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

藏财猫

      三十年前，我在村小作为学生代表，参加过一次座谈会。那是乡教办来校检查，了解学生校外活动情况。其中问到学雷锋活动的细节，我说大家组织起来帮助五保户。

      给我们开会的是一个精瘦的人。合上本子追问我：“难道每个庄上都有五保户？小学生要说实话！”

       他做调查，务求准确，而我的确没撒谎。只不过他要的是面，我说的是点，并且当时我有限的认知里，就固执认为每个庄上都会有五保户，因为我身边就有一个王大伯。

       王大伯先天弱视，人们说他是雀目眼。因为眼疾，他一辈子没成家，后来就住在公房里成了五保户。属猪的他如果健在，过完年也有八十四了。儿时的记忆里，农闲，他挑着担子，赶集炸麻团；农忙，他就照看集体的粮食，有点类似于长工一样。再后来分田到户，秋收时节，他帮着捆草上垛，冬天麦了墒清，则提个蛇皮袋，在队长带领下挨家挨户秤稻谷。

       享受五保待遇的他还是个热心肠，谁家缺个人手，他就帮衬一下。记得一次庄上排队做年猪，轮到我家天快黑了，就在堂屋忙碌。猪剖腹之前，他像吹气球一样，把褪了毛的黑猪吹成了大“白”猪，我至今没搞懂，这难道是那时的一道工序？个子不高、走路蹒跚的他，为啥有那样的力气？他做这些，无非是主家加双筷子，他能喝上两口小酒。

      因为无儿无女，也因为吃百家饭，他成了人们调侃的对象，我们小孩子也跟着搞恶作剧。他住的公房，虽然有门，可农忙时节为了方便进出，门是敞开的。我们玩累了，就去他的厨房舀水喝，而这些水还是他从很远的塘坝里提回来的。一天中午，我们趁他赶集的机会，大摇大摆走进公房，掀开他的锅盖，只见还有早上未吃完的稀饭，不知是谁提议，顽劣的我们竟将半袋盐倒进锅里。有一年春节，庄上十几个孩子给他拜年时也不忘恶搞一番，乖巧的喊爷爷好，大大好，调皮的喊乖乖好，孙子好。老人丝毫没有察觉，笑盈盈地派发糖果年糕，分发时还故意逗小孩：”你刚才没喊我，不给你糖。”性急的小孩连声说：“喊过了，我和他们一块喊的。”

      我读中学了，老人不再炸麻团，而是改行做纸房子，那种给亡人准备的冥具。买些芦柴和彩纸，先小心翼翼地糊出一人多高的二层小楼，接着画出该有的家电和锅灶，最后还画出两个看门的小鬼。总之，除了房子的主人，他能想到的，一样都不会少。别人把纸房子抬回去的时候，他总要叮嘱：“路上小心点，万一房子破了，记得修好，不然你家长辈住在里面漏雨。”我想，这些他画了无数次却从不曾有过的家电，一定也寄托他的梦想吧。

       纸房子修补后不会漏雨，可公房年久失修，开了天窗。五保户集中供养，他就恋恋不舍地住进敬老院。偶尔还偷偷做纸房子，可因为眼神不好，慢工出来的还是粗活。只要周围有人去世，他就回来招揽生意。这都是一两句话的事情。生意搞定了，他就眯缝眼睛，背着手，摸索着来庄上找熟人聊天。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太好，别人也就胡乱应付，他听不清别人说什么，看不到别人嫌弃的眼神，只是为自言自语找个地方。

       十多年前，他病逝了，庄上派几个代表去敬老院为他料理后事，从此，他只是偶尔出现在周围上年纪人的谈论里，特别是我堂哥，每次批评人做事马虎，总会说：你当自己是五保户王世才呢，做事净糊鬼！

       他一辈子孤苦伶仃，像野草一样在田野间生长又枯萎，甚至成为不懂事的孩童捉弄的对象，如同边缘人。眼神不好却执着做着“糊鬼”的事，不知道是否给自己准备了像样的纸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