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芒果42 于 2018-6-28 20:30 编辑
贾敏的繁华与落寞 张桂琴 印度诗人泰戈尔的“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大多认为是对生与死的探讨,而我却私心认为这是对女人的赞誉。女人如花,花的美丽有千百种,如兰花的幽雅、月季的丰硕,玫瑰的娇艳、刺梅的泼辣、百合的玲珑、茉莉的柔美、黑郁金香的冷漠、牡丹的高贵、荷花的纯洁、菊花的典雅、梅花的傲骨等,不一而足。一个女人就是一朵花,花开花落就是女人的一生。 薛宝钗抽中了牡丹签,有人认为曹公的意思是宝钗象牡丹花。其实,雪芹先生的本意应是侧重于展露宝钗的冷面无情和对生命的漠视,遍观前八十回,黑郁金香更象是宝钗的花语。真正如同牡丹一样高雅的女子是贾敏,这位贾母心中独疼的女子如同白牡丹一样高洁、端庄秀雅、仪态万千、国色天香。惟其具有非凡的品质才会诞下金陵十二钗之首钗——林黛玉,林妹妹的诗性人生、对唯美爱情的不懈追求当是由此而来。
一、花开时节动京城 书中无一字写贾敏之美,读者却总能感受到贾敏的绝代芳华。“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从贾雨村之口透露黛玉的“绝代姿容”、“希世俊美”、青娥素女之才秉承其母,贾敏的仙姿佚貌灿然眼前。 林黛玉抛父进京城,来到母亲章台望断的荣国府,受到了阖府重视。可怜贾母暮年痛丧爱女,见到黛玉便搂入怀中呜咽不止:“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老年丧女与年少丧母的悲痛应是一样的惨切。贾敏不仅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是贾母唯一的女儿,如空谷幽兰。王熙凤“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虽是奉承话,却也可从中窥见贾敏的丰姿。 贾母无论智慧,还是人格魅力,在《红楼梦》里都是顶尖的,无人能及。她还善于调教人,不说孙辈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宝玉个个才华横溢,就是身边服侍的丫头们也都“一个个水葱儿似的”(王熙凤语)。贾府四春个个了得,得贾母昔年亲力亲为、悉心调教的贾敏,其才学才情更非寻常人可比。唯其自身的卓尔不凡,才能调教出林黛玉这样的女儿来。 贾母之偏爱贾宝玉,一方面可以理解为贾宝玉是贾氏一族未来的希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孙子长得极像她的丈夫贾代善。“张道士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个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青年丧夫的贾母看见贾宝玉是由衷地疼爱啊,“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曹雪芹、高鄂著,脂砚斋、王希廉点评《红楼梦》第210页“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贾母疼爱林黛玉,一方面因为林黛玉是她最疼爱的贾敏之女,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为林黛玉长相酷似其母。贾母对林黛玉的爱里融入了对贾敏的爱。贾母对贾敏的疼爱让王家的王夫人都觉得叹为观止:“……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第503页)贾母看见了林黛玉,就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英年早逝的女儿贾敏。
二、入门唯觉一庭香 林如海迎娶了贾敏,白牡丹的花香悄悄地弥漫开来,花儿香了,树木香了,庭院香了,房屋香了,人也香了,前科探花林如海的心儿也醉了。 贾母善教,亲自调教的“四春”各有其才,各有其妍。元春高贵典雅,聪明智慧, 有担当有城府。迎春平生喜欢两件事情,手谈和道学。她和探春是棋友,姐妹两于无声处听惊雷,诉心声。都是庶出的女儿,有些苦楚,惟有她们知道,惟有她们能谈。探春不仅是书法家,还具备齐家之才,抄捡大观园事件中更是展现出胆识过人的一面。惜春善画,更具备一种能够从琐事中敏锐判断未来的能力, 这种能力促使她在“勘破三春景不长”之后“缁衣顿改昔年妆”。 贾敏具备四春之才,惟其有胆有识,才能在林如海有几房姬妾的情况下后院不起火。贾敏对于林黛玉的培养,点点滴滴细致入微,既对爱女进行琴棋书画风筝方面的养蒙,也对其进行女仪女范等礼教方面的调教。四大家族中,每逢寿诞,无论长侪,黛玉均会纳上一副鞋袜或奉上几色针线权作贺礼聊表心意,这便是贾敏对爱女悉心教养的明证。对此铺陈描述的也多,本文拟通过黛玉的治家之才来窥测一下贾敏的“裙钗一二可齐家”。 怡红院里的风波是一波接一波;迎春屋里的司棋不仅大闹厨房还与表弟潘又安私相会、奶妈偷主子的首饰去典当;惜春的丫头入画与哥哥私相传递;蘅芜苑里的婆子私下参与赌钱,莺儿敢明着和管花草的妈妈起冲突,敢当面抱怨贾环输钱赖账;探春的丫头敢当着众人奚落邢夫人陪房(虽然是秉承了主子姑娘的意思)。黛玉治下的潇湘馆一直平安无事,上至紫鹃雪雁,下到婆子洒扫之人,清静无为,洁身自好,不拿架子不生事,不招惹流言蜚语,不倚仗贾母之宠卷入任何利益之争,黛玉的治家有方可见一斑。 贾敏是和气温婉娴雅的,从她上受父母怜宠、中得兄嫂疼爱可知。贪杯好色、骄奢淫逸的贾赦是曹公笔下不讨好的角色,然在第三回黛玉随邢夫人去拜见他时,通过仆人传出的一番话蕴藏着贾赦贾敏一母同胞的浓血亲情,“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对待下人是以德服人的,偌大的潇湘馆里,只有雪雁和奶妈是从家乡带来的,其他下人都是贾府配给的,但都对黛玉忠心耿耿,关键时刻都能发自肺腑地为黛玉着想。 香菱学诗一回充分展露了黛玉人性的另一面,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既比宝钗热情,又较湘云有节制,也显示了她硕学通儒的一面。香菱学诗,舍近求远地请教黛玉,反映了黛玉不仅具有阶级平等的意识,而且能够践行。除了对宝玉,林妹妹从未给过别人脸子看。她尊重所有的生命个体,对待紫鹃情同姐妹,对待下人不拿糖作醋,赢得潇湘馆里上下人等的拥护。姐妹们爱到潇湘馆聊天,打赏送茶叶的佳蕙、送燕窝的婆子,为顺路而来的赵姨娘让座以及赵姨娘敢向雪雁开口借衣裳等事件,足见黛玉的待人接物是得体大方的,口齿是幽默风趣的。凤姐流产,探春李纨管家,黛玉对探春的治家之能大加肯定的同时,还说起自己平素里对大观园各项事务的留心,并说出了对贾府入不敷出的担忧。林黛玉的理家之才,王熙凤也是肯定的。 林妹妹的治家、处世当有大半是耳濡目染其母贾敏。林如海在此贤惠之妻的相助下,得以在宦海顺利之余得享一妻多妾的闺闱之乐。贾敏的美丽芬芳如同娴静的白牡丹的香气弥漫鹾政的整个庭院。
三、何时更得到京华 林如海出任巡盐御史年余,贾敏便一疾而终,芳魂归去之前竟不能到京华看望年迈的萱堂,这对于贾母、贾敏来说都是极其悲怆的。贾敏临终之时是否泣血飞书京城拜托老母亲收养林黛玉,书中无迹可寻,但贾敏亡故不到两月,贾母便派遣男女船只到维扬接林黛玉入京。“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足见贾母对爱女骤去的椎心泣血、孤女黛玉失母无恃的怜爱有加。 每逢林如海、贾敏的忌辰,贾母都会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黛玉私祭,均显舐犊情深,力证了贾敏在贾母心中地位之高,也足显贾母所泣“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的肝肠寸断。贾敏在娘家享受了何等的宠爱!许是贾敏因在娘家受到太多的宠爱,在林如海有了三妻四妾之后反而少了与人争的智慧吧,只能是先那几房姬妾凋零。 可叹贾敏生前常对女儿说起在娘家里的生活,却终不能回贾府看视高堂老母。如“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曹雪芹、高鄂著,脂砚斋、王希廉点评《红楼梦》第18页“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第19页);“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风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第22页)。常与宝贝女儿说娘家的事情,一方面是为了增加黛玉的见识,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对自己姑娘时光的留恋。来到荣国府的林黛玉受到了贾母的百般呵护、万般怜爱,也算是了了其母回到贾府的心愿吧。 第三回黛玉泪别父亲时,林如海语“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也许是林如海对贾敏病逝“头白鸳鸯失伴飞”的痛心入骨 ,也许是林如海对贾敏鹣鲽情深。那又如何?贾敏活着的时候不但要忍受与人共侍一夫的伤痛,还要承受如海无子的压力,只可惜没能如同贾母那样熬到“绿树成荫子满枝”。 诗意地栖居,贾敏没有做到,她的女儿林黛玉做到了。黛玉的一生如诗歌般美丽,不说她前世的浪漫、还泪的凄美,且看她居住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里,吩咐紫鹃收拾屋子的语言也是那么地美:“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那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第二十七回),这简直就是行为艺术啊。黛玉的情趣是高雅的,闺房窗下案上设着笔砚、架上垒着满满的书,一曲《葬花吟》似谶成真,“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几成绝唱,善将心事付瑶琴成了大观园里不可或缺的点缀。林黛玉的爱情是绚丽的,纵然是烟花易冷,也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她用一生诠释了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贾母的才情熏陶着贾敏,黛玉的身上留下了太多贾敏的痕迹,贾母对黛玉的万般怜惜也就不难理解了。
贾敏虽然生于娘家繁盛之时,夫君官至巡盐御史,但也属“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窃以为【恨无常】的判词的前半部也影射了贾敏,“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无论贾敏的美丽属于哪一种,到头来依然是“零落成泥撵作尘”,我们只能更多地透过黛玉的诗意栖居来感受贾敏的况味。 一部《红楼梦》,多少女儿泪;一曲《枉凝眉》,藴藉群芳髓。 这女儿泪,这群芳髓,既是贾府四春和史薛林的,也是贾敏辈的。《红楼梦》读久了,震撼其博奥的同时,更多的是袭来阵阵凄冷,是对书中诸多女儿“彩云易散琉璃脆”的痛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