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韩国器先生

quasimoto

  2016年8月8日早上9点多钟，突然接到中学一位同学来电，先问我身体怎样，然后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韩老师走了。我心里一沉，追问详细情况，回答语焉不详。这位同学并未与韩老师有过交往，只是他们同住在扬州师院附中的教工宿舍里，他爱人退休前也是学校领导，我每次去看望韩老师都在他家落脚，也拜托他们方便时照看韩老师。得知这一噩耗，我随即在微信群里发布了消息，凡是受过韩老师教诲的同学都表示了沉痛的悼念，一两天的时间，群里不再如往日的热闹喧嚣，没有人上传任何其他信息，全部是流泪的表情和双手合十的手势。

  第二天，根据群里同学发布的线索，我在网上搜索到有关新闻，看后十分震惊。据7日《扬子晚报》和《扬州晚报》等报道：

  8月6日早上6点多，扬州市广陵区书院巷六号扬大附中教师宿舍，一位88岁老人被发现猝死家中，记者赶到现场时，民警和120已经抵达。被发现时，老人整个人卧倒在床边，手中还拿着一把扇子。据邻居介绍，老人姓韩，一直独居，无儿无女，平时经常下楼散步，突然过世，邻居们感到很惋惜，老人生前是一位英语老师，教学水平很高，早已桃李满天下。

  这是韩老师，确定无误了。我再次致电老同学询问后世安排，同学这才对我说，8日早上给我来电时，韩老师已经火化了。我理解同学的良苦用心，怕我大暑热天从外地赶去，然而，我却失去了最后送别韩老师的机会。人迟早总有这一天，韩老师能活到88岁高寿，实属不易，但想到他一生的不幸经历，离世又是如此凄凉，仍不甚唏嘘。

  韩国器老师是南京大学外语系解放后第一届研究生，是前南大副校长、英语语言文学家范存忠先生的高足。由于时代的原因，本已留校任教的他，被贬到扬州师院，又再被贬到扬州师院附属中学。后来的人们只知道他一生坎坷，并不知道详情，他也从来没有对人说起他的过往。但可以想象这样的人在历次运动中的遭遇，甚至文革结束后，在他恢复做人尊严之前的1978年，他还在教务处负责刻写钢板，油印试卷。

  韩老师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对他的教学认真、学识渊博都留下深刻印象。至今回想起来，他的音容笑貌还时常浮现在眼前。论他的水平，他可以教本科，甚至研究生，但他无论对在校的中学生，或外培的学生，无论长期任课，或短期培训，备课、授课都一丝不苟，诲人不倦。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当许多教师热衷于有偿家教，凭他的资历和经验，他一不追名，二不逐利，淡漠明志，终其一生。

  韩老师教学尽心尽力，上过他课的同学都记得他写满整黑板的英语单词句子，没有一个错写的字母，他的精读课讲得十分详尽，教会学生用英文释义和各种学习方法，在讲台前，他说得高兴时，会像小孩儿一样跳跃，令人忍俊不禁。如今，教过的学生分布在各行各业，其中不乏许多专业领域内的佼佼者。

  韩老师记性很好，他能把字典背得滚瓜烂熟，但不是机械的背，而是结合实际的运用。但这记性也害了他，在他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他无暇清理自己的思路和经历，但退休后，他却没能走出曾经笼罩在他身上的沉重阴影，尤其在他高龄精神状态不佳时，那些昔日的魔鬼常常窜出来继续撕咬、折磨着他！

  晚年的他很少见人，但我几次去，他都热情地开门，并首先关照，如带什么东西来，请放在门外！他照例不收学生任何礼物，哪怕是像我这样三十多年前、早已年过花甲的学生的一点水果和茶叶。他虽不收学生的点滴回报，但对别人给予他的尊重和照顾却一直铭记不忘，许多年后他还提起，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仪征某大型国企的领导明知他曾是批斗对象，仍慕名聘请他培训学员，每次安排车辆接送，平等相待，敬重有加。他说，大领导有从上面派来的，对他的历史和经历一定经过调查，十分了解。说这话时，他满脸感激之情。

  韩老师是一个单纯、天真的人，笑起来还带点腼腆。他也是一个自觉、自爱的人，因为他的所谓“历史问题”，株连了许多人特别是亲属，他始终拒绝别人的帮忙、照顾，甚至探望，一个人过着简朴、平静、孤寂的生活。

  前几年，我有一次去看他，他似乎有点神情恍惚，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了许多他当年经受的磨难，无数次的批斗，无数次的拷打，经历的痛苦令常人难以想象，他甚至被人穿着重重的皮靴踩踏背部，脊柱神经受到永久伤残，从此失去生育能力。他被关在一间黢黑的小屋里，靠近床头的墙上被认为抽去几块砖头，只要他一合眼睡觉，就有人往洞里放鞭炮……，因不堪忍受惨无人道的折磨，他曾多次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解开皮带，我亲眼看到一条三、四寸长的缝合刀口，像蜈蚣一样伏在他的腹部。他的亲属遭受株连，哥哥、妹妹，连他在部队当时是高级军官妹夫都不放过。他平静地叙说，没有怨言，没有咒骂，仿佛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我强忍着眼泪听着，在他那间的昏暗、密不透风、没有风扇和空调的狭小房间里，中间的小床周围堆满各种书籍和英文的《中国日报》。临别时，我想请他到附近小饭馆吃顿饭，他一口回绝，并郑重其事地关照我，让我路上小心，不要被人盯梢。我一出门，他立即重重地关上了门。

  去年我再去看他时，他的精神和身体状态恢复得不错，不再提及过去的事情。他每天早出晚归，乘公交车到郊外乡间漫无目的地散步，生活很有规律，心情也很愉快。临走时送我到门口，站在防盗门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下楼，嘴里还念叨“你这么老远地来看我，谢谢你！”这是我听到他对我说的最后的话。真没想到仅仅过了半年多，曾无数次被打而没有倒下的他，终于真正倒下了，没能熬过那个特别酷热的夏天。

  韩老师走了。天堂里没有折磨、脚踏、拷打、批斗，也没有鞭炮、口号、污言、秽语，可以踏踏实实、清清净净、平平安安地睡个好觉了！

  韩老师走了。没有人介意一个退休多年的“糟老头”的离去。死，对于他是一种解脱。对于有些人也是一种解脱，因为他们可以彻底忘掉他，无需再为他费心。而对于那些曾一直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也是一种解脱，因为他的离世不仅带走了他的记忆，也带走了他对别人的记忆，从此，那些曾折磨过他而尚活在人世的堂堂学府里的“谦谦君子”们更可以高枕无忧、心安理得地安享晚年了，其实，他们从来就没有反思、愧悔过，他们还混杂在那些曾经不可一世、身居高位、风光无限的以“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为荣的暴戾之徒之间。

  我对有的名言、格言一向存疑，诸如“人之初，性本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等，唯有悲悯情怀的人才会对不幸的人和事产生深刻的同情和愤懑。而那些专以折磨、羞辱、撕裂和虐杀别人为乐而充分暴露出来的兽性，从来就没有远离我们，至今还有人惦记着那些无法无天的疯狂年代。

  有位著名作家曾无比悲愤地问过：“是什么原因使一个有才华的知识分子一生充满痛苦和悲伤呢？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要让一个人付出他一生的生命来作为代价呢？”她还深刻地记住他父亲的话：“一个人最怕被剥夺的不是财富，不是地位，不是身份，甚至连家庭都不是，而是他的尊严，把这个丧失掉了，他活着的意义又有什么呢？”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为一个人不垮的意志感动，为一个人不屈的精神感动，为一个人永不放弃的追求感动，更为一个人永远挺立的人格感动，恩师韩国器正是这样的人。

略胜先机

感动

人生留白

我记得很多的老师，教我文化知识。

还有二位老师，就是父母亲，教我很多很多。

神州赤子

感情真挚动人，叙述清晰细腻。可敬的韩老师啊，生錯了时代哦。

阿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