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胥浦老菜农 于 2023-2-26 23:28 编辑
这篇不伦不类的东西，估计您读不完就丢下了
一个“老瓢客”的梦呓
最近，我常在大榆树下的躺椅上做梦，总是梦见老家海滩上那些积聚跟山丘一样的海泡泡。
这真是件让人抓耳挠腮、又难过又痛苦的事情。刚才做梦，我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而我的确不愿再回想过去那些不堪的往事，可又我实在没办法控制脖子上这颗头发已经掉光了的秃脑袋。最可气的，也是最让我沮丧的，我在梦里竟然还不是那个嫩的象凉粉一样的六岁小鬏子①，而是现在这副衰老丑陋的模样，光着屁股，皮肤松弛，浑身褶皱，一丝不挂地趴在饱含温度、软软乎乎的泥沙滩上，感觉很舒服，也很累，没有了力气，看起来就象一条配种失败的沙皮狗，满脸忧郁和哀怨地抓着捏着细腻而粘稠，象棉花糖一样的海泡泡。 人老了，连梦境都是如此的狼狈不堪，没有尊严，不再年轻、不再威武雄壮，真的让人感到很悲伤又很恼火。繁如华盖的大榆树，树杆有饭店里大圆桌子那么粗，树下的青勒石上刻着“大清同治十二年五月襄坡植於尾帮湘乡街东山巷安宅”，这是十二圩两淮盐栈建栈的年月。安宅，便是扬州大盐商安襄坡在十二圩筑建的一个三进的大宅院，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破败的小院子了。大榆树算来也有一百五十年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反正是活不到一百五十岁，也不想活的那么长，活的太长不是什么好事情。大榆树虬枝盘曲的桠杈上挂满了黄叶，一阵轻风拂来，扰乱了干枯而濒死的黄叶，它们纷纷飘然而下，落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却毫不知觉，亦如无声无息逝去的岁月，将我覆盖，将我掩埋。我掸了掸满身的黄叶，挣扎着艰难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我感到全身乏力，昏昏沉沉，人老了真没意思，我现在就是吃饭、睡觉、胡思乱想，然后等死。 我是一个只活在过去而忘记当下是何年的糟老头子，客居仪征已经有几十年了，因为老家那个地方过去叫瓢城，所以有本地人称我是流浪在仪征的“老瓢客”。外省有花城、鹅城、羊城、鹿城，瓢城当时建的时候极象水瓢的形状，一头大一头小，所以别称就叫瓢城了。瓢城是从前的叫法，现在叫盐城。“老瓢客”这个称呼很不庄重，听起来也很不雅，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我一直在急赤白脸地纠正着，说瓢客是水瓢的瓢，不是嫖娼的嫖，可听的人总是不怀好意地在笑，最后，我也烦了，就懒得再做什么解释了，也不管是“瓢”还是“嫖”了。我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老怪物，满脸浓密的灰白色胡须，还有长的象扫帚一样耷拉着的白眉毛，张着只剩下三颗牙的嘴，舌苔开裂而泛黄；秃头和脸上到处长着褐色的老人斑；两眼呆滞，眼袋象生过十个孩子的女人的奶子一样，毫无生气地垂挂着。然而，老天爷似乎在故意羞辱我，让两块老人斑长在了两个眼袋下面，形似干瘪的奶头，这让我很是过意不去。我的这副尊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出门见人。我看了半天，只是看了个孤寂和厌恶，混浊的眼睛看不到来世的光，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淫荡。看到了吧，我是个正派人。 我的老家在盐城最北端的黄海边上，叫圩子。海边有很多的圩子，或大或小，象一群丹顶鹤在低空飞行时屙下的鸟粪，东一堆西一堆地散落在广袤无垠的盐碱地上。 每个圩子就象是一个部落，住着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都住在土墙草顶的丁头舍子里。丁头舍子低矮潮湿，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冬天象冰窑，夏天象蒸笼。土坯墙上爬满了斑白的盐碱。苦涩湿漉的海风不分昼夜地吹打着圩子，他们每时每刻都能听到一波接一波，永无止息的海浪操滩的轰鸣声。一簇一簇厚白如瓠的海泡泡匍匐在海滩上，随着海浪的节拍，或上或下地扭动着，呻吟着；在有月亮的夜晚，可以从谧静的、波光粼粼的大海上看到虎鲸游唱的身影，它们在月晕中驱赶着一群又一群赤裸妖娆的海泡泡不断地向海边涌来。老家人渴望看到海泡泡，越多越好，而且海腥味越重，就越预示着不久的收获将会使他们一年吃喝不愁，还能有点儿闲钱给老婆孩子置换些新衣裳。 老家人是靠大海赏饭吃的，世世代代晒海盐。 在一百多年前的清朝，或是在后来的整个民国年间，收获海盐的多寡，决定着晒盐人家的衣食温饱，逢年过节的饭桌上是否能摆上一碗盛有油汪汪的红烧肉，还有婚丧嫁娶能否风光。老家人到县城或邻县走亲戚去，不管是换上了新衣服，还是用珍贵的淡水和香胰子从头到脚洗了一遍，亲戚们还是会闻到有股子臭鱼烂虾的海腥味儿，他们用圆熟而虚假的热情欢迎老家人的到来，但脸上却毫不掩饰地露出傲慢和嫌弃的神色，似乎又能增添他们几分“优越感”的光彩。然而，最让他们情绪壅塞和难以接受的是，老家人没老没小都只有一个表情，面容冷峻，蹙着眉，看上去诚恳、孤寂而又坚毅，少言寡语，望人的眼神却从不闪烁，而且目光炯炯，没有胆怯，也没有羞愧，似乎正在看着一个脱光了的、身体有缺陷的人，如此直视，确实让人空乏虚慌、心里发毛。这是海边晒盐人与大自然搏斗所独有的“忧郁和蔑视”的气质，一个非常另类又神秘的族群的基本状态。如果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族群的人，大多都会感到惊讶，因为这个族群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普遍都是身材高大粗壮，皮肤黝黑，颧骨突起，发如猪鬃。而且，成年男人几乎都长着一脸乌黑浓密的络腮胡须，象钢针一样支棱着，说是“龙髯”；这些，都与圩外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异。所以，老家人看起来就象条头大鼓腮的怪物沙光鱼一样，无疑显得粗笨、木讷和愚昧，而且还很邋遢很埋汰。可老家人知道这个样子以及身上无法根除的海的味道，那是大海烙在老家人身上的印记，是从胎里带来的，有几千年了，确实是这样的。外地人不懂，憨厚的老家人脸上没有一丝愧意，也从不怪他们，反而觉得他们很可怜，连海都没见过，觉得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去看一看大海的。人站在一望无际、烟波浩淼，又恐怖又壮丽的大海前才知道自己是谁。面对大海，你的心里只能，也只会产生一样东西——异常强烈的求生欲望！人在大海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藐小，可有可无，连个屁都算不上，跟海滩上的一粒沙般，渺不足道。 老家人的骨子里对大海有种近乎迷信般的执着与敬畏。 几千年来，老家人一直认为自己的族群是大海龙神的后裔，这听起来有点儿好笑，很不严肃。可老家人却是很认真的，因为老家人屁股沟里的尾骨都要比外地人隆出很多，还有身上那无法除去的海腥味儿，迄今都未能明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祖先们一代接一代，不厌其烦地传说着他们是龙神的子孙，只因一位先祖犯下了罪孽而被始祖龙王所遗弃和诅咒，尾巴被闪电劈掉了，只能到陆地上光着脚板在卤水里讨生活。空旷的盐碱地上，没有树木，也没有连成片的绿植，只有零星丛生的野草，剩下的，便是到处泛起的苍白的盐碱，象是得了白癫风一样。祖先们凄怆而绝望地遵守着海边的生存法则和无休无止地繁衍着子孙后代，只为能够等到始祖龙王给他们许下的一个允诺：当一个长有龙尾的男婴降生后，盐堿地里长出稻米，盐田里的太阳拿回家当灯点时，被诅咒几千年的苦难方能解除，祖先们才能重归龙神的族谱。这也铸就了老家人象始祖龙王一样狂野、尚武、坚韧和孤傲乖张的性格，在这片原始而荒凉的海滩上，他们不惧艰辛地开垦着盐田，不畏火一样的烈日晒着海盐。老家人相信苦难和鲜血是根须，深植于地下，才能开出希望的花朵来。老家人虽是民风淳朴，却更趋彪悍，他们推崇暴力和血腥，那怕是同族人，为了争夺一块盐田，他们甚至也要拚个你死我活，不惜一死，只想得到一样东西，那就是始祖龙王和雨姬交媾时流淌出来的爱液——盐。 盐，是老家人能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为了盐，他们可以用生命去祭祀供奉着的始祖龙王，为了盐，可以用生命去护卫。他们祖祖辈辈流血流泪，在这块贫瘠的不毛之地上，凄惨而顽强地活着，用象盐一样的牙齿，死死地咬着始祖龙王许给后人的那个诺言不放；他们活的镇静，活的从容，也活的通透，就是期盼着族群里的某个女人能在某一天生出一个长有龙尾的男婴来结束他们的苦难，然后盐碱地长出稻米来，盐田里的太阳能拿回家点灯。他们笃信始祖龙王是不会欺骗他的后人的。他们全心全意地爱着始祖龙王，但是，始祖龙王却从未放下对他们的憎厌。他们用热血和泪水去浇灌希望，然而，所有的希望都被盐腌成了悲伤，等来的是无尽的苦厄和灾难。即使是这样，祖先们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信奉了几千年的龙神和心中的神殿是假的。 龙神因祖先的执着而得以存在和延续。
每年的夏季是晒盐的好季节，也是海里身躯硕大的虎鲸交配季节。几百条十五六吨重，近三十米长的虎鲸在围猎一群鲨鱼饱餐一顿后，就浮到海面嬉戏交配。虎鲸交配前喷出的水柱，凌空炫目，很象庙里护法大神手里的金刚杵，或者说，更像气势雄壮的男性生殖器，在太阳的照耀下，变化成五光十色的彩虹，壮丽伟观。随后，无数对虎鲸尾尾相靠绞在了一起，开始交配，在海上翻滚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黑洞，直闯深海，幽冥般的黑暗释放出似铁锤击木的“咚咚”声，穿透海水，刺人耳膜，犹如死亡在敲门，让人胆寒。 虎鲸交配后，便成群结对地游进了灌河，逆流而上，推起巨大的白浪，排山倒海般向西飞骋，它们要去拜谒一座龙王神殿。 虎鲸露着黑脊在灌河一上一下，时左时右呈麻花状的“8”字型，劈开河水，半潜跃行，一口气奔腾八十余里。灌河里不管是大海船还是内河小船看到了都要回避到两岸去，跪在船甲板上焚香磕头，然后敲着铜锣高呼：“大老爷保佑！”往河里撒米。虎鲸游至响水镇西灌河岸边的龙王神殿前，忽地开始肆虐起灌河来，纷纷跃到半空，摇尾而下，砸出巨大的浪花和声响，汹涌的波涛尽数把这一惊魂摄魄的恐惧甩向两岸，河边停靠着的船只个个都被骇的惊跳起来，又重重地摔到河面上，船歪桅斜橹断，不停地哆嗦着，更是把绿油油的半截藏在河里的香蒲吓的瑟瑟发抖，四腮鲈鱼丢下自己的地盘逃的无影无踪。虎鲸在龙王神殿前不停地喷水，翻筋斗，并持续不断地发出小狗一样“哼哼叽叽”的叫声，象是在撒娇又象是在哀鸣。父亲说，这些大鱼都是龙王的扈从，它们在拜龙王，要唤醒深海里的龙王，该出来巡海了。 响水镇上的商家们则知道，这是到该去盐场大量收鱼收虾的时候了。 当天下午，父亲带着我站在海堤上，亲眼目睹了风暴突起，龙啸声响彻大海，天地瞬间为之变色。 父亲说，看到没有？龙王醒了，出来巡海了。父亲还说，龙王出海就干两件事，一是交尾，二是在向众神宣战。我当时不懂什么是交尾，宣战我是懂的，就是打架。 龙在老家人的神话世界里，是最为复杂幽微的神祇。他既是狂暴的愤怒者和残酷的破坏者，又是宽容的善良者和慈悲的施救者。他瞧不起天界里所有的神，每年夏季都要用独特的性爱来藐视、嘲笑天庭和众神对他的嫉恨与诅咒。他傲慢地向众神裸露出那让十方世界为之惊叹的力量像征物——生殖器官。而老家人所看到的，就是海面上的水龙卷。一阵电闪雷鸣过后，海面上每朵棉花一样的白云就变成了红色，而且朵朵都镶上了金边，如梦如幻，亦如婚床边雨姬脱下的睡衣睡裤和红肚兜。这时，一个无比巨大的白色水柱，在一阵阵呼啸震耳的狂风怒号中，象男性生殖器一样从海面突然腾空而起，直插云霄，雄伟而有节奏地旋转着，猛烈地咆哮着。海面掀起的巨浪，滔天蔽日，展示出让众神吃惊的吞噬或毁灭世间万物的力量。华夏所有史书上有记载的神仙都没有象龙王这样惊天动地、肆无忌惮来展示性爱的。 龙王精力充沛，无尽无竭，每到夏季，他都要和美丽的妻子，云中君丰隆的女儿云神雨姬在大海上纵情做爱。两位大神在千万年间不停地交媾着，其流淌出来的精液、爱液，就化作了海泡泡。于是，夏季的海面时常变幻着让晒盐人着迷的交媾色彩。当海面呈现出酽红，鲜血般的颜色时，晒盐人都知道，龙王和雨姬又在疯狂地做爱了；正在晒盐的男人女人们，就会冲着一块块盐田高声叫道：“看啦……看啦……龙王都在忙活生他那龙子龙孙了，你们也要加油啊，快点儿长出你们的盐子盐孙吧！”盐田就会很神奇地在一夜之间开始炀旺地长出一池的白盐来，而且，盐田周围的小沟小河里就会有多到数不尽的鱼虾，成群成群地忙着交配。味道极为鲜美的，针眼大小的麻虾成团成片地在河沟里，用难以置信的速度繁殖着，一夜间就如乌云般覆盖了所有河渠水沟。麻虾酱是晒盐人赖以过冬的下饭菜。 此时，整个海边的盐滩象是被泼了墨汁一样，密密麻麻爬满了青黑色外壳的海蟛蜞，它们从蜂窝一样的褐色泥窟里不断地向外涌着，倾巢而出，犹如百万大军压境一般。它们高举两只黄色的螯钳，或相拥，或叠加，吐着亮晶晶的泡泡交欢着。它们的甲壳在交配中摩擦出密集而混乱的“嚓嚓”声，象潮水般，几里外都能听到。而正在空中盘旋着的海鸟已经顾不上啄食它们了。满天的各类雄性海鸟发了疯似的在飞舞着、鸣叫着、打斗着、争相追逐着雌鸟，它们在求爱求交配。每一支粘黏着焦躁雄性激情的羽毛散落在天空中，象雪花一样四处飘浮，撩拨着雌鸟。许多雄鸟已经迫不及待地在空中踩着雌鸟的背儿进行交配了。盐滩的地上、水里和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郁的海鸟、海蟛蜞和鱼虾的发情气味儿，煽情而炽烈；甚至盐碱地里的海英菜也由翠绿骤变成充满情欲诱惑的粉色和红色，细长管状的叶子饱满而多汁，摇曳在躁动的空气里，等待和勾引着觅食的勺嘴鹬。 晒盐人开始不分昼夜地捕捞着鱼虾和蟹，吃不完，就腌陈起来，或做成鱼酱虾酱蟹酱，坛坛罐罐都用完了，就晒成鱼干虾干。居家的圩子上也日渐充斥着按捺不住的骚动，满眼可以换成钱换成粮的鱼虾催激起健壮的晒盐人旺盛的性欲，他们用最原始的性爱方式，放浪形骇、热情狂野地表达着丰收的喜悦，气宇轩昂、没羞没臊地在太阳下，在月光里，在海滩上，在盐田旁，在河埂边，在沟坎角，在芦苇荡，在盐蒿丛中……男人毫不吝惜地喷射着传说“可以和龙神媲美”的带有海腥味的精液。女人执着而贪婪地嗅闻着男人身上的海的气味，刺激着她们身体每一根敏感的神经；她们欣喜又虔敬地打开温暖而充满预言的子宫，准备迎接新生命的降临，希望能诞下一个长有龙尾的男婴来。整个夏季她们象野花一样恣情怒放，又象鱼虾出水般鲜活动人；她们抖动着丰腴肥白的乳房和壮硕圆翘的屁股，伸出结实的双臂热烈而饥渴地拥抱着这来临的夏季。 夏季，是海边晒盐人苦难日子里少有的快乐和美好光景，可惜太短暂。在这转瞬即逝的美好后面，是不堪，不堪的后面，仍是车轱辘般，日复一日地循环着他们无尽的悲惨生活，但他们并不畏惧，早已学会坦然面对，或无视了。晒盐人坚信，只有咬着牙活下去，才能有希望看到长有龙尾的男婴诞生。 当海面变得洁白如雪的时候，晒盐人就会露出暧昧的一笑，龙王那高贵的精液，正从雨姬的体内溢出，成堆又白又密的海泡泡就开始连绵不绝地涌向海滩。这时候的海水卤气最厚，盐份最高，正是进盐田晒盐的最佳时机。晒盐人就在海滩上奔跑高呼：“开闸纳潮了……开闸纳潮了……”。 沉重的石闸在十几个晒盐壮汉的绞索中被缓缓提起，湍急的海水夹带着大量的鱼类、虾类、蟹类、藻类、贝类……喧嚷着奔向万顷盐滩。
①【注】小鬏子：江淮官话海灌片方言，泛指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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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31 08:09
