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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建华｜《红楼梦》人物语言选读（第9回） 1、“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 【注释】 （1）潦倒：不得志或生活贫困。（2）奋志要强：振奋志气，不愿比他人落后。（3）贪多嚼不烂：贪图多吃，消化不了。比喻工作或学习一味求多，反而做不好。 【解读】 这是袭人对宝玉说的话。“老爷“指贾政。 宝玉要去学堂上学，袭人很早就起身准备，帮他把要带的书笔文物收拾好，嘱咐他要注意的事项。 “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袭人先强调读书是好事，又从反面说明不读书的危害。用非常通俗的语言，把读书的作用和意义说得简单明了。 “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袭人告诫宝玉，读书时一定要专心，要心无旁骛，不能三心二意。 袭人深知宝玉的禀性，顽劣而不喜读书。这次一反常态，主动要求去上学。袭人不仅高兴不起来，反而是闷闷不乐，忧心忡忡。从后文“顽童闹学堂”看，说明袭人的担心并非多余。 袭人还嘱咐宝玉：“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读书虽然要“奋志要强”，勤奋苦读，但是不能贪多求全。宁可功课少一些，也不能伤害身体。在袭人看来，读书固然很重要，但是身体更重要。 袭人是穷苦人家的女儿，从小就被卖入贾府作丫鬟，根本没有上过学。她关于读书的这些见解，实际上是代表了作者曹雪芹的教育思想。 2、“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 【注释】 （1）大毛衣服：指长毛的皮衣。用狐、貉或滩羊皮制成。（2）学里：学校。这里指家塾。（3）脚炉：一种燃烧碎炭冬日暖足的炉具。（4）手炉：冬天暖手用的小炉，多为铜制。炉内装有炭火，故也称“火笼”。（5）炭：木炭。（6）那一起：那一伙。（7）懒贼：骂人的话，意谓偷懒的东西。 【解读】 这是袭人嘱咐宝玉的话，说的都是琐碎小事，诸如换衣服、添木炭等，虽然有点啰嗦，却表现出对宝玉无微不至的关心和体贴。 袭人和宝玉的关系，最为复杂微妙。他们既是主仆，也是情人；既如姐弟，也如母子。在日常生活中，袭人习惯照顾宝玉，宝玉也习惯被袭人照顾。彼此之间相互依赖，非常融洽。 现在宝玉要去上学了，袭人惘然若失，心中有万般不舍和牵挂。很像一个母亲，送别即将远行的孩子，把全部感情都融入到不厌其烦的嘱咐、以及点点滴滴的细节之中。 换了别人，宝玉早就不耐烦了；而对袭人，宝玉不仅乖巧听话，一一应承下来，还宽慰让她放心。 3、“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注释】 （1）正理：正当的道理。 【解读】 这是贾政对贾宝玉说的话。贾宝玉要去家塾上学，临行前跟父亲告别。贾政不听则已，一听火冒三丈。 “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再提”二字，补出以往一些事情。之前贾政曾给贾宝玉请过业师，在家里教他读书。后来业师回家去了，而且一去不回，估计是被贾宝玉气走的。 这种情况，与甄宝玉气走贾雨村很相似。贾雨村曾到金陵甄家处馆，教甄宝玉读书。无奈甄宝玉是个顽童，“暴虐浮躁，顽劣憨痴”，“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加之甄家祖母溺爱不明，贾雨村被迫辞了馆出来。 在小说中，甄宝玉与贾宝玉是镜面关系，彼此观照，相互印证。从这个意义上说，贾雨村的遭遇，也就是贾宝玉业师的遭遇。 在崇尚“天地君亲师”“师道尊严”的封建社会，学生把老师气走，确实是大逆不道、有辱门庭的事情，难怪贾政说“连我也羞死了”。 “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一个“玩”字，一语中的，直指贾宝玉不能好好读书的症结所在。就说这一次去学堂，他也是为了秦钟而去。“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大意是，因为秦钟长得好看，宝玉才和他成为朋友；正是为了风月之情，宝玉才去学堂读书。 “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既写出了“严父之声”，同时也刻画了宝玉“俯首挨壁”（脂砚斋语）被训斥的形象来。面对如此顽劣的儿子，贾政也是“恨铁不成钢”。除了冷嘲热讽，严厉斥责，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4、“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 【注释】 （1）流言混话：无根据无道理的言语。（2）精致：精巧别致。（3）淘气：顽皮。（4）揭了你的皮：形容把你揍一顿。（5）不长进：多指人行为不端或自甘落后。（6）算账：吃亏或失败后与人较量。 【解读】 这是贾政训斥李贵的话。李贵是李嬷嬷之子，也是宝玉的奶兄和贴身跟班，负责宝玉读书、出行、安全等事宜。 贾政说，宝玉不好好读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那么，宝玉究竟有哪些“流言混话”和“精致的淘气”呢？ 关于“流言混话”。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女清男浊”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其次就是“飞灰轻烟”论：“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 此外，还有“禄蠹”论，“毁僧谤道”论等。 关于“精致的淘气”。宝玉有爱红的毛病，包括女孩身上的红衣服、红首饰、红胭脂等，甚至连住的地方都跟“红”有关系，如“绛芸轩”和“怡红院”等；宝玉爱吃女孩的胭脂，小说中有多处描写，先后涉及到湘云、金钏、鸳鸯等；爱给女孩起名字，如赠送黛玉表字“颦颦”、给花珍珠易名花袭人等；爱看杂书，如偷看《西厢记》《牡丹亭》等；还爱写诗、作词、对对子——被贾政称之为“歪才情”，看作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 有人认为，贾政用“精致”一词来修饰淘气，有一种欣赏、炫耀、明贬实褒的感情蕴含其中。笔者以为不然。这里的“精致”，就是褒词贬用，形容宝玉才不正用，淘气得非常离奇，超出了一般人、正常人的认知。 对于宝玉的淘气，贾政也很无奈，才把怒火发泄到仆人的身上，责怪他们未能尽到督促之责任。脂砚斋评论道：“此等话似觉无味无理，然而作父母的，到无可如何处，每多用此种法术，所谓百计经营、心力俱瘁者。”意即迁怒李贵的做法毫无道理，然而也是贾政心力俱疲，实在拿宝玉没有办法的一种表现。 5、“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 【注释】 （1）哥儿：旧指官宦人家的子弟。这里指贾宝玉。（2）《诗经》：又叫《诗》、《诗三百》，是中国古代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共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共311首诗歌。（3）呦（yōu）呦鹿鸣，荷叶浮萍：《诗经•小雅•鹿鸣》原作“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大意是一群鹿儿呦呦鸣叫，在原野上吃着蒿草。呦呦：鹿叫的声音。苹：青蒿。 【解读】 这是李贵说的话。听了老爷（贾政）的训斥，李贵赶紧跪下回答。他把《诗经》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错念成“呦呦鹿鸣，荷叶浮萍”。 李贵没有读过什么书，只是偶尔在窗外听到宝玉吟诵诗文。结果把“食野之苹”，误读成读音相近的“荷叶浮萍”。 李贵鹦鹉学舌，闹出笑话，引得贾政和在场清客们哄堂大笑，化解了当时紧张而又尴尬的气氛。 有人认为，李贵是故意而为之，通过说错诗句来缓解当时的紧张气氛，表现他聪明机智的性格。笔者认为这种解释有点牵强。理由如下： 第一，当时贾政正在气头上，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李贵不敢耍这样的小聪明。 第二，贾政说的“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不是询问宝玉念了哪些书，而是责问这书是怎么念的。李贵显然误解了贾政的意思，才回答“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 第三，李贵强调“小的不敢撒谎”，是因为他念错了诗句而不自知。他的态度越真诚，越让在场的众人忍俊不住。 6、“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注释】 （1）掩耳偷铃：也作“掩耳盗铃”“掩耳盗钟”。比喻自欺欺人。（2）请安：问好。（3）古文：通常指先秦、两汉以及唐宋八大家的散文。（4）虚应故事：指依照成例，敷衍了事。故事：成例，旧例。 【解读】 这是贾政对李贵说的话，“太爷”指贾代儒（谐音“假呆儒”），是贾府家学的塾师。 这段话反映了贾政的功利主义的读书观：读书，就是为了科举考试。《四书》要考，就要“讲明背熟”；《诗经》、古文不考，就不用“虚应故事”。 在贾政看来，科举考试就是指挥棒。一切不符合科举考试的做法，都是“掩耳偷铃”和“虚应故事”。“掩耳偷铃”，是批评贾宝玉自欺欺人的学习态度；“虚应故事”，则是表达对贾代儒依照成例、敷衍了事的教学方法的不满。 贾政这种功利主义的读书观，在今天仍然很有市场。以《红楼梦》为例，高考不考的时候，它是消遣的闲书，学生不许看，老师不能教。自从被高考指定为“整本书阅读”篇目后，中学语文教学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文化现象，似乎是“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了。这种现象，对不拘一格培养人才，未必是好事。 最后附带谈一下，对《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的看法。整本书阅读，关键要落实在阅读上。整本书可以粗读、泛读，精彩章节则应该精读、细读。阅读时可以作些读书笔记，诸如摘抄、评论、感想、札记、随笔等。 整本书阅读，要杜绝以下两种情况： 一是不能变成整本书研究。比如《红楼梦》诗词鉴赏。我们姑且不论中学生有无这种鉴赏能力，单就这些诗词而言，它们本来是为故事情节发展、人物性格审美服务的，内容或正面、或负面，语言或高雅、或粗鄙，其中有一部分根本就不适合中学生阅读，如第一回的《好了歌》、第二十八回的酒令诗等。 二是不能变成整本书做题。把一部《红楼梦》，拆分为成百上千道填空题、判断题和简答题，让学生反复刷题，以练代读，因练害读。 7、“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 【注释】 （1）赚些好体面：意即得到一些额外的好处。赚：挣得，落得。好体面：形容有身份，有面子。（2）奴才：指侍奉主子之奴仆。（3）小祖宗：奴仆在焦急时对年轻主子的一种称呼。 【解读】 这是李贵劝说宝玉的话。受到老爷的训斥，李贵也感到很委屈。这是因为： 一、李贵不是没有劝过宝玉，可是他平时“一句半句话”也没听进心里去，常常是答应得很痛快，就是死不悔改。 二、原以为奶兄跟着奶弟混，能多少“赚些好体面”，然而事与愿违，自己除了“白陪挨打受骂”，就连老妈（李嬷嬷）也没落好下场。 这一次，李贵想借助老爷的威风，再作一次努力。他一连用了三个不同的称谓——“哥儿”“主子”“小祖宗”，就差跪下哀求宝玉了，希望宝玉能听从劝告，好好读书。 李贵挨骂，也是从一个侧面为后面的宝玉挨打作铺垫。 8、“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 【注释】 （1）蟾宫折桂：到月宫去攀折桂花。比喻科考及第。蟾宫：月宫。 【解读】 这是林黛玉对贾宝玉说的话。宝玉要去学堂读书，向黛玉辞别，又引出黛玉两段讽刺的话来。 一是讽刺宝玉去学堂读书。在科举时代，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够“蟾宫折桂”。“蟾宫折桂”，比喻科场得意，金榜题名。黛玉说：“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表面看像是祝福，实际上是说反话，讥讽一向鄙弃功名的宝玉也不能免俗。 二是忌惮宝玉会去和宝钗作别。“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黛玉这样说，看似善意的提醒，实际上是不愿意看到他们二人在一起。黛玉的这点小心思，宝玉心知肚明，他“笑而不答”，是对黛玉“多心”的包容和安慰。“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两心一照。”（脂砚斋语）这里的“照”不是心心相印，而是心照不宣的意思。 从第五回“摄总一写”，到第七回送宫花、第八回探宝钗，再到这一回别宝玉，通过多处的语言描写，黛玉的“多心”性格就这样被固化了下来。 9、“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 【注释】 （1）素日：平时。（2）不正经：不正派。（3）脱不过：脱不了干系的意思。（4）撕罗：也作“撕掳”，调停、排解纠纷。 【解读】 这是李贵对贾瑞说的话。贾瑞是贾代儒的孙子，辈分上与贾宝玉同辈。 李贵对贾瑞貌似敬重，一直称呼他为“老人家”；却又毫不客气指出他身上的毛病：“到底有些不正经”。 贾瑞的“不正经”主要表现在：一，勒索钱物；二，以公报私；三、处事不公；四，欺软怕硬；五，助纣为虐。总之，这是一个“图便宜、没行止”（没行止：行为不正，不正派）的人。 所以，贾瑞在子弟们的眼中毫无威信，让他来管理学堂焉能不乱。难怪连仆人李贵都瞧不起他。 10、“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得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奋！” 【注释】 （1）调唆（tiáo suō）：挑拨，怂恿人闹纠纷。（2）变法儿：想各种办法，千方百计。（3）压息：平息。（4）往大里奋：这里是把事情闹大的意思。奋：闹。 【解读】 这是李贵训斥茗烟的话。茗烟，一作焙茗，是贾宝玉的贴身小厮和书僮。本回中，为给主子宝玉出气，他带头大闹学堂。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金荣与秦钟发生纠纷，宝玉也牵涉其中；茗烟为给主子出气，揪住并大骂金荣；茗烟吆喝锄药、扫红、墨雨三个小厮齐上阵，学堂打成一片；宝玉闹着要找太爷告状去，茗烟继续拱火；李贵喝止茗烟，没有让事态进一步扩大。 在整个事件中，茗烟调皮顽劣，逞强好胜，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是个仗势欺人的“小豪奴”（王昆仑语）。 相比之下，李贵在处理这件事时，就显得非常冷静和周全。他一边安抚宝玉，一边斥责茗烟，一边批评贾瑞，尽量平息事态，解决矛盾。李贵这种老成持重、息事宁人的性格，被人戏称为“男版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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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9 09: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