公司搞商业经营,对于自己能有多大本事,宁伟还是很清醒的。他出身工人家庭,在社会上没有任何背景,他发现眼前的社会是很陌生的,改革开放以后,生活变得令人眼花缭乱,光怪陆离,社会也日渐呈现出多元的复杂性。由于个人阅历关系,宁伟除了认识几个北京籍的战友,就再没有任何社会资源了,这对于从事商业经营活动是极为不利的,他之所以打算办公司,其实还是指望靠在钟跃民这棵大树上,他深知这个老连长的活动能量,很多在宁伟看来遥不可及的事,钟跃民也许打个电话就能解决,他在钟跃民手下当了这么多年的兵,竟不了解这个连长究竟是什么人。
  宁伟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多年来也没有养成读书学习的习惯,他不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对于李援朝和钟跃民这类人,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他们属于一个特殊的圈子,这个圈子看似无形却很严密,外人是无法融入的,即使你很有钱,也别想让他们接纳你。
  宁伟对生活的要求不是很高,他只希望能过上小康的日子就可以了,象钟跃民的那种大公司经理的职位,他连想都不敢想,也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他指望自己的公司营业以后,钟跃民随便给他几宗生意,他就能发起来。他相信老连长不会不管他这小兄弟的,吴满囤就是个例子,钟跃民和张海洋这些年来不是一直给吴满囤的父母寄钱么?他们和自己虽然不属于一个圈子,但毕竟是有过生死考验的战友,宁伟相信他们都是重感情的人。
  宁伟申办营业执照的注册资金已经通过验资审核,接下来马上可以领到营业执照了,他打算今天晚上去钟跃民家,把五十万元的借款还给钟跃民,虽然还不到还款日期,但早还总比晚还好,这是信誉,第一次求钟大哥,应该给他一个守信誉的印象。
  宁伟从工商局的大门里出来,他戴上头盔,开始发动摩托车。
  一个骑"铃木"125型摩托车的人把车停在他身边,摘下头盔说:"是宁伟吧?"
  宁伟马上就想起来这人他是中学同学胡大鹏,外号"锤子"当年胡大鹏的家境很穷困,放学以后还要去拣煤核儿、拣烂纸。宁伟还见过他推着一辆用轴承做车轮的平板车,上面放着盛烂纸的筐,这类似今天时髦少年们玩的滑板,只不过滑动起来噪音大了些。他总是瞄着人家刚贴上的大字报,只要没人注意,锤子就手急眼快地把大字报撕下来去卖废纸,有时还偷几块临街人家码放在门口的蜂窝煤。当年的文化大革命使很多有身份的人倒了霉,但是对于锤子这类人来说,也许还是个福音,很少有人想到,那些写满废话的大字报居然还养活了不少人,至少锤子靠放学后拣烂纸,就能使穷日子得到一定的改善。
  宁伟笑着和他握手∶"哟,锤子,咱们可是有些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锤子是个五短身材,个子在165米左右,以前很瘦,这么多年没见,他明显地发福了,看样子他早已摆脱了贫困,日子过得蛮不错,只是个子矮的人发胖显得很滑稽,身体成了橄榄状。锤子大声道:"还行,我活得还算结实,宁伟,你小子不是当兵了吗?"
  "我早复员了。"
  锤子说:"真没劲,当年在学校,你们戴着大红花,穿着新军装,牛B得不行,哥们儿当时还挺羡慕你们,觉得你们个个都是当将军的料,怎么着,当了几年大头兵,还是复员啦?"
  宁伟说:"扯淡,有几个人能当将军。"
  锤子扬起手腕看看表,然后提议道:"咱们老同学有多少年没见了?找个地方坐坐去,叙叙旧嘛。"
  "行啊,坐坐就坐坐。"
  锤子把宁伟带进了一家咖啡厅,两人坐下后,锤子翘起了二郎腿,唤过服务员,大模大样地打了个响指∶"两杯意大利黑咖啡,再来点儿甜味剂。"他打发走服务员扭过头对宁伟解释道∶"糖这玩艺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般有点儿身份的人都不吃糖,这你就不懂了吧?告诉你,穷人吃糖没关系,反正他吃不上喝不上,什么营养都缺,说句不好听的,饿狠了吃把黄土都能扛几天,可有钱人就不行了,他成天燕窝鱼翅的嘬着,又不干活儿,营养都存在肚子里,抖落不出去,所以吃东西就得留神,你看我这肚子,这身膘儿,不注意行吗?血糖血脂蹭蹭的往上窜,大夫说了,照这么下去就是糖尿病。当时我还不知道糖尿病是个什么玩艺儿,再一打听我冷汗就下来了,这么说吧,您得什么病也别得这个病,得了糖尿病就浑身没劲儿,您那玩艺儿也竖不起来了,想泡妞儿,没戏啦,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要是不行了,我身边那些妞儿非把我吃了。"
  宁伟乐出声来∶"锤子,你的爱好还挺多嘛,就你还泡妞儿……"
  "嘿,你还别拿武大郎儿不当神仙,我承认我当年是个穷小子,放学以后还得顶着西北风在炉渣堆上拣煤核儿,想起当年的日子,我操……一言难尽呀,咱们班马彩霞你还记得吧,就是住在三道弯儿胡同的那个妞儿,想起来了吧?当年咱哥们儿眼神儿有点儿问题,反正在我眼里马彩霞长得比他妈仙女差不到哪儿去,有一次我壮着胆儿给她递了张纸条,具体内容我想不起来了,反正先是吹捧,就跟现在捧歌星似的,什么肉麻的话都往上招呼,虽说免不了有些错别字,可这是我有生以来写过的最有文彩的文章了,结果您猜怎么着?这小妖精居然把我的情书贴在教室的黑板上了,全班同学就跟看大字报似的看了个够,把我闹了个大窝脖儿,份儿算是跌到家了。你说有多巧,前些日子我在大街上碰见马彩霞了,我当时愣没认出来,是她把我认出来了,上赶着问我要地址,我一看,坏了,当年我眼神儿绝对是有问题,怎么把她当成仙女了?她那模样儿也就是个打工妹的水平,别说泡一下,就是自愿到我家当小保姆,哥们儿还得考虑考虑,我那儿来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要是让人家看见我有这么个保姆,咱哥们儿的老脸往哪儿放?咱丢不起那人呀。"
  宁伟听他吹牛有些不耐烦,他很忙,营业执照虽然已经拿到,但要干的事还多着呢,实在没功夫听锤子胡侃,他不好意思站起来就走,只好没话找话地问:"锤子,看来你发财啦,说话的口气很大嘛。"
  "做点儿小买卖,有时帮帮朋友的忙,上次有个哥们儿从境外弄了几百辆"皇冠"汽车,这哥们儿胆儿也忒大,手续不全就敢往国内运,结果在海南让海关给扣了,好家伙,好几百辆车得占多大地方?当时美国的卫星每天都从咱中国人脑袋上遛达几趟,一瞅见这漫山遍野的汽车,心说坏啦,八成是中国军队要解放台湾了,人家把这些车给当成坦克啦,美国跟台湾不是哥们儿吗?咱要收拾台湾,美国人也不能不管呀,当时美国太平洋舰队一下子开过来七八艘航母,一千多架飞机,瞅这阵势是打算跟咱们磕了。其实这是误会,咱中国人这会儿正忙着搂钱,哪有功夫搭理他们呀,你瞧瞧,我那哥们儿惹出多大娄子?就为这点儿汽车差点儿没打起世界大战来,这我就不能不管了,为这点儿事儿打起来值当吗?况且那几百辆车扔在野地里总不是个事儿。我只好去了趟海南,帮着把这件事儿给摆平了,我那哥们儿跟我说,这些车在海南是没法出手了,你帮我在北方想想办法吧。你瞧瞧,我帮忙帮出事儿了吧,人家还讹上你了,没办法,都是哥们儿,不管成吗?我只好弄了几艘滚装船,把这批车运到塘沽港,在北京和天津出了手,你看见满街跑的那些"皇冠"没有?都是我那次出手的等我把这事儿忙完了,国防部的一个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美国的航母撤了,我说撤了就算了,丫敢犯葛咱就灭了丫的,这年头谁怵谁呀?现在我还什么都不想干了,人也懒了,也就是每天到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遛达遛达,倒腾点儿外汇,每天挣个万八千的,够吃够喝够泡妞儿的也就算了,别的钱咱还懒得挣了。"
  宁伟觉得锤子这句话还算是靠点儿谱儿,他在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见过那些獐头鼠目的外汇贩子,看模样都和锤子差不多,他随口问道∶"你在倒外汇,能挣钱么?"
  "废话,不挣钱我到那儿干吗去?我有病是怎么着。"
  "看样子你是大款啦?"
  锤子猛吸了一口烟,冲天花板吐出了一个大烟圈儿,慢悠悠地说:"大款过什么日子我还真不知道,反正我是每天中午十一点起床,梳妆打扮一下就吃午饭,饭后到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散散步,挣钱倒是次要的,咱得消消食呀,然后洗个桑拿,蒸一蒸,再找个妞儿按摩一下,说话就下午四点多了,我还有个毛病,不喝下午茶就浑身别扭,喝完茶也就到晚上了,一般来讲,晚上的节目比较多,夜生活嘛,台球保龄球,舞厅歌厅泡酒吧,换着玩呗,吃完宵夜再搂个妞儿睡觉,这一天算是拿下来了。"
  宁伟笑道:"你他妈真的假的?你就吹牛B吧。"
  "吹?哪天带你见识见识。"
  "算了吧,我可没钱。"
  锤子问:"那你刚才上工商局干吗,开什么买卖呢?"
  宁伟有些不好意思:"嗨,想注册个贸易公司,这不刚验完资么?"
  "这公司的注册资金是多少?"
  "五十万。"
  锤子笑了:"还说没钱?这年头儿有几个人能拿出五十万?"
  宁伟说:"我哪有这么多钱?这是和朋友借的,验完资马上得还。"
  "你看,脑子进水了不是?我要是你,就晚一个月还,把这五十万倒腾几把外汇,弄不好一个月就挣二十多万。"
  宁伟表示怀疑:"倒外汇有这么高利润?"
  "这还是保守的数字,怎么样?咱俩联手做一笔?"
  宁伟犹豫道:"这……保险吗?要是赔了可把我大哥给坑了。"
  锤子严肃起来:"操!我你还信不过?你四九城打听打听,我锤子是什么人?这样吧,咱们是哥们儿,算我拉你一把,赔了算我的,赚了咱俩对半儿分,怎么样?"
  "这我得好好想想……"
  武原正树一边穿上白色的空手道练功服一边向钟跃民解释着空手道的竞技规则。钟跃民以前只是听说过空手道,他知道空手道是起源于日本冲绳一带的格斗技术,而且被列入了国际体育比赛项目。他今天之所以来这个武馆主要是因为好奇,他没有兴趣和武原正树在拳脚上一争高低,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再这么争强好胜就显得太幼稚了。
  武原正树可不这么想,他是个崇尚强者的人,认为只有比自己强的人才有资格对他指手画脚,什么是强者?光说嘴没用,得在比武场上过过招儿才行。武原正树对钟跃民的看法是,此人过于狂妄傲慢,出言不逊,尤其是对日本人的成见已经浸到了骨子里,武原正树认为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既然如此,钟跃民就该拿出点儿本事来,在比武场上交交手,武原正树练习空手道已经超过十五年了,和钟跃民交手,他自信不会落下风。
  武原正树在介绍空手道的起源和规则∶"空手道是由距今五百年前的古老格斗术和中国传入日本的拳法揉合而成的,在发展的过程中演化为体育空手道和实战空手道两种类型,其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体育空手道在实战竞赛中采用&#39;寸止&#39;的方式,即为在被攻击部位前收力;而实战空手道在实战竞赛中采用的是全接触的方式,即在规则允许的情况下,任何部位都可以全力击打。怎么样,跃民,咱们今天怎么玩,是玩体育类还是实战类?"
  钟跃民也换上了练功服笑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今天不把我揍一顿吃饭都不香,咱们还是点到为止吧。"
  武原正树笑笑说∶"我可是一直练习实战空手道的,当然,你要是有顾虑,咱们也可以采用&#39;寸止&#39;的方式。"
  "卫东,你小子真够阴险的,千方百计地把我往套里引,然后名正言顺地收拾我一顿,让我还说不出道不出,好吧,咱们就玩实战的,我可提醒你,你要是还想和我有商业上的合作,就下手轻点儿,不然我住进医院合作的事就吹了。"
  武原正树系上了黑腰带半开玩笑地说∶"只要能把你送进医院,我倒情愿放弃合作。"
  钟跃民突然注意到武原正树的黑腰带,他的脸色变得冷峻起来,他知道空手道的段位是以腰带的颜色为标志,黑色为最高段位,武原正树竟是个空手道高手,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钟跃民有些恼怒了,他最烦别人以切磋拳脚为名达到某种目的,看来今天这个武原正树是想玩真的了,这小子表面上彬彬有礼,说话得体,其实心里正巴不得把钟跃民送进医院,这可太过份了。想到这里,钟跃民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杀气,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卫东,你给我介绍一下空手道的段位规则好吗?"
  "哦,是这样分级别,白带为无级初学者,然后按顺序是橙带、黄带、蓝带、绿带、棕带、黑带。黑带选手还分段位,从一段到九段,我是黑带四段。"
  "真***,玩什么都有等级,不就是动手打架么,还分什么级别,要是白带把黑带嬴了怎么办?"
  "这不可能,你不了解空手道段位升级的规则,每一次升级都是靠本身的实力赢得的,没有十几年的训练不可能达到黑带的级别。"
  钟跃民系上代表初学者的白腰带,赤脚站在场子中央问道∶"卫东,你准备好了么?"
  "开始吧,请你先出招儿。"
  钟跃民冷笑道∶"还是你先出招儿吧,我要是先出招儿,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武原正树突发一掌向钟跃民前胸打来,钟跃民身形未动,只是出掌迎上去,两掌相撞发出一声脆响。武原正树倏然变招儿,他一个转身后摆腿,右腿在空中划出个三百六十度圆径,钟跃民低头躲过,嘴里称赞道∶"好腿法,再来一下……"武原正树一言不发,右腿闪电般飞起,以高边腿的攻击姿态向钟跃民头部踢来,钟跃民向后一闪,躲过了这一击。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有些小瞧了对手,这家伙的腿法攻势的确凌厉,到底是黑带选手。面对武原正树凌厉的攻势,钟跃民颇感踌躇,这倒不是因为惧怕对手,问题在于军队所训练的格斗术和空手道有着本质的区别,无论如何,空手道毕竟是竞技项目,哪怕是实战空手道,目的也不是致人于死命。而特种部队所使用的格斗术讲究一招制敌,出手就是杀招儿,譬如掌击喉骨,扭断对方的颈椎等技术,都能在一瞬间取人性命,在以命相搏的战场上,谁还有时间和对手斗上三五个回合?这就是竞技和作战的区别。
  钟跃民就这么稍一分神,武原正树飞腿一个侧踹,正中他前胸,钟跃民躲闪不及被踹出两米多远,仰面跌倒。武原正树两腿叉开,稳稳地站在那里,他用食指向自己勾了勾,示意钟跃民站起来,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钟跃民的眼睛里冒出了火,他站起来掸了掸衣服沉声问道∶"卫东,你当真要分出个输赢?"
  武原正树点点头∶"当然,既然是比赛,就一定要有个输赢,我从来就不认可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那好,你看看表,现在是二十一点四十三分,我要在一分钟之内结束比赛,你信不信?"
  武原正树微笑道∶"跃民,别太意气用事,练武的人最忌浮躁,我准备好了,你出手吧。"
  钟跃民突然飞腿直奔武原正树裆下,武原正树从容后退一步躲过这一击,但钟跃民右脚落地的同时身子一拧,左腿闪电般从身后甩出,一个漂亮的转身后摆腿,左脚跟狠狠地扫在武原正树的左脸颊上,武原正树没料到钟跃民的腿法竟如此之快,他身子晃了晃,总算稳住了身形,还没来得及反击,钟跃民的步法一变,身子已经到位,右拳一晃向武原正树软肋打来,武原正树连忙曲臂护住左肋,谁知钟跃民的右拳是虚招儿,左手一个上勾拳正中武原正树的右下颚,钟跃民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脆响,在武原正树的身子即将飞出去的一刹那,他恶毒地微笑了,好了,比武到此结束,这小子的下巴脱臼了,他回头看看挂钟,正好一分钟……
  宁伟拿着日历牌在计算日子,那批五十万元的借款从借出之日到今天已经整整五十三天了。自从和锤子见面以后,宁伟考虑了两天,最后他还是决定拿这笔借款再倒腾一把。关于锤子这个人,宁伟对他有自己的看法,此人虽然好吹牛,但还不至于是骗子,他说自己到海南倒汽车的事肯定是胡吹,就凭他那副模样儿,他那贫寒的出身,即使有钱也只能在社会底层当个爆发户,稍具官方色彩的买卖,都轮不上他做。宁伟只相信锤子在倒外汇,干这行倒是合乎他的社会地位,宁伟听说过,倒外汇的利润还是很丰厚的,他希望用这五十万元借款做本钱,通过买进卖出的差价挣些钱。锤子和他是同学,他也认识锤子的住处,他有一种很固执的想法,认为就算锤子坑了他,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宁伟这些年在部队当兵,他哪里知道社会转型时期的复杂,尤其是底层社会象锤子这类人,完全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他们做事是不计任何后果的,因为他们本来就一贫如洗,连尊严都没有,实在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宁伟这两天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自从他把五十万元现金交给锤子以后,锤子就再也没露过面,因为约定还款的日期还没有到,他不好兴师动众地上门去要。但宁伟心里却隐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此事恐怕凶多吉少。
  宁伟的父亲在他当兵期间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母亲一辈子没有工作,只能靠着父亲单位定期发放的抚恤金生活。他在家里是最小的孩子,他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早已成家搬出去单过了,他们的经济状况都不怎么样,顾自己都很勉强,就更谈不上在经济上帮助母亲了。宁伟是个孝子,他千方百计地想挣钱,主要还是想让老母亲晚年能过得好一些。
  宁伟的母亲身体多病,她年轻时操劳过度,生育了六个子女,其中有两个早夭,她虽然没有参加工作,但抚养四个子女长大成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本打算等四个子女长大了,她可以享享清福,谁知到了晚年,日子却越发艰难起来,那点抚恤金凑合吃饭尚可,但有了病就往往陷入困境,医疗费和药费越来越贵,尤其是没有公费医疗的人,简直看不起病了。这次他母亲的病来得很突然,使他措手不及。饭馆卖掉以后,他还了一些旧帐,又置办一些办公设备,交完租写字楼的租金,他手里的钱就用光了,他仔细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手里稍微值点儿钱的就是那辆"铃木"100型摩托车了,如果卖车肯定会被人压价,此外,他还担心锤子的信誉,万一需要他去追款,没有摩托车是绝对不行的。宁伟突然觉得自己活的很艰难,眼前的烦事自不必说了,就算是往远看,他也觉得前途渺茫,看不见任何希望,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往往使人感到活着没意思,此时的宁伟就是这种心情。
  宁伟烦躁的举动惊动了母亲,她刚从昏睡中醒过来,老人内疚地望着儿子,她知道自己拖累了儿子,宁伟已经快三十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要不是这个穷家拖累,儿子何至于谈一个吹一个,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儿呀,妈拖累了你,妈真想早点儿死……"
  宁伟最怕母亲流泪,他是个脾气倔强,性格冷硬的人,从小到大没流过几次眼泪,即使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没哭过,但他和母亲感情最深,最疼母亲,他见不得母亲流泪。此时,他看见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在痛哭,宁伟顿时觉得肝肠寸断,他双膝一软跪在母亲床前∶"妈,是儿子无能,让您这么大岁数还受这种罪,儿子不孝啊……"
  宁伟忍不住流泪了……
  李援朝穿着一条时髦的西装吊带裤,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站在办公室的玻璃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街景在沉思。
  钟跃民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望着他。
  李援朝转身对钟跃民说∶"你小子手也够黑的,硬是把杜卫东的下巴弄脱臼了,他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我又给他装上了,好多年没给人装下巴了,手都有些生了,我托着他的下巴装了五分钟才装上,疼得这小子直冒冷汗。"
  李援朝大笑道∶"真有意思,商场上如今也是刀光剑影啊,不光是情报战,玩谋略,连决斗都出来了。"
  "比武结束后杜卫东讹上了我,他说我不能什么事都当赢家,不然就太不公平了,他要求我在生意上拉他一把。"
  "哦,他到底要做什么生意?"
  "电话程控机,三浦株式会社是专门经营通讯器材的,杜卫东早就盯上中国的通讯器材市场了,尤其是程控交换机,利润非常丰厚,国内很多单位还在使用人工交换机,看来马上会进行设备更新,市场潜力很大,杜卫东的困难是,他需要一家有进出口权的大公司和他联手,这个公司还要有广泛的客户资源,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在他看来,正荣集团是块流着油的肥肉,他需要的所有条件正荣集团无不具备,更何况他对你我都熟悉,他知道中国人做生意很看中人脉关系,早对正荣集团的背景、人事、运作方式及资本构成都做了深入研究,是有备而来的,这两个月来杜卫东被我弄得快发疯了,他说什么我都表示没兴趣,还不时对他冷嘲热讽,这回是真把他逼急了,恨不得借比武把我送进医院。"
  李援朝警觉地问∶"杜卫东怎么这样了解咱们内部的事?你不觉得他的情报来源有些奇怪吗?"
  "我想过这个问题,可以肯定,我们公司内部有人向他提供情报,这个人的地位可能很接近领导层,不过,我现在还没查出这个人。"
  "恐怕很难,这么大一个公司,员工有上千人,杜卫东只要用点儿小钱便可以搞到任何商业情报。不过,杜卫东提出的合作问题我们还是可以考虑的。"
  "我也正在考虑,眼前就有个机会,有家大宾馆准备安装电话程控机,找到了我,准备委托咱们公司进口安装,杜卫东也报了价,价格还算合理,给咱们留出了足够的利润空间。"
  "那还犹豫什么?只要有利润,我们甚至可以和魔鬼合作,就别说一个杜卫东了,依你看,杜卫东可靠吗?"
  "他和所有的日本商人一样,只想趁中国各项法规还不健全时大捞一把,因为凭三浦株式会社这样小资本的公司在日本国内很难立足,日本是个成熟的商业社会,想把生意做大,除了依托大资本和新技术,几乎没有什么法律空子可钻。杜卫东是来钻空子的,也就是说,在商场上无道德而言,以合同为准,如果我们在签合同之前被人做了套儿,那只好认倒霉,你告他也没用,关键是不能让他有空子可钻。"
  李援朝笑道∶"跃民,你可真算是上道儿了,杜卫东的运气不太好,刚进入中国做生意就遇上了你,那么他是不是也想给你下个套儿呢?"
  "我做了调查,这几年通讯器材产品的更新换代越来越快,往往是去年的新产品到了今年就落后了,杜卫东这小子还算有良心,他只是报给我前年的产品型号,而价格却是和最新的产品价格持平,据我调查,他报出的那种型号在日本国内已经落到了新型号价格的一半,我说他有良心是因为他还没拿五年前的产品糊弄咱们。"
  "这个王八蛋,我早说过,和日本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被他们算计了。"李援朝愤愤地骂道。
  "这是雕虫小技,他利用的是中国商家对国际市场缺乏了解和沟通渠道,还有就是产品的更新换代速度所产生的价格差。在中国计划经济时代,所有产品都是十年一贯制,按咱们传统的思维,前年的新型号就是最新的产品。在他们日本人眼睛里,中国还是个穷国,前年的型号拿到中国来使用仍然属于先进产品,用户是比较好糊弄的。"
  李援朝笑道∶"我看出来了,你已经有主意了,你就别兜圈子了,说说你的打算,我知道你是个不吃亏的人。"
  "很简单,我也装傻充愣,在合同上做文章,我要的是最新型号的产品,这句话必须写到合同上,至于具体型号则由他提供,预付款只给百分之三十,余款安装验收后结清,我和那家客户谈了,他们认为,只要价格便宜,即使是前年的型号也够先进的。我说那好,现在你们就别吭声,由我来操作……"
  李援朝插嘴道∶"明白了,你是想等安装结束了再提出异议,指出对方没有提供最新型号的产品,有欺诈行为,然后拒绝支付余款,反正电话程控机已经开始使用了,咱们并不着急,这个官司打十年也无所谓。"
  "不可能打十年,就是打一年杜卫东也受不了,大部分的钱都是他垫的,闹不好还有贷款,拖一天就要付一天的利息,最后只能和我谈判,我要把价格压下一半儿,你不干咱就慢慢打官司,看谁耗得起谁,反正最后也是我胜诉。"
  李援朝放声大笑∶"钟跃民啊,你这家伙可真是老谋深算,诡计多端了,好吧,这个同合你就负责到底吧。"
  "援朝,你可得注意保密,杜卫东那小子做生意一般,搞情报倒是把好手。"
  "你放心,到目前为止,只有你知我知,咱们把刀磨快,时机一到,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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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八章


  办公桌上电话的铃声响了,钟跃民懒洋洋地抓起电话,是秘书何眉的声音∶"钟经理,三浦株式会社的武原正树先生打来电话,您要接进来吗?"
  钟跃民干脆地说∶"告诉他,就说我不在。"
  "钟经理……这样不好吧?那个程控总机的安装工程已经验收了,按合同规定,我们现在该付余款了,武原正树先生好象就是为这件事找您,您不接电话不太合适吧?"
  "何眉,你的话太多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请你执行命令。"钟跃民摔下话筒继续在翻阅文件。
  何眉轻轻走进来,坐在沙发上静静望着他。
  钟跃民抬起头:"何眉,有事吗?"
  "没事,我只想在这里坐坐。"
  钟跃民冷冷地说:"请回你的办公室去坐,你的岗位不在这里。"
  何眉犹豫了一下,顺从地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钟跃民现在有些厌恶何眉,起因是因为武原正树,他偶然发现何眉竟然是把公司内部情报提供给武原正树的"内奸",这个发现使钟跃民大为恼怒。何眉的办公桌上有个和钟跃民办公室通话的装置,如果有电话找钟跃民,应该先由何眉接,她问清姓名后再通过通话装置请示钟跃民,得到允许后才把电话转过来。那天何眉不知怎么晕了头,在和武原正树通话时竟没发现直通经理室的通话装置正开着,使钟跃民无意中得知了她和武原正树的交易。钟跃民惊讶地发现,何眉在这次的电话程控机交易中拿到了百分之五的回扣。钟跃民由此推测,这个女人利用合同向对方要回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钟跃民翻看了一下最近经自己手所签的合同,涉及的总金额已达到两三亿元,若是以总金额的百分之五拿回扣该是多少?他心里是有数的。钟跃民不是傻子,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合同的价值,以他的位置拿个几百万元回扣实在是易如反掌。他之所以不收回扣,倒不是因为他有多高的觉悟,而是因为他对金钱有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是那种有钱就花,没钱也能忍的人。
  在部队当军官时,他领到工资就请战友们吃饭,没钱时吃别人的也不脸红,谁向他借钱他都借,还与不还他都想不起来。有一次教导员的老婆向他借了五十元钱,教导员过了几天就把钱还给他,钟跃民用这五十元钱请人吃了几顿饭也就花光了,谁知教导员的老婆没和丈夫通气,又还了他五十元,钟跃民想也没想,又把这五十元钱花了。等教导员得知他拿了双份钱向他讨要时,他也没有尴尬的表示,只是声明钱花光了,有什么事儿下月再说吧,谁让你们非给老子双份钱?下次记好了,否则还我十份钱我也照样花,战友们都了解他,谁也不认为他是故意的。钟跃民不拿回扣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李援朝介绍来的,自己不能对不起朋友,这好比你饥寒交迫时,有个好心人把你请到家里管你吃住,你趁人家一不留神,把人家的存款给卷了,这象话么?钱是好东西,但不能这样挣,他打算先在正荣集团铺铺路,等以后自己开公司时再挣。
  钟跃民无意之中听到何眉和武原正树的对话,口气之亲昵,语言之暧昧,这很使他感到愤怒他不是个爱吃醋的男人,况且何眉也不是他老婆,他与何眉的关系不过是逢场做戏,谁也用不着给对方守节。但问题不在这儿,钟跃民最反感女人为了某种目的和男人上床,性爱是为了男女双方寻找快乐,这好比做游戏,你不爱玩可以不参加,没人强迫你,如果你玩完了就马上提条件,你既又得到了快乐又达到了目的,这就***不是东西了。钟跃民还记得和何眉上床时的情景,那天他还假装浪漫地铺垫了整整一个晚上,又是音乐又是红酒的玩起了小资情调,闹了半天人家根本不需要这些,她要的是钱,在她眼里你就是嫖客,只要满足了她的要求,你用不着花一晚上玩小资情调,在办公室干都成。
  钟跃民想起这些就象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看来朋友们的忠告是有道理的,这年头好女人可不太多了,一个漂亮女人要是无缘无故向你微笑,你就得留神,闹不好那每一个微笑后面就是一个陷阱,让你糊里糊涂地掉进去。钟跃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自己在和武原正树打交道时,保密工作做得还不错,整个公司上下只有自己和李援朝两个人知道内情,不然何眉把情报一传过去,武原正树就绝不会上钩了。
  不知什么时候,何眉又走进他的办公室:"跃民……"
  "叫钟经理。"
  "好……钟经理,我想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请讲。"
  何眉注视着他:"我觉得你最近好象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如果你不那么健忘,你该记得,你我的关系好象不止是上下级的关系吧?"
  钟跃民合上文件夹:"何眉,我承认我曾经喜欢过你,可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想把这种关系退回到以前的状态,当然,我可以对以前做过的事承担责任,如果你觉得自己吃了亏,可以提出要求,甚至可以开出价格,我会考虑的。"
  "请你解释清楚,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才使你这样绝情?"何眉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问道。
  钟跃民叹了口气:"何眉,大家都留点儿面子不好吗?何必非撕破脸?我不愿使你难堪,可你非逼我说出来,还做出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姑娘,怎么可以同时有两副面孔?请问何小姐,那个武原正树给了你什么好处?"
  何眉浑身一震,象遭到雷击,她低下头:"跃民,你听我解释……"
  钟跃民做出暂停的手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大概想说你爱我,是吗?这样说就更蠢了,你既不爱我,也不爱那个武原正树,你只是爱钱。何眉,我不明白,就算你想挣钱,想拿回扣,那也不必把自己搭上,我曾很天真地认为自己还算个有魅力的男人,你的行为使我的自信心遭到很大的打击。"
  钟跃民的话说得很刻薄,何眉终于受不了了,她猛地站了起来:"钟跃民,你说够了没有?既然你撕破了脸,那我也和你说句心里话,我看不起你们这些人,你不过是个当兵的,有什么本事,还不是因为和李援朝是朋友?要是真凭本事,你在正荣集团当个业务员都不配,我承认我想利用你的权力,我出身贫寒,我没有背景,我想出国深造,我需要钱,可我不是妓女,也不想靠卖身来挣钱,我是用智慧来挣钱,你也好,那个叫武原正树的蠢货也好,我从来没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不过是我棋盘上的两个棋子,你明白吗,钟跃民?"
  钟跃民微笑着:"何眉,你总算说出了心里话,对你的行为我可以理解,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追究你索取回扣的行为,好了,这件事我以后不会再提了,你可以去工作了。"
  何眉反问道:"你不会再提了?"
  "当然,我原谅你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何眉的脸上腾起了怒火:"那我告诉你,我并没有原谅你,我恨你,你侮辱了一个女人,迟早会付出代价的。"她说完扭头欲走。
  "等一下……"钟跃民轻声说∶"也许你需要调换一下工作,要我帮忙吗?"
  "你随便吧。"何眉摔门而去。
  钟跃民点燃一支烟,陷入沉思。
  钟跃民在秦岭的小楼前停好汽车,他西服革履,抱着一束红玫瑰按响了秦岭的门铃。
  身穿睡袍的秦岭打开门,一见到钟跃民便欣喜地喊道:"跃民,怎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你要来,快进来。"
  钟跃民走进客厅:"我想给你个惊喜,这束花儿漂亮吗?"
  秦岭兴奋地看着花束:"美极了,谢谢你。"她帮钟跃民脱下西服,把上衣挂好,然后展开双臂环绕着钟跃民的脖子:"跃民,你是不是寂寞了?"
  "什么话?好象我是嫖客似的。"
  秦岭嗔怒道:"你说什么呢?你是嫖客,那我成什么啦?"
  钟跃民开玩笑:"你是茶花女,玛格利特。"
  秦岭脸色骤变,猛地甩开钟跃民扭过身去。
  钟跃民陪笑着:"哟,急啦,真不识逗,得,我说错了还不成,向你道歉,请你宽恕……还生气?得啦,意思到了就行了,你有完没完,要不我给你跪下?"
  "你跪。"
  钟跃民做出要下跪的姿式:"我可跪了啊……你还真让我跪?"
  秦岭转怒为笑:"行了,饶了你,以后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嘴用胶带封上。"
  钟跃民坐在沙发上,秦岭把头依偎在他的肩上。
  钟跃民抚摸秦岭的长发:"秦岭,我想结婚了。"
  秦岭一惊,挺直了身子:"和谁?"
  "还能和谁?我找你找了十几年,你说,我还能和谁结婚?"
  秦岭慌乱地说:"跃民,这……这有点儿突然,我没有心理准备。"
  钟跃民严肃地问:"你不爱我?"
  "不,我爱你,可是……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咱们这样不是挺好吗?"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的眼睛:"秦岭,我爱你,我希望你能名正言顺地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吗?"
  秦岭闭上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钟跃民继续说着:"我这个人毛病挺多,也放荡过,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仔细想过,如果我决定结婚,就应该正式告别荒唐的生活方式,做个有责任感的人,我可以保证,婚后我会做个好丈夫,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求婚。"
  秦岭温柔地吻了他的脸一下:"跃民,请给我些时间,容我想想,好吗?"
  "可以,但我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心里有事?能告诉我吗?"
  "你别问了,到时候我会把所有的事告诉你,跃民,你去浴室吧,我在卧室等你。"
  "钟经理,日本三浦株式会社的武原正树先生又来电话找您,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您接吗?"新调来接替何眉的秘书小张问道。
  "噢,是杜卫东,这小子最近大概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连寻死的心都有了。"钟跃民幸灾乐祸地笑着吩咐道∶"接进来吧,我该和他谈谈了。"
  "跃民,你在躲我吗?"武原正树在电话里有些气急败坏。
  "哪儿的话?我最近出差了,一直不在北京,对了,你那个安装工程怎么样了?嗯,我得看看合同,好象是已经过期了吧?这可不大好,合同上写了,过期要罚款的。卫东,你真让我为难,咱们是朋友,我可不好意思真按合同追究你的违约责任。"
  武原正树压着火气说∶"工程早已验收通过了,用户现在已经开始使用了,可是贵公司并没有按合同规定的条款将百分之七十的余款付给我,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财务部太不象话了,现在还没有付款?你先挂上电话,我去财务部问一下,一会儿你再来电话。"钟跃民放下电话点燃一支烟,得意地微笑起来。
  二十分钟以后,武原正树又迫不及待地打来电话∶"跃民,你问了吗,他们为什么不付款?"
  "我问了,财务部说咱们的合同有点儿问题,让我去问技术部,我又颠儿颠儿地跑到技术部去问,技术部的秦部长很生气,他认为贵公司有利用合同进行欺诈的行为,他已经上报了董事会,建议起诉贵公司。卫东啊,你这就不仗义了,咱们好歹是朋友,对不对?你坑谁也不能坑我啊,我不是专业人员,也搞不清电话程控机的具体型号,我一直认为你在合同上写明的型号是今年最新的产品,可你怎么能拿前年的旧型号来以次充好呢?技术部的一个工程师对我说,这种型号的产品在日本已经是淘汰设备了,卫东,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武原正树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笑了∶"跃民啊,这大概是我公司技术人员的疏忽,把型号搞错了,但即使是前年的产品,若是在中国使用也是很先进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中国很多部门还在使用人工交换机,这已经是进了一大步了嘛。"
  钟跃民冷笑道∶"贵公司的疏忽实在大了些,型号搞错了可以理解,但价格也搞错了就令人费解了,无论如何,一种即将被淘汰的产品不应该卖出一流的价格。这使我想起童年时我家院子里有个傻子,这个傻子总把别人晾在窗台上的鞋拿回自己家,他的家长告诉邻居,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傻子。那时我也淘气,总想证实一下这小子是真傻假傻,于是我也到他家窗台上拿了一双鞋,结果你猜怎么?这傻子二话没说,抄起菜刀就追,硬是把我追出两公里,直到我扔了那双鞋。你知道中国人怎么评论这种傻子?这叫往里傻不往外傻。"
  "跃民,你这是什么意思,说话不要这样尖刻好不好?不管怎么样,合同终归是合同,即使打官司,法院也会以合同为准,合同上写明了产品型号,我也根据合同完成了安装,验收报告上表明,通过验收的产品型号和合同上规定的产品型号是一致的。如果贵公司有异议,那只能说明,贵公司的代表在签订合同时,自己的理解能力出现问题,与三浦株式会社无关。"
  "武原正树先生,请你再仔细看看合同,上面的第二款清清楚楚地标明,乙方,也就是正荣集团要的是最新型号的产品,是委托甲方购买及安装。为什么是委托呢?因为你们不是生产厂家,是经营通讯器材的贸易公司,我们不可能去日本国内购买,只好委托你们去购买,你们应该为用户采购到最先进的设备,这是你们的责任,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好比我不懂医药,有一天我拉肚子,请你替我去买治拉肚子的药,但我说不出药名儿来,于是你就给我买来泻药,你的理由仅仅是我没报出药名。我想,这场官司不管是在日本打还是在中国打,我相信法官们的思维应该是清晰的。"
  武原正树终于气急败坏了∶"钟跃民,咱们法庭上见……"
  "别这样,卫东,你不要意气用事嘛,打官司需要很长的时间,这么拖下去恐怕对贵公司不利,据我推测,你也许向银行贷了款,商业贷款的期限不会太长,而且利息很高,很可能官司还没打完你就破产了。卫东啊,你要三思,你不能和我比,正荣集团是国家的公司,我亏损个几亿还扛得住,照样小酒喝着,小妞儿泡着,更何况我只付了百分之三十的合同款,真拖个一年两年我怕什么?"
  电话里的武原正树不吭声了,他大概正在算帐,权衡利弊。
  钟跃民继续数落着∶"卫东啊,你太不仗义了,在合同上给我设套儿就不提了,我可以理解,这年头儿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想发财都想疯了,谁不想逮住机会捞一把?可你不该抢我的女朋友,我找个女朋友不容易啊,本来我都打算和何眉结婚了,正想去买家俱,结果让你插了一杠子,真***鸡飞蛋打啊……"
  "对不起,跃民,这件事我做得是有点儿不地道,我向你道歉。"武原正树低声道。
  "算啦,我的痛苦已经过去了,也想开了,不就是个女人么,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就算你有天大的不是,我也不能为个女人就和你翻脸不是?何况你也为何眉花了不少钱,我只不过是心里有点儿堵得慌,本来我和她之间是个很纯情的故事,闹不好就是一出罗蜜欧与朱丽叶,结果你这孙子半道儿插了一杠子,操!罗蜜欧没当成,我倒***成了奥赛罗,我真该掐死何眉那娘们儿……"
  "跃民,咱俩再好好商量一下,都是朋友,打什么官司?我刚才说的不过是气话,你不要当真,现在兄弟我听你的,这个合同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就是,反正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太吃亏。"
  "这样吧,除去你的采购安装成本,我在全部成本的总额上给你百分之十的利润,虽然挣得少点儿,也算没白干。"
  "可是……光是何眉就从我这里拿走了百分之五,这等于我干了半天只拿到百分之五,这单生意我亏大了。"
  "那你还泡了妞儿呢,当嫖客能不花钱么,你们日本人怎么这么抠,连这点儿钱都要省?"
  "问题是,百分之五是多少?有这么贵的小姐吗?我们东京红灯区的小姐不到一百美元就能干一夜,***何眉……"
  钟跃民终于烦了∶"那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我管不着,至于合同,如果我提的方案你不同意,那就还是打官司吧,我挂了……"
  "别,别挂,跃民,我同意,就按你说得办,操!钟跃民呀,你丫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宁伟把摩托车开进一条破旧的胡同里,他在一个院子门前停住了车,仔细辩认着字迹模糊的门牌,又掏出通讯录核对着门牌。
  一个戴红袖标的老人在一旁警惕地打量着他:"你找谁呀?"
  宁伟客气地问:"大爷,锤子是住这院么?"
  老人继续打量着他:"你是哪儿的?"
  "我是他中学同学。"
  老人点点头说:"嗯,看样子,你是来要债的吧?"
  "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是看着这小兔崽子长大的,我还不了解他?来找他的都是要债的。"
  宁伟晃了一下,急切地问:"他在家吗?"
  老人哼了一声:"他有两年多没回来过了,鬼知道他在哪儿,这儿住着他妈,七十多岁了,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小兔崽子从来不管,要不是街坊邻居照顾,他老妈早饿死啦。"
  宁伟一跺脚,仰天长叹:"坏了,我上当了。"
  老人同情地说:"小伙子,你不是第一个上当的,这小子是个骗子,骗的人可就多了,公安局也找他呢,逮住他就没轻的,哼,打小我看他就不是只好鸟儿,爬墙头钻狗洞,打瞎子骂聋子,啥坏事都少不了他……"
  宁伟咬牙切齿地跨上摩托车,一轰油门,闪电般窜了出去。
  宁伟骑车赶到位于和平里的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这里人流如潮,各种车辆在这里装卸着日本产的电视机,收录机等免税商品,很多北京市民在围观,他们羡慕地望着从国外归来的出国人员提着各种免税商品进进出出。几个叼着烟的外汇贩子出没在人群里,见人就纠缠。宁伟很奇怪,怎么这些外汇贩子的形象都是大同小异?在他们中间你看不到一个稍微顺点儿眼的人,百分之百都是些形象猥琐,獐头鼠目的家伙,锤子的形象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一个外汇贩子踱过来:"哥们儿,有美子么?"
  宁伟客气地问:没有,我想打听个人,你认识一个叫锤子的人吗?
  那家伙一看无利可图,马上就泄了气,他不耐烦地回答:"锤子,还他妈斧子呢,没听说过"
  宁伟耐心地说:"哥们儿,你再仔细想想,他老在这儿倒汇,你肯定见过。"
  贩子幸灾乐祸地笑了:"我明白了,你让人切了吧,这到哪儿找去,人家拿了钱还站这儿等你?不定上哪儿泡妞儿去啦,别找了,下回留点儿神吧。"
  宁伟愣愣地望着远处,沉默不语。
  李援朝背手站在落地窗前,他望着窗外,眉头紧锁地思索着什么。
  钟跃民走进办公室:"李总,你找我?"
  李援朝冷冷地说:"跃民,你先坐下,我有重要事要和你谈。"
  钟跃民开玩笑道:"这么严肃,李总有什么批示,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还这么郑重其事,好象天要塌下来似的?"
  李援朝绷着脸说:"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告诉你,天还真有可能塌下来,你告诉我,贸易部帐面上的五十万资金哪儿去了?"
  钟跃民松了一口气:"就为这事?我有个战友要注册公司,想拆借五十万验资,验资完成后马上归还,利息也是按国家归定的比例偿还。"
  李援朝无力的坐下:"糟啦,事情就出在这里,有人给检察院写了检举信,检举你挪用公款,检察院已经开始调查了。"
  钟跃民急了:"援朝,企业之间互相拆借资金是很正常的呀?更何况人家按规定付利息,为期仅一个月,我更没有从中渔利,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违法的事。"
  李援朝敲敲桌子道:"你糊涂呀,还没有违法?第一、咱们是国有资产的公司,而你战友要注册的是私人公司,这等于你把国家的钱借给了私人,这已经触犯了法律,叫挪用公款罪。第二、我让财务部查了一下,那笔资金从转走到今天已经六十多天了,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还没有归还。第三、就算是企业间的短期拆借,你为什么没有签合同?没有合同就转走了五十万,你说得清楚吗?"
  钟跃民一听,顿时惊得冷汗都下来了:"援朝,是我糊涂,对财务制度我确实不懂,真对不起,我马上把这笔资金要回来,决不会让公司受损失。"
  李援朝公事公办地说:"赶快要回来,检察院还在调查阶段,现在把钱追回来,事情要好办得多,一旦检察院决定立案,那就谁也帮不了你了,跃民,你好自为之吧。"
  钟跃民火烧火燎地站起来:"谢谢,我马上就去。"
  手表盘上的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钟跃民坐在车里,他手扶方向盘,目光炯炯,没有一丝倦意,他在车里已经等了整整六个小时了。宁伟的家住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上,钟跃民傍晚时找到这里,宁伟不在家,家里只有生病的老母亲,他母亲见过钟跃民,知道他是宁伟的连长,老太太很热情地请他坐下等一会儿,他谢绝了老太太的挽留,转身下了楼。
  此时钟跃民恨不得宰了宁伟,他不想让老太太看见这情景,今天他就是在这里等一夜也要等到宁伟,他不相信宁伟能坑自己,当宁伟还是个新兵时,钟跃民就是他的班长,在一个连队里混了七八年,要说宁伟是个骗子,打死他也不相信,钟跃民下了决心,今天一定等到宁伟,他要问问这个混蛋,为什么敢坑老战友。
  前方亮起雪亮的车灯,钟跃民终于看见宁伟开着摩托车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地坐在车里看着
  宁伟关掉引擎,摘下头盔正准备上楼。
  钟跃民猛地打开了车大灯,两道雪亮的光柱射向宁伟,他被强光刺得捂住眼睛。
  钟跃民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一步一步走向宁伟。
  宁伟一见钟跃民就慌了:"大哥,你听我解释……"
  钟跃民不说话,挥起一拳击中宁伟的脸,宁伟仰面栽倒,他挣扎着刚爬起来,钟跃民飞起一脚又将他踢出两米远,狠狠地摔倒。
  宁伟的嘴角流出了鲜血,他突然放声大哭:"大哥,我不是躲你,我让人骗了,我在街上找了他一天,我非弄死他不可,大哥,我对不起你,你打死我吧,你打呀……打呀……"
  钟跃民仰天长叹,无力地垂下拳头,他转身默默地向汽车走去,宁伟哭着追过去∶"大哥……"
  钟跃民喝道∶"滚……再跟着我弄死你。"
  钟跃民在秦岭楼下的小路旁停住车,正在锁车门,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中年男人也刚刚锁好车,已经迈上了小楼的台阶,按响了秦岭的门铃。
  钟跃民警觉地停住脚步。
  门开了,打扮得光彩照人的秦岭和来人亲热地拥抱,接吻,然后相拥着走进客厅,钟跃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小楼一层的客厅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但仍有柔和的光线从缝里透出
  钟跃民的目光落在那男人的轿车上,那是一辆昂贵的"林肯"牌轿车,他点燃一支香烟,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他发现二楼卧室的灯也亮了,秦岭的影子映在窗子上,她正在拉动窗帘
  钟跃民的心里腾起了一股怒火,他摔掉香烟,走上台阶按响了门铃。
  穿着睡衣的秦岭来开门。
  她一见是钟跃民大惊失色:"跃民,你怎么来了?我跟你说……"
  钟跃民推开秦岭走进客厅,秦岭惊慌地跟着他,那个中年男人已换上睡衣正从楼梯上下来。
  钟跃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举起拳头……
  秦岭带着哭腔,不顾一切地抱住钟跃民的胳膊:"跃民,你冷静点儿,他是我男人……"
  那个男人有五十来岁,脸上的皮肤却保养得极好,看上去是个很儒雅的人,他愤怒地盯着钟跃民:"你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撒野?我要报警……"
  钟跃民冷静下来,放下拳头:"秦岭,我想听听你的解释,我在外面等你。"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中年男人抓起电话要报警,秦岭一把按住电话:"千万别报警,求求你了。"
  "小岭,这是什么人?是你的情人吗?你怎么能这样?我需要你的解释……"
  秦岭突然爆发地大喊:"好,我给你解释,我也给他解释,反正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我是个坏女人,你满意了吗?"
  钟跃民在汽车旁抽着烟踱步。
  秦岭走出门来:"跃民……"
  钟跃民做出手势阻止住她:"你别说了,我来说说我的判断,这是个有钱的老板,是他包了你,这所房子和你的豪华生活都是他送给你的,对不对?"
  秦岭平静地说:"是的。"
  "为什么早不和我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跃民,我对你说过,你我分手的这十几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此时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钟跃民固执地问:"我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秦岭低声道:"因为……我还爱你,不想伤害你。"
  钟跃民冷笑道∶"你不爱他,只是为了钱,是这样吧?"
  秦岭扬起头,挑衅地说:"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也随你吧,我不想解释,我并没有嫁给你,你无权指责我,我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钟跃民突然仰天大笑:"秦岭啊,你和我开了个大玩笑,让我钟跃民也尝尝被人涮一把的滋味,真是报应啊。"
  "跃民,你别这么想,我没有要捉弄你的意思……"
  钟跃民摇摇头:"秦岭,我发觉命运这东西真让人琢磨不透,我钟跃民本是个无福之人,好事要是太多了,我还真无福消受,杯满则溢,月盈则亏,古人说得没错,看来,我的恶运该到了,这也算公平,总不能好事都让我占全了吧?"
  秦岭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钟跃民的话里带着苦涩:"本来,我今天是向你告别的,这一去不知哪年才能回来,我心里实在放不下你,现在……我放心了,我走了,你多保重。"
  钟跃民坐进汽车发动车子,秦岭不顾一切地追过去喊道:"跃民,你别走,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告诉我……"
  钟跃民的汽车象箭一样窜出去……
  秦岭满脸是泪地喊着:"跃民……"
  钟跃民正坐在办公桌前收拾东西,新来的女秘书张小姐走进办公室:"钟经理,刚才保卫部来电话通知,请您去一下。"
  钟跃民镇静地回答:"我知道了,小张,这是我的车钥匙,文件已经整理好,都放在桌上,这是几份正在执行的合同,你要注意上面的截止日期,千万别违约。"
  张小姐睁大了眼:"钟经理,您这是怎么了?要辞职吗?"
  钟跃民笑笑:"我要走了,请转告李总,就说我钟跃民很抱歉,将来有一天,我会报答他的小张,你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那我祝你找个好丈夫,再见!"钟跃民走出办公室。
  钟跃民走进保卫部时,两个穿检察官制服的人正在和保卫部的干部交谈,还有两个持警棍的法警站在一边。
  检察官们站了起来:"你是钟跃民?"
  钟跃民点点头回答:"我是钟跃民,你们是检察院的?"
  一个检察官说:"我叫魏平,检察员,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钟跃民反问道:"有证件吗?给我拿出来看看。"
  魏平颇感意外:"嗬,你事儿还不少,还怕我们是冒充的?"他掏出证件给钟跃民看。
  钟跃民仔细看了看证件上的照片,抬头看看魏平,又低头核对了一下,然后把证件还给魏平:"嗯,看样子象是真的。"
  魏平不满地说:"什么叫看样子象是真的?我们还没问你什么,你倒审查上我们了?"
  钟跃民笑笑:"别介意,这年头假货太多,我有个战友前些日子不知和谁结了仇,也是来了两个穿检察服的人,要他跟着走一趟,结果那两个穿检察服的是流氓,走到半路上就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就没影儿了,你说冤不冤?"
  "你这话里有什么意思吧,该不是把我们也当成流氓了?"
  "没有,一看你们就是真的,一脸的正气,流氓可装不出来。走吧,检察官先生。"
  这是钟跃民第一次和检察官打交道,在检察院的审讯室里,魏平和一个女书记员坐在审讯者的位子上,钟跃民坐在一个铸在地上的水泥墩上。
  他的案子很简单,反正钱是他借出去的,想赖也赖不掉,他如实交待了事情的过程,按办案人员的说法,叫"供认不讳"至于钱的去向,他也交待得清清楚楚,审讯很顺利,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魏平合上卷宗夹说:"钟跃民,你刚才的供词和我们掌握的情况基本一致,我欣赏你的合作态度。我想问句题外话,你知道是谁写的匿名检举信吗?"
  "能猜出来,是我的前任秘书何眉。"
  "她和你有私怨?"
  钟跃民露出了玩世不恭的微笑:"这是个很俗的故事,当领导的和女秘书之间常常会发生点儿故事,我当然也未能免俗。"
  魏平点点头:"噢,明白了,始乱终弃引起的仇恨,是这样吧?钟跃民,我翻了你的档案,发现你的经历很不一般,当过侦察营长,上过战场,指挥过一支特种部队,还是二等功臣,你怎么从部队转业不到两年,就腐化成这样?"
  钟跃民自嘲道:"就象通常所说的那样,我放松了思想改造,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所击中,我说魏检察官,这种事好象与本案无关吧?你要想听故事咱们单独讲,这儿不是还有位女书记员吗?"
  魏平说:"钟跃民,看看你这玩世不恭的态度,你大难临头了,知道不知道?给国家造成了五十万元的损失,这罪可不轻啊,要是你能想办法把这五十万元补上,那么对你的处理会轻得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但我就算把自己卖了,也卖不出五十万,没办法,我只好承担自己应负的责任,该判几年由法院说了算。"
  魏平说:"对不起,我不得不给你办个拘留证,你被拘留了。有些事我们还要详细调查,时间可能拖得长些,最近经济案多,我们人手有限,你在看守所里要有心理准备。"
  钟跃民站起来问道:"听说看守所的环境挺糟糕?"
  魏平冷冷地回答:"那儿要是跟疗养院似的,我还想进去呢。"
  钟山岳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看报,院子里门铃在响,小保姆去开门。
  高玥拎着很多食品蔬菜走进客厅:"钟伯伯,您好,我来看看您。"
  钟山岳摘去老花镜仔细看着她:"你是叫高……高什么的?"
  "高玥,您忘了?我和钟跃民还搭挡卖过煎饼呢。"
  "对了,想起来了,我还吃过你们不少煎饼呢,后来,你们都有了工作,我也吃不上啦,对了,钟跃民不在家,有个同事打电话来,说他有紧急任务,出差去深圳了。"
  高玥笑着说:"我不找他,我来看看您。"
  钟山岳惊奇地说:"看我?……哦,我明白了,你是跃民的女朋友。"
  "对呀,我们是好朋友,我又是个女的,所以就叫女朋友。钟伯伯,今天我休息,我来给您做饭,让您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好啊,我这张老嘴可馋了,我就等着吃你做的饭了。"钟山岳用手向院子里的小保姆一指,小声说:"那丫头做饭不好吃。"
  高玥挽起了袖子:"您稍坐一会儿,我做饭快着呢,一会儿就好。"
  高玥的手脚很麻利,她用了不到四十分钟,就做好了三菜一汤,当她把菜端进餐厅时,发现钟山岳早就坐在餐桌前等候了,老人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她不由黯然神伤,这个老人太可怜了,他偶尔吃上一顿家常饭就这样知足,可想而知,那个小保姆的做饭手艺肯定很糟糕高玥愤愤地想,养个儿子有什么用?钟跃民这个混蛋成天就象个蜜蜂似的,来往于花丛之间,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他老父亲在家里竟然过着这种日子,这个混蛋,是该给他点儿教训。
  高玥把菜一盘盘端上桌,钟山岳眉开眼笑地说:"姑娘,你的手艺是不错,光闻味儿就知道。"
  高玥说:"钟伯伯,我给小保姆放了一天假,今天我来照顾您。"
  钟山岳象个馋嘴的孩子,顾不上和高玥说话,只顾着吃,高玥望着钟山岳便想起钟跃民,不由感到一阵辛酸,她转过身去,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忘不了和钟跃民相处的那段日子,虽然没有钱,但日子过得很快活,和钟跃民在一起,她的心情总是很愉悦。那个家伙就有这种本事,他要是一高兴,就开始胡说八道,高玥总是被他逗得大笑不止,乐得喘不过气来,这样愉快的日子,还会回来吗?
  电话铃响了。
  高玥拿起话筒:"喂……什么,你是哪儿?看守所,噢,我知道了,这里是钟跃民家,您请说,好、好,我明天就送被褥去,谢谢,再见。"
  高玥挂上电话,转过身来,她突然愣住了……白发苍苍的钟山岳望着她,脸上老泪纵横。
  高玥惊慌地扶住老人:"钟伯伯,您怎么了?"
  "跃民出事了,他不是出差,你别瞒我老头子,从你今天进门我就有感觉……"
  高玥扶住老人,流泪道:"钟伯伯,您别着急,您听我说……"她忍不住痛哭起来
  钟跃民被一个警察押着走过长长走廊,警察打开一扇铁门命令道:"进去!"
  钟跃民走进去,铁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室内的光线很暗,他发现监舍里坐着十几个人,这些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态度似乎不大友好。钟跃民向他们点点头,便默默地坐下。于是这些人又都把目光转向一个面目狰狞的人。那人坐在墙角里,身子下面垫着两床叠好的被子,另外的两床被子垫在他的后背,看上去,他似乎在享受沙发的舒适,身旁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在为他捶腿。
  钟跃民用眼睛的余光发现那人在向同伙使眼色,马上就有两个家伙站起来,狞笑着走到钟跃民身边。
  一个家伙一脚踢在钟跃民的背上喝道:"站起来。"
  钟跃民坐着没动:"有事么?"
  那几个家伙互相望望,突然大笑起来。
  一个胖子笑道:"傻B,第一次进来吧,不知道规矩?有事么,瞧你问的这句话,你的事儿多啦,还没办手续呢,是不是,哥几个?"
  同伙们狞笑着附和:"没错……让这傻B先反省一会儿再说……"
  胖子说:"听见没有?先站到墙角反省一会儿,我先给你做个示范。"他弯下身子成90度,两臂向后高高扬起,做出喷气式挨斗的姿式。
  他们又大笑起来。
  胖子直起身子说:"看清楚没有?姿式要准确,身子要绝对90度,这是规矩,先反省一会儿,晚饭后还有节目,等这十几套节目都做完了,你小子算是被录取了,这好比考大学,你还没参加高考呢,这所大学暂时还不能录取你。"
  钟跃民慢慢站了起来,用手指指那个象是头目的人说:"你,是这些混蛋的头儿吧?你听着,十几年前,我象你们一样混蛋,那时你们恐怕还穿着开裆裤,动手打架是我最开心的一件事,真想和你们玩玩,可我今天不想打,因为我不愿伤了你们,这会加重我的罪,我不想在监狱里呆一辈子。如果你们觉得打我一顿会很开心,那我可以同意,但有一点,你们只能打一次,要是打顺了手,没完没了,我可要还手了,好吧,你们开始吧。"钟跃民坐下,轻轻合上眼睛不说话了。
  那些喽罗们都转过脸用眼睛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的人,好象他能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年人站起来,战战兢兢地哀求道∶"迟宝强……不,迟大哥,你饶了这位新来的弟兄吧……"
  那个叫迟宝强的人发出阴冷的声音:"老白毛,你他妈是不是也想挨揍了,要不你来替他?"
  老白毛辩解着:"我不敢……"
  "那就闭上你的臭嘴,再敢说一句话,我就把你这老东西的门牙掰下来。"
  迟宝强慢慢站起来,拎起一床毛毯,一步一步向钟跃民走来。
  钟跃民合眼一动不动。
  迟宝强猛地把毯子蒙在钟跃民头上,他身后的一伙人一拥而上,向钟跃民拳打脚踢……
  几个年龄较大的室友坐在墙角,惊恐地看着这残酷的殴打场面,重击人体发出的闷响一下一下传来。
  迟宝强打累了,他又狠狠地踢了钟跃民一脚,吩咐道:"行了,把毯子掀开。"
  胖子掀开蒙住钟跃民的毯子。
  钟跃民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墙角的水池边吐出一口血水。他惨笑道:"够他妈专业的,脸上一下不打,怕让人看出来,谁教你们的?"
  迟宝强阴笑道:"怎么样,哥们儿,服不服?"
  钟跃民活动了一下脖子说:"打也打了,再问这个就没什么意思了,这规矩我懂,宋朝就有了,武松不是还差点儿挨了一百杀威棒吗?"
  "懂规矩就好,哥们儿,别往心里去,谁进来都一样,规矩不能破,看你还象条汉子,别的节目就免了。"
  钟跃民看看他:"哥们儿,你刚进来时也有这么一顿吗?"
  迟宝强笑了:"我是订规矩的人,能和你们一样么?不瞒你说,长这么大我还没尝过挨揍的滋味呢,净是我揍人了。"
  "噢,明白了,有机会你也该尝尝这滋味,这感觉还不错。"
  "嘿,听这意思你还不服,还想挨揍是怎么着?"
  "算啦,哥几个也够累的了,歇口气,明天再收拾我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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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九章


  张海洋最近交了个女朋友,是个刚从警官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叫魏虹。魏虹刚被分配到刑警队时,张海洋刚好被提为副队长,因为老队长升任副局长,以前的副队长被扶了正。张海洋在部队就是正营职,是有级别的二线干部,所以被提为副队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初到刑警队的新刑警都要由老刑警带一段时间才能独立工作,因此张海洋毫不客气地把魏虹收为徒弟,他从魏虹报到的那天起就动了心思。张海洋三十多年来还没正经交过女朋友,在部队时是没机会,转业以后别人也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但都没谈成,主要是人家不干,那几个姑娘都很实际,认为他当个普通刑警没有多大出息,弄得张海洋灰头土脸的。这一次总算老天开眼,把个漂亮的女大学生送到他面前,他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
  张海洋老老实实给魏虹当了两个月的师傅,到了第三个月头上,就频频向女徒弟发起攻击了为这件事,他还专门找过钟跃民,他认定钟跃民是个寻花问柳的老手。
  钟跃民果然经验老道,他问清楚了魏虹的文化背景,然后告诉张海洋,这类妞儿好蒙,稍微给她点儿浪漫就可以了,你就往白马王子那路数上装就行了。
  张海洋听得一头雾水,白马王子是***装出来的么,浪漫,怎么个浪漫法儿?总得有点儿具体操作呀。
  钟跃民不耐烦了,说你这个人怎么有点儿弱智?怪不得连个老婆都找不着,女人要的是个氛围,你送她一束花儿就行了。
  张海洋觉得钟跃民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送花儿算得上是个高招儿。他忙问钟跃民哪里有花店,钟跃民正急着要走,便没好气地说,到公园掐去……
  张海洋当然没敢到公园去掐花儿,他找到一个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趁魏虹感冒休病假时送去,果然,魏虹兴奋得眼睛闪闪发亮,效果非常好,张海洋大受鼓舞,准备趁热打铁继续进攻,不过下一步该如何走,他还想和钟跃民再商量一下,等他再找钟跃民时,这家伙却不见了,哪儿去了?进去了。就住在张海洋所在的分局看守所里。
  这是钟跃民在看守所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牢房里的人都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钟跃民靠墙坐着,他解开衣服检查自己的伤势,发现身上布满青紫色的伤痕,他轻轻地按摩着受伤处,时时疼得丝丝地哈凉气。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的水池边,又吐出一口血水。他知道自己的伤不算重,顶多是些皮肉伤,内脏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胃里不太舒服,可能是溃疡面又出血了,挨打的时候,他护住了所有的要害部位。他只是觉得有些窝火,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揍过他。
  假装睡着的老白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观察着钟跃民的举动,钟跃民在水笼头那里洗了把脸,又爬回自己的铺位。老白毛悄悄伸出手碰碰他,钟跃民看着他。老白毛向他伸出大姆指,钟跃民轻轻拍拍老白毛的手背,表示谢意。
  老白毛把嘴伸到钟跃民耳边耳语:"小伙子,没事儿吧?"
  钟跃民小声说:"没事儿,皮肉伤,胃里有点儿出血,没关系,我本来有胃溃疡的毛病,谢谢你,老先生。"
  "小伙子,忍了吧,这些人心毒手狠,别跟他们顶,会吃亏的。"
  钟跃民点点头:"我知道,老先生,您睡吧。"
  不远处的迟宝强翻了个身,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注视着他们。
  钟跃民被捕的消息在朋友们中间引起轩然大波,最着急的当然还是周晓白,她特地请了几天假,托了她能想到的一切关系。她所在的内科有个刚从军医大分配来的女医生,这姑娘的男朋友是检察院的检察官,周晓白从这位检察官嘴里了解了钟跃民的案情。检察官认为,钟跃民的案子很简单,关键就是那五十万元公款,如果能还上,他顶多是个免于起诉的问题。周晓白听了检察官的分析,她心里略微踏实了些,钟跃民没有别的问题,只是钱的事情,这使她颇感欣慰,但是下一个问题又来了,这五十万元可不是小数儿,到哪儿去找这么多钱?
  周晓白把郑桐夫妇和张海洋都约到自己家,想和大家商量一下,看看能凑多少钱,谁知这些人都是清一色的穷光蛋,大家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人,基本上是挣多少花多少。
  袁军这时才想起自家的存折,他在抽屉里胡乱翻着,一边问周晓白∶"咱们还有多少钱?"
  周晓白没好气地回答:"你才想起来?咱们的存款连一万元都不到。"
  郑桐叹气道:"我们也是,真是穷到一块儿去了,我算了一下,咱们的朋友里就没一个有钱的。"
  袁军丧气地说:"唉,想得头疼,真想不出办法。"
  周晓白说:"那也得想,跃民还在里面呢,也不知受什么罪。"
  袁军发火道:"你唠叨什么,就会埋怨,你倒想个办法呀?"
  周晓白站起来:"你冲我嚷嚷什么,谁让你是男的呢?"
  "男的怎么啦,男的就该倒霉?哼,跃民就是瞎了眼,栽到一个女人手里。"
  "袁军,你给我说清楚,少在这儿含沙射影,事情是宁伟引起的,不是女人,再说了,我又不是那个何眉,你冲我发什么火?"
  "我不跟你说,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呢,袁军,你今天总算露出真实嘴脸来了,你要看我不顺眼,你早说呀,不想过了就给我滚。"
  郑桐息事宁人地劝道:"行啦、行啦,都少说几句,袁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晓白是个女人,你怎么能当着女人的面指桑骂槐的说女人不好?你犯不上跟女人一般见识嘛。晓白,我也得说你几句,两口子过日子吵几句嘴是正常的,不能动不动就让男人滚,真滚了你怎么办,那不就守寡了吗?"
  周晓白心里正有气,她一听有人教训自己就火了,于是怒火便向郑桐倾泻过去:"我们俩吵架关你什么事?我乐意守寡,你管得着么?我告诉你,少在我这儿指手划脚,你先把自己的老婆管好再说。"
  蒋碧云不爱听了:"哟,晓白,你怎么把我也捎上啦?什么叫把自己老婆管好再说,我怎么啦,偷人了是怎么着?"
  袁军也无名火起:"郑桐,我最烦你这种人,要主意没有,就会火上浇油,有能耐你想出个好办法来,要不怎么说你是臭知识分子呢。"
  郑桐也来了气:"嘿,怎么都冲我来啦,我说什么啦?袁军,咱们可是商量正事儿呢,你不能一不高兴就搞人身攻击,恶意诽谤,什么叫臭知识分子?我看你是&#39;四人帮&#39;残渣余孽,都到现在了还使用文革语言,我要说你是臭当兵的你干么?"
  周晓白立刻做出反应:"郑桐,你说谁呢?我也是当兵的……"
  张海洋听不下去了:"哎哟,我说哥们儿,姐们儿,咱们不是在商量钟跃民的事吗,怎么自己干起来了,咱们说正事行不行?,我认为咱们现在凑钱不太现实,得想点儿别的办法,比如,咱们能不能想法抓住锤子那个骗子。"
  郑桐说:"这可是你们公安局的事,我们能抓得着?"
  周晓白这才想起张海洋的警察身份:"对了,我才想起来,你是警察,跃民不是关在公安局的看守所吗?你明天带我们看看他去,我给他送点儿吃的……"
  张海洋苦笑道:"跃民的案子是检察院办的,跟我们公安局没关系,是属于代押的,再说了,也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我现在能做的,是利用一切眼线关系寻找锤子,从这个人的生活方式分析,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特别是有了钱以后,他肯定要光顾高档消费场所和娱乐场所,要是能抓住他,跃民的事情要好办一些。"
  郑桐问:"那个宁伟怎么样了?"
  张海洋说:"还在满街找锤子,我见了他一次,他一声不吭,这家伙是个性格内向的人,认死理,不是能听人劝的人,我担心他要惹事,想找他谈谈,可是好几天都找不到他。"
  秦岭和李楚良是在一次音乐会结束时认识的。秦岭那时还在黄河歌舞团当独唱演员,她离婚还不到一年,已经被团长张玉喜骚扰得快要发疯了。她的处境团里很多人都知道,不过大家认为,当领导的总该有些特权,况且一个漂亮的女演员也该有棵大树靠着,都是文艺圈子里的人,有些绯闻是正常的。
  李楚良的祖籍是陕北绥德,他的父亲李义德早年投身西北军冯玉祥部,1949年以国民党国防部中将参议的身份随撤离大陆的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后来因"孙立人案"受牵连,他辞去军职赴新加坡定居。到了李楚良大学毕业子承父业时,他的父亲已经是身家过亿的东南亚富商了,毕业于哈佛商学院的李楚良博士,顺理成章地经营起庞大的家族企业。
  五年前李楚良回大陆考察投资项目,考察的第一站就是西安,他被邀请参加了一个当地政府主办的音乐会,这个音乐会是专门为回来考察投资的陕西籍海外华人举办的,目的是为了招商引资,因此这场音乐会充满了乡土风情,除了几段秦腔清唱外,整场演出几乎都是陕北民歌。那天秦岭演唱的是那首著名的《蓝花花》,她唱得很投入,第一段还没唱完,李楚良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是他父亲最喜欢的歌,他是从小听这首民歌长大的,他记得父亲去世前在医院的病床上还在听这首歌,每次都听得老泪纵横,那种浓浓的,化不开的乡情使老人至死都对黄土地魂牵梦萦……
  李楚良虽然出生在海外,但他家族中的那种对黄土地的思念之情对他影响至深,秦岭的歌声着实打动了他,他擦着眼泪关照随行人员去买鲜花,当时的西安城鲜花还属于奢侈品,他手下人跑遍大半个西安城,在音乐会结束之前才花高价买来了一批鲜花,制成了一个两米高的巨大花篮,李楚良亲自带人将花篮送到了后台。此举惊动了后台所有的演员,他们都没见过这个场面,连秦岭都被震惊了,她从艺时间不短了,还从来没有人给她献过花,这巨大的花篮超出了她的想象,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李楚良出手的阔绰,而是感到他对民歌艺术的尊重和理解。当李楚良问秦岭能否赏光一起吃饭时,秦岭本想拒绝,但她看到李楚良眼泪汪汪期盼的样子,在这一瞬间,秦岭竟被深深地感动了,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是秦岭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接下来的两个月,两人的关系急转而下,为此李楚良把公司的一切事务都抛在脑后,他被秦岭迷住了,他发誓将不惜一切代价得到秦岭,如果秦岭不答应,他决不离开西安。
  在秦岭的眼中,李楚良也的确是个很优秀的男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谈吐都显出一种儒雅的风度,他是西方上流社会教育的典型产物,对音乐和艺术有着极高的鉴赏力,也很会享受生活,对美食、服装、游历和各种上流社会运动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实践,此外,他还是个成功的商人,这种男人简直无可挑剔。象李楚良这种集多种优势于一身的男人,是很难不使女人动心的,秦岭当然也不例外,因为象李楚良这样的男人,好比多种优势集于一身的优良品种,你很难把其中一点从他身上分离出来,若是这样,他就不是李楚良了,是智慧、品味、阅历和财富共同造就了李楚良,而俗人只会关注他的财富,因此秦岭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灵深处是否也有某种对财富的渴望。
  总之,秦岭毅然走出了这一步,她成了李楚良的情人。李楚良是个有家室的人,他没有向秦岭隐瞒,只是向她征求意见,而秦岭对婚姻也并无要求,她不是个传统型的女人,喜欢自由的生活,如果李楚良执意要和她结婚,她也许倒要考虑考虑,她愿意和李楚良保持情人状态多年来,秦岭对自己身边复杂的人事关系和生存状态早已感到厌恶,她无法摆脱那些权势者人为的控制,她的命运总是操纵在别人手里,就凭这一点,她也要反抗一下,那些想控制她的人,无非是靠着掌握档案关系和人事制度的权力,如果你把这些东西统统抛弃的话,这些权力对她也就失了作用。秦岭干脆辞了职,回到了北京。
  在生活中秦岭向来主张顺其自然,李楚良曾开玩笑地问她∶"我不在你身边时,你还会有其它的情人吗?"
  秦岭回答∶"我不敢保证没有,这取决于我的运气,如果我遇到一个很出色的男人,我想我不会拒绝的。"
  李楚良自信地说∶"那我对你可以放心了,因为我相信你对男人的鉴赏力,比我更出色的男人也可能有,但你未必能遇见。"
  秦岭更正道∶"阿良,你在这点上不够聪明,一个人的魅力不是靠所有优点的累积,就象参加高考,以几门课的总分达到录取线,这种方法可能适合考试,但决不适合感情的取舍,一旦涉及到感情,很多事就说不清楚了。"
  其实秦岭在和李楚良进行这番对话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和钟跃民重逢,钟跃民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回忆,当年她认识钟跃民时,他只是一个活跃的,充满青春气息的大男孩,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秦岭自己也闹不懂,当钟跃民又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尽管岁月流逝,可当年那种感觉却依然如故,那天音乐会结束后,她和钟跃民坐在咖啡厅里,那时她还没有和钟跃民重温旧梦的打算,奇怪的是,当钟跃民和她相对而坐时,秦岭竟感到一种雄性的气息迎面扑来,使她感到一阵慌乱,一阵窒息,一股久违的激情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使她难以自抑。那个当年的大男孩,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伟岸的男人,浑身散发着男性的魅力,他的思维和动作都同样的敏捷,秦岭在他的脸上读出了沉静如水的自信,杀伐决断的霸气,秦岭后来才明白,只有在血与火的战场上淬过火的男人,才能造就出这种气质。钟跃民这个家伙还是这么坏,他明明知道秦岭已经彻底解除了防线,还要装模做样地要她闭上眼睛,找一找当年的感觉,其实秦岭早就打定了主意,那天晚上钟跃民无论想要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这样的男人她绝不想放过,哪怕只有一夜她也情愿,这时李楚良在她心中已经化做了一个符号,当秦岭在床上抚摸钟跃民时,连那个符号都不存在了。
  李楚良对秦岭不忠的表现感到很伤心,那天晚上他和钟跃民打了一个暂短照面,在他看来,这个男人似乎很粗野,他实在不明白秦岭为什么会爱上这种男人。李楚良是个商人,他在处理一切事务的时候是很重视契约精神的,他为了得到秦岭,已经花了很大的代价,秦岭现在所享受的豪华生活都是他给的,他和秦岭之间的关系,前提当然是感情,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契约关系,秦岭无论如何不应该违约。
  秦岭是个聪明女人,从她和钟跃民重逢那天起,她就明白,这一天迟早要来,但她不在乎,她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随时准备搬出这座小楼,她甚至已经和几家音像出版社联系好,准备再出几张唱片挣些钱维持生活,秦岭认为,顺其自然的生活方式最适合自己,她愿意享受这种豪华的生活,但如果有一天生活要求她放弃这些,她同样也会顺其自然,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很多,她一样可以生活得不错。既然李楚良是个商人,愿意用商业思维去处理事务,那就谈谈,她同样也可以用商人的思维来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
  秦岭和李楚良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在谈话之前他们已经商量好,双方谁也不许说伤人的话,即使分手也应该心平气和。
  李楚良很伤心地说:"小岭啊,这些年我待你不算薄吧?给你买了房子车子,都是最好的,你该知道,我心里只有你,没有第二个女人,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秦岭平静地回答:"阿良,我承认你对我好,但是你不想想,你对我好的目的是什么,是搞慈善,还是搞扶贫?都不是,你的目的是得到我,我也把自己给了你,坦率地说,这是一种交换,咱们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你并没有吃亏。"
  李楚良说:"你要这么说,当然也可以,平心而论,我一直认为你很有经营商业方面的才能,因为你的头脑很冷静,我欣赏你的直率,同时我也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正因为喜欢你,才愿意花大价钱,只要物有所值。但我希望你真正属于我,而决不允许别的男人染指,做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好比我买了一辆卡迪拉克汽车,它的价格不菲,我买它是为了自己使用,可有一天我发现它成了公车,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它,这样对我就不公平了。"
  秦岭笑了:"阿良,你是个好商人,在商务谈判方面确有独到之处,你的比喻很有意思,我很希望自己能变成你的卡迪拉克,可你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你的汽车总要有个牌照登记手续吧,那上面写谁的名字呢?"
  "当然是写我的名字,因为是我花钱买的。"
  "这就对了,你的汽车应该用你的名字登记,但你的妻子呢?是否也应该用某种合法的形式固定下来呢?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妻子好象不是我,而是一个居住在新加坡的女人,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和你是有契约的,她有责任遵守契约,如果她和别的男人相好,那应该视为违约,至于我,我不记得咱们有这方面的契约。"
  李楚良想了想也笑了:"小岭啊,我说你是个好商人嘛,你说得有道理,使我无话可说,好吧,我想提个建议,咱们能否重新签个合同,我和新加坡的妻子离婚,然后买断你这辆卡迪拉克,请告诉我,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买断的意思是……"
  "一旦你成为我妻子,就要遵守契约,这是唯一的条件,你可以开价。"
  话一旦说到这个份上,就有些伤感情了,其实这种商务谈判式的交谈,都是双方情绪化的表现,在彬彬有礼的交谈中,话中暗藏机锋。
  秦岭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再这么谈下去,双方受伤害的程度会更重,秦岭不想再进行这种谈话了,她站了起来∶"阿良,我得承认,我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刚才我和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请你不要当真,你为一个女人花了很多钱,这个女人当然应该忠实于你,毕竟这是个男权的社会,而男权社会的道德准则大部分是为了约束女人的。譬如你,一个成功的商人,可以有妻子为你生儿育女,还可以有情人点缀你的生活,你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你的情人忠实于你,是什么理由使你这么理直气壮呢?其实说开了,那不过是因为你为这个情人花了钱,就是这么简单,除此之外,你的任何指责都不过是借口。可我不明白,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你何必要搞得这样复杂?你看,我处理问题就比较简单,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只想麻烦你最后一次,能帮我叫辆出租车吗?"
  李楚良没到想秦岭已经决意离开他,他刚才说的不过是气话,目的无非是希望秦岭能忠实于自己,他不想失去这个女人,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竟然把商务活动的原则应用于感情方面的谈话,把自己平时极力掩盖的商人面目,突然暴露在秦岭面前,这实在是愚蠢之极。
  李楚良抢上一步,堵住客厅的门,他的精神完全垮了,他哀求道∶"小岭,你听我说,我刚才说的完全是气话,请你原谅我,我爱你,不想失去你,现在我一切都听你的,如果你同意,我马上回去办离婚手续,请你做我的妻子,好吗?"他说着竟流下了眼泪。
  秦岭的心又软了,她给李楚良擦去眼泪,温柔地抱住他,神色黯然地说:"阿良,你容我想想,好吗?毕竟,走出这一步是需要勇气的。"
  周晓白匆匆走进"红玫瑰"咖啡厅,她从没来过这里,这么豪华的消费场所可不是军人能消费得起的。
  一个扎着玫瑰红领结的服务生迎面向她鞠躬道:"请问,您是周小姐吗?"
  "是的,我找一位姓秦的小姐。"
  "请随我来。"
  服务生引周晓白穿过大厅,来到一张靠窗子的桌前。
  穿着雍容华贵的秦岭站起来和周晓白握手:"周小姐,请坐,原谅我的冒昧,把你约来,实在是不得已的事,请不要介意。"
  周晓白微笑着:"别客气,秦小姐,我也是久仰你的芳名了。我感到奇怪的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的?"
  "这很简单,钟跃民常和我说起你,也说起过你在哪个军队医院工作,我一查就清楚了。"
  周晓白凝视着秦岭喃喃道:"你果然漂亮。难怪跃民当年被你迷住。"
  秦岭笑道:"你也不差嘛,漂亮的女医生可并不多见。"
  "秦小姐,你真会说话,好吧,咱们说正事,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秦岭直截了当地问:"钟跃民究竟出了什么事?请你详细告诉我。"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得比我详细呢。"
  "那天夜里,钟跃民从我家走的时候,情绪很异样,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我给他公司打电话,才知道他出事了。"
  "哦,钟跃民常在夜里出入你的家吗?他可真有艳福……"
  秦岭正色道:"周小姐,这不是咱们今天要谈的,请你谈谈钟跃民的案子……"
  清晨,一缕阳光从铁窗射进监舍,离地面高约25米的窗户上安装着很密的铁栏,阳光被铁栏切割得支离破碎,这时,牢头儿迟宝强把枕头摆在室内唯一的一小块儿阳光里,他横着身子躺在那里享受着难得的日光浴,两个年轻的室友在为他做按摩,迟宝强闭着眼睛,舒服得直哼哼。钟跃民冷眼看着他,心里在纳闷,这个流氓的心理状态倒是很稳定,哪怕是在最糟糕的环境里,他也能因陋就简地创造出环境所能提供的最大享受,在某种意义上,有了这样的心理素质,坐牢也许就成了休养。钟跃民很怀疑这种人在外面是否享过福,闹不好是进了监狱以后才享起福来。他仔细观察这家伙,他的上身胸大肌和胳膊上的肌肉异常发达,但双腿却显得又细又瘦,通常这种情况,是因为少年时干过某种依赖上身动作的粗活儿造成的,从徒手格斗的角度看,这人的"下盘"实在不堪一击,以钟跃民的腿功,只需轻轻一脚就能踢断他的腿骨。他的皮肤黝黑粗糙,手指的关节粗大变形,赤裸的身体上伤痕累累,胸前纹着一个硕大的心形图案,两支带羽的箭交叉着穿透那颗心,心形图案的两侧还纹着两个直径五公分的字,"忠"和"孝"钟跃民看得笑了起来,这人已经坏得流油儿了,还讲什么忠孝,这不是扯淡么。
  走廊里传来用钥匙开锁的声音,迟宝强象兔子一样窜起来,迅速坐到墙角里,把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看来他也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监舍的铁门被打开,一个看守员把脑袋伸进来问:"哪个是钟跃民?"
  钟跃民答应着站起来。
  看守递过了一包东西:"这是你家里送来的东西,你清点好。"
  监舍的铁门关上了,钟跃民默默地清理物品,迟宝强走过来,蹲在一旁动手乱翻钟跃民的东西。
  钟跃民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迟宝强挑出两件衣服,连同香皂牙膏一同拿走,钟跃民眯缝起眼睛看着他,把拳头攥紧又松开了,此时他最担心的是怕自己控制不住,一下子废了迟宝强。
  钟跃民想,世界上怎么还有这种窝心的事?为了怕一个恶人受伤,只好委屈求全地受这个恶人的欺负,这叫***什么事?他强咽下这口气,靠着墙合上眼睛,他觉得这些人大概是坐牢时间长了,心理有些变态,虐待一下新来的人,心里能找到某种平衡,发泄完了也就算了
  钟跃民没有想到,这些人想的和他并不一样,他们不想让钟跃民过安稳日子,在他们看来,节目才刚刚开始,大伙正在兴头上,怎么能匆匆收场呢?他们很快就让钟跃民忍不下去了。
  这是钟跃民进看守所以后的第一顿牢饭,大家都规规矩矩坐成两排,等一个值日的服刑犯给大家分饭,每个人都分到两个窝头和一碗菜汤。
  轮到钟跃民时,分饭的人竟隔过了他,钟跃民奇怪地四处看看,发现几个年龄大的室友都只分到一个窝头,而迟宝强和几个喽罗的面前却摆满了窝头。
  钟跃民站起来和颜悦色地问道:"这里的规矩是不是还有绝食这一条?"
  迟宝强笑道:"你刚进来,肚子里油水大,怕你吃坏了肚子,你先扛几顿,这得慢慢适应。"
  钟跃民开始较真了:"没关系,我不怕吃坏肚子,我在外面吃过比这更差的东西,你能不能开恩赏我两个?"
  "不行,我得对你的身体负责,出门在外,身体最重要,真要吃坏了肚子,不是给政府添麻烦么?对不对,哥几个?"
  喽罗们七嘴八舌地起哄道:"就是,只要你身体好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哥们儿,你好好歇着,这点儿活儿不算什么,我们哥儿几个替你干了……"
  钟跃民终于火撞脑门了,他决定教训一下迟宝强,要让这小子长长记性,他脸色一变,冷冷地问道:"可我不明白,你们都凭什么这么从容地吃别人的饭?"
  迟宝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晃晃硕大的拳头:"就凭这个。"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谁的拳头硬谁就可以抢别人的饭?"
  "没错,是这道理,学着点儿吧,哥们儿。"
  钟跃民走过去一脚踢翻了迟宝强的碗:"那你先别吃了,咱们比比拳头,谁输了谁饿着。"
  迟宝强停止了咀嚼,诧异地盯了钟跃民一眼,站了起来:"嘿,这不是斗气儿么,身上又痒痒了是不是?"
  钟跃民向几个喽罗一指:"你们,一起来。"
  几个喽罗骂骂咧咧地要爬起来,被迟宝强制止。
  迟宝强脱下上衣,活动着手腕,把指关节按得叭叭直响:"小子,昨天我走了眼,没想到你还是个敢磕的主儿,咱们可说好了,要是见了血,在看守那儿可得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
  "我没问题,看你的了。"
  迟宝强凶狠地向钟跃民脸上打去,钟跃民低头躲过一拳,随即一个勾拳击中他的腹部,迟宝强疼得弯下腰,钟跃民站立不动,静静地等他恢复原状。
  迟宝强终于直起身子,挥舞拳头向钟跃民扑过来,钟跃民右腿闪电般飞起,脚尖踢中他的右下颚,这一脚力道非同小可,迟宝强四肢摊开飞出三米多远,身子狠狠地撞在水泥墙上又弹了回来。钟跃民静静地站在那里,等迟宝强爬起来。他只用了三成的力,还真怕把他踢伤了
  迟宝强艰难地爬起来,他吐出了一口血水,看样子他的牙床被踢烂了,右面颊肿胀起来,但他还不想服输,稍微定定神又一拳向钟跃民的脸部打来,钟跃民闪过拳头,左右开弓,随着两声脆响,迟宝强的脸上挨了两记沉重的耳光,他被打得一愣,还没醒过味儿来,脸上又挨了四个耳光……
  钟跃民象猫玩老鼠,不停地变幻着步法,两只手左右开弓,不停地扇迟宝强的耳光,无论他怎样护住脸部,钟跃民仍能准确地打中他的脸,转眼间,迟宝强两边的脸都肿涨起来,成了酱紫色,眼睛成了一条细缝。
  钟跃民觉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就容易出事了,他一脚踢中迟宝强的小腹,迟宝强捂着肚子栽倒在墙角,痛苦地翻滚着。
  钟跃民用手指着几个喽罗:"你们,一起来。"
  喽罗们惊恐地望着他,动也不敢动。
  钟跃民一把抓住一个喽罗的头发,用一记沉重的耳光把他打倒在迟宝强的身上。
  钟跃民正准备抓第二个,喽罗们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求饶:"大哥,我们服了……"
  钟跃民摇摇头说:"就这点儿胆量,还想欺负人,是谁把你们惯成这样?不行,都给我起来,排队站好。"
  喽罗们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排好队,钟跃民挨个赏了每人两记耳光,这两记耳光打得重了些,这些家伙被打得口鼻喷血,面颊呈酱紫色,他们被吓坏了,没想到挨耳光也能被打得这样重
  迟宝强挣扎着要爬起来,钟跃民又一脚踢中他的下颚,他栽倒在墙角不敢再动了。
  钟跃民指着迟宝强冷冷地说:"也该给你立立规矩了,三天之内,不许吃饭,不许说话,如有违反,我打掉你的门牙。"
  下午开饭时,每人都分到自己应得的一份,室友们开始狼吞虎咽吃起来,尤其是几个年龄大的室友,他们自从进来的那天起就一直被克扣着口粮,今天总算是吃到了自己的全部定额,因此显得迫不及待。钟跃民注意到,迟宝强也端起了碗,这让他感到很恼火,这小子分明是把他的命令当成了放屁,这还了得,看来还是欠揍。
  钟跃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端走了他的饭,迟宝强急了,站起来想抢回他的饭,钟跃民把一碗菜汤扣在他脸上,又左右开弓给了他四个耳光,迟宝强的鼻子又被打出了血,钟跃民又抬起膝盖猛撞在他的胃部,迟宝强脸色煞白地瘫软在地上,钟跃民把迟宝强的窝头随手分给几个年龄大的室友,他们低声道谢不已。
  钟跃民踢了迟宝强一脚说:"我再说一遍,三天之内,不许吃饭,不许说话,你违反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迟宝强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恶声说:"老子手里要是有把刀子,我他妈非挖出你的心不可。"
  钟跃民冷笑道:"我倒真希望你此刻有把刀子,那我就可以以正当防卫的理由拧断你的脖子,迟宝强,在我看来,你的颈椎比火柴棍也粗不了多少,咦,你怎么又说话了,我不是刚说完吗?"
  钟跃民一把拎起迟宝强,照他脸上又扇了四个耳光。
  迟宝强的嘴里,鼻子里又流出了鲜血,他闭着眼睛躺在墙角不吭声了。
  老白毛过来解劝道:"算了吧,大家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事就过去了吧?"
  钟跃民哼了一声:"没那么容易,这里的规矩不是他定的吗?好,就照他的规矩办,凭拳头吃饭,他要是能把我打了,我可以饿三天,没本事嘛,挨饿活该。"
  宁伟坐在"金马"夜总会吧台的高脚凳上喝啤酒,他的眼睛在不停地向四周巡视。
  宁伟卖掉了摩托车,顺便也把公司里的办公设备低价卖了,他再也不打算开什么公司了,就为了开这个狗屁公司,他连累钟跃民进了牢房,一想起这些,宁伟的眼睛就要冒火,他今后什么也不想干了,他把自己今后的命运和那个混蛋锤子连在了一起,不找到锤子决不罢休,这个骗子一定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一个打扮得很妖艳的女孩子坐在他身旁,挑逗地看着他,宁伟无动于衷地继续喝啤酒。小姐用胳膊肘碰碰宁伟:"哥,能给我买杯酒吗?"
  宁伟点点头。
  女孩子立刻对调酒师说:"来杯XO"
  宁伟把啤酒杯重重地放在吧台上:"给她啤酒。"
  女孩子撒娇地说:"哥,我不喝啤酒,我要喝XO"
  宁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要饭吃还挑嘴?不喝就算了。"
  女孩子小声说:"小气鬼……"
  "去你妈的,滚……"
  女孩子恨恨地离去。
  宁伟一口喝干啤酒,穿过一个走廊,走进舞厅。
  舞厅里灯光昏暗,各种颜色的激光束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在震耳欲聋的迪斯科舞曲中,人们在疯狂地扭来扭去,宁伟在狂舞的人群中寻找着。
  黑暗中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个人凑在他耳边问道:"哥们儿,要粉儿么?"
  宁伟摇摇头。
  "那要妞儿么?"
  宁伟摇摇头。
  "那你找什么?"
  宁伟烦了,他张嘴骂道:"找你妈呢。"他走出舞厅,走过两侧都是包房的长长走廊,一阵嘈杂声传来,前面一间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女人哭叫着迎面跑来,后面追着几个面目凶恶的汉子。
  那女人一头撞在宁伟身上,宁伟连忙扶住她,那女人鼻青脸肿的,他认出这正是刚才在酒吧和自己搭过话的那个女孩儿,她也认出了宁伟,她无助地躲在宁伟身后:"哥,救救我。"
  几条恶汉骂骂咧咧地要抓住女孩儿,她躲闪着,拚命抓着宁伟的衣服。
  宁伟拦住恶汉:"怎么回事?"
  恶汉诧异道:"怎么着,你是这妞儿的保镖?"
  "什么保镖?我谁也不认识。"
  "那你就他妈给我靠边儿点儿。"
  宁伟好言道:"不过……你们这一群人打一个女的,总不是件露脸的事吧?"
  "嘿,还真碰上个叫板的?你知道我是谁。"
  宁伟笑道:"我管你是谁。"
  恶汉扭头对几个同伙说:"你们看见没有?我说这妞儿不简单嘛,还真有给她撑腰的,把酒瓶给我。"
  恶汉接过同伙递过的酒瓶对宁伟骂道:"怎么着,你丫是不是活腻了?"
  宁伟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招我烦。"
  恶汉一把抓住宁伟的衣领,另一只手高举酒瓶:"打你丫的。"
  宁伟大怒:"打啊,不打你是孙子。"
  恶汉猛地抡起酒瓶砸在宁伟头上,酒瓶被砸得粉碎……宁伟用手掸掸头发,抖落头上的碎玻璃渣,他的头部毫发无损,宁伟平静地说:"打完啦?那该我了……"他一拳将恶汉打出两米远,恶汉仰面摔倒。
  恶汉的几个同伙纷纷扑上来,宁伟飞起一脚踢中一个家伙的裆部,那家伙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裆部痛苦地在地毯上打起滚来。另一个家伙一时收不住脚,已经冲到了宁伟的面前,宁伟把头一甩,他的额头猛撞在那人的鼻梁上,那人的鼻梁骨被撞碎,鲜血喷了他一身……
  剩下的两个家伙被吓坏了,他们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了,宁伟整整衣服,扭头就走。
  那女孩儿在走廊尽头追上宁伟说:"哥,谢谢你。"
  宁伟烦躁地说:"滚开。"
  "哥,我不走,你想骂就骂吧,反正我也是让人骂惯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烦人呀,你跟着我干什么?"
  "因为你是好人,这儿的好人不多。"
  宁伟走出夜总会大门,女孩儿紧紧地跟着。
  宁伟回头看看:"你还跟着?想挣钱别找我,我没钱。"
  女孩儿小声说:"我不要你的钱。"
  "不要钱?那我还怕你有病呢。"
  女孩儿说:"那我请你吃饭行不行?"
  宁伟停住脚和气地说:"谢谢,我不饿,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怎样都行。"
  "你他妈别老跟着我行不行?我烦。"
  "那你一个人呆着不是更烦吗?我陪你说说话就不烦了。"
  "嘿,你这人怎么跟猪皮鳔似的,粘上就甩不掉了?小姐,我告诉你,我不是见义勇为的好汉,也没想帮你,你犯不上领我的情,今天的事是因为我本来正心烦,那帮混蛋把我招得更烦了,不打他们一顿我今天就睡不着觉,你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你不是这里的常客,刚才在酒吧里我注意你半天了,你象在找什么人,是不是?也许我还能帮你忙呢。"
  宁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上下打量着女孩儿:"你常出入这种场所?"
  "当然了,歌厅、舞厅,酒吧、夜总会,你随便提哪家,我都熟,再说,我还有一群姐妹呢"
  宁伟一拍脑门,喜形于色说:"嗨,我怎么早没想到这儿,对不起,小姐,我请你吃饭吧。"
  女孩儿坚决地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请你。"
  "不行、不行,哪有让女的掏钱的道理?我来。对了,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珊珊。"
  秦岭总算是从周晓白的嘴里得知了钟跃民的事情,她没有感到惊讶,这个不安份的男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会感到惊讶的,这才是钟跃民的生活,他不是最不喜欢过平庸的日子吗,他这辈子讨过饭,打过仗,当过营长,还卖过煎饼,可就是没有体验过坐牢的滋味,这不是正好吗?
  秦岭沉思道:"你的意思是,五十万元就能救钟跃民,是这样吗?"
  周晓白说:"按法律规定,挪用公款要超过一定时间才能构成罪名,跃民挪用这笔款时间还不长,另外,跃民个人没有从中获取好处,况且宁伟的公司是集体所有制,只要追回这笔款项,事情就可以定为单位间的资金拆借。"
  "五十万元,这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呢。"
  "可不是,我们都快急疯了,到处去借,连十万都凑不齐,差得远呢。"
  秦岭紧锁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我来想想办法。"
  周晓白兴奋地探过身子:"你有办法?这太好了,秦岭,你可得救救钟跃民,不然他一辈子就完了,更何况,你和他的关系……"她望着秦岭住了嘴。
  秦岭说:"没关系,你说下去,他和我是情人关系,说起来让你笑话,我们第一次的时候,还是在陕北农村的一个草垛里,钟跃民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想问句不该问的话,如果跃民出来了,你会和他结婚吗?"
  "不会。"
  "为什么?"
  "周小姐,你问得太多了。"
  "对不起。"
  秦岭在招呼服务生结帐。
  周晓白站起来戴上军帽说:"秦小姐,我今天很高兴。"
  "哦,就因为我答应救钟跃民?"
  "这还不该高兴么?朋友们都想帮他,可实在是能力有限,你要是能帮上他,那就太好了。"
  "周小姐,你对钟跃民倒是一往情深呀?"
  "人在危难中,就算是朋友,也该拉一把,更何况……我还爱过他。"
  秦岭淡淡地说:"钟跃民的确是个不俗的男人,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气质,若是发挥得当,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没把他忘记的原因,周小姐,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这种男人,你要离他远点儿。"
  "为什么?你不是也和他……很亲密吗?"
  "可我从来没打算嫁给他呀?这就是和你的区别,因此我受伤害的程度要小得多,我可以做他的情人,不要他为我负任何责任,你能做到吗?这是个游戏人生的家伙,生活对于他来说,是只有过程而没有目的,他在品尝各种人生的滋味,连坐监狱都可能成为他人生的资本,我估计,此时他在里面快活得很呢,这种体验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
  周晓白不好意思地承认:"你的想法很奇特,我承认,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我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愉快。"
  秦岭付完帐也站了起来:"所以,当年就是没有我的出现,你们的结局也不会太好,因为你们根本没有共同之处,咱们走吧,我开车送你。"
  在停车场上,秦岭就象个大姐姐一样替周晓白打开车门,还伸出手亲热地摸摸她的脑袋。
  周晓白钻进汽车后问道:"秦岭,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
  秦岭面带微笑看着她:"这倒不是,你挺单纯的,将门之女,从小得到宠爱太多了。"
  "你这是客气的说法,我能听出来,这就是傻。"
  秦岭发动车子说:"要说傻,咱俩都够傻的,钟跃民这个混蛋正在尽情品尝生活的各种滋味,倒是咱们俩在为他担心,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让他在里面多呆些日子,省得他出来后埋怨"
  看守所里又开饭了,分饭时大家的眼睛都看着迟宝强,他半合着眼,对放在眼前的窝头菜汤似乎无动于衷,大家开始吃饭。
  迟宝强突然抓起一个窝头拚命往嘴里塞,噎得他直翻白眼,室友们都吃惊地停止了进食,呆呆地望着他,屋子里很静。
  钟跃民站起来,一脚踢掉迟宝强手里的窝头,一把拎起他,左右开弓又是四个耳光,迟宝强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我操,姓钟的,没他妈这么欺负人的,我都两天没吃饭了,你打也打了,仇也报了,还有完没完?"
  迟宝强边哭边把头往墙壁上猛撞。吓得老白毛拚命抱住他。
  钟跃民冷酷地说:"别管他,让他撞,迟宝强,你要是不撞出脑浆来,都不算条汉子。"
  迟宝强呜咽着:"我实在受不了了,你打死我得了……"
  钟跃民笑道:"打死你多没意思,还是自己尝尝挨饿的滋味,也省得以后欺负别人,这规矩是你自已定的,要破也得自己破,你说吧,怎么办?"
  迟宝强低声说:"我……我认栽啦。"
  老白毛也劝道:"老钟,得饶人处且饶人,迟宝强也认错了,这事算了吧。"
  钟跃民哼了一声∶"就这两下子也敢当流氓?将来出去好好练练再说,别净给流氓丢脸,迟宝强,你可以吃饭了。"
  老白毛把饭端给迟宝强,他艰难地吞咽着食物,时时揉着青紫色的腮帮,眼睛里流出成串屈辱的泪水。
  珊珊不是北京人,她来自四川的一个小县城,在京城已经混了好几年了,她不知道自己算是从事哪行的,她有时在酒吧里陪客人喝酒或跳舞,还兼职做些白粉和摇头丸之类的小买卖。有几个二手毒贩子负责给她供货,她再卖给一些临时来了毒瘾的客人,挣点儿差价。珊珊做生意的经营范围很广,只要有钱挣,她什么都可以卖,包括她的身体。干这行的女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趁年轻多挣些钱,没人打算一辈子卖淫,只要攒够了钱,就回家乡开个小买卖,从良嫁人,那时谁会知道你都干过些什么?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声称自己是最贞洁的圣女。
  宁伟是个真正的实用主义者,他平时最看不起妓女,但他突然想到,这些混迹于风月场所的女人们也许能帮他找到锤子,这时他马上换了一副嫖客的面孔,殷勤地把珊珊带到一个饭馆请她吃饭。
  宁伟一边点菜一边假惺惺地问道:"珊珊,刚才那些人为什么打你?"
  珊珊懒洋洋地说:"他们是卖白粉的,我有时也帮他们推销一些,自己挣个差价,今天是结帐的日子,我应该把向他们赊的白粉钱给他们,可我昨天让人家骗了,连一分钱也没有了,没钱给他们,就只好挨打了。"
  "你也让人骗了?"
  "可不是,昨天我在迪厅碰见一个男的,长得挺帅的,我们一起蹦迪,聊得还不错,后来我们就开了房间,再后来我就迷迷乎乎地睡着了,等我醒了一看,这人没了,我的手包也没了,一分钱也没给我剩下,让人白玩了一把,还倒贴了钱,真倒霉。"
  "你大概中了人家的圈套,他可能是给你下了麻醉剂。"
  "只好认倒霉了,哥,咱俩搭伙吧。"
  "咱们怎么搭伙,我也跟着卖?"
  珊珊不满地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呀,谁让你跟着卖了?你当我的保镖,有人要是不给钱或是欺负我,你就揍他们。"
  "噢,我负责打人,那你呢?你负责什么?"
  "我负责挣钱呀,挣了钱三七分账,怎么样?我七你三。"
  宁伟笑道:"凭什么我只拿三成?"
  "我出力多呀,你又不可能天天打人?我可是天天陪人睡觉呀,再说了,没生意的时候,我还可以免费陪你过夜,你并不吃亏嘛。"
  宁伟正色道:"合伙的事以后再说,我先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要帮我找到他,我免费给你当保镖。"
  珊珊喜上眉梢:"那太好了,有你这么个保镖,我可放心了,看你打架那几下子,真够专业的,你是不是在少林寺当过和尚?"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我和你说正事呢,我要你帮我找个人。"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这是钟跃民最后一次被提审,检察员魏平和女书记员坐在审讯席上,魏平没有象往常那样例行公事地打开卷宗,而是颇带善意地对钟跃民露出微笑。
  钟跃民仔细看看魏平,疑惑地问∶"二位有什么高兴事,是不是打算放我了?"
  魏平说∶"你想什么呢?一下子就给国家造成五十万元的损失,你自己算算该判多少年?"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我犯得上去想么,这又不是我该考虑的事,顺便问一句,我的案子是不是快开庭了?如果这不是什么保密的事,你就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为今后的服刑生活做些准备。"
  魏平饶有兴味地问∶"你打算做些什么准备呢?"
  "找个适合于我干的活儿呗,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前几天看守所的管教员还问我有什么特长,我说我会做煎饼,他说这个特长&#39;圈儿&#39;里恐怕用不上,你还会什么?我说实在不行我就去看守监狱的武警部队当个教练吧,给他们带带新兵,教教射击和擒拿技术,这也算发挥点儿余热……"
  魏平和女书记员都笑了起来∶"钟跃民,你可真能侃,你把武警部队看成什么了,从&#39;圈儿&#39;里找教练?"
  "这你就不懂了吧,当年刘伯承元帅组建南京军事学院,不是还从国民党俘虏中选教官呢,那些战犯都能当教官,我不过是挪用了点儿公款,罪过总比战犯要轻吧,我怎么不能当教官?"
  魏平扔过一盒"三五"牌香烟:"钟跃民,你当教官的事儿以后再说,先抽烟吧。"
  钟跃民点燃一支烟不满地问:"今天找我有事吗?你们审理案子也太慢了,就这点儿事,该判几年就判几年,要是不够判刑,就快点儿把我放了。"
  魏平说:"噢,这会儿着急了,早干吗去了?你要是不挪用公款,我还用不着认识你呢,你还当你的经理,求见一下钟经理还得通过女秘书预约,现在,就由不得你了。"
  "行啊,你就慢慢办案吧,反正国家发工资,旱涝保收,你就是十年办成一个案子也照样拿工资,我等得起,反正要是判刑,这会儿也折抵刑期吧?"
  魏平打开卷宗,拿出一些文件说:"钟跃民,告诉你,你的案子有转机了,有人匿名汇来一笔五十万元的款子,汇款单上只写明是替你补上那笔被骗的钱,没有留下名字,你好好想想,这有可能是谁干的?"
  钟跃民吃了一惊:"有这事?真见鬼了。"
  魏平说:"只要没给国家财产造成损失,对你的处理会轻得多。"
  "既然没给国家造成损失,我是不是就没事了?"
  "钟跃民,我看你是个法盲,这笔钱虽然补上了,但并不能说明你没有犯挪用公款的罪,犯了罪就要受处罚,这是两码事,现在你要仔细想想,这笔钱有可能是谁汇来的?"
  "我也想不出是谁。"
  魏平合上卷宗说:"那好,你可以回去了,你还要耐心等一段时间,我们会尽快结案的。"
  看守所监房的铁门打开了,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粗壮大汉被关进来,这个人面目狰狞,眼睛里闪着凶光,阴沉沉地环视着所有人。
  迟宝强的目光和那汉子的目光相撞,他吃了一惊:"你是……熊瞎子?"
  熊瞎子狞笑着:"老迟,山不转水转,咱哥俩儿又见面啦,我可想死你了。"
  迟宝强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口气强硬地说:"熊瞎子,真巧啊,听说你找我找了两年了,这回不是找着啦,有事吗?"
  熊瞎子紧紧盯着迟宝强说:"哦,没什么大事,只是有点儿小账要清清,咱哥俩儿的事该有个了断吧?"
  "你想怎么样?"
  熊瞎子问:"老迟,这次进来能判几年?"
  "事儿不大,顶多三年吧。"
  黑熊瞎子笑起来,那张脸显得很恐怖:"我是不打算出去喽,四条人命,够枪毙四回吧?"
  迟宝强幸灾乐祸地笑了:"恭喜你了,熊瞎子,你挺能干呀,不过你放心,不会枪毙你四次,一颗子弹就够啦。"
  熊瞎子大笑起来:"说得是呀,干掉四个人,是一颗子弹,再多干掉一两个,不也是一颗子弹么?"
  迟宝强一怔,随即又强硬地说:"熊瞎子,我可不是被吓大的,我迟宝强这辈子见得多了,明说吧,当年你手下那个兄弟的腿是我打断的,你敢怎么样?"
  "老迟,别激动,俗话说,有屁股不愁挨板子,咱俩既然分到一个号里,就有的是时间,对不对?"
  钟跃民听着两人斗嘴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注视着熊瞎子戴着手铐的双手,这双手呈黑紫色,指节粗大,手背上全是黑色的茧皮。
  钟跃民的心里一动,他凭这双手看出这人的功夫很厉害,象是练过铁砂掌,三个迟宝强也不是他的对手。
  钟跃民幸灾乐祸地想,这下有热闹看了。
  京郊怀柔县有个银龙渡假村,这里环山临水,景色很优美,渡假村宾馆的设施也很豪华,附近还有高尔夫球场和温泉,是个供有钱人享乐的地方。
  锤子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在他有限的经历中,能享福的日子实在不多,早年拣破烂的生涯就不必说了,就算是改革开放以后,这类出身低层,没受什么教育的人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实惠。这类人的素质太差,即使偶尔挣到一些钱,也马上就被挥霍一空。可想而知,一个没享过福的人面对五光十色的商业社会,往往会不择手段,急不可耐地去追求财富,那些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和高档消费场所无时不刻地向他们呈现出各种诱惑。锤子就是这样的人,他对一切享受都抱有极大的兴趣,他需要的是能直接作用于感官的享受。
  锤子认为自己是最能享受生活的人,他从来不干华而不实的事,他喜欢实惠的感官享受,比如吃喝,玩女人,赌博之类的活动,这才是真正的享受。多年来锤子一直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倒腾外汇那是不得已的时候才干,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行骗上,他认为骗子这行风险最小,就算受害者最后找到了你,他又能怎么样,他可以上法庭去告,锤子才不怕这个,反正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如果受害人愿意,他那个破家连带老妈都可以抵给受害人,再说了,他一旦骗到了钱,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人来找么,你上哪儿去找?在锤子的行骗生涯中,宁伟这五十万元是最大的一笔款,也是最容易得手的一次,他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使宁伟这傻大兵相信了他,锤子坚持认为,这笔钱是老天爷特地给他送来的,那天早晨他出门之前,左眼皮就跳个没完,结果一出门就碰上了宁伟,这笔钱难道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至于宁伟这个老同学被骗以后会怎么样,锤子认为这不关他的事,也犯不上去想,宁伟这些年当兵都当傻了,这次被骗对他是个教训,锤子的思维很奇特,他甚至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从另一个角度对宁伟提出了善意的警告,社会这么复杂,他以后应该多长点儿心眼儿才是。
  渡假村旁是一个幽静的湖泊,湖边的沙滩上支着几顶遮阳伞,锤子穿着浴衣躺在沙滩椅上,他身旁躺着几个戴着墨镜的男女。
  一个穿游泳衣的女人走上岸,锤子殷勤地递上浴巾。
  那女人是锤子花钱包下的,事先说好包两个月,每月报酬一万元,一个月来,锤子不得不承认,这小婊子还是挺敬业的,每天在床上都能把锤子折腾得晕乎乎的,不愧是专业级的。
  那女人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大哥,你今天手气不错,赢了这么多,可不能一毛不拔呀。"
  锤子伸出手摸着她裸露的大腿:"没问题,今天所有的费用我买单。"
  他身旁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问道:"锤子,你丫最近是不是犯什么案子啦?来无踪去无影的,上次说好了你买单,哥几个还挺高兴,等结帐的时候,你丫连影儿都没有了,有你这么办事儿的吗?"
  "有这事儿么,我怎么不记得,哥几个,你们说句良心话,我锤子是这抠抠缩缩的人吗?咱是什么出身?满清贵族,我爷爷的爷爷是什么官儿你知道吗?说出来吓死你,那官衔叫什么来着?挺绕口的,这么说吧,就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副部长,那会儿我们家在京城的大宅院就七八处,花起银子象流水,光姨太太就十几房。"
  络腮胡子嘲笑道:"那你丫肯定是哪房姨太太的后代,闹不好还是你家祖上从八大胡同买来的。"
  锤子不爱听了:"去你妈的,我们家有家谱,正宗的嫡系,哥们儿是生不逢时啊,要倒退几十年,我锤子马褂儿一穿,瓜皮帽儿一戴,左手提个鸟笼子,右胳膊上架只鹰,到戏园子瞅哪个角儿顺眼,掏出银票一撒……"一只手搭在锤子的肩膀上,锤子抬头望去,宁伟正站在他身旁。
  锤子一惊:"哎哟,这是谁呀?有日子没见啦,来来来,坐下,哥们儿,不瞒你说,昨儿个我做梦还梦见你呢。"
  宁伟冷笑道:"锤子,日子过得不错嘛,我找你可费了劲儿啦。"
  锤子满脸堆笑:"宁伟啊,人生在世,不就图个高兴吗?咱哥俩儿好不容易见个面,今天得好好叙叙旧,一会儿咱们去桑拿蒸蒸,晚上我发你个妞儿,咱可说好了啊,今天的一切费用算我的,谁跟我抢我跟谁急。"
  宁伟笑笑说:"锤子,咱们先把账结了,等结完账由我作东,怎么样?"
  锤子一脸惊讶地问:"什么账呀?"
  "你还有必要装傻么,那五十万的账总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哟,宁伟,我怎么听不懂呀,什么五十万,你是不是记错啦?"
  宁伟咬着牙说:"锤子,我看出来了,你是想赖账,可我今天抓住你了,耍无赖总不是办法吧?"
  锤子做出一副无赖嘴脸:"宁伟,我听明白了,你是说我欠你五十万,那好,有欠条么?拿出来看看,这么说吧,只要有欠条,我立马给钱,要是没有,就说明你想敲诈我,我这个人脾气好,不会说什么,可我这几个哥们儿脾气不太好,他们的脾气一上来,我都劝不住。"
  宁伟向四周看看锤子的几个同伙,那几个人正虎视耽耽地盯着宁伟,那个络腮胡子眼里露出了凶光,嘴里不耐烦地骂道∶"孙子,你丫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滚蛋,找抽呢是不是?"
  宁伟从衣兜里掏出几个带剌的钢指环分别套在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上,他张开手掌冲着阳光欣赏了一下,然后扭过头来和颜悦色地说:"锤子,你了解我,我这个人嘴拙,要是动嘴,我还真说不过你,咱们简单点儿说吧,我今天找你,没想让你还钱,我知道,就冲你过的这种日子,那五十万可经不住花,恐怕早打了水漂儿,可你知道吗?一个人干了坏事,是要受到惩罚的,我只想和你商量一下,你是愿意还钱呢?还是愿意后半生落个残废?你自己挑吧。"
  锤子站了起来嘴硬地说:"宁伟,你要这么说,我可就顾不上老同学的面子了,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那五十万是怎么回事,就是这话,你看着办吧,你要是想找不自在,咱们谁残废还难说呢。"
  宁伟身形未动,左臂闪电般地划出一道弧线,一个上勾拳击中锤子的鼻子,"啪!"地一声爆响,钢指环的杀伤力惊人,拳落处皮开肉绽,指环上的钢刺在一瞬间将锤子的脸变成了烂柿子,锤子只觉得自己的脸在猝不及防中被一柄十八磅铁锤迎面击中,整个世界在眼前爆炸了,视野里一片漆黑,繁星万朵纷纷飘落……宁伟不动手则罢,一旦动起手来就是连续动作,决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狠狠地一脚踢中锤子裆下的睾丸,锤子象触了电一样两眼翻白,捂住裆部痛苦地弯下腰,宁伟毫不迟疑地又是一脚,踢中他的脸,锤子仰面飞出三米远,跌倒在沙滩上。
  锤子的几个同伙扑上来,把宁伟围在中间,宁伟灵活地闪过对方的攻击,频频出击,凶狠地将几个同伙一一打倒,那几个同伙被打得血流满面,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宁伟又一把拎起锤子,向他的软肋处连连猛击,锤子发出了一阵惨叫,宁伟一脚踢中他的膝盖,锤子捂着腿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宁伟咬着牙向躺在地上的锤子一脚一脚地狠踢着。
  锤子发出的惨叫声惊动了附近巡逻的保安员,几个手持警棍的保安员扑向宁伟,想合力制服他,却没想到被宁伟轻易地夺过了警棍,他凶狠地用警棍将几个保安员打倒,然后转身继续用警棍不紧不慢地猛击锤子的双腿,锤子的腿骨在警棍的重击下被砸得粉碎……
  吃了亏的保安员们自知不是对手,他们谁也不敢动手了,只是不远不近地围住现场,一个被打得满脸是血的保安员用电话报了警。
  十分钟以后,锤子已经变成一堆悄无声息的烂肉,宁伟仍然在不紧不慢地踢着。
  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呼啸而来,几个警察跳出警车,纷纷掏枪向前冲去……
  就在宁伟被捕的那天晚上,被关在看守所里的钟跃民也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事后钟跃民承认,本来他只想看看热闹,谁知自己却被稀里糊涂地卷进去了。
  那天睡觉前,迟宝强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别看迟宝强当着熊瞎子的面嘴硬,其实他心里早就哆嗦了。这个熊瞎子可不是一般的罪犯,他是东三省有名的惯匪,此人自幼和高人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后来入了黑道,干下了不少大案子,东北的警方曾数次抓捕他,却都被他逃脱了。两年前,熊瞎子带着手下一个兄弟流窜到北京,他本来是想到北京踩踩道,看准机会抢劫个银行,没想到他那个兄弟嫖娼时不给钱,和迟宝强发生了冲突。迟宝强在北京的黑道上不算重量级人物,他只是纠集一群马仔欺行霸市,收些保护费,他地盘里的娼妓当然也归他管,那些娼妓都和他定了口头协议,迟宝强负责向她们提供保护,她们每月交纳一定的费用。那天熊瞎子的兄弟就撞到了迟宝强的手里,那家伙在东北横惯了,嫖娼向来不给钱,也没人敢向他要,就这样,他几乎忘了嫖娼还有付款这回事儿,到了京城也这么横,当妓女向他要钱时,他随手赏了妓女两个耳光,打得那个妓女脸蛋乌紫,一个月不能接客,这就显得太过份了,迟宝强当然不能不管。他带着一群弟兄把那家伙绑到郊外,用镐把将他的腿骨砸成了三截,然后又意犹未尽地把那家伙扔进了运河,差点儿淹死。就这样,他和熊瞎子结了仇,有一次熊瞎子和迟宝强狭路相逢,迟宝强自知难逃一死,他急中生智举起了提包,声称提包里装着炸药,熊瞎子若是不让路就同归于尽。熊瞎子当时不明底细,没敢轻举妄动,迟宝强算是逃过一劫。两年来,熊瞎子和迟宝强玩开了捉迷藏,一时谁也奈何不得谁,没想到事情就这么巧,这一对仇人竟被关在一个监号里。
  那天夜里钟跃民在想心事睡不着觉,而监号内的室友们都已入睡,他本能地感到熊瞎子也并没有睡着,因为他的翻身很有规律,这引起了钟跃民的警觉,他装做已睡熟的样子,暗暗观察着熊瞎子,他发现熊瞎子的眼睛睁开一道缝,他翻了个身,眼睛在观察监室内的情况,当他确定大家都睡着以后,便把手放进嘴里,轻轻掏出一颗假牙,钟跃民看见不锈钢齿桥上的环状钢丝,才明白他的打算,于是心里暗暗称赞,这家伙的脑子倒是真好使。
  熊瞎子将钢丝弯成九十度,插进手铐的钥匙孔里,轻轻地转动着……钟跃民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声,手铐被打开了,熊瞎子慢慢爬起来,用手拎着脚镣的铁链,竟没有一点儿声响。
  熊瞎子走到迟宝强身边,猛地骑在他身上,双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迟宝强在睡梦中被惊醒,他拚命挣扎着,企图摆脱出熊瞎子的双手。熊瞎子狞笑着,死死掐住他的脖子,迟宝强无声地挣扎着,眼睛渐渐向上翻,挣扎渐渐减弱。
  钟跃民本来想看看热闹,他希望双方打个头破血流才过瘾,可他马上就发现情况不对,迟宝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再有个几十秒钟,他就被掐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钟跃民顾不上多想,他窜起来扑向熊瞎子,使出擒拿手法想制服他,熊瞎子不得不松开双手,和钟跃民翻滚在一起,他似乎对近身肉搏很在行,猛地用额头撞击钟跃民的鼻子,钟跃民被撞得血流满面,他咬着牙挥拳猛击熊瞎子的软肋,熊瞎子双腿将钟跃民蹬出去仰面跌倒,这一脚的力道非同小可,钟跃民凭经验就能判断出,自己的肋骨可能被踢断了两根……熊瞎子一招得手,马上毫不留情地压在钟跃民身上,伸出双指直插钟跃民的双眼,钟跃民曲肘扫中熊瞎子的下颚,熊瞎子被打翻,钟跃民顺势翻了上来,狠狠用拳头猛击他的脸部,两人又厮打翻滚在一起……
  老白毛等人拚命拍打监舍的铁门大声呼救。
  几个看守员冲进来,制住了熊瞎子,他发出了一声长长嗥叫,拚命挣扎着,看守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了出去。
  满脸是血的钟跃民用毛巾捂住鼻子,他感到右肋一阵巨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钟跃民觉得很窝囊,他在战场上都没受过伤,没想在监狱里被踢断了肋骨。
  刚刚缓过气来的迟宝强一下子跪在钟跃民面前大哭道:"钟哥,谢救命之恩,我迟宝强对不起你……"
  钟跃民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骂道:"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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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43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二十章

  检察官魏平带着钟跃民从看守所的大铁门里出来,魏平在值班室的门口与哨兵办理释放手续钟跃民仰头向天空望去,空中的太阳亮得刺眼,四周景物在晃动,他感到一种晕眩,连忙用手捂住眼睛。
  魏平办好手续走出值班室,他发现钟跃民有些站立不稳,连忙关切地扶住他:"钟跃民,你没事吧?"
  "有些头晕。"
  魏平说:"刚从里面出来都这样,很快就会适应的。"
  钟跃民懵懵忡忡地问:"我的案子就算完了?"
  "是啊,从现在起,你自由了,我不是已经告诉你结论了吗?"
  "我没注意听,你再说一遍吧。"
  魏平不满地说:"你这人什么毛病,心不在焉的?好,我再说一遍,经过调查取证,你的挪用公款罪可以成立,但考虑到你的认罪态度和积极退赔的行动,更重要的是在押期间有重大立功表现,救了一条人命。所以检察机关对你做出免于起诉的决定,你听明白了吗?"
  钟跃民倒较起真来:"你说我在案发后积极退赔,这不符合事实,我没有退赔,谁汇的款我不知道。"
  魏平火了:"听你那意思,是想否定检察机关的结论,好象我们放你放错了,你是不是挺留恋号里?要不这么得了,我再把你送回去。"
  钟跃民想了想说:"要是你能做主把熊瞎子那小子和我关在一个号,我就愿意回去,他弄断我两根肋骨总不能就这么完了,到我伤好了,还想和他交交手,我得弄断他四根肋骨。"
  魏平说∶"算了吧,你也没吃亏,把人家的鼻梁骨都打碎了,下巴也脱臼了,为抢救这小子花的医疗费比你的还多,医生说,碎骨伤及了他的运动神经,要不是抢救及时,那小子就完了,钟跃民,你出手也真够黑的。"
  钟跃民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亏∶"我要是没救迟宝强那小子,是不是也一样免于起诉?那这场架算是白打了,重大立功表现也该给点奖金什么的。"
  魏平笑道:"你做梦去吧,要不是立功,你这件事至少判个一两年,还奖金呢?别净想这美事儿。"
  钟跃民说:"那我回家了。"
  魏平主动提出:"我开车送你吧?"
  "算了,你那身制服再把我爸吓着。"
  魏平掏出了记事本说:"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吧?以后交个朋友。"
  钟跃民写下电话号码,开玩笑道:"以后我再犯了什么案子就不怕了,咱检察院有人呀。"
  魏平说:"再犯案子,我照抓不误,不过……在你没犯案之前,我还是愿意和你交个朋友,平心而论,你小子倒不招我讨厌。"
  宁伟这次的祸可惹大了,才短短几分钟时间,锤子在他的手里就没了人形,要不是警察来得快,锤子很可能就被弄死了,据警察说,当他们把锤子和两个同伙送进医院急诊室抢救时,那个值班的实习医生都吓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重的伤,锤子的肋骨被打折了七根,脾脏破裂,两条腿多处粉碎性骨折,眼睛的视网膜脱落,视力已经消失,只有光感,内脏也多处受伤出血,这类伤员就算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今后也只能在轮椅上苟延残喘地度过后半生锤子两个同伙的伤比他稍微轻点儿,但也会落下严重残疾。还有当时上前制止宁伟的四个保安员,他们也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最窝囊的是,他们四个手持警棍的大汉,竟在一瞬间被赤手空拳的宁伟打倒,警棍倒成了宁伟的凶器,锤子的两条腿就是被警棍猛击致残的。
  宁伟被捕后,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他表现得很合作,曾多次向警方表示,他对那四个受伤的保安员表示抱歉。至于对锤子及其同伙造成的伤害,宁伟表示很满意,他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他的目的就是想让锤子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不然他还会去行骗。宁伟对于自己即将面临的重刑毫不在乎,他表示愿意接受法庭审判。
  宁伟的案子很简单,用不着太多的调查取证,这是场光天化日之下的伤害案,人证物证俱在,甚至连请律师都显得多余,宁伟在看守所里向法官表示对请律师没兴趣,他的家人似乎也请不起律师,于是法庭决定为他指定律师。当时钟跃民还在看守所里没出来,和宁伟比较亲近的人只有张海洋了,张海洋没有犹豫,自己花钱请了律师,他希望律师的辩护能减轻对宁伟的判决,能少判一年是一年,宁伟曾经是他的战友,还当过他的徒弟,张海洋不能不管。
  法庭开庭那天,钟跃民和张海洋很早就赶去旁听,宁伟被法警押进法庭,坐进被告席时,还回头向坐在旁听席上的钟跃民和张海洋点头示意。
  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宁伟的律师为他做了辩护,理由有两点,第一,宁伟的犯罪事出有因,他是在被骗后忍无可忍才采取的行动。第二,他在预审期间认罪态度较好。律师希望法庭能考虑到宁伟曾在部队立过功,对他予与从轻处罚。
  公诉人对律师所做的辩护没有反驳,可能是认为没有反驳的必要,宁伟的案子事实很清楚,按照《刑法》的条款判就是了。
  法庭的审判长在经过合议厅商议后开始宣读判决书:"……被告人宁伟为索取债务,造成重伤致残三人,轻伤四人的严重后果,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条之规定,被告人宁伟重伤害罪名成立,现判处被告人宁伟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被告席上的宁伟无动于衷地仰头望着天花板。
  旁听席上有个女孩子突然哭了起来,钟跃民和张海洋惊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孩子是谁,和宁伟是什么关系?这个念头在他们脑海里闪了一下。
  宁伟被戴上手铐押上囚车,钟跃民和张海洋匆匆从审判厅里追出来。
  钟跃民喊道:"宁伟……"
  宁伟抬起头望着他:"大哥,我对不起你,害得你吃了官司,不过,我总算是报了仇。"
  钟跃民说:"宁伟,你听我一句,在监狱里千万别再惹事,争取早点出来,我们会去看你。"
  张海洋也喊道:"宁伟,你要保重啊,战友们都会去看你,你母亲那里请放心,我们会替你照顾的。"
  囚车里的宁伟不吭声了,只是向他们投出诀别的目光……
  秦岭和周晓白又在"红玫瑰"咖啡厅里见了一面,两个女人轻轻地握握手,然后相对而坐,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似乎都想从对方的脸上解读出她们共同关心的那个男人的信息。
  秦岭终于打破了沉默:"周小姐,你见到钟跃民了?他还好吗?"
  周晓白回答:"见到了,他精神还可以,可是……你为什么不见见他呢?要不是你的帮助,他恐怕不会这么快就出来,还有,你为什么不让我对他说呢?我不明白。"
  秦岭淡淡地说:"我想,我和他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所以没必要再见了,况且,我也要走了"
  "你去哪儿?"
  "我已经办好去美国定居的手续,明天和我先生一起走,今天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周晓白惊讶地问:"你结婚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钟跃民,早知现在,你当初何必……"
  秦岭马上接过她的话:"你想说,你当初何必把钟跃民从我手里抢走?对不起,我当初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就算知道,这也不关我的事,跃民有选择女友的权利。"
  "你是说,他选择了你,可你并没有选择他?"
  "是的,我一直认为钟跃民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但他最适合做个情人,而不是丈夫,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能力建立家庭,一个没能力承担各种责任的男人最好不要谈婚姻,当然,他可以爱女人,这是他的权利。"
  "我明白了,是你先生支付了这五十万元,你帮了钟跃民,可你不觉得这是把自己给……"
  "给卖了,是吧?可你想错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先生都是个不错的男人,钟跃民的事,我并没有瞒他,他在得知我和钟跃民的关系后,仍然毫不犹豫地支付了这笔钱,从这点上看,他不是个心胸狭隘的男人,也使我对他刮目相看,如果说,以前我对他的感觉还有些模糊,或者是为了某种利益和他交往,但通过这件事,我倒真爱上了他,试想,这件事若换了钟跃民,他做得到吗?"
  周晓白表示赞同:"这倒是,很少有男人能这样大度。"
  "所以,对咱们女人来说,男人可真是本永远翻不完的书,这好比购买精品,优秀的男人各有品牌,钟跃民这种品牌,虽然也算得上是精品,可总有点儿设计上的欠缺。"
  周晓白点点头说:"你的比喻很有意思,这大概是两种文化的差异,不是个人问题。"
  秦岭微笑着说:"这个话题太大了,一时说不清楚,况且做为女人,我们也有自身的问题,怎么能过高地要求男人呢,你说对吗?"
  周晓白站起来伸出手:"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下次回国一定要和我联系。"
  秦岭握住她的手:"谢谢,咱们建立个热线怎么样?就象间谍那样单线联系,因为我还有点儿好奇心,钟跃民现在正处于他一生中的低谷,我倒真想看看,这家伙下一步要玩些什么新花样。"
  "好吧,我会随时向你通报他的情况,秦岭,你真的不想在出国之前见他一面吗?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别留下什么遗憾。"
  "晓白,我已经嫁人了,不象以前那样自由了,我先生是个不错的人,我不愿意让他伤心,况且他也为营救钟跃民出了力,就凭这一点,我也应该对得起他,你说对吗?"
  "说真的,秦岭,要是咱们能早些认识,我会和你做个好朋友的,要分手了,我们拥抱一下好吗?"
  "当然,晓白,我也很喜欢你,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希望常联系。"
  两个女人轻轻拥抱了一下,互相友好地拍拍后背。
  钟跃民从看守所里出来以后,一直在操心自己的工作问题,他从侧面了解了一下,自从他出事以后,正荣集团也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董事会成员做了调整,李援朝一派在内部争斗中失势,他不仅没能进入董事会,连总经理的职位也丢了,李援朝很轻松地辞了职,随即办了出国定居的手续去了美国。
  据一个圈内的朋友说,李援朝是个很善于操作的人,他早就开始为出国定居做准备了,这些年他不动声色地捞了不少钱,还把老婆孩子也送到了美国,据那个朋友估计,李援朝这次被排挤出董事会,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操作的结果,不然以李援朝的精明,决不至于败得这样惨在他辞职的当天晚上,有人看见他在一个贵族俱乐部里和几个朋友喝酒,他连开了两瓶XO,谈笑风生,兴奋异常,决不象个失败者。还有个驻美国大使馆武官处的朋友说,他在纽约的曼哈顿看见了李援朝,这家伙购置的豪宅至少值几百万美元,他每天开着一辆"劳斯莱斯"牌的汽车,去纽约帝国大厦自己的公司去上班,总之,这孙子算是牛到家了,和他现在的地位比,正荣集团算什么?比钟跃民当年的煎饼摊儿强不到哪儿去。
  据说钟跃民出事后,贸易部有两个女职员也立刻辞了职,一个是何眉,另一个就是高玥。李援朝还特意挽留过高玥,因为她是个很能干的业务员,但高玥执意要走,她辞职以后去向不明,公司里的人再没有见过她。
  钟跃民听父亲说高玥到他家去过几次,但她没说自己在做什么。他出狱以后也去高玥的住处找过她,但没有找到,这个女孩儿神秘地失踪了。
  钟跃民还真有些着急,以前他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在正荣集团时,他甚至觉得贸易部经理的职位都有些委屈了自己,以他的能力当个总经理也绰绰有余。而现在他却有些恐慌了,他发现自己这半辈子好象是白过了,到头来连个一技之长都没有,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养活自己的问题。
  袁军和郑桐来看望他,这两位老朋友也为他着急,他们的工作性质必然决定了他们的交际范围,袁军在总部的作战部门工作,既不管钱物,也没有人事调动方面的权力。郑桐乃一介寒儒,他所在的单位是研究社会科学的,不可能有什么经济效益,他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很紧,至今还住在筒子楼里。不过郑桐很有些文人式的天真,他也认识一些做生意的朋友,而且自认为在朋友那里很有面子,他觉得把钟跃民介绍到朋友的公司去工作,那是看得起他们,所以他对钟跃民的工作问题显得很胸有成竹。
  袁军不好意思地说:"跃民,这些年我和周晓白一直在部队工作,地方上的关系一点儿也没有,想帮也帮不上你,真对不起,你有我这么个朋友真没用。"
  钟跃民说:"你别这么说,怨我自己不争气,失业了,还得朋友们替我操心,是我对不起你们,唉,以前没工作心里还有底,那时复转办还管,现在我可真成了无业游民了。"
  郑桐大包大揽地说:"跃民,我倒认识几个开公司的朋友,不过都是些小老板,公司规模不大,我给你联系一下,他们肯定会给我面子。"
  钟跃民灰溜溜地说:"谢谢,现在我干什么都行,当个业务员,跑跑供销之类的我都愿意干,三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再要我爸养活我?"
  钟跃民以为自己的要求不高,给人家公司当个跑腿儿的业务员他就知足了,以前自己是大公司经理,多少也做过些大生意,现在屈尊成了跑腿儿的,按理说这种活儿不该太难找。谁知他想错了,就象俗话说的那样,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找工作太难了,难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郑桐给他介绍的第一家公司是做化工生意的,公司很小,在一家招待所租了一间房子做办公室,钟跃民一进门心里就有数了,他在正荣集团时没少受这类小公司老板的纠缠,这些小老板既没资金又没路子,却一心一意地想做大生意发大财。他们租一间房子做办公室,公章合同章都随身带着,他们只能买空卖空做无本生意,一年也未必能做成一桩生意,只会四处拉关系搞批文,偶尔搞到一份倒了好几手的批文就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郑桐的朋友姓张,名片上的头衔是总经理,他很客气地请钟跃民坐下,还殷勤地给钟跃民倒了一杯水,谈话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钟跃民很客气地回答了张总所有的问题。张总站起来伸出了手:"好吧,这件事容我考虑一下,你先回去等等,有了结果我会通知郑桐,就这样吧。"
  这位张总办事倒是挺利索,他在钟跃民刚走出办公室时就答复了郑桐。而郑桐却没好意思马上通知钟跃民,他一直拖到了晚上才给钟跃民打了电话。
  郑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跃民,那张老板给我打了电话,说得挺客气,说你是个人物,思维很敏捷,条理也清楚,谈吐不俗……"
  钟跃民喜道:"他同意我做业务员了?"
  "跃民,你别着急,他说……他那里是个小庙,装不下你这尊大神,你的本事在他之上,你迟早会发达起来。"
  钟跃民泄气地说:"噢,明白了,说了半天是没戏,绕这么大弯子干吗?明说就行了呗,没关系,我这个人倒霉惯了,在这方面有承受力。"
  郑桐安慰道:"其实,他那个屁大的公司还真不值当去,算了,跃民,我再帮你联系。"
  钟跃民说:"不过,我觉得奇怪,今天我和那个张经理谈得不错呀?怎么连个业务员的工作也不给?"
  "实话说吧,就是因为你太精明,让他觉得你非池中之物,所以他觉得缺少安全感,怕这个公司经理的位子被你取而代之,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他会要吗?"
  "嗨,现在有谁能赏我碗饭吃就感激不尽了,哪还有这份歪心思,得,我以后注意就是。"
  "对呀,装傻谁不会?咱以后就往大智若愚的路子上走。"
  后来的事实证明,装傻也不行,这种火候不太好掌握,关键在于你是上门求人家,那些老板们很容易把你当成穷途末路的乞讨者。钟跃民去第二家公司面试时,他吸取了第一次求职的教训,极力装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对方问什么他答什么,人家不问他决不开口,那位老板问他是否熟悉主管进出口贸易的一些机关,有没有什么关系?比如外贸部,外经委这类的机关。钟跃民老老实实回答不认识。那老板说,我们公司是做国际贸易的,要经常和海关打交道,象报关这类的业务你熟悉吗?钟跃民摇摇头说不熟悉。那位老板没有再问什么,也客气地说要考虑一下,请他回去等通知。
  钟跃民刚走进郑桐的家门,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郑桐养的一只八哥欢天喜地的叫了起来∶"你好!"
  钟跃民乐了∶"你好!这只八哥倒是伶牙利齿的,发音还挺准。"
  "你吃了么?"八哥叫道。
  "没吃,你管饭吗?"钟跃民逗着笼子里的八哥。
  "&#215;你妈……"八哥突然破口大骂。
  "&#215;你妈,这混蛋东西怎么骂人呀?"钟跃民大怒,不顾身份地和八哥对骂起来。
  "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跃民,你怎么跟只鸟儿一般见识?"郑桐息事宁人地解劝道。
  "肯定是***你教的,这八哥欠抽。"钟跃民愤愤道。
  "我可没教它,大概是它以前的主人教的,就因为它会骂人我才买的它,拿破仑说过,不会骂人的鸟儿不是只好鸟儿。"
  "拿破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他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
  "这是一码事,真理从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们应该宽容地对待一只鸟儿,谁还没点儿缺点,作为一只鸟儿,会骂人也至少说明了它的语言天赋,我还准备教它英语呢,只要它别太出圈儿,譬如喊反动口号什么的,别的都可以原谅,逮谁骂谁,爱谁谁啦。"
  "你哪儿弄这么只鸟儿来?"钟跃民问。
  "那天我去花鸟市场,刚进去就挨了骂,这八哥非常狡猾,它不会上来就骂人,先是和你客气一下,&#39;你好!&#39;然后是&#39;你吃了么?&#39;得,等你眉开眼笑准备和它聊聊了,第三句就是&#39;&#215;你妈!&#39;,有个老头儿挨了骂,差点儿把拐杖抡过去,我觉得这只八哥挺可怜的,其实它不过是想舒坦舒坦嘴,并不是真想把老头儿的妈怎么样,我赶紧拦住老头儿,掏钱把它买了下来,好家伙,回家的路上,它骂不绝口,遛遛儿地骂了我一路,回家又骂了蒋碧云和我儿子……"
  "你好!"八哥又叫了起来,看来它就会这三句话。
  "&#215;你妈……"钟跃民才不上它的当,提前骂了出来。
  郑桐猛地想起下午接到那老板的电话,钟跃民的事又黄了,他不满地质问道:"跃民,你怎么和人家谈的?"
  钟跃民说:"我装做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绝对给那个王老板一种老实人的印象,又怎么啦?"
  "完啦,你他妈演得太过火啦,王老板说,你那哥们儿有点儿弱智,问这也不会,问那也不懂,那你他妈。到这儿干吗来了,这儿又不是开粥棚救济穷人的地方?整个一傻B"
  钟跃民大怒:"我操!这还他妈让人活么?太精了不行,咱就傻点儿,傻不就能给人老实的感觉么,老实人不是谁都放心吗?闹了半天,傻也不行,还落个弱智,那你让我怎么办?"
  "这火候你得自己掌握,也不能走极端呀,别一精起来就老谋深算,一傻起来就流鼻涕……"
  钟跃民烦了:"去***,这事你别管了,工作没找着,倒惹了一肚子气,我自己想办法吧"
  郑桐自嘲道∶"古人说的有道理,&#39;百无一用是书生&#39;,以前我对这句话还不太服气,现在我是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当年插队的时候,我认为只有通过个人奋斗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奋斗了这么多年,只不过从农民变成了一介书生,还是属于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既无钱也无势,自己过得不怎么样,对朋友更是没用,想起来都灰溜溜的。"
  钟跃民笑道∶"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该有这种俗人的想法。"
  郑桐蹦了起来∶"我是俗人?我倒想听听我怎么个俗法儿。"
  "一介书生怎么了,无权无势就丢人了?你是不是很羡慕有权有势,你苦读多年难道是为了这些?"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我苦读多年总不至于是为了今天住筒子楼吧,这年头儿谁会拿知识分子当回事儿?我儿子的班主任把他班里学生的家长都做了分类,做官的属一类,有钱的属二类,知识分子、普通市民、工人、小职员属第三类,家访的重点都放在前两类,据说也上我家来过一次,在筒子楼里转晕了,差点儿转进了女厕所,这位班主任一怒之下回去了,从此再也不来了。你说,知识分子算不算弱势群体?"
  钟跃民最近看了不少书,正在思考一些问题,他早就想和郑桐探讨一下,今天晚上倒是个机会。
  "郑桐,你不觉得一个社会的大部分成员都趋同一种生活方式,这不太正常吗?比如所有的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设计了同样的路,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大学毕业后争取做官,当老板,当学者,最差也要混个白领阶层,就是没人打算做个普通劳动者。现在几乎人人鄙视蓝领劳动者,认为蓝领劳动者是无能的代名词,这太不正常了,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应该各有各的活法,不能趋同一种生活方式。"
  郑桐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表情也严肃起来∶"这倒也是,社会生活应该是多元化的,这种多元化应该具体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跃民,我承认自己在某些思考方面不如你,别的不说,你当年卖煎饼的举动就使我对你刮目相看,你在按照自己想法生活,这恐怕算得上是一种境界。"
  钟跃民说∶"我认为咱们的社会最需要的是创造力,并不在乎你读了多少年书,你的学历有多高。一个缺乏创造力的人哪怕读完了博士后也是个庸才,而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人可以把平庸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说白了,社会结构好比一张千层饼,每个人都呆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你当然可以往上一层努力一把,但需要创造力,不是人人都能玩的。要是没那个能力,你就该安心呆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还要很敬业地干好自己的活儿,因为不可能人人都翻到第一层去,那成什么啦?那是发面饼。"
  "得,你这一说哥们儿眼前豁然开朗,忽然觉得自己住筒子楼都太奢侈了,我该住到地窖里,因为我的确没搞出什么成果,要想在筒子楼里住踏实了,就得拿出点儿创造力来,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钟跃民属于哪层呢?你该睡在那千层饼的哪一层?"
  "不好意思,混了半辈子,身无一技之长,除了最底下那层,我哪层也贴不上,我也想明白了,与其到那些皮包公司给人家跑腿儿,还不如从最低层干起,我就照这路数找工作…
  …"
  正说着,蒋碧云带着孩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哟,我以为屋里着火了呢,连楼道里都是烟味儿,你们少抽点儿行不行……"
  钟跃民打算到火车站的货运场找个装卸工的活儿,他围着货运场转了两圈儿,一时还没找到负责招临时工的部门。他今天特地穿了一身旧军装当工作服,这种打扮走在街上显得很傻,有点儿象来京上访人员,如今的部队早换新式军服了,这种老式军装就象古董一样,该列入收藏品了。
  钟跃民正在货场上转悠,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还挺纳闷,怎么这种地方也能碰见熟人?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李奎勇正坐在出租车里向他招手。
  李奎勇是拉一个到货场提货的客人来这里的,客人下车以后,他无意中向货场里扫了一眼,就发现了钟跃民,因为他的打扮太招眼了,现在谁还穿这身破国防绿,如今连装卸工们都是清一色的迷彩工作装。李奎勇一开始还真把钟跃民当成上访者了,转念一想,上访的跑货运场干吗来了?是不是想偷东西,再一细看便大吃一惊,这不是钟跃民么,跑这儿干吗来了?
  钟跃民向李奎勇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还一绷劲儿,鼓起胸肌,做出健美运动员的造型∶"你瞧咱哥们儿这身块儿,天生就是干装卸的材料儿。"
  李奎勇听得辛酸,眼泪差点儿没流下来,钟跃民居然混到这个份上,在他眼里,钟跃民从来就不是个一般人物,过去打架时有多大"份儿",就不必说了,就说他从部队转业时也够牛的,侦察营长,战场上的功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后来又进了大公司,成天西服革履出没于各种社交场所。有一次李奎勇在国际俱乐部门口拉活儿,看见钟跃民挎着个妞儿从里面出来,那小妞儿长得真漂亮,李奎勇认为只有钟跃民才配泡这种妞儿。后来他听说钟跃民出事了,李奎勇并不感到奇怪,他见得多了,那些做大买卖的主儿,随时都有进局子的可能,今天这主儿还在"马克西姆"吃法式大餐,明天没准儿就到号儿里啃窝头去了。他没想到钟跃民这么快又出来了,而且准备来当装卸工了,这反差也忒大了点儿,简直让李奎勇难以接受。
  李奎勇一把揪住钟跃民∶"走,咱先找个饭馆边吃边谈……"
  钟跃民说∶"以后再说吧,我还得去找活儿呢。"
  李奎勇火了∶"找个屁活儿,你他妈出什么洋相?要是我今天没碰见你,你当"大茶壶"去我都不管,(注∶旧时代妓院中给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杂的男性,俗称大茶壶,社会地位极为低下,一旦干上这行,连子孙都抬不起头来。)可我碰见你了,就不能让你去扛大个儿,咱是不是哥们儿?我要是眼看着你混成这副惨相儿不管,我他妈成什么人了?"
  "奎勇,你这话就不对了,干什么不是为&#39;四化&#39;做贡献呀,我就喜欢扛大个儿……"
  "少他妈来这一套,跟我走,你走不走……"
  "哥们儿,你别拉拉扯扯的,不知道的以为咱们搞同性恋呢,好好好,我跟你走,你他妈把手松开……"
  李奎勇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打算和钟跃民换班开出租车,每人各开十二小时,人歇车不歇,唯一的风险就是钟跃民有可能碰见"管儿处"的巡查人员,这是出租车司机们对出租汽车管理处的简称按规定两人合开一辆车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因为钟跃民根本不具备出租汽车司机的资格。李奎勇认为,钟跃民不可能永远开出租车,这不是暂时干干吗?真让"管儿处"的人逮住再说,没有过不去的桥。
  钟跃民却不同意这样做,他不愿意影响李奎勇挣钱,谁都知道,出租车这行很辛苦,"车份儿"钱也交得多,每天拉满八个小时的活儿,才能挣够上交的"车份儿"钱,自己再想挣钱得在八小时以外挣,所以干这行的司机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是常事。钟跃民认为与其欠李奎勇这么大人情,不如还是当装卸工省心,闹好了再把工头儿的权夺了,自己混个工头儿干干。
  李奎勇都懒得和钟跃民争论,他了解钟跃民,这个人脑子里总能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现在又惦记上工头儿的位置了,下一步还不知道要干点儿什么。幸亏现在没有窑子了,不然钟跃民很有可能心血来潮跑到窑子里去当"大茶壶"李奎勇干脆地对钟跃民说∶"你少跟我这儿穷扯蛋,两条道儿你任挑一条,要么你老老实实开出租车,要么你现在就走,我没你这么个朋友。"钟跃民这才不吭声了。
  周晓白正坐在办公桌前翻看一些病历,钟跃民把门推开一条缝,探进头来用山东口音:"周大夫,俺是从山东来的,你给俺看看病。"
  周晓白没有抬头:"看病请去挂号处挂号。"
  "俺肚上长个瘤子,比脑袋还大,你看,象怀了娃一样。"周晓白恼怒地抬起头来:"我不是和你说了嘛……跃民,你真讨厌,哪儿学的一嘴山东腔?"
  钟跃民问:"周大夫,你约我来有什么事吗?"
  "看你说的,没事就不能约你来吗,这好象是你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来,对不对?"
  "晓白,你该不是找我来闲扯吧,我现在可是蓝领阶层,正忙着呢,有事儿就快说,要没事儿我可走了。"
  周晓白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你给我坐下,好象这世界上就你忙,别人都闲着似的,我找你有事。"
  "那你看看表,几点了?"
  "十一点半,怎么啦?"
  "怎么啦?该吃饭了,我饿了。"
  "哟,对不起,我给忘了,走吧,咱们出去找个饭馆,我请你吃饭。"
  "算了,就到你们医院的食堂吃得了,别费事。"
  "那也行,咱们边吃边说。"
  周晓白把钟跃民带到医院的食堂,这个军队医院的伙食办得不错,每人从门口取一个带格子的不锈钢盘子,然后在窗口排成队,由炊事员盛菜,这种份儿饭是三菜一汤,采用计账形式钟跃民早晨没吃早饭,这会儿早饿得两眼发花,他抄起一个盘子就冲到了窗口,当着很多排队人的面把盘子递进窗口,这种公然"加塞儿"的行为使医务人员们侧目而视,大家见他是周晓白带来的,谁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一个中年医生问周晓白∶"周大夫,这位是谁呀?"
  周晓白笑着回答∶"对不起,他是我的一个病人,脑子有点儿问题。"
  "精神病,该不会发疯打人吧?"
  "不会,他没有暴力倾向,临床表现只是对食物有特殊的兴趣。"
  等周晓白把自己那份儿工作餐端回来时,钟跃民已经吃完了,正盯着她手里的那份儿饭,周晓白索性把盘子递给他∶"我的天,你怎么饿成这样?我看你真该找个老婆管管了,你就放开吃吧,不够我再去拿。"
  钟跃民连吃了两份儿饭才住了嘴,他掏出了烟正要点火,却被周晓白制止∶"跃民,这儿不能抽烟,你不知道医院的规矩吗?"
  钟跃民不满地收起烟∶"事儿真多,现在我越来越看不上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还是在我们工人阶级群儿里自在。"
  "算了吧,刚当两天半出租司机,就自称起工人阶级了?连司机都是个黑司机,哪天让人家查出来看你怎么收场。"
  "晓白,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周晓白说:"跃民,你知道是谁替你交的五十万元?"
  "可能是秦岭吧?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秦岭有这个能力。"
  "你猜得不错,是她,你怎么好象无动于衷,难道不想问问她的情况?"
  "我想她和那个商人达成了某种协议,这钱是那个男人给的。"
  "天那,这都是你猜的?你可真神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当我发现秦岭过着一种很奢华的日子时,我就猜到了,一个女人,没什么能挣大钱的专业,就算会唱几句民歌,也不会有这么多钱,你没见过她住的别墅,恐怕没有一百万买不下来。"
  "你心里全明白,却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和她结婚,当时我觉得自己有能力使她过得好,在我和她结婚之前,她的私生活我无权过问,但秦岭拒绝了,她只愿意和我做情人,在我出事的前一天夜里,我碰巧见到了那个男人,尽管我有心理准备,可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是发了火,闹得很不愉快,后来我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嫉妒吧。"
  周晓白说:"秦岭已经去美国定居了,临行前她找过我,我们谈得不错,跃民,你想知道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吗?"
  "没兴趣,不过我从心里感激她,这五十万不是小数儿,看来那个男人终于如愿以偿了,本来,我想和他竞争一下,结果还是他赢了。"
  周晓白安慰道:"跃民,你别难过,秦岭有她的难处,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很有感情。"
  "没事儿,我早想明白了,就我现在这个样子,连工作都没有,根本无权有非份之想,不过,我欠秦岭的钱,我早晚会还的。"
  "我相信你的能力,从认识你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晓白,最近我在想,自己这前半辈子是白活了,对谁都没多大用处,还净给别人添麻烦,我得意的时候很少想着别人,可我倒霉的时候却有这么多朋友帮助我,这很让我惭愧,比如你,你对我好我心里明白,但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是那条被农夫暖过来的蛇……"
  "你别这么说,我从来没后悔认识你,你怎么能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呢?如果是这样,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爱你的朋友?你只不过比较另类而已,不愿意当个俗人,这也没什么,你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能理解你。说心里话,我倒不希望你改变自己,你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不然你就不是钟跃民了。"
  钟跃民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谢谢,晓白,谢谢你……"
  钟跃民把车停在一家夜总会的门前,这家夜总会很豪华,门前灯火辉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不断变幻着图案,明灭闪烁。很多拉夜活儿的出租司机都喜欢到这里等活儿,前些日子钟跃民从这里拉了一对男女,那男人上车就吩咐道∶"哥们儿,上三环,你就顺着路开吧,把后视镜挪开,别回头就行。"那天夜里钟跃民围着三环路足足开了五圈儿,后面那对男女哼哼叽叽折腾够了才下了车,那男人随手甩了五张一百元的钞票,把钟跃民乐得差点儿晕过去。这次他尝到了甜头,于是每天夜里都到这里转转,希望能再碰上这类活儿,他才不管那些男女们在后座上干什么,反正是别玩炸药包就行。
  开出租车这行倒是很开眼,尤其是夜里,什么新鲜事都能赶上,前两天有个看着挺清纯的小姐上了车,等到了目的地时,小姐却不打算付钱,她一撩裙子说了句∶"大哥,你随便摸吧"
  当时把钟跃民吓了一跳,他还真没看出来这居然是只"鸡",他陪着笑脸说∶"对不起小姐,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您还是付钱吧。"
  那位小姐摸了他脸一把笑道∶"干这事儿的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装什么蒜呀?这样吧,咱俩儿定个合同,以后你每天夜里来接我,我呢,对你免费。"
  钟跃民终于烦了∶"赶快掏钱,废什么话呀?"
  那位小姐扔下钱骂了一句∶"看你这抠劲儿,这辈子也就配当个臭开车的。"
  钟跃民若无其事地收起了钱,他才懒得和这些鸡斗嘴,只要她付钱,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一对男女从夜总会里出来,男人伸手在招唤出租车,钟跃民生怕别的司机和他抢活儿,猛踩油门冲过去停下,男人搂着女人上了车,钟跃民问:"您去哪儿?"
  男人说:"你先开车吧,去哪儿一会儿再说。"
  钟跃民大喜,心说又上来一对野鸳鸯,这下又有钱挣了。他把汽车开上了二环路,沿着中间的行车道以六十公里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开着,汽车开上了一座立交桥,从立交桥上望去,二环路两侧的市区灯火辉煌,鳞次栉比的高级饭店,写字楼,巨大的彩色浮法玻璃使装潢华丽的建筑物犹如水晶制成的模型。
  钟跃民望了一眼后视镜,突然一楞,后座上的男人正搂着女人在接吻,那女人竟是何眉,钟跃民见怪不怪地耸耸肩膀,随手点燃一支香烟。
  何眉小声对男人说了句什么,那男人立刻很不客气地喝斥道:"司机,请把烟掐了,小姐不喜欢烟味。"
  钟跃民低声说:"对不起。"他马上熄灭了烟。
  那男人的声音传来:"何小姐,今天我特意没带司机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何眉撒娇道:"你们男人那点儿心思谁不知道?即使是局级也免不了俗。"
  "嘘……小声点儿。"
  何眉嘲讽道:"你呀,活得真累,刚才我听你给老婆打电话,声音还挺温柔,问寒问暖的,我要是你老婆,没准也被你蒙住了,我真奇怪,你们男人撒起谎来怎么都是这样从容不迫?连谎言都是一样的,不是开会就是学习,我觉得好笑,即使是撒谎,也别这么千篇一律,应该有点儿创造性嘛。"
  "何小姐,你那张小嘴儿可真厉害,看问题总是这么一针见血,不过,你的看法并不全面,应该这样看,世上但凡有成就的男人,都是具有创造性的男人,而创造性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看是被女人激发出来的。譬如现在,我急切地需要你来激发一下我的创造力,怎么样,咱们去找个安静地方谈谈好吗?"
  何眉心领神会地笑道:"我好象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想开个房间,你太性急了,咱们今天是来谈合同的,好象没有别的内容吧?"
  "何小姐,合同目前只有一个,但想拿到这份合同的人却很多,我不得不进行某种权衡,如果你对这份合同志在必夺,那么就应该向我证明一下,凭什么这份合同该和你签,如果我认为你的理由得当,那明早就可以正式签约,何小姐,这毕竟是招标嘛。"
  "不愧是领导干部,说话滴水不漏,这些话甚至可以拿到会上去讲,没有人会从这些话里抓到什么把柄,不过,我却马上就听出了你的潜台词,好吧,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会向你证明,我应该是这次中标的唯一人选……"
  那男人吩咐道:"司机,去香格里拉。"
  钟跃民算计了一下,香格里拉饭店就在附近,下了立交桥再走两公里就到了,他算是白高兴一场,本来他打算上三环路多开几圈儿呢,谁知这位男士这么急不可耐地要去开房间,钟跃民的宰客计划显然要落空,他心里暗暗骂道,这孙子,你着什么急呀,有什么事儿难道不能在后座上做吗?钟跃民眼珠儿一转就来了主意:"先生,我建议你们去别的饭店,我刚才拉了一位客人,他就是从香格里拉出来的,说是已经客满了。"
  何眉一听他的声音马上警觉起来:"哟,这个司机的声音怎么有点儿耳熟,您贵姓?"
  钟跃民不动声色地说:"姓钟。"
  何眉惊讶地说:"钟跃民?"
  "不好意思,正是鄙人。"
  何眉笑了:"想不到钟经理也成了出租司机了,生活真是一场喜剧啊。"
  钟跃民笑笑:"何小姐还这么漂亮,公关能力真是无坚不摧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听您的隐私,请相信我的职业道德,你们说的话我根本没记住。"
  何眉冷笑道:"没关系,我对下人一贯是很宽容的,一个女人若是待人过于苛刻,就不太可爱了,是不是?"
  钟跃民表示赞同:"您真仁慈,简直象圣母。"
  何眉说:"真有意思,看来一个人的职业发生变化,性格也会跟着发生变化。"
  "要不怎么说呢,这叫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干什么都得进入角色。"
  "钟经理,干这行挣钱不多吧?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当然能,一会儿您多给我点儿小费就算帮忙了。"
  "这没问题,只要你的服务使我满意。"
  "我一定尽心尽力。"
  钟跃民把出租车停在一家豪华饭店的门前,这家饭店的客房部经理和他是熟人,曾向他许诺,每拉来一位客人住宿,钟跃民可以得到消费总额的百分之十的回扣,他刚才要是真把客人拉到香格里拉饭店,他找谁要回扣去?钟跃民敏捷地跳下车,抢在门卫拉车门之前打开车门,恭敬地扶何眉下了车。
  那个男人递过一张百元钞票:"不用找了。"
  "谢谢先生,您真慷慨。"
  那男人挽起何眉准备进门。
  钟跃民追过去:"何小姐请留步。"
  何眉停住脚步:"什么事?"
  "不好意思,您刚才答应给我小费,我想您可能是忘了,但这对我却很重要。"
  何眉无奈地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他。
  钟跃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说:"谢谢何小姐,祝您今晚心想事成,再见!"
  钟跃民跳上汽车开走了,何眉呆呆地望着远去的汽车发楞。
  男人轻轻搂住她:"何小姐,你怎么了?"
  何眉喃喃自语道:"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家伙还挺无赖的。"
  钟跃民按照地址找到一个临街的,尚未开张的饭馆门前,他疑惑地对了对手中的地址,没错,就是这里。一个小时以前,他接到了高玥的电话,这丫头怪得很,失踪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做任何解释,听口气好象昨天刚和钟跃民见过面似的。她只是让钟跃民记下这个地址,马上来一趟,她有重要事请钟跃民帮忙,钟跃民一听说高玥有事求自己,自然不好推托,他还记得高玥照顾父亲的事,觉得自己欠了这姑娘的人情,他放下电话,骑上自行车就匆匆赶来。
  高玥正站在人字梯上粉刷天花板,她一见到钟跃民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她既没有惊喜,也没有一句起码的寒喧,她用刷子指了指地板∶"跃民,把那个灰浆桶给我递上来。"
  钟跃民拎起灰桶递上去:"小高,出什么事了,这么火急火燎地约我来?"
  "当然有急事,不然敢劳你的大驾?我先把这点儿活儿干完,咱们一会儿再说。"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这好象是家要开张的饭馆吧?"
  "嗯,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吧,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你给我下来,简直不象话,这么长时间没见了,见面也不知道叫声哥,你有点儿礼貌没有,还反了你啦?给我下来!"
  高玥马上下了梯子,她用纸巾擦着手说:"哥,我现在有难处,你能帮我吗?"
  "只要不是借钱,别的忙我都可以帮,你说吧。"
  "钱倒不想借,我只想借你的脑子,你看,这是我刚盘下的饭馆,你知道,我干这行心里实在没把握,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干,咱们还当合伙人,好吗?"
  钟跃民马上表示没有兴趣:"小高,我现在没钱入股,你就免了吧。"
  高玥望着他说:"可你有能力呀,你的能力值一半的股份,你明白吗?"
  "小高,这是开饭馆,不是开救济站,你是不是想救济我?"
  "我救济你干吗?听说你出租车开得红红火火的,每天都盘算着怎么宰客,你还用救济?我只是想求你帮帮我,干吗说这么难听,你管不管吧?"
  "你想让我吃软饭?不行,我钟跃民还要脸呢。"钟跃民转身欲走。
  高玥固执地拦住他:"你敢走,怎么一点儿绅士风度没有,你还要一个女人怎么求你?"
  "小高,我知道你是想帮我,我心里领情,可帮人没这么帮法的,这等于我在占你的便宜呀。"
  "那好,算我雇用你好不好?你来当经理,我当老板,我这个老板听经理的。"
  "让我想想,好吗?"
  "哎呀,你想什么,咱们哪有想的时间?这里有多少活儿呀?我这几天都快累死了,咱们就算是说定了,现在该你干活儿了,我要休息几天,这儿交给你了,怎么干你说了算,我走了啊……"
  高玥走了,钟跃民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愣。
  张海洋穿着件背心站在训练厅的中央,刑警队的十几个男女刑警都在一对一的进行散打训练自从张海洋转业后被分配到刑警队,他就成了刑警队的散打教练,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当初公安局选中他,也是因为看中他指挥过侦察分队,有很多专业技能适合于刑警工作,象他这样在部队从事过十几年侦察专业的转业军官,是最受公安局欢迎的。
  刑警队的队员们大多数都是从警院、警校毕业的大中专生,只有魏虹等几个人是从警官大学毕业的本科生,队员们都很年轻,大多数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以张海洋的眼光看,他们在院校里学的一些专业技能都是些小儿科的玩艺,练格斗时花架子太多,拳脚上缺乏功力,尤其是腿功很差,能踢过胸就不错了,象转身后摆腿这类高难动作几乎没人能做,这样的功夫,对付一般的流氓小偷尚可,但要对付受过训练的人就差得太远了。
  张海洋正在指导队员们练习散打,正好钟跃民有事来找张海洋,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笑了起来,对张海洋挖苦道∶"他们是在练舞蹈吧?我怎么看着有点儿象文革时的忠字舞,你们是在排练什么节目吗?"
  张海洋没好气地说∶"什么忠字舞?我们排练《天鹅湖》呢。"
  钟跃民恶毒地嘲讽道∶"那我怎么没看见天鹅呢?倒象是进了烤鸭店……"
  张海洋骂道∶"你他妈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赶紧走,别招我烦。"
  魏虹穿着一身迷彩作训服走过来,她见过钟跃民,知道钟跃民和张海洋的关系,便笑着和钟跃民打招呼∶"钟哥,你来啦?"她转身递给张海洋一条毛巾∶"看你这一身汗,快擦擦。"
  钟跃民笑着问∶"小魏,在你们张队手下日子不好过吧?我看他成天绷着小脸儿,事儿妈似的,扛着鸡毛当令箭,这刚混上个处级,给我的感觉已经是局级的派头了,我都替他发愁,将来真到了局级怎么办?"
  魏虹看看张海洋笑道∶"钟哥,你们老战友开玩笑,我可不敢搭话,要是得罪了张队,他以后非给我穿小鞋不行,钟哥,你喝水吗?我给你倒水去。"
  张海洋用毛巾擦着汗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钟跃民严肃起来∶"我刚才接到宁伟大哥的电话,他母亲已经报病危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咱们帮助去料理一下吧。"
  张海洋立刻穿上警服∶"你怎么不早说?赶快走……"
  宁伟的母亲是夜里去世的,张海洋和钟跃民一直和宁伟的哥哥姐姐们守在床头,老人去世以后,他们帮助料理了后事,在遗体火化前,家属们排着队向遗体告别时,张海洋突然也哭了起来,钟跃民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既不劝解,也不吭声。他了解张海洋的心情,张海洋为宁伟的事一直感到内疚,他自从转业回来,一直忙于工作,很少和宁伟见面,对宁伟的家境根本不了解,如果他早知道,他会想办法动用自己所有的关系帮助宁伟。他始终认为,宁伟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与他没有主动帮助宁伟有很大关系,当年生死与共的战友,如今竟落得这样的下场,张海洋的心里感到很凄凉。
  钟跃民也在想宁伟,他喜欢宁伟,即使由于宁伟的过错使他受牵连入狱,他也并不恨宁伟。每当想起宁伟,钟跃民总是感到一阵迷惘,感到命运的无常,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象宁伟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俯首贴耳听凭命运的摆布的。很难想象,他会心静如水地度过十五年的铁窗生活,宁伟不是那种很在乎生命的人,但凡这种人都会在乎生命的存在状态。如果他打算选择另一种生存方式,凭他的身手,还是有些本钱的。钟跃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对付命运最好是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该发生的事必然要发生,该结束的事早晚会结束。
  钟跃民的预感到底应验了,宁伟在一个有着浓雾的夜里开始了行动,他用一条床单搓成了绳子,套住电网上的瓷珠爬上了高墙,用他事先藏好的电线接在电网线的两端,以保证电网线被绞断后能继续通电,然后他用偷来的钳子绞断了电网线,钻了出去。这招儿看似简单,其实决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把身子悬挂在四米多高的大墙上,冒着触电的危险接上引线,稍微做出些响动就会引来两侧岗楼上的火力,他成功了,他的成功借助于过人的胆量,极强的臂力和腹肌,还有行动计划的周密性和突然性。为了这次越狱行动,宁伟早就和一个当电工的犯人交上了朋友,他在收集电线的时候表现得极为谨慎,电线都是些不足四十公分长的线头,他把这些线头连接起来做成了两根五六米长的引线。至于电工钳则是傍晚收工时偷的,他知道,如果他今晚不行动,那么明天早晨电工就会发现电工钳被盗,监狱里就会展开一场大搜查,他藏的那些电线和绳子就全被搜出来,如果结局是这样,宁伟以后再想越狱可就难了。所以当他下手偷电工钳时,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今夜必须成功,不然他宁可丧命于哨兵的枪下。
  宁伟在这座监狱里服刑已经快一年了,他从入狱那天起就做好了越狱的准备,他连想都没想过自己会在这座监狱里服满十五年徒刑,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简直没有任何意义,若是那样,宁伟宁可死掉。为了越狱,他以极大的克制力忍受了很多欺侮,他所住的监室里有个称王称霸的犯人,有一次当众抡起拳头照他的脸上打了一拳,宁伟的鼻子被打得喷出血来,他默默地擦去了血,一声没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出手拧断那家伙的脖子。
  宁伟是一个星期以前收到大哥来信的,当他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他默默地在床上坐了一夜,没人知道他在这一夜中都想了些什么。别人只能推断,他以前之所以没有越狱,是因为他怕给母亲带来麻烦,当他母亲去世以后,对宁伟的所有约束都不复存在了。
  在距离监狱十几公里的一个小镇上,身穿囚服的宁伟从浓雾中走来,他藏在街道的阴影处,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小镇在沉睡,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暗的灯光。
  宁伟闪到一家百货商店门口,掏出一截铁丝插进钥匙孔,转动了几下,锁无声地打开了,他敏捷地闪进商店,随手关上了门。商店里的值班员正在值班室里蒙头大睡,宁伟溜进了服装柜台,仔细地挑选着衣服,他把几件衣服装进一个大提包里,拿起提包刚要走出柜台,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玩具柜台拿了一把玩具手枪装进了提包。
  小镇中央的街道两侧零零散散地停着几辆汽车,宁伟选择了一辆"夏利"牌汽车,他摸摸衣兜,发现刚才开锁的一截铁丝已经被随手扔掉,他曲肘向汽车驾驶室侧面的玻璃轻轻一撞,车窗玻璃发出一声闷响,玻璃面上立刻布满了密如蛛网的裂纹,但没有飞溅破碎开来,宁伟用手在碎玻璃上掏了一个洞,伸进手打开了车门。
  宁伟坐进驾驶室,将手伸到仪表盘下摸索着,他很快找到了点火开关的电线,重新接上线头,汽车发动起来,他挂上档猛踩油门,汽车飞快地驶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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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二十一章


  高玥和钟跃民的餐厅开张以来,生意还不错,餐厅的名字是钟跃民起的,因为经营的是鲁菜,以五岳之首泰山命名,叫泰岳餐厅。
  钟跃民身穿西服在营业厅里迎来送往地应酬着,营业厅里的大部分桌子都被客人坐满,服务小姐川流不息地给客人上菜。高玥坐在收费台前忙着收款。
  一辆"巡洋舰"牌越野吉普车停在餐厅的大门前,身穿警服的张海洋跳出车来,他几步窜进餐厅的大门。
  钟跃民眉开眼笑地迎过来:"嗬,张队长,感谢光临敝店,小店蓬壁生辉啊,来来来,这边坐,想吃点什么?我可告诉你,对你这种穿制服的人,本店一概提高收费标准,想白吃,门儿也没有,不然我就告你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伪警察。"
  "跃民,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有急事要和你谈。后面有地方吗?"
  钟跃民一愣:"去办公室谈吧。"他把张海洋带进餐厅的经理办公室。
  张海洋的脸色很不好:"跃民,我刚得到消息,宁伟从监狱里越狱了。"
  钟跃民无所谓地递过一支烟说:"这不奇怪,他早晚要跑,再说,他也有这个能力。"
  "嘿,钟跃民,你怎么无动于衷?他是咱们的战友,这么一越狱,宁伟这辈子算毁了,你就不着急?"
  "我觉得他不跑这辈子也已经毁了,十五年,等坐满刑期出来人都老了,这辈子也完了,所以,宁伟跑与不跑都是一样的,反正也毁了。"
  张海洋蹦了起来:"你说的叫什么话,你想过没有,宁伟越狱出来靠什么生活?他只能去犯罪,去危害社会,你想想吧,跃民,宁伟受过各种特殊训练,这种人一旦走上与社会为敌的道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考虑过没有?"
  钟跃民幸灾乐祸地说:"你这个警察是不是也怕了?他玩手枪的那手绝活儿可是你教的,宁伟要是危害社会,那你就是教唆犯。"
  "跃民,我他妈没心思和你开玩笑,我问你,如果你是宁伟,从监狱里跑出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宁伟,如果是我,我不会越狱,我会老老实实接受改造,重新做人,不就十五年么?咱就把牢底坐穿……"
  "你少来这套,要是你,你恐怕更得干出点儿惊天动地的事儿,所以我得向你借点儿思路,你告诉我,宁伟越狱后第一件事要干什么?"
  "他本来就是十五年重刑,要是被抓回去,肯定还要被加刑,加完刑再跑再加刑,这么折腾下去,早晚是死,宁伟不可能不知道后果,所以当他决定越狱时,就已经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打算与你们这些警察为敌了,我看他出来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先弄一支手枪,不过……你们警察总不是吃干饭的吧,你们再抓他就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说得容易,宁伟可不是一般的罪犯,凭我对他的了解,一旦枪到了他的手里,麻烦就大啦"
  钟跃民问:"他越狱后都有些什么线索?"
  "撬了一家商店,弄走了几件衣服,还偷了一辆夏利车,随后就没了线索。"
  钟跃民不再开玩笑了,他面色凝重地说:"下一步他有可能杀人,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杀手。"
  "跃民,我有个感觉,我和宁伟早晚有一天要刀兵相见,不是我倒在他枪口下,就是他倒在我枪口下。"
  "都是一口锅里吃过饭的战友啊,你下得了手向他开枪吗?宁伟他下得了手向你开枪吗?海洋,你怎么啦……"钟跃民震惊地望着他。
  张海洋已是泪流满面了,他用双手捂住脸痛苦地说∶"宁伟完了……"
  在"云峰"夜总会的豪华包房里,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珊珊斜躺在中年男人的怀里,那男人手执话筒正声嘶力竭地唱着流行歌曲,另一只手正在珊珊身上摸索着。
  宁伟被捕后,珊珊失去了保护,那些被宁伟痛打过的毒贩子立刻又嚣张起来,他们向珊珊指出两条路,供她选择,要么在她脸上划几刀,要么就陪他们每人睡一个星期。珊珊连想都没想就选择了后者。两害相权取其轻,陪这些混蛋睡睡不算什么,要是脸上被划了几刀就惨了,干这行的女人被毁了容就相当于商家被吊销了营业执照。
  在这行里干久了,珊珊早已习惯了这些游戏规则,对于男人,她早已经麻木了,她认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归为两类,无所谓好坏,他们的区别仅在于有钱或没钱。只有宁伟是个另类,在珊珊眼里,这个人不苟言笑,永远都是一副冷峻的神态,冷峻中透出隐隐的杀气。他一出手就打倒了几个毒贩子,居然没有向珊珊提出任何要求。世界上竟有这种人,帮了忙却不索取回报,这种男人她还没有见过。珊珊最后悔的事就是把锤子的行踪告诉了宁伟,她的一个姐妹被锤子花钱包了下来,那个姐妹把锤子的行踪告诉了珊珊,她要是早知道宁伟的结局,说什么也不会告诉他,宁伟把人打成残废,被判了十五年,珊珊认为这太不值得,她闹不懂男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复仇心。对于珊珊来说,宁伟的被捕是她最大的损失,以致于现在谁都敢欺负她。
  眼前这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姓沈,人称"沈老板",珊珊只知道这个人很有钱,却不知他是做什么生意的,此人行踪不定,口风也很紧,每次来这里消费都显得出手阔绰,在众多的风尘女子中,他似乎对珊珊更感兴趣些,他的爱好不多,每次都要个包间,让珊珊陪他唱唱歌,然后带她去吃宵夜,最后才去宾馆开房间。有一次他脱衣服的时候,珊珊发现他还带着枪,这下把珊珊吓得不轻,她才知道这个沈老板是黑道中人。
  沈老板的嗓子很刺耳,他唱歌的时候总会发出一种很尖锐的金属音,就象用金属勺子刮玻璃的声音,他一旦拿起话筒唱歌,感情就变得十分投入,还尤其喜欢唱爱情歌曲,唱到动情之处还眼泪汪汪的。珊珊怎么也闹不明白,既然唱得这样投入,怎么手却一点儿不闲着,一心怎能二用呢?沈老板往往一手拿话筒声情并茂地唱着,另一只手却仔细而准确地在珊珊的敏感部位游走,弄得珊珊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是跟着唱呢,还是该哼哼几声表示兴奋。
  珊珊手袋中的手机铃声响了,她取出手机说:"沈哥,我出去接个电话,马上就回来,你等我啊。"
  沈老板正唱得动情,他扫兴地说:"快点儿回来,珊珊,以后陪客人时不要开手机,听见没有?"
  珊珊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到走廊里打开手机:"喂……"她突然吃惊地捂住嘴∶"哥……你怎么……"
  宁伟放下电话,又向待者要了一扎黑啤酒,他坐在高脚凳上,倚着吧台慢慢地喝着冰冷的啤酒,酒吧里的灯光昏暗,一个乐手在吹奏萨克斯管,音乐声低沉而凄婉。
  一个把长发扎成马尾辫的青年走过来坐在宁伟身旁对调酒师说:"给我来杯&#39;风暴&#39;"
  宁伟不动声色地喝着啤酒。马尾辫没话找话地问:"哥们儿,我看你整个晚上都坐在这儿喝酒,是不是有烦心事?"
  宁伟冷冷地反问道:"有烦心事儿又怎么样,你有什么法子让我不烦呢?"
  "心烦好办,来点儿粉儿抽就不烦了,来点儿么?"
  宁伟又喝了一口啤酒,摇摇头:"没兴趣,你这里除了有白粉儿,还有别的吗?"
  马尾辫接过调酒师递过的酒杯喝了一口:"这要看你想要什么,还要看你有多少钱。"
  "这么说,我只要有钱,你什么都能弄来?"
  "差不多吧,你说,我听听。"
  宁伟用手做出手枪的手势:"有这玩艺么?"
  马尾辫笑了:"我当是什么,就这个呀,有的是,要什么型号的?你先出个价儿。"
  "我只要&#39;五四&#39;式,你开价吧,别让我出价,我要开十块钱的价,你干么?"
  马尾辫伸出巴掌:"这数儿,怎么样?"
  宁伟一口喝干了酒,把玻璃杯砰地放在吧台上:"价格还算公道,我要了,咱们找个地方验货吧,我会带着钱来的。"
  "一言为定。"
  餐厅已经打烊,钟跃民正在灶间里巡视,他随手关了操作间的灯,回到了营业厅。
  高玥坐在收款台上刚刚结完帐,见钟跃民进来,便把帐本一合:"老板,今天的流水额达到五千多了,照这么下去,咱们快发财了。"
  钟跃民皱着眉头说:"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叫我老板,你是老板。"
  高玥耍赖地说:"我乐意这么叫,你管得着么?我就拿你当老板,你不爱听也得听"
  钟跃民无可奈何地说:"好,你愿意叫就叫吧,反正营业执照上写得是你的名字。"
  "老板,我有个提议。"
  "又是提议,你哪儿这么多提议?快说。"
  "咱们喝点儿酒怎么样?"
  "咦,今天什么日子,你也要喝酒?"
  "我怎么就不能喝酒,我今天高兴,老板,可以吗?"
  "废话,想喝就喝,没人管你。"
  高玥往高脚杯里斟满红葡萄酒,递给钟跃民一杯,两人碰杯,喝了一口。
  钟跃民说∶"小高,咱们可说好了,等我攒够钱,我马上买下这餐厅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那时候我才是老板。"
  "你干吗不把全部股份都买下来?"
  "那你干什么去?"
  "把我也作价折进股份里,你就一块儿把我也买走得了。"
  "那么高小姐准备把自己作价多少钱呢?我得算算我是否买得起。"
  "一元人民币如何?"
  "嗬,跟白送差不多。"
  "就是白送,你要吗?"
  钟跃民不说话了。高玥注视着他∶"跃民,我在问你,你要不要?"
  钟跃民笑笑:"小高,你怎么动起这个念头了?难道你不知道?我钟跃民如今混成这样,好象还没有什么能力承担责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将来闹出人命来,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高玥站起来,走到钟跃民的身后轻轻搂住他:"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得意时的样子,成天是宝马香车,美人如云的,那时候你要我吗,就现在,你成了这副德行,我才敢开口。"
  "我这个人变数太大,不适合过安稳日子,也许这辈子就是浪迹天涯的命,我可不想坑你,恐怕……"
  "谁想和你白头偕老,说不定哪天觉得你没魅力了,我先把你休了,你别这么自我感觉良好,我才不会纠缠你,跃民,说真的,咱们在一起试试好吗?要是感觉不太好,你随时可以和我分手,如果过了几年,我们彼此感觉还不错,那咱们就再商量下一步。"钟跃民感叹道:"天那,你和我相差十岁,思想就这么前卫,我倒成了老古董了,动不动就相爱不逾,白头偕老,这也太丢份儿了,好吧,既是有人白送,咱们就试试。"
  高玥恼怒地推开他:"钟跃民,你又来了,我说白送可以,你不能说,不然我成什么啦?"
  钟跃民站起来:"好好好,不是白送,是奉献,就象雷锋同志一样,是做好事,顺便问一句,你今天还回去吗,要不要就在办公室里凑合一夜?"
  高玥的脸红了:"你看,狼就是狼,终于呲出牙来了,机会来了是不是?刚才还装得特纯洁,说什么我这个人变数太大,象正人君子似的,这回总算露出狰狞面目了吧?"
  "你这人脑子净往歪处想,思想太不健康,我是打算让你住办公室,我回家,你想到哪儿去了?行啦,你去睡吧,我走了。"钟跃民向大门走去。
  高玥带着哭腔跺脚大喊:"钟跃民,你敢走,把我一个人扔下,你安的什么心……"
  验货的地点约在西郊的长河边,这里紧挨着颐和园的围墙,路边是一片树林,一到夜晚,这里就人迹稀少,是个从事违法交易的好地方。
  宁伟站在河边,右臂搭着一件风衣,他吸着香烟,两眼警惕地向四周巡视着。越狱后,宁伟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他在夜里顺着流水管爬上三楼的一户人家,经过翻检,他找到了两千元现金,他很失望,为了这点儿钱,他在楼下观察了整整一个晚上,确信这户住宅的主人不在家才动的手。这点儿钱虽然不多,毕竟解了燃眉之急,在北京,一个兜里没有一分钱的逃亡者处境是极危险的。在监狱里时,宁伟对越狱后的生活做过周密的计划,他不能在任何宾馆和旅社住宿,就算他伪造了身份证也不能住,那里绝对是个陷阱,有多少逃亡者都栽在住宿上,这个行业归公安局的特行科管,每一个客房服务员都可能是公安局的眼睛,宁伟相信,此时他的照片已经被大量印发,每一个口岸、路卡、派出所都有追捕他的通缉令。住宿问题对于宁伟倒不算什么事,他在近郊的一个废旧厂房里布置了落脚点,好在天气还不冷,在冬天到来之前,他会把所有的事都料理完,到那时候谁也别想抓住他。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一支手枪,只要有了枪,一切计划都会实现的。
  一辆出租汽车缓缓地从他身边开过,宁伟吸着烟似乎视而不见,他知道出租汽车里的人正在观察他,干这行的人哪里有什么信誉?反正是黑吃黑,把别人算计了那是本事。
  出租汽车驶过宁伟一百米左右停在路边,马尾辫和另外一个人下了车,向宁伟走来。
  他扔掉烟蒂迎上前去。马尾辫笑道:"哥们儿,挺准时呀,钱带了吗?"
  宁伟左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晃了晃:"五千,一分不少。"
  马尾辫伸手要拿纸袋,宁伟缩回手:"你的货呢?"
  马尾辫使了个眼色,他的同伙掏出手枪指住宁伟:"枪在这儿呢,哥们儿,别动,留神走了火儿,先把钱递过来,慢点儿……"
  宁伟身形未动,冷冷道:"哥们儿,不会玩枪就别起哄,你保险还没开呢。"
  那家伙看了手枪一眼,慌忙要开保险。宁伟喝道:"别动,你们看看我的右手?"他右臂的风衣下露出一支枪口。
  两个家伙僵住了。
  "把枪放在地上,踢过来,快点儿,我数三下就开枪。"
  一个家伙乖乖地把枪放在地上踢向宁伟。
  "向后退!"
  宁伟拣起手枪,把自己的塑料玩具枪随手扔进河里。马尾辫后悔莫及地骂道:"妈的,你拿玩具枪吓唬我们?"
  宁伟熟练地拉开枪膛,见子弹已上了膛,他满意地歪歪头:"滚吧。"
  "你……是不是把钱给我们。"
  "要钱?你再说一遍。"
  "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走……"两个家伙拔腿就跑,消失在黑暗中。
  宁伟仔细看了看手里的枪,那两个家伙倒是很有路子,这支"五四"式手枪品相不错,崭新的枪身上带着烤蓝,在月光下泛出蓝幽幽的光泽。他检查了一下膛线,发现这支枪还没有被使用过,膛线上还保留着出厂前机械加工造成的细微纹路。他退下弹匣,拉动套管,一颗黄澄澄的子弹从退壳窗里蹦了出来,宁伟又试了试复进机簧的力度,觉得很满意。弹匣里有五发子弹,虽然不多,但应付眼前要干的事也够了。
  宁伟充满温情地抚摸着枪身,久违了,手枪。自从离开军队以后,他再也没有摸过枪,现在,这支枪就象他的情人,已经和他的生命结为一体,如果有一天,这支枪不再属于他了,那就是他生命终结的日子。
  枪柄在他的手掌里渐渐变得温暖起来,仿佛有了灵性……
  这时餐厅外的大街上,一辆出汽车慢慢地驶过……
  宁伟戴着一副变色眼镜,嘴上留起了胡须,他轻轻摇下车窗,注视着泰岳餐厅,他终于看见了玻璃窗里钟跃民的身影……宁伟此时心静如水,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想回头已是不可能了,等他把手头的事情料理完,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会去国外隐名埋姓度过余生。宁伟认为,自己这辈子谁的人情也不欠,惟独只欠钟跃民的。刚才他冒充钟跃民的同学往他家打了个电话,钟山岳唠唠叨叨说了半天,宁伟没费什么劲儿就把钟跃民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想起钟跃民,他感到很抱歉,由于自己的疏忽,使老连长的事业毁于一旦,还吃了官司,这是宁伟的一块心病,他希望能弥补自己的过失。
  汽车慢慢驶过泰岳餐厅的大门,宁伟平静地对司机说:"走吧……"
  珊珊象大部分干这行的女孩子一样,租一套自己单独居住的房子,是最首要的问题。来京闯荡的这些年,她一直居住在海淀区的一幢旧居民楼里,由于经常有些男人来找她,已经引起了左邻右舍的非议,街道居委会也对她格外注意,幸亏没抓住她什么把柄,珊珊早就想挪挪地方了。自从宁伟越狱后找到她,珊珊又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这是一套两居室的住宅。由于这个住宅区刚刚投入使用,住户还很少,邻居之间也互不相识,这种环境使珊珊非常满意。
  宁伟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一开始并不同意搬到这里和珊珊同居,主要原因是,象他这样的逃犯,最忌讳住楼房,因为一旦被人堵住大门,楼下又形成了包围圈,这里便成了绝地,任你有多大本事也别想逃脱。一般来讲,象这类躲避追捕的人,应该藏身在居民稠密的平房、胡同地区,一旦有危险,房顶便是逃生的通道,只要你动作敏捷,弹跳力超人,就可以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然后消失在密如蛛网的胡同小巷里。不过,宁伟现在对居住地点没有选择的权利,他的社会关系太少了,即使有也全在警方的掌握控制中,相比之下,珊珊这种处于社会边缘的风尘女子,对于宁伟来说倒是个最好掩护。
  宁伟还有个心理问题,他还是个童身,虽然复员后谈过几个对象,但哪一次都是没谈过一个月就吹了,还都是女方先提出来的,他的性格似乎不太招女人喜欢,也缺乏和女性打交道的经验。一个从没有体验过性爱的男人,他的性爱观往往比较保守,对于妓女这行,宁伟倒不是出于一种道德谴责,而是本能地有种不洁的感觉,别说和这种女人睡觉还要花钱,就是倒找钱他还觉得脏呢。当然,这都是他入狱以前的想法,现在他正在慢慢克服这种心理障碍。
  珊珊虽然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但她并不象一般的妓女那样庸俗。多数妓女是不讲感情的,她们对金钱有种永不餍足的渴望,她们既然支出了皮肉的成本,就拚命要求男人用金钱来回报,她们不会为男人花一分钱。珊珊却不是这样,她喜欢宁伟,只要能和宁伟在一起,倒赔钱她也愿意。她自从见到宁伟那天起就迷上了这个男人,不为别的,只为宁伟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拳脚功夫,他在一分钟之内便轻松地打倒三四个恶汉,竟然脸不红气不喘,象没事儿人一样,还拒不承认自己是在帮珊珊的忙。珊珊认为,那是宁伟的谦虚,她明明听见宁伟责问恶汉,为什么一群人打一个女的,这总不是件露脸的事。这说明宁伟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汉,帮了别人的忙还不求回报的男人,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珊珊没受过什么教育,只上过几年小学,以她的文化程度看,宁伟就是天下最优秀的男人,对于这样的男人,她就是当牛做马也愿意。
  尽管宁伟有些心理障碍,但这难不倒珊珊,她毕竟是个有经验的女人,一旦上了床,就该轮到她收拾宁伟了。女人的手总是有些魔力的,有时轻轻一拂便能化腐朽为神奇,在珊珊充满柔情的抚摸下,宁伟身上蓄积多年的炽热能量突然被引燃了,宁伟毕竟不是柳下惠,此时他的心理障碍随着能量的爆发被炸得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下个柔情似水的女人,管她是什么女人,哪怕她是个妖精……一阵雷鸣电闪过后,宁伟和珊珊赤裸着躺在床上,珊珊依偎在宁伟的怀里轻声说:"宁伟,我爱你。"
  宁伟不吭声。珊珊亲吻着他的胸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不过不愿意说出来就是了,我想告诉你,我是向男人卖过自己,不过那是以前,自从和你好了以后,我就再也没出过台,你爱信不信。"
  宁伟平静地说:"我信,我不在乎你的过去。"
  "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在乎,你和我睡觉是需要我帮你,因为你没地方去。"
  宁伟坐了起来:"你要这么说,那我还是走吧。"
  珊珊使劲把他按倒,小声央求道:"你别生气,我不让你走,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永远住下去。"
  宁伟冷漠地说:"珊珊,你我没有永远,我不想骗你,我走上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咱们的事,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收留越狱犯人就是窝藏罪,要判刑的,至于我,你放心,没有人能活着抓到我。"
  "宁伟,只要是你的事,我都心甘情愿去做,对了,我差点儿忘了,那个沈老板最近有点儿动静了。"
  宁伟的神色越发冷峻起来:"那太好了,这个毒贩子总算要动动了,我还以为这老东西金盆洗手了呢。"
  泰岳餐厅开张有半年多了,由于地理位置好,生意一直很红火,钟跃民的朋友很多,其中有不少走仕途的朋友已经混到处级,副局级,做官的人总是有很多吃吃喝喝的应酬,这当然不是他们自己掏钱,他们请客时用的是公款,一顿饭花个两三千元算不了什么,关键是要有个好环境,不然会在客人面前很没面子。照他们的说法,到这种档次的饭店请客,是这些官员朋友顶住了很大压力,算是帮他一把,因为钟跃民的餐厅既没有名气,也不豪华,到这里来请客,很容易让客人看不起,同僚之间也有议论,说他假公济私。这年头吃饭是最次要的问题,讲得是排场、用餐环境和氛围,你哪怕在香格里拉饭店吃一份意大利通心粉,也比在钟跃民的餐厅里吃龙虾有面子。
  现在开个餐厅很不容易,除了要善于经营,还要应付各种地面儿上的麻烦,首先是税务局核定营业税,说是有标准,其实全在管片儿税务员一句话,要是没有搞好关系,就有可能定个高营业税。
  防疫站更不敢得罪,要是想封你的门,只需在灶间里转一圈儿就能找到理由,因为无论哪家饭馆的灶间都不可能象医院的消毒室。
  派出所就更要搞好关系,餐厅里的厨师和服务员都是外地人,他们的暂住证都归派出所办,隔壁的饭馆有个外地户口的厨师,因为暂住证过期了,被送到遣送站筛了半个月的沙子,挣出了路费后被遣送回乡。所以派出所的关系一定要搞好。钟跃民已经闹不清楚有多少个部门能管着他,总之,你谁也得罪不起,不信你就试试,比如你餐厅门口的街道上有个烟头儿,这就有可能被城管部门罚款,因为门前是你的"三包"区,在这片区域里,小至一个烟头儿,大至一个炸药包,无论发现了什么都是你的事儿。连清洁队你都惹不起,餐厅里不是有洗手间吗,对不起,你得交钱,不然就堵死你的污水管道。这半年来,钟跃民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应付各种部门的检查上,他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一圈儿。当然,这些管理部门也是各司其职,执行的是公务,你发牢骚也没有用,只好努力和各部门搞好关系,积极配合人家的工作
  最难缠的是这一带的地痞流氓,这类人很讨厌,要说他们是黑社会倒有点儿抬举他们了,他们不具备国外黑社会那种组织严密的特点,也没有那样财大气粗,他们不过是住在附近胡同里的一些无赖,既没钱也无势,靠的是耍横和威胁,他们深谙买卖人的心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破点儿财就能消灾,反正他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
  钟跃民最厌恶这类地痞,他知道自己早晚要和这些人发生冲突,这种人你躲都躲不开,隔壁的那些饭馆都遭到过他们的骚扰,只有泰岳餐厅还没有来过,不过,钟跃民估计他们快来了
  袁军这天过生日,周晓白约郑桐夫妇来泰岳餐厅吃饭,说是为袁军过生日,大家一起聚聚,其实这夫妇俩还是想借机会照顾一下钟跃民的买卖。
  大家都是下班以后来的,袁军和周晓白都来不及换便装,于是穿着军装就来了。
  钟跃民盯着袁军和周晓白的上校肩章说∶"嗬,上校,那身国防绿我穿了十几年,怎么我一转业部队马上就换了装,这身毛料军装是挺漂亮的,唉,如今连周晓白都混成上校了,我倒成了个体户。"
  周晓白不满地说∶"什么叫连周晓白都混成上校了?我本来就应该是上校,论军龄我还比你早一年呢,这会儿你看我们穿新式军服眼馋了,谁让你非要转业?"
  袁军说∶"就是,跃民要是不转业,现在也是上校了,其实八八年授衔时,我授中校衔,晓白是文职,她最近当了副院长,才从文职转为上校的,你说这到哪儿说理去,都是同一年入伍的,我才是正团,她倒成了副师级,按规定,她明年就可以授衔了。"
  高玥今天是第一次参与这些老朋友的聚会,她的年龄和这些人相差有十岁,以前又不太熟,所以她显得有些腼腆。
  周晓白问高玥:"小高,你怎么看上钟跃民了?肯定是他给你下了什么套儿,你一不留神,让他给套住了,对不对?"
  "恰恰相反,是他一不留神,让我给套住了,刚套住时他还挣扎了几下,一看没戏,这才老实下来。"高玥笑嘻嘻地说,一副占了大便宜的神态。
  钟跃民抱怨道∶"就是,本来我开出租车开得挺好,每天都能遇见好多新鲜事,我工作得很愉快,可高玥非拉我来开饭馆,我一来就被套住了。"
  高玥说∶"还说呢,我要是不把他拉回来,他再干几个月就真成了流氓了,你们猜钟跃民都干了些什么?他专拉那些野鸳鸯,只要人家给钱,干什么他都装没看见,真够坏的。"
  钟跃民解释道∶"顾客就是上帝,上帝要是想干点儿什么我管得了么?"
  周晓白说∶"钟跃民,你还有没有点儿是非观念,遇见这种事,你就该把他们直接拉到派出所去,你可好,不但不制止,还津津乐道,就差跟人家一起干了。"
  钟跃民说∶"我凭什么把人家拉到派出所去?那些野鸳鸯对我们司机非常友好,每次完了事出手都挺大方,都快把我惯出毛病来了。我只是个出租司机,不是警察,我没有权力也没有义务去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你们这些女同胞对我的指责毫无道理。"
  袁军表示赞同∶"就是,这些女同胞在思想观点上总是表现出一种霸道,强迫别人接受她们的观点。"
  郑桐也附和道∶"对,这叫话语霸权,她们总是把自己的观点当做真理,拒不承认多元化,尤其是周晓白和蒋碧云,现在正往女权主义者的路上走,其实她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女权主义,就说蒋碧云吧,我认为她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她嘴上高谈什么妇女解放,女性独立,可在实际生活中,一遇到扛煤气罐这类需要卖力气的家务,便立刻把头缩回去,再不说什么女性独立了,还一口咬定这应该是男人干的活儿,大家说说,这就是女权主义者?"
  蒋碧云立刻回嘴道∶"郑桐,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这是对我的诽谤……"
  营业厅的一角突然传来拍桌子的声音,大家惊讶地扭过头看,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吼道∶"把你们老板叫来。"
  服务员陪着笑脸说:"先生,有什么事能和我说吗?"
  "哪儿这么多废话?让你去你就去!"络腮胡子身旁有个矮胖子,他的声音也很蛮横,几乎惊动了餐厅里所有的人。
  钟跃民放下筷子,站起来走过去:"两位先生,我是老板,有什么事请对我说,我叫钟跃民,两位先生怎么称呼。"
  络腮胡子无礼地上下打量着钟跃民:"叫我马五就行了,钟老板,你这儿买卖不错呀,我们哥俩儿没别的意思,来恭喜你发财。"
  钟跃民点点头,客气地问:"谢谢,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马五阴冷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大事,想和钟老板交个朋友,兄弟我在这一片儿说话还算句话,钟老板要是看得起我,你这饭馆的治安由我负责,谁要是在这儿乍刺儿,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打断他的狗腿。"
  "咱们素昧平生,你这么帮我,总不会是白帮吧?你能不能痛快点儿?有话就直说。"
  "好,我喜欢痛快人,既然钟老板快人快语,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的意思是你的饭馆由我保护,你呢,每月付些费用,数额嘛,咱们可以商量。"
  钟跃民笑了:"这就是所谓保护费吧?以前只是听说,今天还真让我领教了。我要是说不愿意付保护费呢?我会面临什么后果?"
  马五冷笑:"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站起来就走。"
  "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威胁。"
  "哟,我可什么也没说,钟老板要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还能说什么?那我只好告辞了。"
  马五和同伙悻悻站起来,转身要走。
  他们刚转过身,却愣住了……身穿军服,佩上校军衔的袁军和西服革履的郑桐手拎着啤酒瓶子拦住他们的去路。
  马五看看钟跃民说:"钟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我这两个哥们儿好象不太喜欢你们。"
  马五摆出一副无赖的架势:"哟,这哥们儿还是两杠仨花儿,官儿不小呀,怎么着,要打我?真新鲜了,我还没见过上校打架呢,今儿还真想见识见识。"
  袁军轻蔑地说:"小子,倒退二十年,我和你差不多,也是街头闲逛的小流氓,那时候你好象还在吃奶,没想到我一愣神儿的功夫,你们就象浇了大粪的庄稼,刷地一下全窜起来了,倒向我们收起保护费来了,还反了你啦?"
  郑桐拍拍马五的肩膀:"小子,你爹当流氓的时候也是这一带的吧?回去跟你爹打听打听,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名字?"
  马五冷冷地说:"钟老板,你这两个哥们儿话太多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告辞了,咱们山不转水转,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钟跃民笑道:"二位慢点儿走,你们好象把结帐的事忘了,真不好意思,一点儿小钱,你们也不在乎,就算照顾小店的生意吧。"
  "钟老板,你太不给我面子了吧,不愿交我这朋友没关系,可你不能栽我的面子。"
  袁军骂道:"狗屁,你他妈有什么面子,连这点儿小钱都要省,你还好意思当流氓,咱别给流氓丢脸了行不行?"
  马五示意矮胖子:"给他结帐,别的帐咱们以后再算。"
  矮胖子无奈地把钱扔在桌上。
  "妈的,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我看你这张嘴是欠抽,我把这身军装脱了,省得说军人欺负老百姓。"袁军骂着要脱军装。
  马五和同伙不再说话,转身走了,钟跃民和袁军、郑桐相视而笑。
  周晓白鼓掌:"真好玩,两个小流氓被三个老流氓吓跑了,到底是资历浅点儿,跃民,你们流氓也讲资历?"
  钟跃民笑道:"那当然,哪行不讲资历?老干部不是四九年十月一日以前参加革命才有离休待遇吗?我们这行是**晔??轮?埃?遣皇牵?苄置牵?quot&#59;
  袁军和郑桐附和道:"没错。"
  周晓白笑弯了腰:"还好意思说呢,高玥,我得给你讲讲钟跃民当流氓的历史……"
  沈老板坐在一辆乳白色的"凌志"牌轿车的后座上,汽车正在陡峭的盘山公路上行驶着,这是门头沟通往百花山的公路,有些路段是事故和险情多发地点,司机很小心地驾驶着汽车,他身旁的保镖孙大鹏抱着一只精致的拷克箱,孙大鹏知道此行事关重大,他丝毫不敢懈怠,为了拷克箱里的二百五十万现金,他今天特地带了一支手枪,腰带上还挂了一颗草绿色的"82"式手雷,这是为防备对方"黑吃黑"而做的措施,万一对方不守信誉想"黑"沈老板,孙大鹏就准备用手雷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沈老板为这桩生意已经忙乎半年了,白粉儿交易是一种操作性极强的生意,从双方初次接触到具体谈判,就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即使双方以前曾经有过成功的交易,也不能从此认定对方就百分之百的可靠,这种生意的风险实在太大了,缉毒警察、黑道人物、包括交易的对方,都是贩毒者的天敌,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干这行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要有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心理准备,没这个本事你就趁早干点儿别的。
  沈老板天生就是个冒险家,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在这五十多年里,他大概只做了十几年良民,剩下的时间都在从事玩命的勾当,他深知白粉儿生意中风险最大的环节是运输,便有意避开了这一环节,这部分利润他不想挣,还是留给比他更敢玩命的人去挣吧。沈老板只在北京接货,他只需建立起自己的销售网络就可以了,半年来他已经成功地以北京为中心建立起自己的销售渠道,只要货运到北京,马上就可以向中原、西北、东北,华北地区呈放射状分销出去,这次交货的地点是沈老板经过反复研究才确定的,他选择了百花山自然保护区为交货地点,那里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地形复杂,万一出现危险情况可以逃进原始森林,突围的可能性要比在城里大得多。
  盘山公路越走越窄,"凌志"轿车转过了一个山口,眼前豁然开朗,前面就是下坡路,沈老板的司机阿宽摘了档,汽车轻快地顺着坡路向山下滑行,转过一个"Z"字形弯,阿宽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因为他的车差点儿撞在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的尾部,卡车司机似乎没发现后面的"凌志"轿车,他仍以三档的速度慢吞吞地行驶着,宽宽的车厢把公路塞得满满的,阿宽不停按着喇叭,示意卡车让路,沈老板警惕地盯着卡车,他现在对任何车辆都抱着怀疑的态度,首先要判断一下有没有可能是警方布下的圈套,保镖孙大鹏已经握住了手枪,把子弹推上了膛,如果这辆卡车拒不让路,那么很可能是有意进行的拦阻,警方也许会在前边设路障进行围捕,孙大鹏握枪的手已经出汗了,他决定只要发现异常就率先开火,干这行的人都是亡命徒,没有人会考虑投降的问题,因为投降也不会得到宽恕,横竖是个死。
  沈老板突然惊喜地发现,前面那辆卡车开始向路边靠了,司机阿宽猛踩油门从卡车旁挤上去,当"凌志"轿车和卡车并排平行的一刹那,沈老板隔着车窗看见了卡车司机的脸,那是一张瘦瘦的,棱角分明的脸……当"凌志"轿车正要超越卡车时,卡车突然向左一打轮,车头撞在"凌志"轿车的侧面,阿宽感到方向盘突然失去了控制,"凌志"轿车飞出了公路,翻到了坡下……
  沈老板和阿宽都被汽车的一连串横翻跌得昏死过去,只有孙大鹏还清醒,他满脸是血地从后窗爬了出来,即使伤成这样,他也没忘了抓住装现金的拷克箱,下午的太阳很刺眼,昏头昏脑的孙大鹏被阳光晃得闭上了眼睛,他恍惚中觉得有人轻轻踢了自己一脚,当他睁开眼时,却发现黑洞洞的枪口正对他的眉心,距离只有十公分,孙大鹏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他知道自己是碰上同行了,对方的目标是装钱的拷克箱,按黑道上的规矩,提钱箱的人是不应该再活下去的,不过,孙大鹏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他把拷克箱推过去∶"老哥,钱你拿走,给我留条命……"
  他的话音没落,枪就晌了,孙大鹏的眉心出现了一个黑洞,鲜血和脑浆从脑后成雾状飞溅到岩石上……
  歌台上一个女歌手拿着话筒在唱流行歌曲,彩色的球状旋转灯变幻出五颜六色的灯光效果,舞池里几对舞伴紧紧拥抱着在跳贴面舞。
  宁伟和珊珊坐在大厅角落的一张桌子前,两人正在小声交谈。
  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坐在舞池侧面的沙发上,几个保镖模样的人前后簇拥着,珊珊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中年男人的手,他左手无名指戴着一个镶着硕大钻石的白金戒指,灯光照在钻石的折光棱面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
  珊珊用眼光向宁伟示意∶"你看见那个男人了吗?"
  "嗯,怎么了?"
  "我以前见过他,但没打过交道,他叫李震宇,是震宇实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听说这个公司很有实力,生意做得很大,这个李震宇还是个脚踩黑白两道的人物,你看,他的随身保镖就有四个,我的一个姐妹和他的保镖认识,那个保镖有一次喝多了酒吹牛说,李总是得罪不起的,凡是得罪过他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宁伟淡淡地说∶"即使是阎王爷,也不可能想叫谁死谁就会死,何况这个李震宇把自己的名声抬到这个份儿上,他自己就已经离倒霉不远了,不过,这不关咱们的事,来,喝酒!"
  李震宇朝身边的几个保镖挥挥手:"你们都去玩吧,不必在我身边陪,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几个保镖向李震宇恭恭敬敬地鞠了躬,然后散开,各自消遣去了。
  李震宇的几个保镖都是他花重金聘来的,他坚信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他的仇家太多,有很多人不希望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因此李震宇在人身安全方面是舍得花钱的。
  保镖杜建彪曾经当过武术散打运动员,在省级的散打比赛中取得过第三名的成绩,他因为酒后斗殴把对手打成重伤而被判刑,出狱后经人介绍投入李震宇的门下。李宝胜练过柔道和国际式摔跤,也有前科。王玉田和刘雄是纯粹的黑道人物,从小就在街头斗殴滋事,两个人未必有什么功夫,但以心毒手狠著称,这两个人身上有极强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暴力倾向,往往是脸上还笑嘻嘻时,手上的刀子已经捅进了别人的肚子。令人奇怪的是,这四个桀骜不驯的汉子,到了李震宇的门下,就成了唯命是从的奴仆,当着李震宇的面,他们神态谦卑,连说话都是低声细语的。
  由此可见,李震宇是何等人物。
  李震宇喜欢到歌厅来坐坐,他从不唱歌跳舞,对歌厅的小姐也毫无兴趣,他才看不上这种女人,他不过是喜欢这里的气氛,坐在这里喝喝酒,放松一下脑子,这个歌厅里有很多私人酒柜,其中第一号酒柜就是李震宇的,他常年存放在这里两瓶法国路易十三XO,每瓶酒的价格都在上万元,他只喝这一种酒。
  领班小姐亲自为李震宇斟上酒,他把玩着斟满琥珀色酒液的水晶磨花杯,心里在盘算着公司的生意,需要他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难得有这悠闲的片刻,李震宇把头靠在沙发上,疲惫地合上眼睛……
  保镖王玉田没有别的嗜好,他只喜欢女人,今天要不是陪着李总来夜总会,他早找个小姐开房间去了,而此时是他的工作时间,王玉田只好强忍着,他盯着舞池里跳贴面舞的男女,阵阵欲火直往脑门上撞,他对身旁的刘雄建议道:"哥们儿,跳舞怎么样?"刘雄无聊地四处看看:"没劲,连个舞伴儿都没有,跳什么舞?"
  "遍地是小妞儿,还怕找不着舞伴儿?"王玉田四处张望着,他突然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的宁伟和珊珊。
  "看见没有?那儿有个妞儿,长得还行。"
  "人家身边可是有主儿啊。"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邀她跳个舞嘛,哥们儿,看我的。"
  在舞厅的角落里,宁伟和珊珊正在交谈,王玉田端着一杯酒过来:"小姐,能赏光跳个舞吗?"
  珊珊客气地说:"对不起,我有舞伴了。"
  "赏个光吧,小姐,你的男朋友不会吃醋的。"
  宁伟连眼皮都不抬,他不动声色地拿起叉子在果盘里叉了一块水果放进嘴里。
  "先生,我已经和你说了,我有舞伴。"
  王玉田并不气馁:"看来小姐不肯赏我这个面子了,这可不好,我要是坚持邀请呢?"
  宁伟终于说话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招人烦呀,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开。"
  王玉田弯下腰,把两只手撑在桌面上,他不屑地看了宁伟一眼:"嗬,还挺横,我邀请这位小姐跳舞关你什么事?我没和你说话,小姐,求你了,和我跳一个吧。"
  宁伟冷冷地发出警告:"我再说一遍,你给我走开,别招我生气。"
  "怎么着,你生气又怎么样?"
  宁伟猛地将手中的叉子扎进王玉田的手背上,王玉田发出一声惨叫,那叉子竟扎穿他的手,把手钉在桌子上。
  惨叫声惊动了歌厅里所有的人,连李震宇也回过头来。
  杜建彪和李宝胜正在喝酒,一见同伴吃了亏,不由大怒,他们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打李总的人?真他妈活腻了。两人放下酒杯向宁伟扑过去,宁伟飞起一脚踢中杜建彪的裆部,杜建彪的脸瞬时变得煞白,他弯下腰捂住裆部痛苦地蹲在地上。宁伟又转身打出一个漂亮的勾拳,正中李宝胜的下巴,李宝胜的身子腾空而起,飞出两米开外,砸翻了一张桌子,桌上的玻璃器皿被砸得粉碎。
  宁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珊珊说:"走吧,这鬼地方简直不是人来的地方。"
  珊珊微笑着挽起宁伟的手臂:"真棒,就象看武打片,比成龙还棒。"
  舞厅的另一端突然传来鼓掌声,李震宇拍着手掌站了起来,他满面春风地赞道:"漂亮,太漂亮了,二位请留步。"
  宁伟转过身不耐烦地问:"有事吗?我可没功夫听你扯淡。"
  李震宇微笑着:"刚才我的人冒犯了你,我替我手下人向你赔礼了,要是先生不嫌弃的话,我想和先生交个朋友,不知先生肯不肯赏个面子?"
  宁伟略感意外地说:"嗬,这事儿倒是挺新鲜,那咱就谈谈?"
  "太好了,小姐,请把1号包房打开,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李震宇把宁伟和珊珊请进豪华包房,并亲自给他们斟酒。
  宁伟站在屋子中央不肯坐下,他戒备地盯着李震宇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其实,我们是偶而来歌厅坐会儿的,可你那位手下人太讨厌,我预先警告过他。"
  "先生不必介意,他会受到惩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过,要不是这个混蛋,我也无缘目睹先生刚才显露的一手功夫,李某佩服。"
  "你过奖了,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是不是需要我帮你什么忙?"
  李震宇笑道:"帮忙?哦,暂时没有,不过以后也说不准,重要的是,咱们今天就算是认识了,对不对?"



  宁伟皱皱眉头说:"我不太习惯用这种方式谈话,双方都绕来绕去的,要不就是互相吹捧,聊个半天还没进入正文,咱们是不是就把这些程序免了?有事儿你就直说,没事儿我就走了"
  李震宇称赞道:"说得好,有性格,先生真是条好汉,那咱们就直来直去,我不想问先生的尊姓大名,也不想知道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只对先生这身功夫感兴趣,也想顺便提个建议,希望先生能和我合作,请你考虑。"
  "你的意思是给你当保镖?"
  "这是第一种合作方式,当然,保镖这种叫法不太适合于你,不如叫行政助理更为妥当。"
  宁伟笑笑:"这个建议我没兴趣,我这个人不习惯给别人当差,还有别的建议吗?"
  "好,第二条建议请你考虑,你我可以采用一种随意的合作形式,如果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会找你,报酬问题每次现谈,你看如何?"
  宁伟想了想:"这个可以考虑,只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帮你忙。"
  "这个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现在,咱们干一杯如何?"
  "干杯,咱们可以成交了。"
  深夜,最后一批顾客终于走了,高玥在忙着结算一天的营业额,钟跃民和张海洋相对而坐,两人都沉默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
  两人刚刚吵过架,心里都不太痛快,起因还是因为宁伟的事。
  据张海洋的一个线人报告,最近黑道上出现一个冷面杀手,此人心毒手狠,似乎学过武功,上星期四在本市"裕龙"夜总会门口的黑道火并中,他以一对四,赤手空拳将对方三个人打成重伤,有目击者看见吃亏的一方刚掏出枪来,那个杀手便以更快的速度拔枪射击,当场打死一人,子弹是从眉心打进去的,其射击手法极为娴熟老道。这个案子还没来得及破,上个月的一件枪击案又引起了张海洋的注意,在百花山附近的盘山公路上,有一辆"凌志"轿车被一辆"解放"牌卡车撞出公路,翻滚出几十米,开"解放"牌卡车的肇事司机竟持枪追到沟底,在近距离内将"凌志"车上的一个人击毙,车上另外的两个幸存者当时昏迷过去,清醒以后对此事茫然不知,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是声称几个朋友结伴去百花山游玩,死者是他们新结识的朋友,至于凶手是否与他有仇,或者凶手从死者手里抢走什么东西,他们都不清楚,这件案子警方现在还没有调查出结果。但张海洋还是发现了一条重大线索,根据技术鉴定,"裕龙"夜总会枪击案和百花山枪击案竟是同一支枪所为。
  张海洋虽然还没有证据,但他认定这是宁伟干的,两个死者都是眉心中弹,这绝对是宁伟的射击手法。
  张海洋认为宁伟有可能来找钟跃民,他希望钟跃民能协助自己抓住宁伟。但钟跃民一听却发了火,话还说得很不客气∶"我管得着么,我又不是警察,凭什么帮你抓宁伟?"
  张海洋的话也很不客气∶"凭什么,凭你是个公民,你有责任有义务协助公安机关抓捕罪犯"
  钟跃民更火了∶"海洋,你他妈少跟我卖狗皮膏药,刚穿两天半警服,就真拿自己当警察了?狗屁!我是没看见宁伟,就是看见了,我也拿他当朋友。"
  张海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好不容易才把火压回去∶"跃民,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我张海洋是个小人,刚穿了两天半警服,就想就想拿自己的战友立功……"
  钟跃民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可没这么说,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过我基本同意你对自己的评判。"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张海洋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跃民,你我认识二十多年了,别人不了解我,你也不了解?你知道自从宁伟出事以后我过得是什么日子?我他妈每天晚上失眠,我忘不了咱特遣队的弟兄们,都是生死与共的弟兄啊……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救不了宁伟啊,我他妈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当这警察,不该当这刑警队长。宁伟在杀人啊,他还要继续杀人,我能不管吗?要是你能见到他,你和他说,别再杀人了,算我张海洋求他了……"
  钟跃民刚才在气头上,话说完了就后悔了,他理解张海洋的心情,这的确是个两难选择,当了警察就得抓罪犯,哪怕这个罪犯是你生死与共的弟兄,不然你就是在犯罪,张海洋的心理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作为老战友的钟跃民也认为他是小人,那张海洋可真没法活了。
  钟跃民递过一张纸巾∶"对不起,海洋,我刚才话说得太重了,宁伟的事咱们看看再说吧,说实话,我倒希望他跑得远远的,跑出国去,咱们眼不见心不烦,要是通过你我的手让他送了命,那咱们这辈子心理负担实在是太大了,其实宁伟他不一定会来见我,我了解他,他不是个爱给别人找麻烦的人。再说,真见到他又怎么样,劝他投案自首?要知道,每个人计算生命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让他在监狱里苟活一辈子,他宁可铤而走险,更何况他越狱后又犯了案子,恐怕很难得到宽恕。"
  张海洋擦干眼泪说∶"宁伟要仅仅是个逃犯,那自有人去追捕他,问题是他就在本市杀人越货,好象是成心和警方做对,这我就躲不开了,刑警队干的就是这个,不抓住他就是我们的失职,跃民,你知道我担心什么?我担心刑警队的弟兄们,宁伟是个高手,闹不好将来抓捕他的时候,弟兄们会有伤亡。"
  张海洋的心情不好,又多喝了点儿酒,钟跃民担心他明天上班迟到,便劝他早点儿走,张海洋刚才受了钟跃民的剌激,他骑上自行车还在唠叨着∶"跃民,改日我还来,你得给我说清楚,我张海洋是不是小人……"
  钟跃民说∶"走吧,你还磨叽什么?我是小人,行了吧?"
  张海洋骑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了,钟跃民回到餐厅随手锁上了门。
  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注意,宁伟就在附近看着他们……
  餐厅外的大街上,一辆"桑塔那"牌汽车停在街道的拐角处,宁伟坐在车内手扶方向盘望着钟跃民和张海洋分手,珊珊坐在他身旁。
  宁伟沉思道:"珊珊,你说,要是我把这五十万元还给钟跃民,他会收下吗?"
  "宁伟,我说话你不要介意,如果钟跃民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该见他,更不能送钱。"
  "你是说这样很容易给他带来危险,可我欠他的钱啊?"
  "可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把脏款还给朋友?这可有点儿不够意思,公安局一旦追查,是要追回的,你不是给人家添乱吗?"
  宁伟叹了口气:"这倒也是,珊珊,你多带些朋友来吃饭吧,这笔钱能花多少就花多少,只有这么办了。"
  珊珊突然指着前面说:"哟,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宁伟猛地直起身子,他看见一辆摩托车停在泰岳餐厅的门口,驾驶员和后座上的人都穿着黑色摩托服,头上戴着头盔,后座上的人拿出一个啤酒瓶做的燃烧瓶,用打火机点燃,然后用力将燃烧瓶扔向餐厅的窗户,燃烧瓶砸碎玻璃窗在室内燃起了大火。
  餐厅门外的摩托车加大油门冲出去,宁伟拧动点火钥匙,汽车轰然发动起来,他猛踩油门向摩托车追去……
  宁伟有意把摩托车放出两公里,为的是不让钟跃民看见,他轻轻一打方向盘,汽车将摩托车别倒,两个戴头盔的人连同摩托车在路面上滑出几十米远。
  宁伟下了车,向两个人走过去,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掏出刀子扑过来。
  宁伟一个"高边腿"踢中一个家伙的鼻子,那人惨叫一声飞了出去,另一个家伙的刀子已经刺到宁伟眼前,他一把抓住对方手腕,用肘部猛击对方的小臂关节,对方惨叫一声,小臂被生生折断。
  宁伟不慌不忙地向躺在地上的两个人软肋上猛踢,这两个家伙在地上痛苦地惨叫着,滚动着……
  坐在汽车里的珊珊被宁伟凶狠的表情吓得捂住嘴……
  张海洋的刑警队是钟跃民常来的地方,不过,以受害人的身份到这里来,他还是第一次,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是纵火案件,属于重大案件,理所当然应该归刑警队负责侦破。钟跃民以受害者的身份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先是训了张海洋几句,他提请张海洋注意,警察是纳税人的公仆,是靠纳税人养活的,现在由于仆人的失职,主人差点儿被烧死,这事儿怎么办,这样的仆人还养着他干什么?
  张海洋一见钟跃民没出什么事便放了心,对于这种逮住理就不让人的主儿,最好的办法是根本别接他的话茬儿,他边给钟跃民倒水边问:"你那餐厅的损失大吗?"
  "幸亏扑得及时,损失不大,不会影响营业。"
  张海洋说:"那两个放火的混蛋还在医院里昏迷着,等他们醒过来,一旦有了口供,我马上抓那个叫马五的地痞,现在已经派人把他监控起来了。"
  张海洋手下一个叫李东平的刑警进来报告:"张队,那两个家伙刚醒,口供也证实了,是那个马五指使的,小林他们已经去抓人了。"
  张海洋问道:"那两个混蛋伤势怎么样?"
  "惨不忍睹,浑身多处骨折,内伤也很严重,上面吐血底下尿血,都得残废。"
  张海洋点燃一支烟沉思道:"跃民,你估计这件事是谁干的?"
  钟跃民沉重地说:"还用问吗,除了宁伟还能是谁。"
  张海洋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和估计的一样……"
  泰岳餐厅自从被人纵火未遂后停业整修了两天,今天是餐厅整修后第一天开张营业,钟跃民一早就四处给朋友们打电话,邀请他们来聚一聚,话说得挺客气,说自己实在想念朋友们,又没功夫登门去一一拜访,只好请朋友们来小店坐坐。其实钟跃民的意思很明白,话已经放出去了,来不来就看自觉了。他可没打算请客,不管是谁,到钟某人这儿白吃,门儿也没有
  没到十一点,两辆警车就停在了餐厅门口,张海洋带着魏虹、李东平等几个刑警下车走进餐厅。
  钟跃民迎过去,象个生意人那样一抱拳:"欢迎,欢迎,弟兄们一来,小店真是蓬壁生辉呀,海洋,我怎么一见警车停在我这儿心里就发毛,你别净吓唬我好不好?"
  张海洋摘下大檐帽道:"这说明你心里有鬼,什么人见警察才害怕?今天我们在附近办案,我和弟兄们来给你捧捧场,你可得悠着点儿,我们可都是挣工资的穷人。"
  李东平开玩笑说:"钟老板,你这儿的刀子快不快?"
  钟跃民说:"得,看在弟兄们的面子上,我今天不宰张海洋。"
  警察们围着桌子坐下,张海洋把菜谱一推说:"跃民,你看着上菜吧,今天我请客。"
  "那你先看看自己带了多少钱。"钟跃民伸手在张海洋衣兜里乱摸,掏出了皮夹翻着:"嗬,五百多,就照着五百花吧。"
  "操,真他妈黑,你给我剩点儿,我还得买烟呢。"
  魏虹一贯向着张海洋∶"钟哥,你和我们张队可是老战友了,他的钱你也敢收?"
  "小魏,真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认得钱,不认识什么老战友,你们的张队我也不认识,他是谁呀?"
  "哟,钟哥,你现在可真成了商人,掉到钱眼儿里去了……"
  营业厅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声,珊珊和七八个装束奇形怪状的男女青年在大声说笑着,他们的桌子上盛菜的盘子已经摞了起来,服务员仍在不停地上菜。
  张海洋点燃一支香烟,望着那群喧哗的男女在思索着什么。
  钟跃民解释道:"这些孩子可能是发了财,刚才一进门就要包桌,说是照着两千块钱花,我劝他们少要点儿,根本吃不了,你猜这些小兔崽子怎么说?说你这当老板的有病是怎么着?给你送钱来了你还拦着,我们有钱,就乐意这么花,把我噎得说不出话,我心说,得,小兔崽子,你们乐意糟蹋钱就可着劲儿花吧,我又不是他爹。"
  张海洋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珊珊,喃喃地:"那女孩儿我好象在哪儿见过,想不起来了。"
  "我说,你是不是有职业病呀,看谁都可疑?"
  张海洋移开了目光,自嘲道:"是,我也觉得我有病,不想了,吃饭,吃饭……"
  餐厅门口一辆挂着军牌的"切诺基"吉普车停下,身穿军服的袁军和几个佩上校,军衔的军官下车走进餐厅,钟跃民迎上去。
  一辆"奔驰"牌轿车开进别墅区,停在一座二层小楼下,一个中年胖男人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下了车,两人亲热地搂抱着走上台阶,那胖子已经喝得半醉,黑暗中他的手哆嗦着拿出钥匙,却怎么也对不准钥匙孔,那女人拿过钥匙,打开了门,搀扶着胖子进了门。
  离小楼不远处的小路上停着一辆汽车,宁伟坐在车内神色安祥地抽着烟,他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深夜一点钟了。这老家伙也够能折腾的,这把岁数了,每天夜里都要换不同的女人,身子骨受得了吗?宁伟已经跟踪他三天了,前两夜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看来今天倒是个机会,这片别墅区刚刚建好,物业公司的管理还没来得及跟上,除了大门处有个保安员在值班,小区内根本没有保安人员。这胖子肯定很有钱,这三天来他每天都在不同的住宅里过夜,谁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处房子。
  宁伟三天以前接到李震宇电话,李震宇在电话里只是轻描淡写地问宁伟,有件小活儿愿不愿干。
  宁伟简短地说∶"三十万。"
  李震宇更干脆,电话那边蹦出两个字∶"成交!"
  宁伟看见二楼的一间房子灯亮了,窗户上映出那女人的影子,她正在拉动窗帘,看样子这胖子要睡觉了,他倒是挺会享福,每天没见他干什么正经事儿,除了吃喝赌博就是泡妞儿,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宁伟最烦的就是这种人,和那个被他打残废的锤子同属一路货色,杀这种人宁伟心里不会有任何负担。
  宁伟拿出一双白手套戴上,悄悄地下了车,他敏捷地顺着流水管道攀上二层的露台,掏出手枪轻轻将子弹推上了膛,他拉开露台的玻璃门,闪进厅内……
  卧室里,胖子正和那女人在床上滚动着,他喝得有点儿多了,一切景物在他眼里都显得模模糊糊,进卧室时竟一头撞在门框上,他没觉出疼来,只是感到眼前有无数金色的小星星在乱窜,胖子很想睡觉,这么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实在是很辛苦,可是不行,那小婊子不干,胖子要是不意思一下,那小婊子非和他翻脸不可。
  临上床时,两个人闹了点儿小小的不愉快,那女人声称自己有洁癖,胖子若是不洗澡就不让他上床。胖子有些不高兴,怎么如今什么女人都说自己有洁癖,都他妈真的假的?他一怒之下便动了粗,一把将女人拎起来扔上了床,然后一个饿虎扑食骑在女人身上,象剥香蕉皮一样把女人的衣服一件件剥下来,那女人假意挣扎了几下便安静下来,她很快就有了反应,象鸡叨米一样把胖子的脸上印满了口红印……
  正在缠绵绯测时,一支手枪顶住了胖子的太阳穴,他的身子突然僵住了,那女人吓得张大嘴,无声地看着宁伟。
  胖子不愧是久闯江湖,见过些风浪,枪口顶到头上却仍然很镇静:"我明白了,是李震宇派你来的?"
  宁伟微笑着:"死到临头了,何必问呢。"
  胖子笑笑说:"那不见得,干你这行的无非是冲着钱来的,要是我比李震宇出的钱多呢?你开价吧。"
  "好啊,让我看看你有多少钱,麻烦你去把保险柜打开,慢点儿,小心我的枪走火。"
  宁伟坐在床头的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个鸭绒枕头放在腿上,右手用枪指住胖子。
  胖子顺从地走到一面墙前,将一幅油画摘下,露出了嵌在墙上的保险柜门,他拨动号盘,用钥匙打开保险柜门,他想起保险柜里有一支手枪和钞票放在一起,而且子弹已上了膛,他故意用后背挡住宁伟的视线,心里盘算着,他只要有几秒钟时间,就该这个杀手倒霉了,胖子做了一个深呼吸,突然伸手抓住手枪,猛地转身……
  宁伟早已将枕头捂在枪口上,手枪发出一声闷响,子弹准确地打进了胖子两眼之间的眉心,在子弹强大的冲击力下,胖子的身子飞起来撞到墙上,又弹回来才颓然倒下,他后脑喷出的鲜血飞溅在雪白的墙面上,纷纷扬扬的绒絮在房间里飞舞着……
  宁伟又将枪口对准那个女人:"对不起小姐,你的运气不太好,看见了一些不应该看见的事,我只好对不起了。"
  那个女人吓得跪在床上不住地磕头:"大哥,你饶了我,我什么也不会说……"
  宁伟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又是一声闷响……
  钟跃民和高玥坐在一家五星级饭店西餐厅里,桌子上放着一支粗大的红蜡烛,飘忽的烛光制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效果,室内乐队奏出的背景音乐烘托出温馨浪漫的氛围。服务生打开香槟酒,把两人的酒杯斟满。
  钟跃民举起酒杯说:"小高,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送你什么礼物,那太俗了,我想送你一个温馨的夜晚,来,祝你生日快乐。"
  高玥的脸庞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面如桃花:"谢谢你,你有个活跃的大脑,这里面永远能产生出鲜活的思想,总是给我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跃民,能遇到你,真是我的幸运。"
  两人干杯。
  "小高,和一个比你大十岁的男人相爱,是不是感觉不太好?"
  "恰恰相反,感觉好极了,有种被呵护的感觉,我常和我的女友说,要是男人和你的年龄相差五岁以下,就根本不能考虑。"
  "够极端的,这下大龄女青年就更多了。"
  "她们可以去找更老的男人,比如,四十岁的女人找五十岁的男人。"
  "小高,你对结婚这件事怎么看?"
  "无所谓,结婚证只是张纸,我有你就够了,也不想用一张纸把你拴住,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请你告诉我,我不会纠缠你。"
  "够现代的,这是你这个年龄的人的时尚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要是有一天我在你眼中没有吸引力了,希望我也不要纠缠你。"
  "当然,咱们是平等的。"
  "那这日子过得……也太没谱了,也就是说,咱们随时有散伙的可能。"
  高玥笑了:"没这么严重,这和结婚是一回事,即使咱们真领了结婚证,也不能保证不离婚吧?"
  钟跃民也笑了:"这倒也是,只是我脑子一时还没转过来,要是到时候咱们感觉都不太好,要散伙,你不会和我觅死觅活吧?"
  "跃民,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我至于这样吗?我可不是你们那个年龄段的女人,我比你想象的要开放,总之,不会让你累着。"
  "这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前几天我看了个电视剧,那里面有个女孩儿郑重其事地对男友说,我决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你,这句话倒把我吓坏了,动不动把自己交出去,这太吓人了,潜台词就是,这辈子我就讹上你了。"
  "别害怕,那个编剧是个蠢货。"
  钟跃民要结帐时,服务生走过来说:"先生,您不用付帐了,有位先生刚才替您付了帐。"
  钟跃民惊奇地四处看看,没发现熟人∶"是谁?他人呢?"
  服务生鞠了一个躬:"对不起,他已经走了,我问过那位先生,请他留下姓名,他不肯说,只是说他是你在军队服役时的战友。"
  钟跃民象触电般猛地站起来,来不及和高玥打招呼,便冲出餐厅……
  他发疯般地在停车场上四处寻找:"宁伟、宁伟,你他妈给我出来,你出来,我要见你,你不是有枪吗?有种你就向我开枪,你给我出来,宁伟,算我钟跃民求你了……"
  偌大的一个停车场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高玥匆匆从饭店里追出来,她轻轻抱住钟跃民,钟跃民停止了挣扎。
  "跃民、跃民,你冷静些,宁伟不会见你,他早走了。"
  "宁伟,我的兄弟,你干吗要往绝路上走呀……"钟跃民痛苦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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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46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二十二章


  钟跃民的梦想,塔克拉玛干,我的楼兰古城……
  钟跃民的餐厅经过两年多的经营,终于走出了低谷,还清了借款,他买下了泰岳餐厅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板。
  手里刚刚有了些积蓄,钟跃民又产生一些不安份的想法,他实在不喜欢过这种平静的生活,这种生活可能适合于大多数人,但惟独不适合钟跃民,他需要一种时时能感受到新鲜感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能给他带来挑战,带来激情,不然生活就变成了一潭死水,纵然生活得很富足,却没有任何意义。
  高玥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知道钟跃民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对此她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其实她也并不喜欢那种安份守己守着老婆过日子的男人。她认为一个男人身上,最重要的优点应该是一种创造力,并且能利用这种创造力不断丰富人生。海明威大概就属于这类人,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乱子,他肯定要去凑凑热闹,这家伙一天兵没当过,竟以平民的身份参加了两次世界大战,还多次身负重伤。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天生就不喜欢过正常人的日子,而是愿意接受挑战,喜欢冒险。既然海明威可以这样生活,为什么钟跃民就不可以呢?高玥认为自己应该支持钟跃民的想法。
  钟跃民本来打算去神农架的原始森林里寻找野人,这是他目前的经济实力可以办到的事,象这类探险的事如果可以供他选择的话,他宁可选择去百慕大三角玩玩,就弄条渔船在那片经常失踪船只的海域上转悠,他倒要看看那所谓的超自然力是怎么把自己化为乌有。当然,去百幕大的打算目前还不大现实,他只能考虑眼前能做到的事。
  高玥热心地出主意∶"要让我看,你不如去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那里面有很多湮没的城市,楼兰就不必说了,还有些不如楼兰名气大的城市,比如尼雅、精绝国这类的废墟都在沙漠腹地里,去过的人也很少,你要是能找到这些城市,肯定很好玩。"
  钟跃民一听就兴奋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到沙漠里去寻找两千多年前的古国,这太刺激了,他想了好几天,还对着地图仔细盘算这次行动的细节,他认为风险当然是不小,闹不好还有可能困死在沙漠里,但这个计划实在太诱人了,他想象着,自己经历了千难万苦终于找到了精绝国,在古国的废墟上挖掘起来,先是挖出了大量的木牍竹简,然后又挖出了一具古代干尸……他盘算着,要是真挖出了干尸,他一定要把干尸弄回来,做个玻璃罩子收藏起来。现在搞收藏的人不少,有收藏邮票、钞票、火花的,有收藏酒类和香水的,国外还有人收藏飞机和坦克的,可谁听说过有收藏干尸的?这可不是有钱就能收藏的。
  高玥一听说钟跃民的收藏计划,先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随即便坦然了,她说∶"等咱们有了钱,你专门买一所房子放你的收藏吧,就是别让我看见那东西,不然我会睡不着觉。"
  钟跃民可不是想想就算了,他是个想到一件事就准备行动的人,他定购了一辆四轮驱动的"切诺基"吉普车,还加装了绞盘自救设备。当他开着崭新的吉普车从汽车销售中心出来时,感觉好极了,按他的计划,如果不出什么变故的话,再有两个星期时间他就会出现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了。
  谁知钟跃民高兴得太早了,他开着新车从汽车销售中心出来不到五公里就出了点儿事……
  在一个十字路口,钟跃民左转弯时,听见后面"咣当"一声响,他从反光镜里看见一个人连人带自行车倒在地上,钟跃民一惊,心说坏了,刮倒人了,他连忙煞住车窜出车门,想把那人扶起来,谁知那人却推开他的手,抱着腿呼天抢地嚎叫起来,声音非常凄厉,似乎疼得受不了……
  钟跃民感到很疑惑,他的汽车驾驶技术是在部队练出来的,别说是在这样好的路况下行车,就是很多高难度的特技驾驶他也能玩得很娴熟,况且刚才他转弯时还从反光镜里观察了后面,怎么会突然出现个骑车人?这可有些奇怪,再说这个人的一通叫唤也很可疑,刚才他转弯时车速很慢,就算把这人蹭倒也顶多是摔一下,哪至于这么呼天抢地?这可有点过了。钟跃民早就听说有人专门以此为职业,制造各种事端敲诈司机,看来这家伙有点儿问题。
  想到这里,钟跃民放了心,他用脚碰碰那人道∶"别叫了,不就是想要钱吗,你说,要多少?"
  这句话果然很灵验,那人马上不叫唤了,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和钟跃民对视了一眼,当两人的目光相对时,两人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钟跃民认出来了,这是他在陕北插队时同住一个窑洞的知青曹刚。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却没想到和曹刚在这种情景下重逢了。
  曹刚显然也认出了钟跃民,他显出有些慌乱,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他笑着把手伸给钟跃民∶"跃民,咱们可是多少年没见了,来,扶哥们儿一把……"
  钟跃民站着没动,冷冷地说∶"自己站起来,曹刚,你装什么孙子,干上这行了?行啊,长出息了。"
  曹刚的脸红了,他臊眉搭眼地从地上爬起来,推起自行车要走,钟跃民一把抓住他∶"你干吗去?咱们还没谈钱的事呢。"
  "跃民,这……这是误会,我还有事儿,咱们改日再聊好不好?"
  "改日我到哪儿去找你?我看还是现在聊吧,你跟我走,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去。"
  曹刚无奈地推起自行车跟钟跃民走出人群,钟跃民把他带到附近的一家茶艺馆里,两人坐下后,钟跃民嘲讽地说∶"曹刚,你怎么干上这行了?咱们这茬人岁数可不小了,身子骨儿哪扛得住这么摔,你每天得摔几次?"
  曹刚难堪地低下头∶"跃民,真没想到今天碰上你了,早上出门儿我就觉着不对劲,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果然,一出门儿就遇见你了,真他妈丢人,跃民,看在咱们当年睡一个炕的交情,你别给我传出去,我曹刚再不怎么样,也还要个脸面。"
  钟跃民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曹刚,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和我说说好不好?"
  曹刚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别提了,知青大批返城时,我已经在当地成了家,不属于返城对象,没办法,我又在县城里干了几年,直到八五年才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北京,回来以后我就后悔了,要房没房,要工作没工作,整个是两眼一抹黑呀,我父母是工人,生了我们兄妹六人,我们小时候全家就挤在两间小平房里,那时候北京住房都紧,还不觉得挤,等我在外面混了十七年回来,我父母还是住在那两间小平房里,我大哥也是插队知青,他比我早回来几年,娶的也是农村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他一家四口占了一间房。我父母挤在一间房里。我是一家三口,孩子都十岁了,能住在哪儿?真***叫天天不应啊,我说了你还别不信,我把家里的小厨房给拆了,整出了一块不到五平米的空地,我在这块地上愣盖起一座二层楼,砖是从建筑工地偷的,楼板是电车修理厂拆下的废电车地板,在小楼没封顶之前先得把双人床放在二楼上,然后才能封顶,你见过电影里日本鬼子的炮楼吗?我那座楼就和炮楼差不多,就缺几个枪眼了。你想想,统共不到五平米的地方盖起一座四米多高的楼,说它象炮楼都高抬了它,要我说就象根儿烟囱,我家就住在烟道里。这就是我的家,我一家三口现在还住在炮楼上。"
  钟跃民听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五平米的地方能盖出四米多高的楼来,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使他震惊不已,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曹刚突然声泪俱下∶"跃民,你真不知道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不怕受苦,最怕的就是没盼头,当年你当兵走后,知青点的弟兄们有三天都没人说话,你想想,要是有人指着一口破窑洞对你说,这就是你的家,你这一辈子只能住在这里,你只配过一辈子苦日子,你没有希望了,你能感受那种绝望的心态么?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就是在这种绝望的心态下过来的。回城以后,我在一个建筑公司当瓦工,老婆几乎不识字,在北京找不到工作,一家三口靠我那点工资还能勉强糊口。我过得挺知足,咱就是这命,不敢跟别人比,能过上这种日子我也就认了。可是去年我们单位不景气,搞分流下岗,第一批下岗的就有我,我不怕你笑话,我当时都给头儿跪下了,哭啊,求啊,该说的都说了,都没用,二十多年的工龄啊,就这么白干了。要是我再老点儿,这事儿倒好办,大不了弄个几十片安眠药一吃,一了百了,可我才四十多岁,上有老下有小,想一撒手就走又实在放不下,我去找工作,人家一看我这岁数连谈都不想谈,好不容易托人找了个看大门的差事,一个月给三百块,我还挺知足,可干了不到一年又让人家给顶了,这年头看大门都成肥缺了,多少人都惦记着,那个单位的头儿家里有人下岗,所以就把我的差事顶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活到这把岁数了,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我能去干什么?没办法,除了搞点儿歪门邪道,我没别的路可走……"
  钟跃民听得眼圈儿都红了,他没想到当年的知青伙伴如今都混得这样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多年来他很少关注别人的生存状态,也很少想到去帮助别人,而自己在困难的时候却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帮助,现在刚刚缓过点儿劲儿来,手里有了点儿钱,首先想到的是买汽车去探险,却没有想到有很多人还没解决生存问题,无论如何,自己现在的经济状况是有能力帮助别人的。
  钟跃民问道∶"当年石川村的弟兄们都在哪里,他们中间有多少下岗?"
  "钱志民和张广志也下岗了,赵大勇在蹬三轮儿,郭洁给牛奶公司送牛奶,李萍提前退休了王虹还不错,在当小学教师。混得好的人几乎没有,咱们这一代人算是倒霉透了,这是报应,文革初期打老师,砸东西,坏事干了不少,老天爷要惩罚咱们,你算算,咱们该上学的时候没学上,该工作的时候被送去插队,吃了半辈子的苦,没享过一天福,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下岗了。唉,你说怎么倒霉事儿都让咱们这一拨人赶上了?倒霉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连他妈我儿子都看不起我,说我没本事,说你这种没本事的人就不该生孩子,把孩子弄到这个世界上来受穷,你太不负责任。操!我他妈后悔死了,早知如此,当年他妈怀他的时候,我真该一脚把这小免崽子踹下来。"钟跃民站了起来∶"曹刚,我开了个饭馆,规模不算大,如果你愿意的话,到我这里来干,真不好意思,目前我暂时就这点儿能力。"
  "可我……什么也不会,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几次饭馆……"
  "那你不会学吗,谁教过你往人家汽车上撞了,你不是也无师自通了吗?哎哟,哥们儿,我和你开玩笑呢,你可别当真。将来我的饭馆要是垮了,我和你一起往汽车上撞,不过你小子也太没眼力了,开"切诺基"的有几个富人?咱要讹也得讹坐"林肯"或"卡迪拉克"的主儿。曹刚,咱们现在就去我那里,你先跟掌灶的厨师学学手艺吧,等你出了师,愿意留下我欢迎,要是有更好的去处我也不拦你。"
  曹刚哭了∶"跃民,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走吧,哥们儿,哪天你把钱志民、郭洁他们都找来,大伙聚一聚,这帮孙子,回城这么多年了,也不来找我,真不够意思。"
  张海洋身穿便衣在靠墙角的桌子前自斟自饮,桌子上摆着几个喝空的啤酒瓶,两个菜却几乎没动,这是中午用餐时间,餐厅里仍是顾客盈门,他醉眼朦胧地向四周张望,时而大口喝着啤酒。
  餐厅的另一端又传来吵闹声,还是珊珊和一群装束新潮的青年在吃饭,桌子上各色菜肴的盘子高高地摞起。
  张海洋醉醺醺地喊道:"老板,再来两瓶啤酒。"
  钟跃民拎来两瓶啤酒放在桌上,他不满地说:"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啦?有完没完?话都说不利索了,还喝?"
  "跃民,我没醉,我发现了一条有关宁伟的重要线索。"
  钟跃民四下望望:"在我这儿发现线索?你他妈该不会认为是我把宁伟藏起来吧?"
  "哼,我敢保证,要是有一天宁伟真找到你的门上,你会帮他的,我说得不对吗?"
  "何以见得?"
  张海洋盯着钟跃民道:"咱们一起混了二十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个人讲义气,不大讲原则,我没冤枉你吧?"
  "海洋,少给我来你们警察这一套,看谁都象是罪犯,我实话跟你说,宁伟是不是罪犯我不知道,也没义务帮你抓他,因为我不是警察。"
  "可你是公民,每一个公民都有义务协助公安机关追捕罪犯,你要是知情不举,就是包庇罪犯,要负刑事责任。"
  "嗬,给我上开法制课了,你有事儿没事儿?喝完了没事儿就走,别影响我做生意,你小子一个人就占我一张桌子,一坐下就两个小时,一盘鱼香肉丝,一盘木须肉,总共才消费二十来块钱,已经严重地影响我的顾客周转,这不是砸我的生意么?还口口声声说是来照顾我买卖,赶紧走,再不走我要收你占桌费了。"
  "你现在真他妈成奸商了,整个一认钱不认朋友,咱们可是老战友,别这么唯利是图好不好"
  钟跃民道:"你刚才说,发现什么重大线索了?"
  "是啊,就在刚才我突然想起来了,你注意一下那桌男女,你说过,他们几乎天天来,来了就胡吃胡造,每次都照着两三千元消费,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注意,你看看,要这么多菜,他们根本吃不了,要不是有什么目的,他们绝对没必要这样做。要真是钱多得花不完,又想过花钱的瘾,可以去长城、昆仑、香格里拉,这些五星级饭店能把你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得干干净净,一顿饭花个几万元很正常,干吗非跟你这破饭馆叫劲?我在想,是什么原因吸引他们到你这破饭馆来的。"
  "你真是个当警察的材料,这点儿事就引起你的注意,这个问题我连想都没想过。"
  "上次我来这里吃饭,就注意到他们了,当时只是觉得那个花钱请客的女孩子有点儿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也就是在刚才,我猛然想起,那次宁伟开庭受审,有个女孩子在旁听席上哭了起来,你还记得吗?现在那张桌子前的女孩子就是她。"
  钟跃民仔细看了一眼:"我想起来了,是她。"
  "还用我说结论吗?"
  "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该做什么。"
  "那我走了。"张海洋站起欲走。
  "海洋……"钟跃民欲言又止。
  张海洋停下脚步:"什么事?"
  "你比我懂法律,你再仔细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救宁伟?"
  张海洋垂下头:"跃民,谁也救不了他,他死定了……"
  钟跃民长叹一声,沉默了……
  张海洋转身走了。
  刑警李东平跟踪珊珊已经两天了,目前还没有发现宁伟的踪迹,但他已经有了某种感觉,这个女孩子的确有点儿问题。她的行踪很诡密,防范意识很强,李东平凭经验判断,她并没发现自己被跟踪,她只是很警惕而已。这种女孩子头脑很简单,她对警察的了解大部分来自电影和电视剧,有时候还模仿电影里的反跟踪手段,走着走着突然掏出个小镜子来,装做补妆,其实在观察后面是否有人跟踪,这种拙劣的举动常使李东平哑然失笑。
  李东平从警院毕业不到三年,在警院学习时,各科成绩都是优等,教官们对他的评价很高,认为他将来会在警界有一番作为,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这就是自负。警察这种职业向来提倡分工有序的团队精神,恰恰最反对个人英雄主义,因为自负的人往往容易把事情搞糟。有一次围捕一个持枪歹徒,李东平竟赤手空拳迎着歹徒的枪口冲上去,幸亏狙击手在歹徒向他开枪之前将其击毙,不然李东平早成了烈士。
  那次行动结束之后,张海洋大发雷霆,臭骂了李东平一顿,他认为李东平是在玩命,根本不是在执行任务,当时有一个中队荷枪实弹的武警,哪用得着他赤手空拳往上冲。这次跟踪任务是张海洋亲自交待的,考虑到宁伟随时有可能出现,张海洋特地批准李东平带枪执行任务按规定,刑警的枪械都是统一管理,只有执行需要使用枪械的任务时,由上级批准后才能携带,这种情况毕竟不太多,所以刑警们也并不是总能摸到枪的。
  李东平是个热爱武器的人,如果允许,他愿意每天二十四小时枪不离身,对武器有此嗜好的人其实很多,这类人多为青年男性,李东平就属于这类人。此时他摸着腋下快枪套里的手枪,心中充满了情人般的爱恋,他希望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犯罪分子们能给他提供一个使用枪械的机会,在警院实习时,他的手枪射击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但当了几年刑警,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和歹徒展开枪战的机会,他盼望着这个机会的到来。
  珊珊走进一座商厦,乘自动扶梯上了二层,在卖化妆品的柜台前仔细挑选着化妆品。她似乎很悠闲,她仔细挑选了半天化妆品却什么也没买,又转身在卖冷饮的柜台前买了一支蛋筒冰激凌,然后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吃起了冰激凌。离她不远处的李东平听见珊珊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手机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便关上手机站了起来,随手将冰激凌扔进垃圾筒,匆匆下楼了。李东平也尾随着踏上自动扶梯。
  他看见珊珊刚走出商厦,有辆乳白色的"捷达"轿车急驶而来,停在珊珊身旁,她打开门上了车,汽车飞驰而去。
  李东平也上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向司机亮出了证件:"我是公安局的,请协助我执行任务,跟上前边那辆车。"
  司机仔细看看证件,兴奋地说∶"嘿,够刺激,以前我在电视剧里净看见跟踪的镜头,没想到今天还真让我碰上了。"他兴高彩烈地挂上挡,汽车加大油门向前追去。
  李东平的运气不错,驾驶前面那辆"捷达"汽车的正是宁伟,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李震宇提供的住宅里,他和珊珊每到周末才见一次面。
  "捷达"汽车径直开上京津唐高速公路,宁伟发现后视镜里出现一辆出租车,正在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警觉地问道:"珊珊,你刚才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你?"
  "跟踪?不,我没有发现。"
  宁伟哼了一声:我来试试就知道了。他猛地加大了油门,车速在不断增加,车速表上的指针已指向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
  后视镜里,那辆出租车也提高了车速,仍然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宁伟冷冷地笑了:"这恐怕是张海洋的人,车上顶多两个人,不足为虑,我得逗他们玩玩。"
  李东平正在用手机向张海洋汇报情况:"张队,我一直在跟着,但我看不清是谁在开车,要是我估计得不错,这个驾驶员有可能就是宁伟,张队,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天律,正向塘沽方向开去,我的手机快没电了,等我这边有了进展,我马上找电话向你汇报。"
  电话里传来张海洋的喊声:"李东平,你的任务是监视,你要随时和我保持联系,请随时报告你的位置,千万不要擅自行动,喂……喂……李东平……"
  李东平看看手机的显示屏,上面表示电已耗尽,他把手机扔到后座上,望望车窗外,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前面那辆"捷达"汽车打开了尾灯和示廓灯,红色的尾灯象两只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李东平。
  李震宇为宁伟提供的住宅,在塘沽的海滨区,这里是九十年代初期开发的海滨浴场,浴场的旁边是一片风格各异的别墅群,宁伟的汽车在一座"哥特"式小楼下停住,他若无其事地打开车门,和珊珊一起说笑着走上小楼的台阶。
  不远处的出租车也停下来,李东平坐在汽车里注视着宁伟掏出钥匙开门,在路灯的灯光下,宁伟的头部侧影显得很清晰,李东平掏出一张照片核对了一下,他的眼前一亮,脱口道∶"没错,就是宁伟……"
  宁伟和珊珊已经打开了房门,两人相拥着走进小楼。
  李东平问司机:"你有手机吗?"
  "哟,真不巧,这两天我媳妇正用着我的手机呢。"
  李东平低声道:"真糟糕……"
  小楼的客厅里,宁伟神色冷峻地掏出手枪,抽出弹夹检查子弹,然后将子弹顶进枪膛。
  珊珊惊慌地问:"宁伟,你又要杀人?我求你了,别再杀人了。"
  宁伟冷冷地说:"珊珊,你知道吗?我犯下的案子已经够枪毙我几次了,杀一个人是死,杀一百个人也是死,这里没什么区别。"
  "可你以前杀的都是坏人,这次可是警察呀。"
  "都是一回事,在我眼里没有坏人和警察之分,谁挡我的路谁就得死。"
  "宁伟,求求你,千万别再杀人,你答应我,好吗?"
  宁伟厉声喝道:"珊珊,你的话太多了,现在你上楼去等一会儿,咱们马上走。"
  珊珊住了嘴,默默地走上楼去,宁伟穿过客厅,拉开了小楼的后门,隐没在黑暗中。
  李东平对司机说∶"同志,请您协助我一下,开车到最近的报警点报警,这是电话号码,我们队长正在指挥中心等我的消息,你告诉他,我已经核实过,这个人就是宁伟,一个罪行累累的逃犯。他身上肯定有枪,我在这里监视,请张队长马上采取行动。"出租司机不放心地问:"警察同志,你一个人行吗?"
  "没问题,你快走,千万别耽误了。"李东平下了车,向司机打了个手势,司机将汽车开走了,他看见汽车红色的尾灯在黑暗中渐渐消失,才转过身子,隐身在一棵树后,监视着小楼内的动静。
  这里是一处绿化带,从这里望去,小楼的全景一收眼底,楼内从一层到二层,所有的灯都亮了,整个楼房灯火辉煌,二楼的窗口还有人影在晃动,李东平松了一口气,他掏出香烟点燃,刚刚吸了一口,他的身子突然僵住了……一支手枪的枪口顶在他的太阳穴上,宁伟在他身后轻轻地问道:"你是张海洋的人吧?"
  李东平保持镇静状:"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是来找亲戚的。"
  宁伟冷笑道:"那个亲戚就是我吧?从北京跟到塘沽,一路够辛苦的,警察先生,你听好,我和你无冤无仇,对你这条命也毫无兴趣,况且你们的张队长还是我的战友,如果你肯合作,我绝不杀你,我只想问一句,张海洋是怎么发现我踪迹的?"
  李东平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他索性把话挑明:"我拒绝回答,宁伟,你跑不了了,我们的人已经包围了这一带,你现在最明智的举动应该是放下武器投降。"
  宁伟笑了一声:"小子,你去唬弄鬼吧,等那个司机报了警,张海洋带人赶来,至少还要两三个小时,弄不好还要请当地的武警部队协助,等你们忙乎完了,我没准儿都在北京睡醒一觉了。"
  李东平直起身子,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毫无惧色:"宁伟,我听我们张队介绍过你,也知道你身手不错,论本事我可能不如你,可我是个警察,我有我的职责,既然你让我碰上了,我就非把你抓捕归案不可,除非你杀了我。"
  宁伟嘲讽道:"嗬,求功心切,即使当烈士也不在乎,想抓我,你有那个本事吗?"他把手枪插进腰间的皮带:"咱们不妨玩一把,你要是能赤手空拳制服我,那没说的,我乖乖跟你走,要是我赢了,可要你的命。"
  李东平平静地表示应战:"好啊,咱们闲着也是闲着,我来讨教几招。"
  两人成对峙状,虎视耽耽地对视着。
  宁伟冷笑道:"小子,你该听张海洋说过,我是个快枪手,我劝你别耍花招,我之所以没缴你的枪,是认为你的出枪速度对我不构成威胁。"
  李东平拉开茄克拉链,做出要脱衣服的样子,宁伟微微点点头,表示同意,李东平突然闪电般从左腋下的枪套里抽出手枪……
  他实在是低估了对手,宁伟出枪速度更快,他从皮带上拔出手枪的同时枪就响了……李东平眉心中弹,仰面栽倒。
  宁伟吹了吹枪口,将手枪插回皮带,他俯下身子看看李东平的尸体,似乎很婉惜地摇摇头,然后转身走了。
  李东平的死在公安局的干警们之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象这种公然枪杀警察的事以前很少发生,以往虽然也有警察牺牲在和犯罪分子的枪战中,但那毕竟是另外一种性质,这相当于牺牲在两军交火的战场上,可这次宁伟却干得实在太恶劣了,他简直丝毫不讲游戏规则,出手就敢杀警察,完全不考虑后果。在警方看来,宁伟是明目张胆地向警方提出挑战,他似乎在用行动告诉警方,谁挡他的路谁就得死,哪怕是警察也不例外,这也太猖狂了,他以为自己是谁?宁伟的行动激怒了所有的警察,这已经不仅仅是维护法律尊严的问题了,而是发展到执法者和做案者私人之间的仇恨了。
  公安局为李东平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几乎所有的干警都参加了悼念仪式,会场中央挂着李东平的遗像,李东平身穿警服的遗体躺在鲜花丛中,警察们神情肃穆地排成长队,围绕着李东平的遗体走过,逐个和烈士的亲属握手,哀乐声在灵堂中回响着……
  张海洋在告别室门外象困兽一样来回走动着,他两眼血红,不停地抽着烟,地上已扔满烟蒂
  钟跃民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张海洋扔掉烟蒂迎上去低声咆哮起来:"跃民,他杀死了李东平,这个混蛋,我要亲手杀了他,我要给李东平报仇……"
  钟跃民拍着张海洋的背安慰着:"海洋,你镇静些,别太激动,你看,我不是一听说这件事就来了吗?"
  张海洋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跃民,我……我真***后悔啊,我当年为什么要教宁伟?让他学会了这身杀人功夫,到头来,我手下的弟兄却倒在宁伟的枪口下,跃民,是我作的孽呵……我对不起李东平呵,他是个独子呵,他的父母今后怎么办……"
  钟跃民扬起脸,仰望天空∶"海洋,说实话,我早知道他该死,可我心里……真的很矛盾,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当年在雷场上一起趟雷的那些战友,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啊,能活到今天的人都不容易啊……"
  "可是跃民,这不是咱们个人的恩怨,宁伟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让他多活一天,就不知又有谁会死在他枪口下,跃民,你要帮帮我呀。"
  钟跃民咬牙下了决心:"我想好了,海洋,我和你站在一起,咱们想办法抓住这个混蛋。"
  张海洋握住钟跃民的手:"谢谢你,谢谢你,我替李东平的父母谢谢你……"
  钟跃民经过仔细考虑,决定推迟去罗布泊探险的计划,原因很简单,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自从上次在街上遇见曹刚以后,他和当年一起插队的那些老知青接上了关系,经曹刚联络,大家在泰岳餐厅聚了一次,连郑桐和蒋碧云都来了,当年在陕北石川村插队的十个知青都凑齐了。老知青们返城以后彼此之间都很少来往,因为生活的担子都很重,多年来都是各忙各的,这次大家见了面,都发现这些当年的伙伴已经和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因为每个人对当年知青伙伴们的记忆都是年轻时的相貌,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再见面已经是中年人了。
  高玥的年龄和这些老知青相差了十来岁,根本不属于一代人,她也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类人,她很有兴趣的观察着这些老知青。看上去,这些人都比实际年龄老,下岗的钱志民和张广志,蹬三轮儿的赵大勇,送牛奶的郭洁,提前退休的纺织女工李萍,都是社会最底层的普通劳动者,单从相貌上看,就能发现贫困生活留下的痕迹。常年蹬三轮儿的赵大勇已经成了驼背,脊椎弯得象个虾米,送牛奶的郭洁皮肤是古铜色的,头发已经花白,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在露天风吹日晒的结果。钱志民下岗后在胡同口开了个修鞋摊儿,他的两只手青筋毕露,粗糙不堪,黑乎乎的就象两截儿老树根,这大概是皮鞋油和化学胶水合力的结果,连他身上都散发出一股皮革味儿。李萍还不到五十岁,已经苍老得象六十多岁的人,她的退休金还不足四百元。
  同样也是下岗工人的张广志在街上修自行车,据说经他修完的自行车没有不返工的,还有人反映他经常在附近的慢车道上撒图钉,以此来增加自己的业务量,由于信誉太差,找他修车的人寥寥可数。人太穷或太富都容易染上坏毛病,张广志的坏毛病是酗酒,其实说他酗酒有点儿冤枉,他喝的并不多,少则二两,多则四两,问题是,他不管喝几两,逢喝必醉,醉了就打老婆出气,老北京人管这类人叫"酒腻子"
  高玥读过不少知青小说,这类书读多了就容易被误导,她曾经一度很崇拜那些被称为"老三届"的群体,在她眼中,那些"老三届"们个个都谈吐不俗,思想深刻,他们见过世面,吃过苦,他们洞悉人生,处世观很豁达,在实际生活中具有极强的操作能力,而且在各行业中都是事业有成的佼佼者。这都是高玥以前对"老三届"的认识,不过现在她可不这么看了,现在坐在她餐厅里吃饭的这些"老三届"们,才是大多数"老三届"们真实的生存状态。那个张广志语言粗俗,举止毫无教养,刚喝了几口酒就脱下了背心,光着膀子要和钟跃民划拳。他对钟跃民现在还没有孩子感到大惑不解,一口咬定钟跃民是下三路出了毛病,不可能是有意不要孩子,不然这些年擦枪走火儿也得弄出一两个孩子来。钟跃民懒得解释,便坦然承认自己的生殖系统方面出了点儿问题。郑桐和蒋碧云一听就大笑起来,高玥也在厨房里捂着嘴偷偷地乐。
  钱志民说∶"这事儿要是放在我身上,非他妈急死我,当年我媳妇头一胎是个女孩儿,烦得我一宿没睡着觉,我哥家是两个女孩儿,我要是再弄不出个儿子来,我们老钱家就断了香火了,这还行?打死我也得生第二胎,我们厂计生办的干部每天追着我做工作,我说了,爱谁谁,谁挡着我要儿子我就跟谁玩命,老天爷总算开眼,我媳妇也争气,第二胎果然是儿子。"
  钟跃民问∶"你考虑过吗?两个孩子是否养得起。"
  "我考虑它干什么?先生了再说。"
  钟跃民说∶"问题就在这儿,这就是你穷的主要原因。你的脑子就象一盆浆子,什么都不做计划,不顾后果,先干了再说,这就是穷人的思维方式,你只想着给老钱家续香火,却不想想孩子多了是否养得起,如果你连养自己都困难,那你哪有能力给你的孩子提供较好的生存环境,使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呢?你们发现没有,越是穷人孩子越多,这几乎成了一个规律,这显然是思维方式出了问题。"
  钱志民说∶"你说的这些我平时没琢磨过,人就是这样,越不动脑子,脑子就越木。"
  高玥从厨房里把菜端出来,一盘盘送上桌子,心里在琢磨着钟跃民,这家伙真是个另类,他怎么和什么人都能打交道?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这些来自底层社会的人都生活得很艰难,他们需要朋友的帮助,却毫无回报的能力。高玥想,以钟跃民的智商和社会经验,他还能不明白这点儿道理?这些人对他毫无帮助,而几乎每个人都需要他的帮助,这样的朋友要是再多一些,那钟跃民就别想安生了,这个家伙在想什么呢?
  高玥记得那天钟跃民在街上遇见曹刚,当天就把曹刚带回了餐厅,说是让曹刚和掌灶的王师傅学学手艺,王师傅是四川人,来自于四川的一个小县城,厨艺属中等水平,但他自视甚高,平时从来不带徒弟,他希望川菜厨师越少越好,这样才能显出他的价值。一开始他对钟跃民的要求一口拒绝,但钟跃民有办法,他深知金钱的杠杆作用,便摆出一副商人嘴脸,就加薪问题和王师傅讨价还价起来,来自小县城的王师傅眼皮浅,没见过多少钱,钟跃民在他的月薪基础上又加了五百元,就把他搞定了。
  那天晚上餐厅关门以后,钟跃民对高玥说∶"我的探险计划恐怕要推迟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咱们再贷些款,加上手里的钱,扩大一下经营规模,比如办个连锁店怎么样?"
  高玥笑了∶"我早说过,你是老板,你说了算,用不着和我商量,我看出来了,你想搞些慈善事业,我猜得对吗?"
  "何以见得?"
  "我早就发现,你不是个拜金主义者,只不过有时装得特别贪婪,比如你开出租车时喜欢拉野鸳鸯,多挣个一两百元就美得找不着北,别人都以为你特别喜欢钱,我可不这样看,其实你喜欢的是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只要有剌激,有新鲜感,你就有激情,有创造力,我发现你无论干什么都很"入戏",只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想法,无论是卖煎饼还是开出租车,无论是当大公司经理还是当个小饭馆的老板,你都玩得很兴致勃勃。你不会用毕生的精力去追求金钱,你会觉得这样过一生毫无意义,你宁可降低消费水平用不多的钱去满足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对于金钱的态度仅此而已。我说得对吗?钟跃民先生。"
  钟跃民不满地说∶"大部分都差不多,但你说我搞慈善事业,我就有点儿不爱听了,我钟跃民又不是什么富人,就这么个破饭馆还是刚刚还清了借款,我有资格搞慈善事业吗?说出来让人笑话。"
  高玥不解地问∶"那你要干什么?开什么连锁店?这一个餐厅咱们都忙不过来,我想你可能是打算帮助那些老知青,才动了开连锁店的念头。"
  钟跃民陷入沉思,他喃喃道∶"其实一个人需要的并不多,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当富翁,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有个安定的职业,有一份足够维持尊严的收入,能做到这些就不错了,关键是……生活应该给每一个愿意努力工作的人提供希望,你想过吗?没有希望的生活是很悲惨的,我之所以想帮帮那些不如意的哥们儿,不是想用金钱去帮,而是想给他们希望,这才是他们最需要的。"
  高玥笑道∶"这也是搞慈善嘛,我看是一回事。"
  "这不是一回事,希望和金钱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在高玥的眼里,钟跃民也许有很多缺点,但他身上没有半点儿庸俗之气,这是个豪爽大气的男人,他所表现出的独特气质总能唤起高玥的激情,如果你爱这个男人,你就得想办法去理解他,并且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和他相处,高玥和他相处的时间不短了,两人还从来没红过脸,这主要归功于高玥豁达的人生态度,她喜欢钟跃民这个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要饭去也无所谓。换句话说,这次钟跃民别说是想扩大经营,就是想把两人辛辛苦苦干起来的饭馆卖了,她也会随他去。
  高玥回到前厅,见那些老知青们已经喝得半醉了,看来这些人很少在饭馆吃饭,他们的胃口惊人,每一道菜都吃得精光,喝光了四瓶"五粮液"和一箱啤酒仍没显出败象。高玥提醒钟跃民∶"你把你的打算和大家说说嘛,趁你们现在还清醒,要是再过一会儿恐怕就都醉了。"
  钟跃民这才想起该说的事∶"哟,我差点儿忘了,有件事我想请大家帮忙,是这样,最近我正在筹备另开一个餐厅,不知弟兄们能不能到我这里来帮忙?"
  老知青们都愣了,自从曹刚来以后,他们都很动心,但他们也明白,现在这个餐厅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所以今天谁也没好意思开口,没想到钟跃民会主动提出这件事,而且还说得这么客气,好象他有求于大家似的,这个钟跃民真会做人,既要帮助人,还要避免别人的难堪,他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反而倒沉默了。
  李萍小心地问∶"跃民,我倒很想来,可我不知自己能干什么。"
  "你要能来可太好了,你可以学学制作冷荤嘛,女士抡炒勺不太合适,总之,大家用不着担心,谁来都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听说张广志这小子修自行车净坑蒙拐骗,还会耍无赖,我看这也算是个特长,让他当采购肯定吃不了亏,当一个饭馆的采购员得学会算小账,几分钱的差价也要算,我就不行,老让小贩黑我,人家两下就把我绕进去了,我还以为占了多大便宜,我看张广志当采购得了,你小子有能耐就把所有的小贩都绕进去,把一毛钱当成一块钱花,最好是白拿了菜还倒找钱,这才是称职的采购员。"
  老知青们大笑起来,气氛马上活跃了。
  张广志的眼圈都红了∶"跃民,我刷刷碗就行,采购是动钱的事,你可别让我干,别让弟兄们怀疑我黑了你的钱。"
  钟跃民笑道∶"咱们这个饭馆以后搞个股份制,不过得等我收回成本,你要是黑钱就等于黑自己的钱,黑大家的钱,那大伙非捶你不可。"
  张广志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跃民,你别说了,什么帮忙不帮忙,其实谁不明白,你是看哥儿几个混得太惨,想拉我们一把,难得你还想着当年一起住窑洞的穷哥们儿,我张广志是爱占小便宜,也蒙过别人,可我不能蒙朋友,不能黑对我有恩的人,跃民,你放心,以后大伙要是发现我黑了一分钱,哥儿几个就把我祖宗十八辈再挖出来挨个儿操一遍……"
  "哎哟,这儿还有女士呢,你他妈嘴能不能干净点儿,怎么说着说着就日爹操娘的?"钟跃民提醒道。
  "得,咱不是粗人么?说文明的咱不会呀,大伙多包涵,咱以后慢慢改。"
  钱志民说∶"跃民,不瞒你说,今天我本来不想来,怕寒碜,我也小五张儿的人了,如今混成这模样,来了也给哥们儿丢份儿,可我实在是想见见你,我忘不了咱们当年在破窑洞的土炕上侃大山的情景,想起来就象昨天的事儿,跃民,你在的时候咱知青点多热闹,甭管多烦多累,一听你侃大山,什么愁事儿都忘了,你走以后有很长时间大伙都不想说话,大伙都说钟跃民这小子把咱知青点的灵气儿给带走了,唉,那段苦日子真难熬,一想起当年的事,我就跟我媳妇说,不行,我非得见见钟跃民不可,和他分手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见过能让我开心的人了,说真的,跃民,我想你呀。"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说∶"志民,弟兄们还在一起干吧,干好了大家都有饭吃,万一干不好,我还带着哥儿几个要饭去,你们别忘了,我当年还是哥儿几个选出来的丐帮帮主呢。"
  钱志民忍不住流泪了,他站起来冲进了洗手间。
  蒋碧云怔怔地看着钟跃民,把钟跃民盯得发毛,他对郑桐说∶"你老婆没病吧,有这么看人的么,该不是得了什么青春型精神分裂症吧?"
  蒋碧云笑了∶"你才有病,跃民,我发现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变在哪里我一时还没想好,但你肯定是变了,我要是夸你,你可别太得意,我觉得你变得很可爱了,也懂得关爱别人了,你该不是入了什么基督教之类的宗教组织吧?"
  "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个无神论者,不过我最近开始读书自学了,刚刚看完一本书,对我的帮助教育很大,这本书叫《雷锋同志的故事》。"
  "你又来了,说实话,你以前挺讨厌的,什么神圣的东西一到你嘴里就全变了味儿,一副游戏人生,玩世不恭的讨厌相,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就没见你正经过,你呀,当年就是个流氓,不过,谢天谢地,当年的流氓终于浪子回头了。"
  郑桐插嘴道∶"钟跃民从来没当过流氓,当时他表现出的精神状态,不过是反映了一种中国版的&#39;垮了的一代&#39;精神特征,按照规律,这类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他们迟早会向社会的主流文化回归,你觉得钟跃民变了,这就对了,说明你的感觉并不迟钝,他是在回归。"
  蒋碧云问∶"他要回归到哪里?"
  郑桐想了想,他坐直了身子,严肃地说∶"我觉得……是一种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
  钟跃民笑着摆摆手∶"弟兄们,咱们说正事,今后咱们得在一起干了,既然要合作,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统一观念,这点很重要,弟兄们别不爱听,如今大家都已沦为穷人阶层了,我想,咱们得琢磨一下,咱们为什么穷?"
  郭洁说∶"没权没势又没文化没一技之长,可不是得受穷吗?"
  "不对,是一种观念,因为这种观念才造就了穷人,郭洁的理由也反映了一种穷人观念,大家都没跳出穷人观念的圈子,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咱们干不好。"
  郑桐听得很仔细,他反问道∶"穷人观念是什么?能举例说明吗?"
  "那好,我举个例子,最近报纸上有条小消息,有家外资餐厅为了促销,登报宣布每天向市民提供八十份免费早餐,第二天店员们一开门就傻了,外面黑鸦鸦的站了好几百人,这些人明知道店家只提供八十份早餐,而他们的人数早已超过八十人,有些人甚至凌晨两三点钟就在此等候,还自己组织起来发了号,但后来的人不管那些,他们认为这些号没有权威性,谁能抢着算谁的,于是数百人蜂拥而上,挤碎了玻璃,挤翻了柜台,把经理挤翻到桌子底下,还踩伤了很多人。你们猜猜这份免费早餐值多少钱?才值四元钱啊,张广志,如果当时你在,你会去抢吗?"
  "我肯定会,那不是白给吗?不要白不要。"
  "这就对了,这就是典型的穷人心态,这些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么?好象不至于,因为没听说谁被饿死,说了半天,还是郭洁那种心态,不要白不要,只要能占点儿小便宜,就可以不要尊严,我就是这副没德行的样子,因为我穷,你爱看得起看不起,反正我占了便宜。要是这么想可就糟了,你占了小便宜,可吃了大亏,因为你把人的尊严丢了,谁愿意搭理一个没有尊严的二皮脸?我很难设想,一个没有尊严的人能做成生意。有了尊严,你才能有诚信,不然就没人和你做生意,你挣不着钱就继续受穷,越穷又越没尊严,这样就进入一种恶性循环的怪圈,最后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了。"
  张广志叹道∶"没错,我就进入这个怪圈了,越穷心里就越不平衡,就越想占便宜,一个穷人,你能有多少机会占便宜?所以越想占便宜越没戏,先是蒙个块八毛的,后来连这块八毛的都挣不着了,可那会儿没人跟我说这些,咱自己也不明白。"
  钟跃民摆摆手∶"关于办饭馆的问题就这么定下来了,我要声明,我可不是搞救济,我认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如果被人救济,那应该是他的耻辱。我是想给大家提供一点儿希望,我认为世间最糟糕的生活是没有希望、没有盼头的生活,这很容易使人产生绝望,这种绝望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我想,咱们要改变这种处境,一起去创造一种有希望的生活,那应该是种很实在的盼头,看得见摸得着,只要你努力工作,好好做人就能够得到,因为我们的要求并不高,我们只要过一种有尊严的体面生活就知足了。"
  郑桐率先鼓起掌来∶"好一场充满人文关怀的讲演,听得我都想和你们一起干了。"
  高玥笑道∶"看来跃民收集干尸的计划得推迟了,你们不知道吧?他那个计划可刺激了……"
  钟跃民说∶"车都买了,罗布泊是一定要去的,等咱们的连锁店开张了,我再去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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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向后飞起,仰面栽倒。
  李东平死后,宁伟和珊珊就仿佛蒸发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海洋自知责任重大,连续几个晚上失眠,医生说他由于过于焦虑,患了神经衰弱症,只要放开工作,好好休息几天就能缓解。但张海洋不可能休息,他现在几乎是在提心吊胆地生活,张海洋动用了他所能调动的全部警力和线人,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局长已经催过几次了,要张海洋限期破案,他当着下属的面时显得很镇静,其实心里已经快沉不住气了。
  张海洋觉得现在唯一能帮助自己的就是钟跃民。理由很简单,当年在部队,宁伟一直在钟跃民手下,他当新兵时钟跃民就是他的班长,后来又当了他的排长和连长,对于钟跃民,宁伟一直既崇拜又敬畏。张海洋记得有一次宁伟不知为了什么,要和三排的一个战士打架,当时在场的人谁也劝不住,大家都知道宁伟的厉害,谁也不敢过份地激怒他,只能好言相劝,可是宁伟守在三排宿舍的门口,谁说也不听。后来排长钟跃民来了,他只是瞪了宁伟一眼,奇迹便发生了,脾气暴躁的宁伟这会儿就象耗子见了猫,连忙低下头去,钟跃民只说了一句话∶"宁伟,你是不是觉得没人管得了你?这样吧,咱们找个地方,我陪你过几招儿。"宁伟自知理亏地小声说∶"排长,我没想打架……"钟跃民冷冷地说∶"那你堵着三排门口干什么?给我滚!"宁伟啪地一个立正,向他敬了个礼,忙不迭地跑了。张海洋当时心里暗暗吃惊,这个钟跃民哪来的一股霸气?连宁伟都吓成这样,真不可思议。
  张海洋经过仔细考虑,决定还是要请钟跃民来帮忙,他了解宁伟,而且为宁伟吃过官司,如果说杀人越货的宁伟此时还残存着一点人性的话,那么只有对他的老连长钟跃民还心存内疚,他派珊珊来泰岳餐厅挥霍,这明摆着是来给钟跃民送钱的,他时刻在注视着钟跃民,只要钟跃民在,宁伟迟早会露面的。
  张海洋把这些想法向局长做了汇报,局党委为此还专门开会讨论过,最后特批允许钟跃民作为编外人员加入宁伟的专案组。谁知钟跃民却不领情,他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我正忙着呢,没功夫和你们这些警察闲扯淡,你们公安局又不发我工资,这年头儿哪有白使人的,你们局长批准了我就得去,他算老几?你告诉他一声,就说大爷没功夫。"
  张海洋说∶"跃民,你可答应过我,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你还是不是爷们儿,说话还算不算话?"
  "我是答应过你,要是看见宁伟我会劝他投案自首,可他要不听,我也没辙,我又不是执法者,他手里有枪,闹不好再给我一枪,我招谁惹谁了?要讲流血牺牲也是你们警察的事,我现在的身份是老百姓,是弱者,需要你们这些拿枪的警察保护,我这饭馆要是垮了,你们公安局管吗?要不这么得了,让你们局长特批一下,明天我带那些知青哥们儿上你们公安局食堂去吃饭,一天三顿,伙食标准照着每人每天五十元就行了,反正就算案子破了我们也不走,得吃一辈子,理由很简单,为了协助你们破案,我们都失业了,不吃公安局吃谁?"
  张海洋低声下气地说∶"跃民,咱们不是哥们儿么,帮帮我,好吗?算我求你了,明天我就带刑警队的弟兄们到你的饭馆去吃饭,怎么样?我给弟兄们下个命令,以后谁要是请客,哪儿也不许去,只能去泰岳餐厅。要是哪个地痞流氓敢找你麻烦,你跟我说,由我们刑警队去收拾他。"
  钟跃民笑道∶"少来这套,上次流氓差点儿把我的饭馆烧了,你们警察在哪儿?结果还是宁伟出手帮忙,要是指望你,我这饭馆早***烧成灰了。"
  "跃民,求你了,帮帮忙,哪怕是给我出点儿主意也好,我一贯佩服你的脑子,只要你想干,你总能想出点子来,跃民,咱俩儿是什么关系?快三十年的交情了,你要是见我有难处也不伸手拉一把,那我只能对咱们的友谊重新评价了。"
  "嗬,你还威胁起我了,你们这些警察怎么都穷横穷横的,求人的事也敢犯横?"
  "我这不是开玩笑么?好,这事儿就算说定了……"
  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张海洋正在主持会议,钟跃民坐在他的身边,刑警队的干警们分坐在长会议桌两侧。
  张海洋先做介绍:"大家都认识吧?这位是钟跃民,是我在部队时的老战友,也是老朋友,这次为了宁伟这件案子,我特地请示了局党委,局党委经过研究,特批了钟跃民先生作为编外人员加入我们的专案组。"
  干警们鼓掌。
  "今天的会议也算是个见面会吧,大家先见个面,认识一下,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跃民,你是不是和大家说点儿什么?"
  钟跃民摇摇头,干警们热烈地鼓掌。
  钟跃民笑着摆摆手:"那我就说几句,其实,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开会,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在我的记忆里,一个老百姓和一群警察一起侦破一个案件的事还没听说过。"
  张海洋插嘴道:"文革那会儿好象有,那会儿是群众专政。"
  钟跃民继续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的作用是向专案组提供一些信息,因为宁伟在我手下当过兵,我最了解他,其余的,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是讲法制的时代,按法律规定,我是以一个公民身份来协助公安机关破案,而法律没有赋予我执法的权利,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和罪犯遭遇,并展开枪战,那么在座的同志们可以掏出枪还击,而我却只能抱着脑袋躲到一边去,同志们可别误会我贪生怕死,因为法律没有赋予我使用枪械的权利……"
  张海洋和警察们都笑了起来。
  钟跃民严肃起来:"关于宁伟这个人,我想提请大家注意,今后不管是谁发现他的踪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援兵赶到以后按计划行动,李东平的牺牲就是个教训,宁伟不是个一般罪犯,他在侦察部队服役了七年,你们张队长也知道,当时我们连队最要命的训练科目,就是每天早晨的五公里武装越野,凡常年经过这种高强度训练的人,在体力和耐力上都要大大优于常人,宁伟受这种训练的时间长达七年。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各项军事考核,成绩都是全优,尤其是枪法,的确是个高手,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在某些特定环境里,他能创造出某种奇迹,这就是你们面临的对手。"
  张海洋插嘴道:"我来补充一句,钟跃民说得不错,宁伟的确是个高手,在体力、智力和技术上,我和钟跃民从来不敢小瞧他,但大家也不要因此把他看成那个无所不能的007,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战胜的人,他和我们一样是凡胎肉身,两个肩膀扛个脑袋,干掉他没什么难的,我们之所以提请大家注意,是想尽量在抓捕行动中避免伤亡,最好的结果应该是兵不血刃地解决战斗。"
  钟跃民说:"宁伟这个人也有弱点,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自己认定的事,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很少考虑后果,用这样的思维方式去行事,则难免不出漏洞。此外,这个人还比较讲义气,或者说很有念旧情结,从他越狱后的表现可以判断,他杀的人大部分是黑道儿上的人,李东平的牺牲似乎是个例外,具体情况还要等抓住宁伟后才能搞清楚,据我判断,他恐怕早发现了李东平在跟踪他,如果他想杀人灭口,恐怕没必要把人引到小楼再动手,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在高速公路上就除掉对方,我想,李东平生前有可能和宁伟进行过某种较量,或者做出了使宁伟受到威胁的动作,宁伟才开了枪。"
  张海洋说:"你说的有道理,问题是,李东平牺牲后,我们所掌握的一切线索都断了,现在从何处入手还没个头绪,据我们调查,李东平被杀的那个小楼是一个自称季平的人买的,付的是现款,房地产公司留下了他的身份证复印件,经调查,这是个假身份证,照片上的人也不是宁伟。"
  魏虹也汇报说:"出事后,那个女人也失踪了,现在查明,那个女人叫珊珊,当过舞女和三陪小姐,有时也参与一些小宗的白粉交易,但本人不是吸毒者,不过,这种女人的名字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她们都是外地来京谋生的,几乎全部使用假名字。"
  钟跃民疑惑地说:"据我所知,宁伟好象没有女朋友,他怎么会认识这种女人?还有,我怀疑有人在庇护着宁伟,他交往的圈子比较狭小,性格沉默寡言,不善交际,至少在他入狱以前没有那种经济实力雄厚的朋友,我看,这极有可能是他越狱后认识的朋友,凭宁伟的社会关系,要不是有人庇护,他早呆不下去了。我们来分析一下,象宁伟这种人,对谁有用?"
  刑警张文说∶"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恐怕是黑道人物梦寐以求的。"
  钟跃民说:"对呀,只有黑道上的人才对他感兴趣,养个职业杀手是比较合算的,据我所知,现在国内的黑道组织还只是一些雏形,不象意大利黑手党那样组织严密,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光靠偷和抢弄不来多少钱,只有开公司做生意才能挣大钱,真正有经济实力的黑社会头子,都有公开的经济实体做掩护,我们的注意力应该放在这类人身上。"
  张海洋猛地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一个线人提供了一个消息,说震宇公司总经理李震宇手下的一个保镖在酒吧喝醉酒时吹牛,说谁跟李总作对,准不出三天就得死,最近黑道上死的几个人都和李总有仇,李总一句话就要了他们的命。"
  钟跃民眼睛一亮:"海洋,这肯定是条线索,你们该调查一下。"
  "我已经派人调查了,我看咱们是不是来个敲山震虎?"
  "对!有意散出风去,表明公安机关已开始注意李震宇的动向,看看他的反应。"
  张海洋一拍大腿说:"对!从现在开始,全天候监视李震宇……"
  李震宇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一个客户谈生意,他举着手机只是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个客户发现,李总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李震宇打发走客户,他静静地坐在皮转椅里仰头合上了眼睛,此时,他表面上沉静如水,但心里却五内俱焚。他是十几年前靠走私起家的,多年他一直是坐在火山口上,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但他不能不继续干下去,李震宇知道,如今的很多商界巨贾当初都是靠走私起家的,走私贩子是不光彩,可一旦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他们就成了受人尊敬的商界名流,他们的名字总和慈善家连在一起,受到全社会的瞩目。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赌嬴了就是社会精英,输了不但身败名裂,连性命都难保,李震宇愿意赌一把。干这行的风险系数极高,除了要堤防海关和边防武警部队,最大的威胁是来自同行,"黑吃黑"向来是黑社会的法则,反正大家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事。李震宇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儒商,不喜欢暴力,长这么大他还没和别人动手打过架,如果有人和他做对,他宁愿花钱摆平这件事,花个几十万元让仇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个好办法,反正他只是个付款人,他的手是干净的,并没有沾过血,杀人当然不好,但只要自己不杀人,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李震宇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怎么处理宁伟的事,他可以给宁伟一笔钱,然后送他越境去东南亚,问题是万一宁伟失手被抓住怎么办?即使逃到国外,国际刑警组织也不会放过他,谁能保证宁伟一旦被捕不会牵连别人?一个死刑犯在临刑前为了保命,交待出一件大案子,这就是重大立功表现,马上就可以改为缓期执行,命就保住了,这事儿要是换了李震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揭发同伙,死到临头了谁还会讲哥们儿义气?看来最好的方式是让宁伟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
  李震宇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他发现在街道对面的拐角处,停着一辆浅蓝色的"切诺基"吉普车。据手下人向他报告,这辆汽车是前天上午出现的,只要李震宇到公司来上班,这辆"切诺基"就会准时停在那里,李震宇下班时,这辆"切诺基"也会神秘地消失。李震宇冷笑了一声,心说这些警察的跟踪技术也太差了,他们好象根本不在乎被人发现,这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监视自己。李震宇久闯江湖,这种事以前也见得多了,被公安局盯上算不了什么大事,只要他们没掌握证据,便不敢轻举妄动。李震宇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从容地把跟踪的警察甩开。
  周晓白身穿双排扣的女式校官服坐在办公桌前阅览文件,她的肩章已经是四颗银星的军衔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拉开抽屉,在里面翻动着。
  一个上尉军官拿着文件夹走进来请示:"周副院长,院办公室的这份报告,您如果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就请签字。"
  周晓白边签字边问:"张干事,上次外科递一来的那份报告放在哪里了?"
  上尉回答:"哦,是那份申请购买医疗设备的报告?"
  "对,就是那份,我记得你好象交给我了。"
  上尉想了想肯定地说:"您当时放进抽屉里了,您再仔细找找。"
  "好,那你忙去吧。"
  上尉转身出去了,周晓白继续在抽屉里寻找,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终于找到了那份报告。当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的时候,一个旧日记本里滑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她拿起照片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愣住了……这是她当年和钟跃民在云水洞前的合影。
  她凝视着照片,一动不动,脑海中出现一幕幕当年的情景……一群青年男女兴高彩烈地在郊区公路上骑自行车互相追逐着,嘻笑着……她和钟跃民依偎着,站在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前……熊熊的篝火照亮了青年男女们的脸……当年那首关于离别的苏联歌曲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周晓白重新把照片夹进笔记本里,拿起了电话,按动号码:"喂,是跃民吗?我是周晓白,我有事要见你……"
  李震宇闹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房产,他喜欢在风景区购置住宅,但从来不用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旦出事,大不了这处房产不要了就是,能免掉很多麻烦。平心而论,为了宁伟这个超一流的杀手,他已经付出了不少,刑警李东平的死,使李震宇不得不放弃了塘沽海边的那座别墅,这处房产虽说不算什么,可到底也值个一百多万。现在看来,他又要破财了,宁伟一旦被干掉,他又要放弃一处房产了。
  这是位于昌平的一个风景优美的住宅区,路两侧的山坡上到处是形态各异的小楼,李震宇的轿车停在一座小楼前,他带着两个保镖钻出汽车,匆匆走进小楼。
  这一切都在警方的视线之内,老谋深算的李震宇这次可失招儿了,这一路上他无论怎么谨慎观察,也没有发现跟踪者。他哪里知道,张海洋为他下了大本钱,仅跟踪的车辆就动用了不同型号的五辆车,每辆车尾随李震宇不到五公里就被替换,最后跟进这片住宅区的竟是一辆装运垃圾的小卡车。
  宁伟却不那么好糊弄,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在他藏身的小楼附近出现任何目标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此时,他正站在小楼二层的一个房间里,用望远镜从窗帘缝中向跟踪的垃圾车观察,这辆小卡车停在路边的两个垃圾桶前,却没人下来收垃圾,这是个明显的破绽,宁伟面无表情地扔掉望远镜,掏出手枪,将子弹推上膛……
  李震宇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两个保镖站在他两侧,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处,一副典型的保镖站姿,宁伟拎着两瓶125公升的塑料瓶装可乐从楼上下来。
  李震宇站起来笑容满面地伸出了手∶"宁先生,好久不见了,我今天有事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你。"
  宁伟微笑地和他握手:"李总,你可真是稀客,我的面子不小呀,还劳李总这么远来看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宁先生,你不要客气,咱们是朋友嘛,更何况你帮了不少忙,我还没谢你呢。"
  宁伟拧开可乐瓶,将可乐分别倒进三个杯子,他边把玩着空瓶边说:"李总,你用不着谢我,咱们是合同关系,你我之间谈得是交易,我为你做事,你付我钱,每做完一次清一次帐,到目前为止,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李震宇说:"话是这么说,交易是交易,但咱们是人,人总是要讲感情的,我从来就不认为生意场中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宁先生,我今天来除了看望你,还带来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宁伟不动声色地说:"请讲。"
  "据可靠消息,最近警方加大了对你的追捕力度,而且……已经怀疑到我身上。"
  宁伟轻轻笑了:"我从来没拿你当棵大树,也不想靠你,大不了就是挪挪地方吧。"
  "宁先生,咱们是朋友,李某这么多年闯世界,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名气,别的不敢讲,义气二字还是有口皆碑的,这点你尽管放心,李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出卖朋友。"
  "哦,想必李总对我是已有安排了?请李总明示。"
  李震宇很真诚地说:"你重案在身,留在此地早晚会有麻烦,还是到国外躲躲吧,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护照,云南边境也有我的朋友,他们可以护送你去泰国。"他用手指指放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提箱∶"宁先生,这提箱里有二十万美金,算是我送你的盘缠吧,请宁先生过目。"
  保镖王玉田站起来,双手拨开手提箱卡锁,慢慢地打开箱盖……宁伟似乎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王玉田猛地将手伸进箱子,抓起一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宁伟的出手更快,他闪电般拔出手枪,一手将可乐瓶口套入枪管,"砰!砰!"两声闷响……王玉田、刘雄眉心中弹,仰面栽倒。空瓶子把枪声降到了最低限度,效果并不次于消声器。
  李震宇吓得举起双手:"宁先生,你这是干什么?我是好意啊?"
  宁伟走过去将空箱子抖了抖,嘲讽道:"李总呀,刚才听你一说,我还挺受感动的,眼巴巴地等着那二十万美金呢,可这箱子里除了有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我怎么没发现美金呢?请李总指点一下,这是为什么?"
  "宁先生,你不要误会,这可能是我手下人自作主张,绝对不是我的意思。"
  "李总,你这个人大概是谎话说惯了,张嘴就来,事到如此,你没有必要再说谎,反正你要死了,就说一句实话怕什么?你不就是想干掉我灭口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宁伟拣起保镖的手枪把玩着:"这枪不错嘛,美国货,点三八口径,消声器也很配套,比我这可乐牌消声器强多了,真是精品……"
  李震宇没想到事情会搞得这样糟,他从没做过去死的心理准备,而现在,宁伟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脸,李震宇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宁先生,你不要冲动,咱们可以商量,你可以开价,我马上打电话让人送钱来……"
  宁伟手中的枪又发出一声闷响,李震宇眉心中弹,一头栽倒。宁伟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帘掀开一道缝。远处的那辆垃圾车还静静停在那里,看来警察们没有听见枪声。
  宁伟微笑着轻轻说∶"对不起了,张队,这个烂摊子留给你了。"他打开小楼的后门,悄悄走了出去……
  ……钟跃民身穿深蓝色西服走进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厅,他远远地就看见周晓白穿着军装坐在靠窗的一张咖啡台前,他快步走到周晓白面前躬了躬身子说:"女士,我来了。"
  周晓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跃民,你坐吧,喝点儿什么?"
  钟跃民对服务员做了个手势:"来杯啤酒。"
  周晓白注视着他问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饭馆的生意还不错,我现在已经是老板了。"
  "你不一直是老板吗?"
  钟跃民解释道:"以前是打工的,因为我没有投资,高玥是老板,现在我已经把钱还给了高玥,我拥有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个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的人了。"
  "以你和高玥的关系,何必还把账算得这么清?"
  "生意上的事你不懂,谁的投资数额高谁就是老板,即使是夫妻,也不能一肚子糊涂账,我要是没有投资就当老板。那不成了吃软饭的了?"
  周晓白笑道:"跃民,你可真是变多了,我都快找不到过去的那个钟跃民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冰场上打架追女孩子的混小子,七二年你探亲回来,穿着一身破军装,脸上的神态已经是一副老兵风范了,后来再见到你,你已经是连长了,一副标准的职业军人样子,再后来,你的身份在不断变化,营长,卖煎饼的摊贩,大公司经理,出租车司机,现在又成了饭店老板,你这辈子好象总是在玩花样,还不知你以后要干点什么?"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思考宇宙的命运。"
  周晓白笑得一口咖啡喷出来:"你又没正经了,宇宙的命运,你以为你是谁?哲学家还是上帝。"
  钟跃民收往笑容:"开玩笑,开玩笑,不过我近来真的在反思,反思我这前半辈子,总的来说,我这前半辈子经历了很多事,对生活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悟,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45;&#45;永远不要抱怨。"
  "这算是什么感悟?你能说得具体些吗?"
  钟跃民搅动着咖啡说:"当年插队时我们没有任何娱乐,一到了晚上大家无处可去,只好坐在炕头上聊天,聊着聊着就开始抱怨,怨天怨地怨命运,觉得天地间就属我们最不幸,谁也没想到还有不如我们的人,其实当地农民的生活比我们还糟糕。八三年我去陕西接新兵,特地绕道回石川村看了看,当然,当年的伙伴们都早已返城了,唯独石川村风貌依旧,农民们的生活比起当年来稍稍好了些,只是不用每年春季外出要饭了,别的方面还是没有改善,我们当年住过的窑洞已经塌了,井台上的辘轳还是我们当年用过的,我一看这情景,心里有种很辛酸的感觉……"
  周晓白温和地催促道:"说下去,你想起了什么?"
  "我想到不少老知青在著书立说,有的人把自己说得象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是为了一种崇高的理想去承受苦难,而且有意识地夸大了那种苦难,我想起石川村的乡亲们,记得当年我曾问过村里的杜老汉,他最盼望的是什么,杜老汉的话使我感到震惊,他说他只想吃白面馍,他对生活的要求仅仅如此,我当时忍不住想流泪,乡亲们祖祖辈辈都过着这种生活,那真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生活,他们好象不这样抱怨,只是把苦难默默地咽进肚子,溶进信天游的歌声,你没有到过陕北,不会有这种感受,只有在黄土高原那特有的情境下,才能感受到信天游的苍凉,听起来令人肝肠寸断,热泪长流,那是人类在苦难中的感情渲泄,是一种深刻的无奈。都是人呐,同在一块土地上生活,谁又比谁高贵多少?我们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周晓白惊讶地注视着他:"你可真是变了,变得使我感到陌生,我记忆中的钟跃民从来就是个游戏人生的家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沉?"
  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他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你没发现我的胸怀象大海一样么?深沉而辽阔。"
  "你看,你看,真不经夸,一眨眼功夫又倒退了二十年,还是当年的无赖,我说你的嘴脸不要变化得这么快好不好?我的脑子都跟不上了,说真的,你刚才说的真好,很惭愧,我也经常抱怨,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习惯,看来以后我也要调整自己的心态。"
  钟跃民转移了话题∶"你今天约我有什么事吗?"
  "哦,前些日子,袁军碰见过杜卫东,他还问过你,杜卫东很希望能见见你,他认为你是个讲规则的人,那次的商业合作他吃了亏,但责任在他。他说当时自己鬼迷了心窍,想趁中国市场刚开放之机趁乱捞一把,若不是你的大度,他非破产不可。杜卫东从此长了记性,老老实实按规则做生意,他很后悔自己当初做过的事,觉得应该感谢你,他对你的评价是,虽然嘴损,但为人大度,得理便饶人,不赶尽杀绝。"
  "哦,看来他还真长记性了,以后有机会我倒愿意和他继续做朋友,仔细想想,那时我有些狭隘,其实当时我识破了他的圈套,完全可以向他直接指出来,从字面上把合同完善,让他没有空子可钻,这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我那时不太懂得宽容,现在想起来还挺后悔的。"
  周晓白说∶"你现在懂得宽容了,这倒真是个进步,看来我也需要宽容,跃民,你别嫌我旧事重提,说真的,这辈子没能嫁给你,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我约你来就是想和你做个了断"
  "我不明白,咱们的关系不是早就谈清楚了吗,还有什么可了断的?"
  周晓白不满地皱起眉头:"那是你,我可没那么容易解脱出来,都象你这么没心没肺,世上的事就好办了。告诉你,前几天我和袁军大吵了一架。"
  钟跃民怔住了,他没想到袁军居然有胆子和周晓白吵架,这太不正常了。
  "跃民,你别笑话我,起因是我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都被泪水浸湿了,袁军开着床头灯,正襟危坐地在一边看着我,当时我很恼怒,好象被人窥透了隐私,我大喊,袁军,你看我干什么?你滚!袁军突然流泪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晓白,咱们离婚吧当时我感到很震惊,他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我们结婚这么多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袁军却突然爆发了,他喊道,我想过,我想了很多年了,我本来以为时间能抚平你的创伤,能使你爱我,可我想错了,直到今天你还想着钟跃民,周晓白,你知道吗?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尊严,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分手,我不想要一个同床异梦的老婆……"周晓白流泪了。
  钟跃民理亏地低声道:"晓白,对不起,我该怎么补救这件事?要不,我找袁军谈谈?"
  "不用了,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知道,袁军从来没向我发过火,突然来这么一下,倒把我吓傻了,我想起这些年他对我的爱护,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讲理,人家该做的都做到了,你还要怎么样?无论如何,他没有任何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袁军说,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不想和你离婚,因为我爱你。"
  钟跃民有些紧张地问∶"袁军怎么说?"
  "袁军哭了,他对我说,晓白,这么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你爱我,这真是你说的吗?我回答,是的,我爱你,这辈子我不会再有非份之想,我会老老实实只爱你一个人,你要相信我。"
  钟跃民说∶"晓白,你是个好女人,多年来你一直关心我,帮助我,拿我当朋友,真的,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周晓白用纸巾擦擦眼泪说:"我承认,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没把你放下,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那将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直到今天,我收拾旧物时发现咱们当年的合影,在这一霎间,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静了,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吃惊,我以前干吗这么傻,非要把钟跃民这个家伙拉回身边,他不是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吗,这难道还不够吗?人生有如四季,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内容,春天享受青春的浪漫,夏天品尝爱情的美酒,秋天有了成熟的思想,冬天坐在火炉边回顾一生,仔细品味这一生的欢乐和痛苦,友谊和爱情,这种温馨的回忆伴你走向生命的尽头……"
  钟跃民鼓起掌来:"极美的意境,真令人神往,一个成熟的女人果然是魅力四射,光彩照人,晓白,我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你想听吗?"
  "当然。"
  钟跃民探过身来小声说:"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的感到很幸运。"
  周晓白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呀,害得我和袁军多年来同床异梦,你作孽呀,对袁军来说这太不公平了。快给袁军打个电话,让他也来,省得这家伙心里酸溜溜的,我要告诉他,我终于把钟跃民给甩了。"
  "我真痛苦……"
  "活该,干吗总是你甩别人?你也该尝尝这滋味,快打电话呀?把高玥和郑桐夫妇都叫来,咱们在一起好好聊聊,我现在很痛苦,整天陷在工作里,连朋友们都很少见,我很想念大家,你知道吗?人是不能没有朋友的……"
  张海洋最近往钟跃民这里跑得很勤,宁伟的案子还在悬着,他的心情很烦躁,希望钟跃民给他提供一些思路。而钟跃民却和他闲扯:"我说海洋,那个叫魏虹的小妞儿你到底勾搭上没有?"
  "还在眉来眼去的阶段,她好象对我也有点儿意思,一见我,眼神儿就挺温柔的,不过,彼此还没有挑明关系。"
  "你的感觉靠得住么?别是自我多情吧?就你这岁数,成天又唬着个脸,人家别是拿你当叔叔了。"
  "跃民,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总是嫉妒别人的幸福,别人一幸福,你就感到烦恼,这毛病得改改。"
  "哥们儿,这种事儿你没经验,我得教教你,凡事都要早下手,晚了你连汤都喝不上,瞄准了就别犹豫,立刻果断出击,穷追猛打,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我怎么听着有点儿象徒手格斗,这是搞对象么?"
  "你怎么这么笨呢?白当这刑警队长了,该利用职权的时候也得用,教教她应该怎样和领导搞好关系。"
  张海洋没心思和他胡扯:"得,关于搞对象的问题以后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宁伟的案子他最近好象蒸发在空气里了,我们估计他失去了李震宇的庇护,在北京肯定是无法藏身了,现在很可能藏在外地,通缉令已经发到全国了。"
  钟跃民叹道∶"这小子真是好身手,那个李震宇有些不知深浅,他哪知道宁伟的厉害,竟然想先发制人干掉宁伟,结果自己倒先丢了命,我看黑道上恐怕没有人是宁伟的对手。"
  张海洋说∶"妈的,当时我晚到了一步,让宁伟跑了,我看了现场,心里不得不暗暗称赞,从专业角度看,这小子干得相当利索,三发子弹干掉三个人,全部是眉心中弹,我的人就守在外面,居然没听见枪声,他用空可乐瓶子做的消声器,看来效果相当不错,没想到这小子当职业杀手还真有点儿天份。"
  钟跃民说:"海洋,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处在宁伟的处境,目前最佳的选择是什么?"
  张海洋回答∶"要是我,肯定会选择一条最佳路线逃出国境,我会选择进入缅甸或泰国,从云南边境进入缅甸并不难,宁伟手里有钱也有枪,可以用钱请向导,就算没有向导,那些热带雨林也挡不住他,他受过严格的丛林生存训练……"
  钟跃民迟疑了一下,终于很艰难地说:"我想起一件事,也许对你有点儿帮助,这大概是抓住宁伟的唯一机会了。"
  张海洋眼睛一亮:"你说……"
  "下个月十六号,是宁伟母亲的忌日,他母亲的骨灰安葬在郊区的北山公墓,是父母合葬墓,你知道,他是个孝子,他很有可能在逃出国境之前要去父母坟前做个告别,这符合宁伟的性格,这个人虽不善表达,但是个心思极重的人,他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在部队时他每个月都给母亲发一封信,他对我说过,他之所以拚命苦练军事技术是想提干。你可能不了解宁伟这种家庭的孩子,他们和吴满囤的想法都差不多,能当上军官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宁伟对我说过,他母亲希望儿子能当上军官,母亲的愿望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满足,其实人的思路都差不多,要是换了我,在亡命天涯之前也会到母亲墓前再看一眼。"
  张海洋激动地抓住钟跃民的手:"跃民,你终于帮我了,到底是老战友,谢谢了。"
  钟跃民冷冷地说:"你用不着谢我,我可以告诉你实话,即使宁伟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仍然不厌恶他,在我眼里,他仍然是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的新兵蛋子,你想一下,如果当年那个男人毒打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么宁伟的行为就是见义勇为,他不但不会被赶出部队,还会立功受奖,到今天,他可能是个上校团长,我真为宁伟惋惜,人生无常啊,往往因为一件小事,一生的命运都为之改变。"
  张海洋黯然无语,钟跃民伤感地长叹一声。
  此时宁伟正在云南边境一个小镇的旅馆里,正悠闲地躺在床上看《笑傲江湖》,这类新派武侠小说是宁伟唯一可以接受的文学作品,他通常是不看书的。
  为了躲避通缉,他对自己的外形做了一些调整,以前他的发型是"板寸",而现在却留长了头发,把头发向脑后梳过,还用发胶固定住,这就成了"背头"他故意把眉毛剃短,留起了胡子。宁伟确信自己的形象和通缉令上的照片有了很大改变,他知道警方手里只有一张自己入狱时照的照片,那时他剃了个秃子,嘴上也没留胡子,还有两道很漂亮的剑眉,这种简单的化妆术的确很奏效,这一路上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在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他还在长途汽车上抓住了两个扒手,他把这两个倒霉的家伙扭送到当地的派出所,受到值班警官的表扬,其实宁伟的目的就是想和警察们打个照面,验证一下自己的化妆术,这是一招儿险棋,但他不大在乎被人认出来,他手枪的保险已经打开,随时可以拔枪射击,警察们没认出他,算是他们命大。
  宁伟从北京到云南边境竟走了两个星期,他坐长途汽车专走县与县之间的路段,尽量避开大城市,有时走完一段路还要休息两天再继续走,反正宁伟有的是时间和耐性。
  珊珊是和宁伟分开走的,她乘火车直接到达目的地,先找到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哥,通过表哥和当地的蛇头接上了关系。
  宁伟捧着书看得正入迷,突然听见有人在轻轻敲门,他闪电般从枕头下抽出手枪,拨开保险,他将手枪插入裤兜,穿上西服上衣,走到门后问道:"谁?"
  门外传来珊珊的声音:"是我。"
  宁伟打开门,珊珊闪身进来,把门关上,然后抱住宁伟吻了一下:"想死你了。"
  宁伟轻轻推开珊珊说:"先说正事。"
  "我和那个蛇头谈了,他开价五十万元。"
  宁伟沉吟道:"五十万当然没问题,关健是他能为我们做什么?"
  "他保证把我们护送到泰国,包括办理有关证件,还负责和当地的一位黑道老大接上关系,条件是先交一半定金,另一半到曼谷后付。"
  "听起来还不错,可以成交,但你要警告他,一旦我付了款,他要保证守信誉,要是耍花招,我就杀了他。"
  "你放心吧,我表哥说,这个蛇头干这行已经十几年了,从来没失过手,他不光做泰国生意,连加拿大,南美等国家都有入境渠道。"
  宁伟冷冷地说:"你表哥可靠吗?要是在他这儿出了问题,我照样杀他,哪怕他是你的表哥"
  珊珊生气地回答:"宁伟,你现在真是杀人杀红了眼,早晚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你?我不会,你帮过我,我会报答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可以杀任何人。"
  "那钟跃民和张海洋呢?"
  宁伟沉默不语。
  珊珊轻轻解开他的衣扣,帮他脱下上衣∶"你呀,看起来杀人不眨眼,其实心思还挺重的,你是个念旧的人,我说的对吗?你别想这些烦心事了,来,上床去放松一下吧。"
  宁伟和珊珊做爱时,努力想集中精力进入状态,他很想给这个女人予满足,但他还是失败了,他的心灵深处有某种东西令他挥之不去,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头绪来。
  珊珊把脸贴在宁伟的胸膛上小声说:"宁伟,咱们这一去,恐怕就永远回不了中国了。"
  宁伟一声不吭,两眼望着天花板在沉思。
  珊珊说:"反正我不在乎,我家乡那个小县城,从来都是重男轻女,我父母除了让我去挣钱,连正眼都不看我,我在外边是死是活,他们根本不会关心,我巴不得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这里没有我值得留恋的东西,宁伟,你怎么不说话?"
  宁伟自言自语道:"就这么走了?"
  "当然,今晚交定金,后天出发,已经说好了。"
  宁伟终于想清楚了,那种一直在困扰着他心灵的情绪是什么,那分明是一种伤感,一种离愁,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来得是那样突然,那样强烈,一时竟使他难以自抑,他将被迫逃离的这片土地,曾经承载过他太多的希望和憧憬,承载过他的欢乐和痛苦,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上埋葬着他一生中最爱的人&#45;&#45;母亲。一想起这些,宁伟就有些受不了,恍惚中,他想起了许多被悠长岁月尘封的往事,这些遥远的回忆好象同时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象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的童年是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来的,记得那是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宁伟刚刚三四岁,母亲在一个破烂的街道工厂糊纸盒,她实在不放心把宁伟一个人扔在家里,就带着他去上班,母亲工作时,宁伟便在一边玩耍。成年以后,宁伟常常回忆起童年时的情景,回忆中的画面有如黑白电影,没有任何色彩,他只记得那低矮破烂的工棚,狭窄拥挤的院子,一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中老年妇女坐在案子前拚命地用刷子涂抹着浆糊,这是一群极廉价的劳动力,每糊好两个纸盒才能挣到一分钱,她们拚命的工作,在干活儿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说话,工棚中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和轻轻的咳嗽声,除此之外,工棚中永远是静悄悄的,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使宁伟儿童的天性受到压抑,他不敢四处走动,不敢大声说话和哭闹,他只能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盼望,他盼望着时间快点走,到了午饭时间,母亲才有功夫和他说几句话。对于童年的记忆,宁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吃饭,那时全国老百姓都在挨饿,粮食奇缺。母亲和那些在一起工作的大妈大婶们都患了浮肿病,有段时间她们脸上的绉纹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皮肤变得透明光滑,显得很丰满宁伟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长期缺乏营养造成的后果,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人就危险了
  每当想起当年的情景,宁伟就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他觉得母亲的早逝和那些年的生活状况有关,是饥饿和劳累把母亲的身体拖垮了,童年时他不懂事,由于饥饿,他经常把母亲的那份午饭也吃掉,母亲常常是含着眼泪摸摸他的头,忍着饥饿又继续去工作了。有一次,母亲被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她乘别人不注意吞食了糊纸盒用的浆糊,谁知这种浆糊里含有大量的化学药物,母亲疼得捂住肚子在工棚里满地打滚,若不是抢救及时,那次很可能就丢了性命……
  童年的情景犹如在眼前,虽岁月流逝,仍永难磨灭。这是一种冰冷的记忆,就犹如一条流动的冰河,在他记忆的雪原上,那条冰河在永远地流淌着……
  想到这里,宁伟突然感到嗓子里发堵,有一股热流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在这一瞬间,他泪如泉涌……在他的记忆中,长这么大,他还没这样哭过,这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当着珊珊的面这样哭,他感到丢脸,毕竟自己是个男人,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狠狠地咬住被角,不使自己哭出声来,这种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他觉得呼吸困难,似乎要窒息,那股急于喷涌而出的热流被封住了出口,在他的体内翻腾奔突着,使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他最终没有控制住,忍不住嚎啕起来……
  珊珊温柔地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宁伟,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男人也要哭的,这不算丢脸。"
  宁伟哭够了,终于平息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说:"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有重要事没办。"
  珊珊问道:"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重要?"
  宁伟低声道:"我要最后去看一看父母,最后一次……今生今世我恐怕不会再给父母扫墓了"
  珊珊惊恐地问道:"你要回北京?"
  宁伟坚定地回答:"对,最后一次。"
  "这太危险了,你早上了全国通缉的名单,哪怕是个边远小镇的派出所都有你的照片,要不是咱们事先做了假证件,你还化了妆,再有我表哥帮忙,不然咱们连这小镇都藏不住,早被抓住了。"
  宁伟苦笑道:"我知道危险,可哪儿不危险?泰国,南美,无论咱们到了哪个国家,都要东躲西藏,这就是亡命天涯的日子。"
  "宁伟,你后悔了?"
  "这倒没有,我的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这是我的命,我认命,要是我必须死,那我不管躲到哪里都要死。"
  珊珊哭了:"宁伟,我知道,你想干的事,谁也拦不住你,可我怎么办?"
  "你可以等我几天,要是我回不来,你就自己走吧。"
  "不,咱俩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长这么大,还没人对我这么好,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会离开你。"珊珊泪如雨下。
  宁伟叹了口气说:"我不会强迫你,你自己可要想好。"
  珊珊低声道:"我想好了,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不后悔。"
  宁伟伸手拉过提包,从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手枪,他熟练地拔下弹匣,拉开枪膛看了一下,又随手递给珊珊:"这支枪给你,我来教你怎么用。"
  "我不敢……"珊珊惊恐地说。
  宁伟厉声道:"不敢也得学,你早晚用得着。"
  钟山岳趴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钟跃民在给父亲做按摩,他使的劲儿大了些,钟山岳忍不往叫了起来:"哎哟,轻点儿,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折腾。"
  "爸,您忍着点儿,才按两下就受不了了?别忘了您是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对您这样的老党员就得严格要求,象您现在这种表现,要是被敌人抓住,逼您交出党的机密,也别上老虎凳,给您按摩两下就扛不住了,还不全招了?"钟跃民和父亲调侃着。
  "嗯,你这小子就和老子耍贫嘴吧,等我一会儿起来非揍你,哎哟,轻点儿……"
  钟跃民边按摩边说:"钟山岳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招了,说出你们党组织的机密,我保证你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你放屁……"
  门铃响了,钟跃民去开门,袁军和郑桐走进来,两人见到钟山岳连忙向老人问好:"钟伯伯,您好。"
  钟山岳连忙坐起来招乎道:"是袁军和郑桐呀,你们坐嘛,跃民正在给我按摩,差点儿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按散了,这个欠揍的东西。"
  袁军笑着怂恿道:"对,揍他,别看他当了老板,他就是当了总裁,也是您的儿子,该揍还得揍。"
  钟跃民提醒钟山岳道:"爸,您该睡觉了,明天早上您不是和人约了场门球吗?。"
  钟山岳颤巍巍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袁军啊,听说你干到副师级了?"
  "在总部当个参谋,没意思。"
  "还是得下部队带兵,当参谋有什么意思?唔,你们都比跃民强,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成天穿件西服,腆着个肚子,一脸的奸商样儿……"钟山岳唠叨着。
  袁军等人笑着目送钟山岳进了卧室。
  郑桐说:"跃民,我们俩今天来向你告个别,我们单位最近和美国耶鲁大学签了约,双方互派一批学者讲学,时间为两年,其中有我,月底就走。"
  钟跃民很兴奋地说:"这可是件好事,郑桐现在是学者了,居然到国外去讲学了,真是值得祝贺。袁军呢?你有什么好事?"
  袁军笑道:"真巧了,让你爸说中了,我还真要下部队了,是我主动要求的,回我的老部队当副师长,也是月底走。"
  钟跃民问:"在总部多好,一下部队个个都象大爷似的,基层的人一见了你们,一口一个总部首长,当年张海洋在我们军侦察处才混了个连级参谋,就抖起来了,见了我们就摆出上级机关的架子,当时我们认为他实在是欠揍。"
  "已经干到副师级了,这辈子恐怕要干到底啦,既然这样,还不如到野战军去带兵,总部机关虽说牌子唬人,可人满为患,总部机关有句顺口遛,叫&#39;瞎参谋、烂干事、不要脸的助理员。&#39;我们局光衔参谋就有十几个,反正都是副师级了,按规定不会再转业了,于是就混日子,混到退休算。"
  钟跃民表示赞同:"这样也好,从副师长干起,只要干到正师就有晋将的可能,咱们这些人里也该出个将军了。"
  袁军问道:"跃民,我听说你那饭店成了救济站了,专收下岗的,有这事儿吗?"
  "没这么严重,就是几个插队时的哥们儿,下岗没地方去,就投奔我了,你们这些人,看着都跟真事儿似的,又是当副师长又是当学者的,你们有能耐给我安排几个下岗职工试试,有戏么?看来还得靠我这个奸商,钟老板没多大本事,只能做点小事,能解决几个就业的,也算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你还别说,跃民还真是越来越深沉了,要是这种奸商再多几个,倒也是件幸事,就好比黄鼠狼,虽说偶而偷几只鸡吃,可好歹主食是吃耗子。"郑桐对袁军说。
  袁军附和道:"没错,这得看主流,偷鸡吃是因为一时没逮着耗子,还不许人家偶而犯个错误?"
  "还是哥儿几个理解我,我真想拥抱你们……"
  "别价,我对同性恋可没兴趣。"郑桐说。
  袁军和郑桐坐了一会儿就告别了。钟跃民正准备看书,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喂,我是钟跃民。"
  话筒里传来张海洋的声音∶"跃民,我已经做好准备,五月十六日,也就是后天,是宁伟母亲的忌日,我准备后天在北山公墓设伏。"
  "是啊,成败在此一举了,这件事早该结束了。"钟跃民说。
  "跃民,谢谢你帮忙,等我把这件事忙完,咱俩找个时间一起坐坐。"
  "张海洋,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后天行动不打算让我去?"
  张海洋小心地解释道:"我带刑警队的人,还有一部分武警战士配合,你就别去了,反正你也帮不上忙,你是老百姓,没有执法权,我总不能发你支枪,让你也参加战斗?"
  钟跃民怒道:"张海洋,你们公安局就这么办事,过河拆桥?需要我时,我就是专案组的编外成员,不需要我时,就把我一脚踢开,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跃民,宁伟的身手你知道,后天闹不好就是场恶战,你去不但帮不上忙,没准倒添了乱,为什么一定要去?"
  "为什么?宁伟是你我的战友,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临走时我也得送送他吧?张海洋,这件事你要是不帮忙,我钟跃民从此没你这个战友。"
  "跃民,你别急好不好?我跟局长汇报一下,你听我的信儿,好吗?"
  钟跃民听也不听,狠狠地挂上电话……
  钟跃民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步,他嘴里吹着口哨,是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调子,他以标准的队列姿式甩动双臂向前走着。
  街口停着一辆警车,几个巡警拦住一辆出租汽车,正在检查司机的证件,钟跃民走到巡警面前,主动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一个巡警上下打量着他说:"我好象没要求你出示证件吧?"
  钟跃民解释道:"我不是怕您把我当坏人吗?"
  巡警奇怪地问:"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转悠什么呐?"
  钟跃民收起证件说:"闲的!"他继续向前走去。
  几个巡警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这人有病吧……"
  钟跃民漫步在一座街心花园里,他沉思了一会儿,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了通讯录在路灯光下翻看起来,他终于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忙打开手机按动号码,手机中传来电话接通的蜂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哈罗?"
  "我是钟跃民,请讲国语。"
  女人的声音沉默了,钟跃民耐心地等着。
  "跃民,真的是你?对不起,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秦岭,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我还可以,现在我这里是夜里两点钟,旧金山是几点?"
  "上午十二点,跃民,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不是和周晓白单线联系吗?是她给我的,喂,你老公在旁边吗?他会不会吃醋?"
  "他不在家,再说,就是他在也没关系,他不反对我有一般交往的男朋友,跃民,你那里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你怎么还没有睡,发生什么事了?不然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
  钟跃民的声音有些伤感:"别担心,没事儿,我睡不着,一个人在街上散步,秦岭,我很想念你,何况我还欠着你的钱,我早把这笔钱准备好了。"
  "这点儿小事你何必还挂在心上,咱们不是朋友吗,跃民,你还是&#39;在路上&#39;吗?"秦岭的声音还是这么悦耳。
  "秦岭,我喜欢&#39;在路上&#39;的感觉,生命是一种过程,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过程设计得很有趣,这种过程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是由一串连最初的体验所组成,初体验属于生命中最纯粹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它意味着梦想、勇气、新奇、刺激和执著……但很多时候,初体验往往还伴随着恐惧、担忧、绝望和危险,初体验是残酷的。我很喜欢体验这个词,因为我是个更看重过程的人。秦岭,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都很喜欢凯鲁亚克说过的那句话: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跃民,难得你还有&#39;在路上&#39;的激情,在我们的同龄人中,你恐怕是个另类,能理解你的人也许不会太多,但我想告诉你,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理解你的话,那我肯定算一个,你听我说,那笔钱你在路上用吧,要说凯鲁亚克的年轻时代和现在有什么相同的话,那就是只要你上路就需要花钱。"
  "欠债当然要还,我这个人对冒险有着特殊的嗜好,万一哪天死了,岂不成了欠债不还的小人?"
  秦岭生气地说:"跃民,闭上你的乌鸦嘴,不要胡说八道,我最烦你说这个。"
  "秦岭,你那里天气怎么样?是不是阳光明媚?也许你坐在花园里,膝上放着一本书,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可我一睁眼,这里还是深夜。"
  "你猜得差不多,我还真在看书,只不过是坐在露台上,再过几个小时,你那里就天亮了,太阳会照常升起,也许,你是第一个迎接阳光的人。"
  "秦岭,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很满意,我收了几个学生,都是中国移民的孩子,我在教他们钢琴,前几天有个孩子在州里举办的少儿钢琴比赛上得了第二名,我觉得挺有成就感的。再说,教钢琴课收入也不错,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至少我不会象以前那样一心一意靠在丈夫身上,我和我丈夫的感情很好,家庭生活很平静,我想,一个女人对生活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想想这些年我走过的路,经历过,也爱过,而现在应该是过平静生活的时候了,跃民,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你说,我听着呢。"
  "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之一,我很怀念咱们相处的日子,虽然很短暂,可那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家伙,你要好好活着,少干些冒险的事,别让我们这些好朋友为你伤心,好吗?"
  "谢谢你,秦岭,祝你好运,我挂了。"
  "祝你幸福,每天都沐浴在阳光里,再见……"
  北山公墓的山坡上排列着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墓碑,这是个普通的日子,没有什么人来扫墓,整个公墓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守墓老人在墓碑间巡视着,他走过一排排墓碑,回到自己的小屋,公墓又归于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墓碑间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是两个人穿着皮鞋走在石板上发出的声响,脚步声显得很沉重,很缓慢,在潜伏中的钟跃民和张海洋听来,这脚步声简直响若擂鼓……
  宁伟和珊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上,宁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手里抱着一束白色的马蹄莲,珊珊身穿黑色套裙,手挽着宁伟一步步走来……
  他们走到一座墓碑前,轻轻把花束放在碑座上,宁伟双膝跪下,珊珊也跟着跪下。
  宁伟望着墓碑上父母的遗像说:"爸、妈,儿子和媳妇向你们告别了,我们这一去恐怕就不回来了,请二老放心,儿子早晚会和二老团聚,爸、妈,儿子和媳妇给二老磕头了。"
  两人连磕了三个头,珊珊抬起头来,两行泪水滴落下来,宁伟也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平静,无半点泪痕,他站起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突然,他似乎查觉出什么,闪电般拔出手枪……
  他发现自己前后左右的墓碑后面出现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武警战士,无数只枪口在向自己瞄准……
  张海洋的声音传来:"宁伟,你被包围了,我命令你放下武器,马上投降。"
  宁伟突然扑倒珊珊,抱着珊珊横滚到墓碑后。
  "宁伟,你跑不了啦,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你能明智一点,放下武器投降。"
  墓碑后宁伟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张海洋,你应该了解我,我这个人从来不服软,要我放下武器投降,这不可能,我警告你们,谁要是硬往我枪口上撞,我也没办法,实话告诉你,我这里还有三十发子弹,我不会浪费子弹,要是有三十个人陪我一起上路,倒也挺风光的。"
  张海洋小声对身旁的武警狙击手说:"注意目标,他只要露头就开火,这小子是铁了心了。"
  那个狙击手熟练地架好"79"式狙击步枪,从四倍的光学瞄准镜里望去,宁伟藏身的墓碑前,只有荒草在晃动,他隐蔽得很好。
  狙击手边搜索着目标边说:"张队,这小子是个老手,隐蔽的角度很刁,根本不露头。"
  "别忙,耐心点儿,会寻找到机会的。"
  钟跃民悄悄地挪过来道:"海洋,告诉你手下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别看你们穿了防弹背心,这没用,宁伟专往眉心上打,没有必要增加伤亡,我来和他谈谈。"
  "你要小心,千万别露头。"张海洋小声叮嘱道。
  "我还用你教?"钟跃民大声喊道:"宁伟,我是钟跃民,你听见没有?"
  宁伟的声音从墓碑后传来:"钟大哥,你也来了?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是个老兵了,以你的军事常识看,今天你眼前的地形和双方的态势,你还有可能突围吗?"
  "我知道,这已经是死棋了,但还有最后一招儿,叫困兽之斗。"
  "宁伟,我曾经当过你的连长,你说句心里话,我钟跃民对你怎么样?"
  "钟大哥,你对我很好,只是我对不起你。"
  "宁伟,那你听我一句劝,放下武器投降吧。"
  "大哥,我做不到,你总不会和他们一起骗我吧?放下武器就会得到宽大,这可能吗?我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放下武器是死,不放下武器也是死,反正是死。"
  "你说得不错,我不想骗你,你肯定是死定了,你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法律绝不会宽恕你,我和张海洋虽然是你的战友,可我们谁也救不了你,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你想听吗?"
  "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这怨不得别人,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就是死,也该象个男人那样去死,死得象条汉子。"
  墓碑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宁伟,你隐蔽得很好,不愧是个训练有素的老兵,可你应该知道,想干掉你并不难,那块墓碑可以挡住子弹,但挡不住火箭弹和迫击炮弹,宁伟,你害怕了吗?我记得当年在部队,我们踏入雷场的时候,你宁伟还算得上是条好汉,但是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为什么要用一个无辜的姑娘做掩护?你要她陪你一起死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为什么要拉无辜者垫背,你当年的勇气哪里去了?"
  墓碑后的宁伟继续沉默着,他一只手持枪,另一只手紧紧搂着珊珊,他在沉思……
  珊珊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宁伟的脸小声说:"宁伟,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我一点也不后悔。"
  宁伟默默地拔出手枪弹夹,用手指将子弹一颗颗拨落在地上,然后将空弹夹插在枪上,他搂过珊珊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了想,觉得钟大哥说的有道理,我是个男人,就是天塌下来,也该由我去顶,珊珊,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珊珊绝望地喊道:"不……"
  宁伟凑过嘴唇,两人热烈长吻……珊珊泪如泉涌,她紧紧地搂住宁伟,忘情地吻着……宁伟抬起头来,脸色平静。
  钟跃民从藏身的墓碑后站起来,慢慢走上前去,他边走边说:"宁伟,我来了,你曾经是我的兵,是我的战友,即使你现在成了杀人犯,我也没把你看成是孬种,如果你必须去死,那么由我来送你一程。"
  张海洋终于忍不住了,他流着眼泪也站起了来向前走去,边走边喊道:"宁伟,我也来了,如果你愿意开枪,就开枪好了,我和钟跃民一起送你,也不枉咱们战友一场。"
  一个武警上尉悄悄地对狙击手命令道:"注意目标,他一旦做出异常动作,立刻开火。"
  宁伟终于从藏身的墓碑后慢慢站了起来,他面色平静,一步一步迎着钟跃民和张海洋走来。
  狙击手的瞄准镜中出现宁伟的脸,十字线的中心牢牢地对准宁伟的眉心……
  宁伟边走边说:"两位大哥,我在上路之前,还劳你们相送,我宁伟够有面子了,谢谢,真是非常感谢……"他突然停住脚步,从后腰拔出手枪……
  狙击手的枪声响了,一颗762毫米的弹头高速旋转着打进宁伟的眉心,从后脑穿出,爆起了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向后飞起,仰面栽倒。
  钟跃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象一座雕塑。张海洋不顾一切地扑到宁伟的尸体前,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个警察拣起宁伟的手枪拉开枪膛,发现枪膛中并没有子弹,他低声道:"张队,他把子弹退了,是故意让我们打死他……"
  张海洋痛哭起来:"宁伟呀,你糊涂呀,为什么一步步往绝路上走呀。"
  刑警们和武警战士持枪向这里跑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伟藏身的墓碑后,他们看见珊珊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把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张海洋惊呼道:"放下枪,姑娘,你听我说……"
  珊珊面色平静地望了众人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宁伟,等等我,我来了……"
  枪声响了,珊珊扑倒在墓碑前……
  钟跃民和张海洋被惊呆了,两个人都痛楚地闭上眼睛……
  宁伟的死使钟跃民和张海洋很久都无法从哀痛中恢复过来,钟跃民从北山公墓回去后,整整昏睡了两个昼夜,据高玥说,他在昏睡中不断地怒骂着什么人,还时不时痛哭起来,高玥坐在一边守了整整两个昼夜没有合眼。钟跃民醒后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梦中总是出现那座山谷中薄雾笼罩的雷场,爆炸的一颗颗地雷闪烁着橘红色的火光,冲击波将人的肢体撕碎……在一片草绿色的钢盔下面,他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吴满囤、赵志诚,最后一个闪过的面孔竟是宁伟,他们端着冲锋枪,呐喊着,义无返顾地冲进死亡的烈焰中……
  过了很久,张海洋告诉钟跃民,那两天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的梦境犹如一盒反覆播放的录像带。张海洋在梦中大声哭喊着∶"宁伟,我的兄弟,请原谅我啊……"
  张海洋说,梦境中的宁伟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拎着冲锋枪头也不回的走进一片炫目的光影里……
  张海洋还说,就是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他苦追几年之久的魏虹终于向他表示,这辈子非张海洋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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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中国–江苏–扬州–仪征市 电信
第十四章


  钟跃民艰难地扬起手,只说了句∶奎勇,你走好,钟跃民和你告别了……话没说完,他已经泪
  流满面了,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李奎勇的灵魂永远地逝去了……
  张海洋和魏虹的婚礼定在泰岳餐厅举行,张海洋把来宾的人数严格限制在十来个人,都是些关系比较近的人。魏虹本来还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学的同学和刑警队的同事都请来,谁知钟跃民阴沉着脸一口回绝∶"小魏,不就是结个婚吗,干吗这么兴师动众,咱们能不能不学那些俗人?我可事先声明啊,要是你们非坚持请这么多穿警服的,那就另找地方,我这里不接待"
  魏虹很不高兴∶"钟大哥,你怎么这样,穿警服的怎么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的吗?"
  钟跃民冷冷地说∶"小魏,你的话太多了,你让张海洋说话。"
  张海洋已经沉默半天了,他心里很矛盾,作为老战友,他太了解钟跃民了,知道钟跃民还没有从宁伟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近来他看谁都不顺眼,甚至毫无道理地迁怒于那个开枪击毙宁伟的狙击手,他认为这个狙击手的心理素质太差,还没弄清楚宁伟的意图就开了枪,不然的话、那天的结局不会这么糟糕,至少那个女孩子可以活下来。张海洋知道他在钻牛角尖,一时还无法从那种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因此迁怒于所有穿警服的。
  张海洋息事宁人地对魏虹说∶"小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跃民既然不喜欢刑警队的人,咱们就改日单请他们,何必招他不高兴。"
  私下里,魏虹不无醋意地对张海洋发牢骚∶"海洋,你那个战友说句话就是圣旨吗?除了他,我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俯首贴耳。"
  张海洋只是沉默着,不做任何解释,他觉得自己和钟跃民的关系是很难向魏虹解释清楚的。他珍惜和钟跃民的友谊,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和钟跃民闹得不愉快。
  钟跃民到底没有主持成张海洋的婚礼,他在婚礼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高玥发现他接电话时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不会主动询问,她知道,如果钟跃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会主动对她讲的,反之,你问也没有用。
  钟跃民挂上电话,怔怔地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小高,咱们手头还有现金吗?"
  "有两万多元,是昨天收入的营业款。"
  "都给我拿来。"
  高玥问也不问便拿出现金交给钟跃民。他感激地看了高玥一眼解释道∶"是李奎勇的弟弟来的电话,李奎勇刚被诊断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高玥一惊∶"住进医院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进医院,我想,他可能是出于经济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张海洋的婚礼你帮助张罗一下,替我向他们夫妇道一下歉。"
  高玥把现金装进钟跃民的提包,她搂住钟跃民吻了一下说∶"快去吧,别担心这里,我会向张海洋夫妇解释的,跃民,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钱,你可以把饭馆卖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呀,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钟跃民紧紧地抱住高玥低声说∶"谢谢,谢谢,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钟跃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李奎勇的家了,他家仍然住在宣武区南横街的大杂院里,还是当年那两间房子。他感到很惊讶,李奎勇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这个大杂院恐怕有百十年的历史了,占地面积不小,估计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而现在却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光,因为真正意义上的院子早已经消失了,到处盖满了杂乱无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条仅够一人行走的小道,从院门到李家的房子直线距离估计有三十多米,但钟跃民在这条小道上竟遇到了五个九十度直角弯儿,他的脑袋蹭掉了一户人家晾出的女人裤衩,还差点儿撞进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厨房里,钟跃民纳闷,如今的北京到处都在拆迁,一处处的高级住宅小区拔地而起,怎么这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八十年代中期才从陕西回京的李奎勇没有房子,他的工作单位在接收他的时候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条件,必须签字保证永远不向单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则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亲挤在父亲留下的两间房子里,他十二岁的儿子和奶奶住在外间,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间。李奎勇的母亲两年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记忆力全部丧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声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此时,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钟跃民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李奎勇了,这一见却吃了一惊,李奎勇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身上瘦得脱了形,衣服象是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庞已经浮肿变形,皮肤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钟跃民进门时,李奎勇正在剧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帮他捶背,李奎勇连连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才慢慢平复下来。
  钟跃民感到很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了,你该早告诉我。"
  李奎勇笑道∶"跃民,你来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见过,就不用我介绍了。"
  王淑芬是个农村妇女,长得比较丑,她怯生生地向钟跃民点点头,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说∶"跃民,我媳妇是个农村娘们儿,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让你见笑了。"
  钟跃民笑笑∶"肯定挺能干的。"
  "长得很丑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着顺眼就行。"
  "问题是我看着也不大顺眼,不过她心眼儿挺好的,我这个条件也只能找这样的媳妇,这种娘们儿虽说模样不济,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踏地,让人很放心。"
  "你妈也需要有个人照顾,要是找个城里姑娘,人家才懒得待候老人,所以说好事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跃民,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我家是三十年前,你约我一起去天桥剧场买《红色娘子军》的舞剧票,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来过,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就象昨天发生事一样。跃民,今天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要走了。"
  "你别这么说,得了病就得治病,咱们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医院,一会儿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这么消极的在家里呆着。"
  "跃民,你没必要安慰我,你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经是晚期了,干吗要花这个冤枉钱?现在的医院黑着呢,就象个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填不满,咱别犯傻,治与不治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叫什么话?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由我来解决,咱们朋友一场,今天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咱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哥们儿,你应该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你我认识几十年了,见面不吵架的时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别招我烦了行不行?"
  钟跃民无言以对,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着这样贫困的家庭,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废话,他除了能拿出一点儿钱来,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汽车公司是个集体所有制单位,医疗费实行包干政策,每年只按人头发放二百元医疗费,如果看病费用超过二百元就得自掏腰包。钟跃民知道,如今二百元的医疗费连一次感冒都得不起,有钱人还无所谓,只苦了李奎勇这类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李奎勇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一般来说,每个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钟跃民记得李奎勇曾经很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几何时,工人阶级的牌子多么响亮,还被称为是"领导阶级",尽管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象李奎勇这样的工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沦落到最底层,成了弱势群体,想到这里,钟跃民感到很辛酸。
  "跃民,你信佛吗?"
  "不信,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绝对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我接触了几个信佛的人,常和他们聊天,我渐渐地对佛教也有了些兴趣,只是那会儿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时每天早上一醒,眼睛还没睁开就***欠了公司二百多块钱的&#39;车份儿&#39;,哪有功夫琢磨别的,我生病以后才算是有了闲,于是就先把自己这一辈子仔细想了想,最后又想到了佛教,能静静地想想心事,这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里也好受点儿,跃民,你愿意听听吗?"
  "当然,我今天就是来陪你聊天的,咱们俩有多少年没好好聊聊了?难得凑在一起呀,今天咱们聊个够,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看来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不好,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了,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十四岁时,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了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历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有十几块钱,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挺让人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这段日子你也经历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了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塌方还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三根,还吐了血,我歇了一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几顿饱饭和每天一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常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我***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相好了三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要把身子给了我,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来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的离你而去,这种感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第二天她走时我们都很平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又丑脑子还不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了。"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别说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远也忘不了,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去。奎勇,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
  钟跃民拿出那两万元现金说∶"奎勇,既然你不愿住进医院,我想我还是应该尊重你的选择,请你把这些钱收下,钱不多,只能救救急,过几天我会再送些钱来。"
  李奎勇望着钟跃民说∶"跃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头就走,从此没你这个朋友,记得吗?这句话你曾经对我说过,今天该轮到我说了"
  李奎勇叹了口气抱怨道∶"你呀,总是不吃亏,我那句话你现在还记着?又原样给我扔了回来,报复心够强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们聊点儿别的。"
  钟跃民问∶"你刚才提到对佛教感兴趣,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也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
  李奎勇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钟跃民连忙帮他捶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李奎勇吐出了很多血痰,他用毛巾擦擦嘴角上的血迹说∶"我有个信佛的朋友,他告诉我,佛教相信轮回转世,认为每个人都有前世和来生,如果你这辈子修得好,做了很多善事,那么下辈子还会投胎为人,还会生活得很幸福。反过来说,要是你这辈子经常做恶,那么下辈子投胎就未必是人了,也许成了某种动物。当然,变成了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了希望,经过若干次轮回,也许还能重新投胎为人,但这个人一生的命运不会太好,恐怕要受苦一辈子。佛教讲究因果报应,做恶就必须受到惩罚,就象欠了债必须要还一样,你这辈子没还,下辈子也得还。我那朋友说,他的师傅修行层次很高,而且已经开了&#39;天眼&#39;,一眼能看出人的前世。有一次他师傅买东西进了一家大商场,一进门见商场里乱哄哄的到处是人,这时他的&#39;天眼&#39;就睁开了,这一睁开不要紧,发现这商场立马变成了动物园,到处是动物,从耗子到大象应有尽有。他师傅当时挺纳闷,心说这个商场的动物也忒多了,往日逛商场虽说也能见到些动物,但毕竟人是多数,比例不会相差得太大。后来这位老先生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这个商场座落在这个城市的贫民区,这里的居民都是从事最下等工作的人,这就对了,很多人的前世是从动物转世来的,难怪要受穷,这就是因果。当时我一听就怒了,操!有这么糟蹋人的么?本来当穷人就够倒霉的了,还得挨骂,连***上辈子都是动物,这也太让人没盼头了……"
  钟跃民忍不住笑了起来∶"按达尔文的进化论说,人本来就是动物变的,富人穷人都是一样,最早都是三叶虫,或是单细胞生物,这没什么可丢份儿的。"
  李奎勇也笑了∶"我本来也想请那位高人看看我的前世,就算是动物也该有点儿区别吧?老虎和耗子都是动物,可是这两类动物能比么?一个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一个是除&#39;四害&#39;的对象。后来我还是没敢让人家看,为什么?主要是心里没底,万一我被认出上一世是只耗子,而且还是被耗子药药死的,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这太让人绝望了。"
  钟跃民没有说话,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既不关心前世也不在乎来生,管他什么轮回。
  李奎勇又咳嗽了一阵继续说∶"当然,这都是玩笑话,我问过那个信佛的朋友,人能不能停止轮回?我觉得不管下辈子是人还是动物,我都***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当,最好让我永不投生。他说除非你修行达到极高的境界,那时你可以进入极乐世界,只有到了这个层次才能停止轮回,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听了他的回答顿时感到灰溜溜的,心里很不痛快你想啊,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轮回下去,哪辈子是头啊?人这一辈子真是很没意思,要说人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拼命挣钱养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得把孩子养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离死也就不远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要说有什么意义?我看狗屁意义也没有。"
  钟跃民笑了∶"你这个结论倒是很直截了当,其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是人为地被复杂化了,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既没有选择的可能也没有目的。"
  李奎勇向钟跃民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哥们儿,这不太好吧?抽烟会使你的病加重,你还是忍着点儿吧。"
  "已经是这样了,多抽一支烟和少抽一支烟没有什么区别,破罐破摔吧。"
  "这倒也是,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得住?这会儿你就是想抽白面儿,我也不能拒绝你"钟跃民替他把香烟点燃。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烟∶"好几天没抽烟了,我媳妇把烟都藏起来了,好象我戒烟病就能好似的,还是你够意思,能理解一个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轻松。跃民,当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你猜我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挺高兴,因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烦了,想一劳永逸地休息了,是不是?"
  李奎勇兴奋地给了钟跃民一拳∶"太对了,还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聪明的。说真的,当时我是挺高兴,就象小时候盼到过年似的,我是觉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还没有盼头,我记得插队时干累活儿,最累的时候就盼着收工,因为收工后你可以在井台上洗个澡,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供你支配,这是每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这就是最具体的盼头,要是没有这个盼头你可能支撑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个人生来说,我却找不到盼头,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改变不了现状,这就是命啊。我有时就盯着我儿子,一盯能盯一个小时,我就琢磨,我把这小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也许是个错误,这小子随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一看书就犯困,可打架却有些天份,你看我现在什么德行,他将来就是什么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别指望他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没戏,他也就是个干糙活儿的料,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将来的社会竞争会更激烈,象这种头脑简单的愣头青还不是得受一辈子穷?等到年纪大了,该找个媳妇了,到那时这小子就该步他爹的后尘了,又没文化又穷,好人家的女孩儿谁会跟他?只能找个又丑又傻的媳妇凑合着,要是生了孩子,他还得拼命挣钱养活孩子,到头来和我这辈子一样,一辈子穷困潦倒,让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啊,没盼头的日子真的很没意思,现在好了,我这辈子终于熬出头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总得有个完,跃民,我真累了,该走啦。"
  钟跃民久久地沉默着,他觉得李奎勇今天显得话格外多,这似乎是一种回光返照,在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对人生有了某种感悟。
  李奎勇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看过一本书,是个遭遇车祸的人被抢救过来后写的,当他被送进医院抢救室时,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全身都处于一种松弛状态,舒服极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渐渐地漂浮起来,一直漂到天花板上,他从天花板向下望去,只见医务人员仍在拼命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他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家属们在一边哭喊着……这时他才明白,此时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个已经脱离了肉体,能四处飘荡的灵魂……这个人最后又被抢救过来,他大概是属于阳寿未尽的那种人,不然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死亡的感受,跃民,你看书比我多,这种事你听说吗?"
  钟跃民点点头说∶"我也看过这方面的书,据说美国有个科学家想验证一下人是否有灵魂,如果有,灵魂是不是物质的。他搞了一个实验,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放在一架特制的、极精密的电子秤上,当那个人咽气的一刹那,他发现这个人的体重突然减少了零点几克,这个科学家得出结论,他认为人的灵魂是物质的,因为它有重量。当然,至于人是否真有灵魂,目前人类所掌握的科学手段还不足以验证,因此也不能得出结论。"
  李奎勇突然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呼吸显得很急促。钟跃民急忙扶住他问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浑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再拖下去了,还是早点儿了结好。跃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钟跃民摇摇头∶"在你没说出具体要求之前,我恐怕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给我找点儿安眠药,行吗?"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帮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为难,你总不能为了自己要飞到天花板上,就让我去坐牢,顶个杀人犯的恶名,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帮我,你这小子,真***不够意思。"
  "除了这个要求,别的我都能答应你,我可以为你母亲养老送终,也可以尽我的能力帮助你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摇摇头∶"朋友只可救急,但救不了穷,我走以后,奎元就是长子了,他应该承担起责任。跃民,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既然朋友一场,总要有始有终,现在我有点儿累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走后奎元会通知你,再见吧,哥们儿,要是有缘,咱们下辈子还做朋友。"
  钟跃民神色黯然地拥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见!"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如果再不走,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跃民……"
  钟跃民停住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我走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会放心地走,那是咱们最后的告别……"
  钟跃民没有回头,他低声回答∶"我知道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晓白给钟跃民打来电话,说有人送了她两张音乐会的票,是柏林爱乐交响乐团来访华演出的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指挥大师祖宾。梅塔担任客座指挥。
  周晓白问钟跃民有没有兴趣听听。
  钟跃民当然有兴趣,柏林爱乐可是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更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祖宾。梅塔担任指挥。
  周晓白的父亲周镇南于八十年代中期以大军区正职的职务离休,他的家搬进了干休所的一座二层的小楼。周家的子女大都在外地工作,只有最小的女儿周晓白在北京工作。在周家众多的子女中,周镇南最宠爱的还是小女儿周晓白。他在位的时候动用职权把周晓白从野战军调入北京的总部医院,对此,周镇南毫不隐讳∶老子年纪大了,调回个子女照顾一下又怎么啦?谁爱说闲话就说去,老子听不见。看来周晓白被提升为副院长,这里面也有周镇南操作的结果。别看他已经离休,没有了权力,但他在军队的余威尚在,他的老部下遍布全军,老头子说句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周晓白的两个哥哥都是六十年代中期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的,一直在军队服役,如今都已官拜少将,成了某军事部门的负责人。这似乎是个惯例,象周镇南这类五五年授衔的中将,子女中出现几个将军也是正常的,周晓白出身于这样典型的军人世家,父亲是中将,哥哥们是少将,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军衔也最低,肩章上是两杠四星的军衔。
  这些日子,周晓白的二哥周淮海在北京开会,他便带着秘书和警卫员住回父母家。钟跃民如约来找周晓白时,正遇见要出门开会的周淮海,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长得和周晓白很相象,眼睛很大,双眼皮,肤色白皙,显得有些文弱。他穿着一身毛料将官军服,肩章上佩着金灿灿的将星,正要往"沃尔沃"轿车里钻,看见钟跃民走进院子便直起身子问道∶"你找谁?"
  钟跃民客气地向他点点头说∶"我找周晓白。"
  周淮海上下审视着钟跃民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找她有什么事吗?"
  钟跃民有点儿烦了,这个人什么毛病,上来就查户口,有什么事,难道没事就不能来吗?他故意回答∶"我没有单位,是个体户,今天我有点儿时间,来找周晓白聊聊。"
  周淮海其实没有无礼的意思,他不过是当领导干部时间长了,养成了首长的习惯,话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带有居高临下的口吻。但钟跃民的回答也很牛气,看他的意思,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抽出点儿时间,来找周副院长聊聊,他以为自己是谁,组织部长?这是什么话,晓白从哪里认识这么个个体户,周淮海真有些生气了,他不屑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便沉下脸道∶"周晓白不在家。"言外之意是希望钟跃民马上走。
  钟跃民却不识相∶"不对吧?她说好了等我,怎么能言而无信呢,看来只有两种可能,或是周晓白缺乏诚信,或是你没说实话。"
  周淮海的秘书正把手挡在汽车门框上,防止首长碰了头,他一听钟跃民的话便恼了,连忙喝道∶"嗨,你怎么和首长说话呢?"
  钟跃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个老百姓,又不归你们首长管,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首长,您别笑话,我们老百姓不认识你们肩牌儿上是什么,我有个表弟刚从军校毕业,他肩牌儿上也是一颗星,我记得他说过,凡是挂一颗星的都是少尉,也就是排长,排长能算首长吗?"
  周晓白这时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正饶有兴味地听钟跃民胡诌,她早看见钟跃民走进院子,还没来得及招呼他,就见钟跃民已经和二哥冲突起来,她索性不说话看起了热闹,钟跃民可是很久没耍贫嘴了,这家伙一旦来了情绪往往是妙语连珠,气死活人不偿命。周晓白就喜欢听他胡诌,别管心里有多烦,一听钟跃民胡侃,心里的烦恼马上就烟消云散,当她听到钟跃民故意把少将当成少尉时,周晓白忍不住在露台上放声大笑起来。
  正待发作的周淮海和秘书见露台上的周晓白乐得前仰后合,心中便疑惑起来,周淮海问道∶"晓白,你傻笑什么,这是谁呀?"
  周晓白捂着肚子笑道∶"二哥,你赶快走吧,再不走,你连少尉都当不上了,也许就是列兵了,哎哟,钟跃民呀,你可乐死我了,我的肚子……"
  周淮海和秘书苦笑着钻进汽车开走了。
  钟跃民走进客厅抱怨道∶"侯门深似海呀,一个个体户要见周副院长怎么这样难呢,那个少将是你二哥,他打过仗没有?"
  "好象没打过,他是搞技术的出身。"周晓白忙着给他沏茶。
  钟跃民说起了风凉话∶"在我眼里,只有五五年那批将军才是货真价实的,那是打出来的,哼,现在……什么少将?跟黄酱差不多。"
  "行啦,你嘴上积德吧,再说下去,你的损话就全来了,我替你说吧,我爸是&#39;钟匠&#39;,我哥是&#39;黄酱&#39;,我是&#39;两毛四&#39;,行了吧?"
  钟跃民气儿正不顺,张嘴便教训起人来∶"晓白,你这个差不多就算了,别再让你爸走门路晋将了,要是象你这种连枪都没怎么摸过的女将军再多几个,咱们军队的脸往哪儿放呀?再说了,就算是将军世家,也不能一窝一窝的出将军,我看你们家快成&#39;酱缸&#39;了,&#39;王侯将相,宁有种乎?&#39;当将军可不能靠遗传基因,你是医生,就老老实实当好你的医生,非去当什么副院长,还真事儿似的挂个的牌子,起什么哄呀?"
  周晓白被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憋了好一会儿才还嘴道∶"钟跃民,你这混帐东西,嘴还这么损?我二哥得罪了你,我又没得罪你,你怎么就会欺负我?这辈子碰上你算我倒霉,年轻时你就欺负我,这半辈子都过去了,你还欺负我?哼,除了你,还没人敢跟我这么说话。我忘了是谁说过,宁可被挂在悬崖上,也别挂在钟跃民的舌头上,那可了不得,绝对是场灾难。"
  钟跃民又想起了周淮海,嘴上便越发恶毒起来∶"你二哥倒是挺气宇轩昂,尤其是让那身将官服一打扮,就象个金丝雀,漂漂亮亮的,他该去指挥仪仗队,那才体现中国军人的风貌呢,外国元首一看,以为中国几百万军人都是这种飘逸俊秀的小白脸儿,能不能打仗单说,至少是一支英俊漂亮的军队,漂亮得让敌人都舍不得打你。"
  周晓白讨饶道∶"行了,行了,你饶了我们一家吧,我替我哥向你道歉,你嘴下积德吧。
  "
  钟跃民觉得自己已经说痛快了,便住了嘴。
  周晓白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要是不转业,现在也该是了,咱们这些老朋友里,只有你最适合当职业军人,如果再有几场战争,你还真能成为将军,你有这个潜质。你呀,真是太可惜了,无论如何,一个本来有希望成为将军建功立业的人,现在却成了小老板,这真是浪费人才。"
  钟跃民最不爱听这种话,他反驳道∶"这是俗人的想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为了建功立业。首先他是不得不来,因为他没有选择的权利。既然来了,那就要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快乐地度过一生。如果你二哥认为当官快乐,那是他自己的事,但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认同自己的价值观。"
  周晓白自知不是对手,便息事宁人地说∶"我是俗人,行了吧?你这个小老板已经训了我这个副院长半天了,总该歇歇嘴了。"
  "晓白,你不要净往脸上贴金,谁说你是俗人了?你有这么好吗,我看你象个专制者,万幸的是现在权力还小点儿,只是个副院长,要是你当了总后卫生部部长,那还有别人的活路吗?"钟跃民刻薄地挖苦道。
  周晓白气得端起水杯要泼钟跃民∶"你还有完没完了……"
  "跃民,你来了。"袁军从书房里走出来向钟跃民打招呼。
  钟跃民随袁军走进书房,见书房里摆着一个很大的沙盘,上面摆放着一些坦克和火炮模型,钟跃民笑道∶"到底是当副师长的人了,在家里还玩沙盘作业。"
  袁军显得有些疲惫,他用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说∶"要下部队了,得熟悉一下业务,当年在装甲兵指挥学院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后来调到总部工作,我觉得专业用不上了,也就慢慢荒疏了,这两天我在临阵磨枪,不然到了部队非招人笑话不可。"
  周晓白说∶"你早干吗去了?这么多年在总部就是混日子,别的本事没学会,就是吃饭喝酒的水平见长,都是让下面部队给惯的。"
  钟跃民仔细看着沙盘问∶"这是装甲集群师进攻的队型?看着满象那么回事嘛。"
  袁军笑道∶"玩坦克战术你可是外行,最好不要发表评论。"
  钟跃民象玩玩具一样摆弄着沙盘上的坦克模型道∶"咱们来一场不对称的红蓝军对抗演习怎么样?"
  "好啊,你说怎么玩?"
  "你为红军,是一个齐装满员的甲种坦克师。我为蓝军,是一个特种侦察大队,我率先攻击,你认为我首选的攻击点应该在红军什么位置上?"
  袁军不屑地笑笑∶"小儿科嘛,这还用问?特种部队擅长偷袭,他的攻击点应该选在我的指挥系统,通讯和信息处理系统等要命的地方。"
  钟跃民说∶"我费那个劲干什么?找个管道工把你们驻地附近的自来水管道弄开,把巴豆水灌进去,顶多是费几百公斤巴豆,剩下的事就是看热闹了,一个师的人在同一天一起拉肚子肯定是非常壮观的景象,要是我高兴,再把你们驻地的污水管道堵死,让粪便从厕所里漾出来,不出一天,这个坦克师就成了臭哄哄的大粪场……"
  袁军想了想承认道∶"这倒是个歪招儿,你这个人总能想出点儿歪门邪道来。"
  周晓白已经换上了一套蓝色的毛料裙装,一副白领职业妇女的装束,她走进客厅说∶"恶心死了,这是钟跃民式的特种战,只有他才想得出这种歪招儿。"
  袁军认真地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个主意,这是真正的智慧,关键在于思路的灵活多变,不以固定的思维去考虑问题。"
  周晓白笑道∶"这里有个规律,凡是从小安份守己的好孩子,打死他也想不出这么多歪招儿来,反之,能想出这种歪招儿来的人,小时候肯定是个狗都嫌的孩子。"
  袁军表示同意∶"没错,钟跃民小时候的确不是个好孩子,我可以证明。"
  周晓白催促道∶"跃民,别侃了,咱们该走了,音乐厅有规定,迟到者必须等到幕间休息才能进去,咱们可别晚了。"
  钟跃民不好意思地对袁军说∶"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不然多不礼貌。"
  袁军摆摆手笑道∶"音乐厅是你们这些情趣高雅的人去的地方,我可不敢到那儿去充数,晓白说过,对于高雅音乐,不怕你不懂,就怕你明明不懂还要装模做样,自命风雅,你们去吧,我这个人品味太低,不喜欢交响乐。"
  周晓白亲昵地挖苦道∶"我们袁军就这点好,绝对是有自知之明。"
  钟跃民和周晓白走进剧场的时候,灯光正好暗了下来,紫红色的丝绒大幕徐徐拉开,指挥大师祖宾。梅塔身穿传统的黑色燕尾服,背对着观众举起了指挥棒,钟跃民和周晓白在黑暗中不停向人道歉,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座位。他们刚刚坐稳,舞台上的灯光骤然发出一片光明,祖宾。梅塔银色的指挥棒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闪电,第一乐章开始了,引子在震音背景的衬托下展开……
  周晓白在钟跃民耳边轻声道∶"来得真是时候,仿佛有神示,祖宾。梅塔就象是在等咱们。"
  钟跃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嘘了一下,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展开的第一乐章之中,这时第一主题已经出现,他感到贝多芬那逝去一百多年的灵魂在今夜又回到了人间,那傲岸不屈的气概表现出不畏强暴的性格,这真是个极有个性的男人。随着第一主题的展开,一股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钟跃民瞬时感到血液在周身激荡,激情在黑暗中迸发……
  钟跃民合上眼睛,仿佛已经睡去,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光明,何谓黑暗?人人都认为自己在寻找光明,以为自己找到的就是光明,这才使这个世界复杂起来,这是人性使然,人性将这个世界对立起来,这个世界才有了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对于这种种对立的事物,究竟谁才具有评判权呢?罗曼。罗兰曾做出这样的判断∶"要是一个人,听了器乐美妙的和弦,或是听了温柔的歌声,而不知道欣赏,不知道感动,不会从头到脚地震颤,不会心旷神怡,不会超脱自我,那么这个人的心是不正的,丑恶的,堕落的。"
  钟跃民冷冷地笑了,罗曼。罗兰先生,此言差矣。一个邪恶的人也可能被音乐所感动。历史曾留下这样一个瞬间,当纳粹军队占领华沙时,一个温文尔雅的德国军官下令处决了一批波兰市民,当行刑队的枪声响过之后,这位军官在尸体堆旁弹奏起钢琴,弹奏的竟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据目击者说,这位军官的演奏水平极为专业,对乐曲的理解非常深刻,以一种柔情蜜意的处理手法细腻地表现了贝多芬的情感,如梦如幻的钢琴曲在华沙的街道上回荡,而受害者的鲜血已经汇成了一条红色的小溪……
  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善?何谓恶?不同的种族和意识形态由于立场和角度的不同,导致了结论的大相径庭,在这个多元的世界上,存在着多元的真理,当真理与真理发生冲突时,人类便不可避免地陷入惶惑,不同的理念和立场在冲撞,在对抗,导致了仇恨,流血和战争……
  感慨中,乐队已经展开了第三乐章,双主题变奏曲,如歌的缓板,音乐中充满了沉思、梦幻与期望。严峻的号角声突然响起,惊醒了人们的美梦,音乐中出现了分外哀伤的叹息,旋律变得如泣如诉,忧郁伤感……
  贝多芬的思想是深邃的,又是简约的。他用音乐的语言告诉人类∶只有当所有的人都成为兄弟的时候,人类才可能获得幸福。第四乐章那巨浪冲击式的急板一下子抓住了钟跃民的心,引起他无穷的遐想……
  这个世界上尽管有太多的,不尽人意的事情,但人类理性的思维和科学的批判精神,象黑暗中的闪电划破夜空,以其巨大的穿透力,穿越历史的尘埃,最终将人类载往理想的彼岸,那将是个何等辉煌的彼岸,到处是生气勃勃的灵性,充满创造力的无涯空间,奔腾驰骋的激情,轰轰烈烈的生命意志和令人倾慕的人格力量,所有的人类象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消除了种族的偏见,消除了仇恨,没有了思想的桎梏,只有心灵的自由勃发和个性的恣肆张扬,那该是一个值得我们千秋万代仰视的理想境界……人不能过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而整个人类又何尝不是这样?
  全曲的高潮即将来临,男中音领唱,男女声四重唱与交响合唱的形式多次变奏,交替出现,最后阵容强大的合唱队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气势磅礴,热情昂扬地合唱出《欢乐颂》的主题∶
  拥抱起来,亿万人民,
  大家相亲又相爱
  ……
  整个终曲辉煌壮丽,交响乐队与欢腾激越的大合唱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洪流,喻示着欢乐的人群在理想的天国里,尽情高歌着人生的欢乐与美好,一切黑暗和丑恶都将在这里被淹没……
  钟跃民被强烈地震撼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迸裂开来,一股滚烫的液体喷涌而出,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周晓白也在用纸巾擦拭着眼泪……
  深夜,钟跃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惊坐起来呆呆地盯着电话机,霎时出了一身冷汗,深夜的电话铃声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之兆,是谁这么晚打来的电话?钟跃民抓起电话∶"我是钟跃民,请讲话。"
  "钟大哥,我是李奎勇的弟弟李奎元,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钟跃民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是不是你哥的事情,他怎么样了?你简单点儿说。"
  李奎元抽泣起来∶"我哥他刚刚去世,现在我们全家都在医院里,我哥嘱咐过,他走以后马上通知你。"
  "知道了,我马上去。"钟跃民挂上电话,开始穿衣服。
  高玥也被惊醒了,她惊慌地连声问道∶"跃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奎勇病故了,现在在医院里,我得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睡吧。"
  钟跃民赶到医院抢救室的时候,医务人员正在撤除吊瓶和监护设备,李奎勇的遗体还躺在抢救台上,他的几个弟弟妹妹正在哭着给他擦洗身子、换衣服,他们显得格外悲痛。
  李奎元告诉钟跃民,他哥哥是一个小时之前在家里进入弥留状态的,由于李奎勇生病以后坚持不肯进医院治疗,弟弟妹妹们谁也不敢违背他的决定,因为谁要是提出去医院就得挨骂,只好轮流请假护理这个大哥,只有等他进入弥留状态时才敢叫救护车把他送进医院抢救。
  尾声
  小高∶我正在新疆的阿勒泰,这一路还比较顺利,车胎爆过三次,不过都被我补好。我从克拉玛依沿216国道驾车向西而行,沿途连续几个小时的狂奔,满目苍凉的戈壁荒滩会使你觉得自己走向的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地方。车至恰库图才看到一个小小的绿洲,乌伦古河最美的一段从那里逶迤拖过,河畔矮树丛生,暮色四起,这时你才有那么一点儿感觉到阿勒泰了。
  在216国道上恰库图镇以北约一百公里处,我从那里的叉路口向右拐入青河境内,那里的三道海子真是风情万种,寂静的山林和牧场在辉煌壮观的日落中斑驳闪烁,绿茵茵的高山牧场上,成群的牛羊马匹,使人觉得远古游牧的生活一直延缓到了此时。而沉默的群山深处,己经荒芜并废弃了的成吉思汗大道雄壮依旧,似乎仍然在历史中不停地延伸,近在身旁的历史也只能遥遥相望,无法靠近。
  我离开青河,驾车向西折进富蕴,进入了可可托海的桦林公园,著名的额尔齐斯河从那出发,幽蓝动人,头也不回地穿过阿勒泰向北流去。两岸河谷幽静深暗,林木繁茂,野花明亮,一派欧洲风光。到了秋季更是层林尽染,绚丽多姿。出富蕴县后,向西则进人福海境内,美丽的乌伦古湖俯身静卧在阿勒泰草原上,洁白细腻的沙滩上芦苇丛生,湖水清澈。乌伦古湖的湖面开阔,天鹅、鹤、野鸭、海鸥等各种水鸟成群飞翔在湖心岛屿。到了傍晚,四下风景如画,更觉异域风情无限迷人。我在阿拉善的温泉里泡了两个小时,竟睡着了,险些被水呛死。
  喀纳斯是一个末遭污染的天然原始生态地,是葱笼浓郁的植物王国,是万物竞生的动物乐园喀纳斯湖清澈碧蓝,是一块灵性的水域。在喀纳斯南岸,蒙古族图瓦人聚居生活在图瓦村中,据说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在喀纳斯地区已经居住了好几百年。
  我在阿勒泰地区逗留了五天,走遍了白湖、千湖、鸣沙山,还游览了阿克吐别克五彩河岸、库须根岩画、镜泉、红桦林、齐德哈仁细石器遗址、多尕尔特岩画、乌拉斯特河谷……在遥远的阿勒泰,绮丽风光总是一页又一页频繁乍现在仓促、匆忙的旅行途中。来到这里的人无论怎样潦草,怎样走马观花地经行这一路,也总会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永远保留下来,使你在无限遐想中追忆途中的一些散乱的画面。阿勒泰是遥远的,它的遥远不仅是地域上的遥远,还更有着时空上的遥远,它保留着远古的信息,拒绝被喧嚣的世事所烦扰,我不知道这种宁静质朴还能保持多少年,因为我在路上已经遇见了不少旅游者,在可可托海的桦树林里还遇见了两个背着霰弹枪的偷猎者,使我生气的是,别看这两个混蛋长得獐头鼠目,可手里的霰弹枪竟是"雷明顿"牌的,真***是支好枪。看来照此下去用不了几年,这片最后的净土就会毁在这些混蛋手里。
  我的笔记本电脑快没电了,得找个地方充电去,就写到这里吧,请你把这些文字存入软盘保存起来,我还会继续写,闹不好将来就能凑起个散文集,凭什么某些人的散文集卖得洛阳纸贵,赚得钵满肠肥?真正的散文大师还没出山呢。
  来自西部的电子邮件之二∶
  我在奎屯市休整了两天,然后驾车向西北狂奔,时速高达一百一十公里,那些黑色的戈壁,褐黄色的山褶皱、白色的雪山、绿色的森林、湍急的河流从车窗外急速掠过,就象是刚做了一场虚幻的梦,此时一股生命的潜流悄悄爬上心头&#45;&#45;这里是亚洲中部以辽阔富饶而著称的伊犁河谷,它倾斜的草场和耐寒的冷杉告诉我们,这里是干旱大陆上一个不同寻常的所在。
  美丽的巩乃斯河则是伊犁河谷最著名的草原&#45;&#45;巩乃斯大草原的摇篮,这条河流以奇特的方式喂养着广袤的草原。它一切的一切,水和岸,雾与浪,仿佛都是为了草原而生,不仅以柔软舒展的四肢伸向每一片绿海,也以手掌般的河叉在草原的纵深地带抚摸每一棵小草,那小小的滩涂湖泊还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蓄水池,染绿着草地……
  以野苹果而闻名的果子沟是由准噶尔盆地翻越天山,进入伊犁河谷的第一条通道,全长七十公里,夏花绚烂,山路险奇。因满沟百花争艳,野果累累而得名。每年夏末秋初,在这里可看到一年四季的不同景色。
  所有关于伊犁的文字中永不衰退的话题则是美丽的那拉提。那里是古老的天山孔道,沿途分布成千上万的塞人墓冢,暗示着古草原人曾经是怎样孤寂而频繁地往来于这条著名的通道。独步草原,因地势的大面积倾斜而使视野清晰开阔,当你在高处俯瞰交错的河道,连绵的森林,你会想到若不是蕴含了最深沉悲伤的灵魂,这草原绝不会沁出如此浓郁而迷人的色调。这儿的木屋、毡房、草棚、羊圈……似乎都有意压低了呼吸,等待在这草原的起伏之处,轻轻喘息着,一切人为的痕迹划上这草原后都不知不觉淡了下来,顺着那拉提的旋律进入永恒的和谐。
  这才是:西部的典雅与浪漫。
  来自西部的电子邮件之三∶
  西部天山的驾车旅行是非常令人惬意的,我已经横跨南部天山,进入了塔里木盆地,在库尔勒市住了一夜,于第二天中午赶到轮台,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古城还是少年时代背诵唐诗,边塞诗人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有一句∶轮台东门送君去,此时雪满天山路。诗中所说的轮台就是这里,不过当年的轮台古城已经湮没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现在的轮台城历史并不久远,显然这不是我要找的轮台城。
  谢天谢地,我在一张旅游地图上发现,古轮台城遗址离沙漠公路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三十公里,这使我很惊喜,决定去看看。我城里四处打听,想花钱雇个向导,结果是想挣钱的人倒是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认识路,大部分人甚至从没听说过沙漠里还有座古轮台城。
  找不到向导,我只好一个人上路了,我买了两箱矿泉水,还带两桶备用汽油,开着"切诺基"义无返顾地进入大沙漠。我原以为沙漠里只有光秃秃的沙丘,其实不然,这里的地形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沿着一条不知名的旧河道向西南方向前进,时时用指北针观察着方位,车速只有每小时二十公里,这里荒漠、沙漠交集,旧河道里布满了沙枣、胡杨、红柳,我要小心翼翼地绕过河谷台地上稀落的红柳沙包和枯死的胡杨林,值得一提的是沙漠中枯死的胡杨林,成片的死胡杨树东倒西歪、枝杈张牙舞爪地剌向苍穹,使我感到一种浓重的死亡气息,其悲剧效果令人久久地震撼不已。
  不知是因为地图测绘得不精确还是因为地形太复杂,地图上直线不到三十公里的距离,我竟走了六个多小时,里程表显示,我已开出了一百五十公里,竟然还没有发现轮台古城的踪迹顺便提一句,我已经获得了在沙漠里驾车的经验,原先我以为所有的沙丘都是松软的,常见电影里的沙漠旅行者艰难地跋涉,每一脚都深深地陷入流沙中。其实我发现沙丘分为两种,除了这种松软的,大部分沙丘都是比较坚硬的,只是表层有约一公分厚的浮沙,走在上面并不困难。我听一个塔里木油田的地质师说,他们用的沙漠地形图很多都是五十年代测绘的,几十年来,大部分沙丘还保持着当年的原貌。
  在我几乎放弃这次行动时,古轮台城的废墟便出现了,它的样子和我想象得差不多,在如血的残阳中,古城遗址半掩半露地展现在我的面前,遗址是一座方城,占地10万余平方米,东西墙依稀可辨,城内街道脉络分明,官署民舍界线清楚,一条河道穿城而过。举目故城,残墙断壁,倾颓不堪。城中还有几间保存完整的房子,只是没有了房顶,仍见高门大柱,朱漆梁栋,显示出当年的豪华。还有一个院落,房柱歪七扭八,倾斜而立,胡杨木大门仍然半掩半开,似乎主人刚出家门,一会儿就会回来似的,使人想来不禁悚然。轮台故城遗址没有楼兰、交河、尼雅等故城有名,由于离沙漠边缘较近,不象楼兰等古城在沙漠腹地,去一次要付出千辛万苦的代价,因此古轮台遗址反而默默无闻,据说其考古价值也不太大。
  我在一座可俯瞰古城的土台上默默坐了两个小时,此时落日辉煌,整个古城沐浴在一片血色之中,我不由又想起了我们以前常说的那句话∶血色浪漫。古城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在这万古不灭的寂静中,我似乎有了某种感悟……
  高玥对钟跃民的表现感到很愤怒,这家伙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开始还打回过几个电话,发来几个电子邮件,声称回来后要出散文集,闹不好中国会由此出现一个散文大家。他在最后一个电话里说,他正准备从新疆进入青海,走昆仑山一线,他预料在戈壁沙漠地区手机会失去作用,要高玥不要担心,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打电话,通报自己的行踪。这个电话打完后,这个家伙就失去了踪迹,似乎变成了一缕水汽,蒸发在西部的戈壁沙漠中。本来高玥对这种不近人情的做法抱着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她从认识钟跃民那天起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能和他走到一起,是对他的行为方式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这个家伙只要别出什么事,就随他去吧。但钟跃民这次做的真有些过份了,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动静了,这太不象话了,你是死是活总该有个消息吧?
  钟跃民终于打回了电话,话筒里他的声音很小,好象是从很遥远的空间传来∶"高玥,我是钟跃民。"
  "你还能记得我?真是谢天谢地,总算还记得打个电话回来,钟跃民,你真让我感动,你现在在哪儿?"高玥忍住气问道。
  "嗨,***,一言难尽,我在青海碰见一群可可西里反偷猎队员,他们刚和偷猎分子打了场枪战,一个队员受了重伤。我和他们聊了一夜,觉得这些哥们儿挺不容易的,常年在荒原上和那些偷猎分子打交道,经费不足,待遇也极低,还时刻有生命危险,据说偷猎分子里有不少神枪手,有的还是从部队复员的,打起枪战来,反偷猎队员们经常吃亏。当时我一听就坐不住了,可可西里有这么热闹,我听着怎么有点儿象西部片里的故事?于是我决定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反偷猎队,我还给他们演示了自己的枪法,那个队长当时就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批准我参加反偷猎队。这种生活方式很适合我,在一片茫茫无际的荒原上,我和一帮糙汉子扛着自动步枪,开着吉普车乱窜,时不时的和偷猎分子打上一场枪战,这日子过得太剌激了……"
  高玥带着哭腔说∶"跃民,你只顾自己玩得痛快,我怎么办?我不想妨碍你的生活方式,可我是个女人,我想你了,怎么办?"
  "我还没说完呢,你先听着好不好?我刚一参加巡逻就发现了一伙偷猎者,这些混蛋干得太过份了,四个人竟杀了六百多只藏羚羊,他们把藏羚羊的皮剥走,把尸体扔在荒原上,真是尸横遍野呀,简直惨不忍睹,为了点儿钱就这样伤天害理,真***……得,不说了,我和你说点儿正事儿,我手里没钱了,你能给你寄些钱来吗?我们这里经费很紧张,我是带着"切诺基"入的伙,这是我们这里性能最好的车了,不过现在"切诺基"已经不成样子了,昨天还趴了窝,我们没有钱去修理,弟兄们平时生活很苦,我带的那点儿钱都买了吃的,现在我兜里只有两毛钱了,我是在可可西里边缘的一个小镇上给你打的电话,你看……"
  高玥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这个流浪汉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听你说话有气无力的,你是不是已经在挨饿了?跃民,你再坚持一下,我明天就坐飞机去西宁,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你身边,你等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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